19

天亮不久,老朝、思思、电视台一行及全体搜寻人员就浩浩荡荡开到了大风坳。许多周边的山民也陆续赶到,总共有二百多人。大风坳有史以来,第一次聚集了这么多的人,让小梅丫又兴奋又惊恐,夹着尾巴窜来窜去,不歇气地对着一个又一个它认为可疑的人吼叫。

不一会,空军的直升飞机也来了。许多人第一次看见这种怪模怪样的飞机,一起仰着脖子朝天上欢呼。直升飞机在天上盘旋了几圈,缓缓落在河滩边那个临时停机坪上。

老朝几个人快快地迎上去,将机上人员请进小木屋。向他们介绍了有关情况,派了林业局的一个科长上机做向导,便又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向大山深处飞去。

搜寻人员分成二十来个小组,每组十人左右,都带足了干粮与饮水,领队的配有信号枪或步枪,按照乌啸边五千分之一地图划分了各自的搜寻区域,然后分头出发。

河谷中的喧嚣声随队伍的远去渐渐消停下来。

搜寻指挥部设在小木屋。老朝,思思,电视台一行人及县里的主要领导都留了下来,等待着那十分渺茫的消息。黄台长与黄主任看了老海的工作间后,开始清点里面的所有设备。这些设备有些是自然基金会奖给老海的,有些是老海用那笔奖金购买的。黄主任一边清点一边啧啧地说,这里一些玩意,咱们台里都没有呢。因为在获奖通知书上,自然基金会明确规定,这笔钱应全部用于老海的拍摄费用及设备购置,自然基金会有权对这笔钱的用途进行检查。所以,台里一直没怎么挪作他用,如果老海有什么意外,这些设备应归属台里了。黄台长很娓婉地向老朝提到了这一点。老朝说,现在谈这件事还为时过早。还是找人重要吧。

黄台长和黄住任又逛到屋后去看那辆越野吉普。那辆越野吉普的几只轮胎早已瘪了气,象一只腿脚受伤的野兽,卧在一尺多深的枯草丛中。黄台长绕着那辆越野吉普察看了一周,说,怕有一两年没动了,不知还开不开得起来。

老海是第一个将现代化带进乌啸边的。开始是那一套摄像器材、罐头、睡袋,指南针……后来又有了海拔仪、高压锅、汽油灯、汽油炉,充气帐篷……再后来是对讲机、攀山绳、信号枪、高倍望远镜,再到后来又运来了发电机,一台500瓦的雅玛哈,一台300瓦的卡西欧,让大风坳破天荒地亮起了电灯。还有摄像机电池的充电器、监视器,卫星定位仪,最后还开进来一辆越野吉普车……这一切,都让得田高兴得象孩子一样。一有空,就缠着老海教他怎么使,还偷偷地学开车。梅丫便嗔斥他,你把这些东西弄坏一件,把你卖了也赔不起。得田说,那把你们娘俩也卖了吧,这样我们又在一起。

老朝和梅丫说了一会儿话后,约了老阳与思思到外面走走。走到河滩边,老朝茫然四顾,自言自语说,七八年,与世隔绝,心静如此……

老阳说,真不知他每一日是怎么过的。一般人怕会发疯。

思思突然泪水盈眶,长叹一声说,前几年,老海总要我来看看,我总说忙,总说有机会的……

老朝说,思思,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没好开口……近几年,你和老海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在我们心目中,你和老海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是吧老阳?我们都暗暗嫉妒过他呢,后来成了那样,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有什么矛盾吗?

思思说,你说的矛盾是指什么?

老朝说,比如说,感情不合,或者哪一个又有什么新念头。

思思说,我们的感情没有什么不合的。如果真有,那对我,对老海都是一件好事。至于说谁有什么新念头,如果说是指两性关系一类,那你们都看见的。老海这几年和梅丫在一起。但我知道,这件事不能用一般的道德尺度去说它。老海比那些一辈子都守身如玉的人要纯洁得多。他后来根本不用世人那一套观念行事了。倒是我自己,常有些自我冲突的时侯。

思思说到这里,老阳有点紧张起来。他不知道思思会自我剖析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将她与自己的故事也作为材料。好在老朝没再追问,思思也没再深说下去。

得田死后大半年,老海给思思写了一封长信。那封信很怪异,从情绪到语言,似乎都是另一个人写的。老海从前的信写得又踏实又热情,许多事情细细道来,象少年一样新鲜。便是那些愤疾、痛苦或忧伤,也表达得踏实又热情。但这一封信,让思思吓了一跳。

老海在信中说,思思,我决定留在这里了。我今天很高兴,我终于作出了这个决定。在此之前,我一直很混乱,这原因当然是你。我不能爱你了。(有时我也竭力往深处想,我是否爱过你,那是否就是爱,那种爱的意义在哪里?)因为我不能爱你的世界和你的生活,所以我不再有爱你的权力……没有痛苦就没有真爱──(其实我很不愿意用爱这个词,我知道这个词极不准确,但我找不到别的词了。如果要我说得更清楚一些,那就是不加思考地扑去,愿意死在她的怀里,并为这种死而幸福,或解脱。)所以我爱得田,爱梅丫,爱这里的树木、空气和那些生灵,还有大梅丫,小梅丫(得田家的两只狗,大梅丫已经死了。)我渴望为它们死去……我们没有孩子,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对了的一件事。我喜欢你,你的眼睛,你的嘴巴,还有你高兴和生气的样子。我写了这封信之后,你可以做出任何决定。如果我伤害了你,我会为此赎罪,和我其他许多罪恶一起。今天是我最轻松的一天。我终于卸下了我身上最沉重的一件东西。老海。

思思看完信后,人全糊涂了,很久之后才哭起来。思思不能理解老海,尽管她读书的敏慧是超人的,但对一个六七年来同床共寝耳厮鬓摩的人,却如雾里看花渐淡渐远。她将老阳叫来,给他看了这封信。老阳看后,也半天无语。后来老阳说,用现世的眼光看,可以说老海已走火入魔。用超拔的眼光看,老海是得道了。只是他得的什么道,我们不可能真知。老海不是极端者,也不是心理变态,更不是疯了。他可能比你我都清醒得多。只是他感悟到的那些,现在还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准确地传递给我们。

思思不知听进了老阳的这一番话没有,只是哭。老阳第一次见到这个快乐又健康,自信又聪慧的现代知识女性象街巷的小女人那样哭得一抽一抽,觉得感动起来。他不能自禁地去抚她的肩。思思一头扑到老阳怀里,干脆放开了哭起来。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肌肤相亲,两人都觉得又温暖又痛苦。后来,老阳成为思思缓解某种难以排遣的虚空与怆然时最好的伙伴,他们都从这种亲近中得到快乐与轻松。

老阳和思思都很清楚,他们这种关系不是爱,也不是一般人所说的偷情。他们只是在逃避那些无法面对、无法解决的难题时,以此互相慰藉,互相支撑。就象喝酒,就象吸食海洛因。然后,他们会将那些难题连同一次幽会一起忘掉,精神抖擞地重新进入自己原来的生活。老阳编稿子,写一些或好或臭的文章。思思上课,读书,继续准备她那长长的博士论文,在系里的派系纠葛之中抵挡或冲杀……过一段时间,他们又会在一起。周而复始。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甚至从来不说什么表达情感的话,也不再提起其他人──比如何必,老海,老朝及所有的熟人。他们两个象一个吸毒的小团伙,他们甚至能远远感觉到互相需要的时刻。他们都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惶恐,但他们谁都象没事一样,就象知道自己卧室里藏有一只鬼怪,但不敢看,也不敢说出来。

有一次,看着思思在一阵率真与疯狂之后深深熟睡的样子,看着她坦然的身子和孩子般宁静的脸,老阳想,这就是那个开朗又能干的学生干部思思么?这就是那个严谨又勤勉的学者思思么?只剩下一个本原的女人,一个艳丽又热情的女人。

但她一旦醒来,穿上那身得体的浅棕色西服套裙,抹上一点淡妆,那个本原的女人就会无影无踪了。

思思有一次颓然地对老阳说,当我发现这个世界很脏的时侯,我发现自己也已经脏了。

20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看不见信号弹升空,也听不见报信的枪声。

在这大深山里,所有的通讯工具都失去了意义。手机,BP机,连强功率的对讲机在隔了一个小山头后也只剩下吱吱喳喳的杂音了。这一点,弄得那些已经非常依赖现代通讯手段的人们焦虑异常。尽管知道没用,还是不停地拨打手机或开了对讲机呼叫。

电视台的黄主任将早上的一切都录了像。不论找不找得到老海,这都将成为一条有价值有看头的新闻。黄住任说,如果今天没有找到,他明天就跟队伍进山,再拍一些搜寻的镜头。

老阳第一次来乌啸边为老海那部片子写解说词的时侯,小黄刚分到台里不久,部里将他派来当老海的助手。做场记,扛机器,打光,组织民工攀岩开路,很能吃苦,后来他又参加了一段时间乌猴的拍摄。所以,那两部片子都有他挂名。这给他后来的提升帮了很大的忙。

老阳从河滩边回来,听见发电机的声音,屋子里的灯也亮了起来,便来到老海的工作间。黄主任正在看他上午拍的片子。他想起了老海那只铁箱中的带子,说不定能从最近的几盘中看到点什么线索。想到这里,他走到黄主任旁边,虚心地向他请教这机器的用法,并一一强记在心,然后转身找了一个纸头记了下来。

下午四五点钟,搜寻的队伍陆陆续续返回。一个个精疲力尽,好些人的衣衫挂破了,手脸划伤了。那架直升飞机在此期间已两次返回临时停机坪加油。飞临大风坳时,林业局的那位科长总是那句话:没有发现目标。直升飞机在三点多钟撤走,说需要时再来。老朝对参加搜索的人员讲了一些感谢的话、鼓励的话,希望大家明天再接再励,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百分之百去努力,哪怕最终还是找不到,我们乌啸边的人民也要尽这一份心。说话间,运送晚餐的汽车已在娘娘溪对岸按响了喇叭,又累又饿的人群在老朝一声“开饭”的结束语中向那辆带篷的大卡车蜂拥过去。

晚餐是盒饭,二百多人各自端了自己的一份,三三两两沿河滩散开,或蹲或站或坐,边吃边聊着白天所历所见,一片热闹。老朝及县里一干人,也各自端了盒饭在一边吃了起来。

吃饭时,老阳向思思说了老海的那只箱子,他说,今天夜里想偷空看一看,要思思也留下。老阳把老海箱子里的那封信塞给思思,说,你先找个僻静的地方读读老海这封信。

老朝和县里的一班人准备返回乌岭镇开会。老朝让老阳和思思也一起参加一下。老阳和思思说,我们就不参加了,参加了也说不上什么,我们留下来陪梅丫。老朝说,那也好,我们还是明天一早来。

电视台一行四人本来已带了睡袋,白天在一间空房里都各自铺好,那司机和保卫干事还钻进去打了个盹。现在听说老朝他们要去乌岭镇开会,便说他们也一同去,与县里商量一下这条新闻的说法。老朝让林业局的那位科长留下作陪,老阳忙说不用了,他在这儿也算半个主人,反正明天还要见。

于是,轰轰烈烈了一天,大风坳又寂寥下来。

等各种车辆走远,老阳开了发电机,取下那只铁箱,按白天记下的程序,打开监视器,开始看那些带子。

助手小黄回去之后,台里再没有派别人来。因此,老海在拍片子的时侯,常开了麦克,自己说一些拍摄时的情况,作场记用。许多片子里都能听到老海轻轻的、自言自语的声音:“今天是××××年×月×日,我现在是在××岭,海拔××××米,守候由×××坪向这里运动的乌猴群……”“我在此守候已四个半小时,远处传来树叶的响动声,可能它们已经朝这边来了……”

看了一两盘后,老阳说,先看看后面的,思思头也不回地说,就这样看,我一点也不知道他那几年的生活。老阳看见屏幕上的画面在思思的泪光中闪动。

21

老阳第三次进山是94年夏天,思思收到老海那封信的两个多月之后。编辑部实行了新政策,每年给编辑们一个月的创作假。刚好老阳想写一个中篇,酝酿了很久,一直没下决心动笔。在家熬了几天,干扰太多,天气又热,便想起该到老海那里去写,同时也去见见老海。老海在给思思写了那封信之后,思思、老阳、何必都分别给他去过信,但老海一个字也没有回。倒是一位报社的朋友有一天对老阳说,他收到老海的一封信,怪怪的,信中说请不要再给他寄报纸了,他现在已不看报,寄来浪费了,每一份报纸都是他那儿一段木头云云。后来,老阳又听说许多其他的报刊杂志也收到过老海这类的信。

老阳那次进山前,没能跟老海联系上,便打电话给老朝。老朝那时已是县委书记了。九三年的经济高潮,让县里许多没怎么见过钱的人都落了马。

老朝说,老海一直在大风坳,不会去哪儿的。万一老海不在,他给老阳在乌岭镇安排食宿。老阳到了县里,老朝给老阳派了一辆车,说过些天,手头的事情忙完了,他也赶去聚一聚。老朝让人给车上搬了一些食品点心,说是送给梅丫的。

老阳到大风坳时,已近黄昏。东边山峦染着落日的辉煌,葱葱茏茏起起伏伏的林海如一片恣肆汪洋的火海,与天上灿烂的云霞相连。附近的林子里,归鸟噪成一片,还夹杂着数声将鸣将息的蝉声。

见老阳下车,正坐在屋前的老海站起来,远远地冲他挥了挥手,手里不知握着个什么。老阳走近一看,是一把篾刀。老海将一根剖去竹瓤的青竹条一半一半劈开,最后劈成极细的篾丝。他用那锋利的篾刀,在竹条上切一个小口,然后顺势一推,一根规规整整的篾条便一边扭动一边从那刀边落下。那时,得田与梅丫的女儿满月已有五六岁了,在一边认认真真地帮老海归置那些散落的篾条。老海的头发剪得很短,似乎是剃过光头后长出的头发茬子。脸色黝黑。光着脚。穿一件宽宽大大的圆领汗衫和一条山里汉子夏日穿的那种大裤衩。一边与老阳说话,一边叉开那两条长腿继续干他的活。正在做饭的梅丫听说老阳来了,匆匆跑了出来。梅丫的气色神情都很好,看不出大半年前刚刚丧夫的样子。这时,司机扛了一只纸箱过来,说还有两箱,老阳这才想起老朝捎来了东西。梅丫见推却不掉,便跑了过去,两个纸箱一摞抱了过来。梅丫留司机吃饭,司机执意不肯,说要趁天没黑赶回县里。

司机走后,老海依然坐在那里一边劈他的篾丝,一边跟老阳说话。尽管老阳在来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老海的这种状态还是叫他暗暗吃惊。老海的语言变得和缓又短少,也不问他那些按常情该问的事,甚至连老阳这次来干嘛,准备住多久都不问,只是一刀一刀地将那一根根篾丝劈下。由于头发短了,脸色黑了,老海看上去比头年老了许多。但眉眼间却透着一种神秘与祥和。宁静的对话间,常有一种淡淡的笑意。要不是在这间老阳熟悉的小木屋前,要不是有满月与小梅丫在他身边缠绕,要不是屋里还有一个女人在张罗晚饭,老阳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全然象一位深山古寺中修炼多年的高僧。

老阳问老海劈这么多篾丝干什么用。

老海说,编篮子,编笸箩,编畚箕。

老阳说,劈这么些你可以编多少呀?

老海说,闲着,慢慢编,有时给过路人几个。

正在一旁忙乎的满月说,我海爸爸还会做竹椅。咱们家的竹椅都是我海爸爸做的。

老阳记得去年来,满月是叫海叔叔的,不知什么时侯改的口。老海听满月这么夸自己,笑望满月一眼,那笑里有许多毫不掩饰的慈爱。

天色渐暗,梅丫喊吃饭了。说着便搬了一张小桌子到屋前场地上。接着,利利索索地端出几碗菜来。菜很简单,只有一碗山芋熏肉是荤菜,一盘辣子,一盘笋干,另有一盘叫不上名字。梅丫说,这是“羊不走”,我们山里的野菜,满月今天下午出去挖的,不知你习不习惯吃。

以往来,老海总要陪老阳喝酒的。常年在野外,老海练出了一副海量,老阳总喝不过他。但这次,梅丫径直盛了饭来,没说喝酒的事。吃了几口饭后,老海才想起说,老阳喝酒的,给老阳倒酒。梅丫说,屋里早没酒了。也忘了去买,明日吧。

老阳问老海,不喝酒啦?

老海笑笑说,不喝了。

老阳又问,烟呢?

老海笑笑说,也没抽了。

老阳一直想问问得田的事,但老海和梅丫都不提这个话头,老阳也只好作罢。后来老阳问到满月,说,满月有六岁了吧?

梅丫说,夏天过完,就七岁了。她是八月节头天生的。

老阳说,该读书了。

满月说,我不读书。我海爸爸说我不读书。

老阳以为满月说着玩的,便说,小孩大了,怎么能不读书呢?学了知识才能干大事呀。

老海说,满月不读书。

老阳一惊,不知有什么内情,也不好当面再问。

吃完饭,天已擦黑。梅丫收了碗筷,两个男人就留在桌边喝茶乘凉。蝉收了声,鸟归了林,山野的夜晚特别静谧。这夜有月光,照在山下的溪水上,波光粼粼。昨天还在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的都市,中午还在熙熙攘攘市声喧闹的县城,晚上坐在这样的夜色中,让老阳觉得似入梦境。

老阳试着说起了思思,问老海为什么不给她回信。

老海说,此事已了。再回信只会多添烦恼。

老阳说,你这种决断,对思思刺激很大呢。

老海沉默了很久说,我知道。但于我来说,只有这样做,别无他法。思思会好起来的。

梅丫这时也来坐了。于是,他们将这话题打住。老阳便扯了一些天南地北,又扯到满月读书上来。老阳说,这儿读书可有点不方便。最近的小学校有多远?

老海说,马铁匠湾有一个小学,有十多里路吧。

老阳说,那满月不得走这么远的山路?

老海说,山里孩子都这么走,有的还要远。不过,满月不上学。

老阳这才相信是真的不让满月上学。忙问为什么?

老海说,现在上学,于孩子来说只是受苦而已。

老阳说,那总得要有点文化,不然将后来怎么办?

老阳说,现在学的那些文化,不知究竟有些什么用。再说,这世上已经有许多在上学的人了,不在乎少一个。你看每年考试下来,总有那么多还是要回到山里。人回来了,心却再回不来,弄得很苦,倒不如就让孩子有一个快快活活的童年。

老阳说,那些认字算算术的本事,总该会啊!

老海说,我正教她呢。她现在已经认得不少字了,还可以自己读一点书。她认识很多树,很多野菜。将来,这些东西怕没有几个人认得了。

梅丫一直静静地听着,似乎这两个男人谈论的不是她的女儿一样。

他们回屋的时侯,老阳看见满月正认认真真地在一个练习本上写字。

屋里依然点的油灯。老阳问老海,不是有发电机吗?怎么还用油灯?

老海说,山上静,开了发电机太闹。

老阳这时已用电脑写作,又快捷又方便,还便于一稿多投。一篇数千字的短文打好,刷刷刷印上个三五份七八份,大大小小报刊一寄,大多都能刊登出来。于是影响比原先大,稿酬也比原先多。开始,老阳还有些于心不安,觉得这样做,总有点不地道。但后来发现许多人都是如此,连一些大师名家也如此,也慢慢心安理得了,还想出了一些说法来支撑自己,把这叫作资源的充分利用,于读者于作者都是如此。这次进山,他纸笔不带,只夹了一部便携式电脑来。

老海听说老阳要用电脑,忙说,这就给你发电。说着便去开了。小木屋顿时亮堂起来。从此,一直到老阳离去,大风坳的夜里就响起那种“突突突突”的声音。其实那声音并不很闹人,尤其对老阳那被都市的喧嚣震坏了的耳朵来说。

在大风坳的那段日子,老海每天背了得田那支枪出去巡山,中午回来,下午又去,傍晚回来。然后种种菜,担担水,赶赶鸡,编编篾器。晚饭后,教满月识字,背诗,九点多钟就洗了睡了。生活极有规律,象一个本份的老农。

老阳则依然城里晚睡的习惯。晚上写到一两点,早上睡到太阳老高。山里凉快,早上的懒觉让人陶醉:山风带着露了一夜的花草气息吹进窗来,可以让你做许多城里做不出的梦。

有一夜,老阳写到转钟时,先是隐约听到“小梅丫”焦急的嘶唤,接着听到屋后有“沙沙沙”的刮木墙的声音,便拿了手电出门去看。转到屋后,发现一只身躯硕大的狗熊正站立着,用它那大掌子一下一下刨那后墙的木壁。它身下还蹲着两只小熊。大熊看见老阳的手电光,转身就向老阳走来。老阳差一点吓瘫,返身回屋,拴上大门,喊着老海就冲到他的房间,撞开房门,让他又吃一惊:梅丫也睡在老海那张大床上。月光透过的蚊帐里,一白一黑格外分明。他们俩各在一头,梅丫抱着老海的一只腿,让老海那只大脚贴在自己的脸上,婉如一对亲昵的野兽。老阳赶快带上门,站在门外继续叫老海。老海穿了衣服出来,问老阳:怎么啦?老阳这时光会哆嗦了,疙疙瘩瘩地说:熊!三只熊!

老海一笑说,哦──忘了告诉你,那是咱们家的客人,过一段时间就要来一回。说着,老海走去开门,那大熊和它带的两只小熊正急慌慌地抓门呢。老海一打开门,那大熊就直往老海的身上扑,差点撞倒了老海。那大熊又是摇头又是晃脑,很兴奋的样子。那两只小熊也蹦蹦跳跳,学着大熊的样子站立起来。老海嘴里说着:“跛子”,“跛子”,你又来了!手就在大熊的脑门上拍,拍得那熊哼哼唧唧亲热地叫唤。老阳一直躲在门后,随时准备逃开。老海叫他,没关系的,“跛子”啥都懂。老阳一小步一小步移出来,老海对那熊说,“跛子”,这是老阳,咱们家的朋友。来,跟老阳握手──那大熊便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远远地就伸出它那黑乎乎的前掌。老阳此生第一次和一个庞然大物的野兽离得这么近,怎么也不能不怕。见那熊一直那么伸着手,只好硬着头皮跟它握了一下。那手掌又厚实又粗糙,象一块石头。在老阳触摸到它的那一瞬间,突然涌上一种奇妙的感觉:人竟能和野兽这样亲近的!比人和人的亲近还要令人感动。和大熊握了手,老海又让小熊与老阳握手,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大熊说:来!“跛子”──大熊带着两只小熊跟着老海走去。这时老阳才看见,大熊走起路来后腿是一瘸一瘸的。老海带着三只熊走到自家的苞谷地边,找了几根长熟了的苞谷棒子,一个发了一根。大熊和小熊都把苞谷棒子捧在手里,象人一样啃吃起来。这时,梅丫牵了睡眼惺忪的满月也来了,又是一番亲热。

老海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一边和三只熊聊天。一边向老阳说起“跛子”的故事。

老海说,还是大前年初冬,那时得田还在,他和得田在鱼溪洞拍片子的时侯,发现一只小熊被卡子打住。那卡子很厉害,大熊被打住都很难挣脱的。那小熊后腿被夹,骨头断了,又冷又饿,已经奄奄一息。他们把小熊抱回家来,一直养到开春,骨伤才慢慢好了,但留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瘸的,便叫它“跛子”。有时也叫它“熊跛子”,因为乌岭镇粮站也有一个叫熊跛子的。“跛子”和大家混得很熟,和“老梅丫”“小梅丫”也混得很熟,白天一起嬉闹,晚上挤一堆睡。又过了一段时间,“跛子”已长成一只半大熊了,他们决定放它回山。放了几次,它都跑了回来。最后只得狠狠心,将它的头用布蒙住,四脚一捆,抬到很远的山里放掉。可是绳索一解,布一拿掉,它又跟着人跑。老海得田用树棍赶它,打它,吼它骂它给它讲道理,折腾半天,它才呜呜咽咽地走了。

“跛子”走了,大家多少天心里不舒服。连“老梅丫”“小梅丫”也惘然若失,有时会站在岩坡上对着那片远山兀然叫唤一阵子。那时满月还小,和“跛子”很要好,总骑在“跛子”身上,喊着“跛子”骑马——,“跛子”骑马──。还让“跛子”驮着她一瘸一瘸地走。她怎么拧“跛子”的耳朵,揪“跛子”腮帮子上的那两块赘肉,“跛子”也不恼火的。“跛子”走了,满月哭了好几天,要得田赔她的“跛子”……后来,日子一长,得田也死了,便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今年春上,也是一个夜里,“跛子”竟带了它的两个崽子找了回来。那时,它已长大,但老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跛子”高兴得在地上打滚,一点当妈的风度都没有了,在老海的腿上身上又是蹭又是撞,呼噜呼噜说着亲热话。那一夜,弄得梅丫和满月又是哭又是笑,拿了许多吃食喂它们,直到快天亮它们才离去。

从此,每过一段时间,“跛子”就要带着它的两个崽子来一下,象走亲戚一样。“跛子”很懂事,每次来,从不糟蹋庄稼,那地里的苞谷,你不给它,它不动的。

说话间就下半夜了,一个个都觉得冷了。老海于是对那“跛子”说,回吧,“跛子”,回去吧,天要亮了,人要出来了。好生照顾你的小崽子,明年再给我生两个带来。

听完老海的话,“跛子”一瘸一瘸憨憨傻傻地带着它的两只小熊,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向后山林子走去了。

老海说,这世上,没有坏的禽兽,只有坏的人。

几天后,老朝来了。他轻车简从,只带了一名司机。到大风坳后,便让司机返回。约定一个时间来接他。不要对任何人说他的去向。

老朝说,真难得渡一个安静的周末。

老阳这才想起是周末了。

老朝见了老海,也很感意外,拉扯了一些闲话后,对老海说,我看你还是去县里住吧。我上任不久,许多地方还想要你鼎力相助呢。你要想回台里,我去跟省委宣传部说一下。这几年不是那几年了。

老海只是笑笑,不言语。

老朝又说,得田也不在了,你和梅丫孤男寡女的在这深山老林……

老海说,我现在是得田了。

老朝听了先是一惊,又笑着说,别说笑话了,你还娶梅丫不成?

老海认真地说,我不走了。

老朝说,梅丫也不会在这里呆长久。我已经在县林业局下面的一个夹板厂给她安排好工作了。

老海说,梅丫也不走。

老朝叹了口气说,老海呀老海,我真搞不懂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当初那样大的麻烦,也没见你丧气过。

老海说,我不丧气。

老朝说,那干嘛躲在这儿不见人呢?

老海说,我喜欢这种日子。

老朝问,为什么?

老海说,在这里我可以做一点我该做的事。

老海又说,老朝,如果你真想帮帮我,我只希望把乌啸边自然保护区的事尽快定下来。

老朝说,这事你放心,报告已经送上去了,很快就要批下来。省里、中央也很重视。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走──老朝半开玩笑地说,让你来当保护区的头,怎么样?

老海说,行。将女峡、悬铃峡、官渡峡三个旅游景点封闭,框到保护区的核心区里。它们应该归还给乌猴和其他动物。

老朝说,这个我就不好作主了。你知道,宁县是个贫困县,旅游收入占了一大头。总不能让猴子活着人饿死吧──算了算了,这个问题我们争了多次了。你是浪漫主义,我是现实主义。你可以只说猴子,我却要管人吃饭。总之,对这些野生动物,有保护总比没保护好。可哪能一步到位呢?

老海说,它们等不到那一天了。

老朝想了想,怅然地说,真要那样,也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事,古往今来,有多少东西消亡了?沧海桑田,灰飞烟灭……

老海冷冷地说,有的东西消亡,是它命数已到。有的东西消亡,是我们的罪过,你看一看,就这么几十年,我们毁灭了多少东西?怕比我们的百代先人加起来还多吧?有了这样的罪过,什么样的说法都没有意思了。

老朝说,怎么办?把这十几亿人都吊起来?

老海说,这十几亿人不也是一个罪过么?

老朝说,这些话现在说都晚了。

老海说,有些尚且为时未晚的话,你们又听不进去。

老朝叹口气说,你总说“你们你们”……

老海说,在这些事情上,我不和你说“我们”。

那天,缠来绕去,谁也没有说动谁。

22

老阳,思思,梅丫一盘一盘看下去。从老海到宁县之初拍的一些新闻,到发现女峡,发现乌猴,从“三乌大补王酒事件”,到“牛角坪盗猎乌猴团伙案”,渐渐连成了一条老海到乌啸边之后的人生轨迹。

在一条片子里,老阳忽然看到了老朝,画面上,一行人在女峡游览,视察乌岭镇各个新兴建筑,参观县里几个合资企业,老朝偶尔出现在人群中极不显眼的位置上……老海在片子中说,“……今天,副省长×××来宁县视察,县里主要领导陪同参观游览了女峡等旅游景点。”然后是一组开会的镜头,其中有老朝的一个正在发言的半身特写,接下来是进餐。×××副省长在县里一行人陪同下进入一个单间,老朝也在其中。单间的门被关上了。下一个镜头是一桌吃剩的菜肴,单间里已没有了人。镜头对准桌上的一只盘子,盘子里有几块乳白色的肉块,老海说:“这是大鲵,也就是娃娃鱼。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镜头又摇向另一盘红烧的肉菜,老海说:“这是穿山甲,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些都是宁县领导人陪同×××副省长吃剩下的。”

接下来是另一条片子的镜头:一排大冷柜。冷柜的门被一只手拉开,老海的画外音:“这是宾馆餐厅厨房的冷柜。一位知情人告诉我,这冷柜里有熊掌。原来是一对,半年前,×××来用了一只,现在还剩一只。”画面上,一只手从冷柜里拿出一只干缩的熊掌,熊掌是从腕部砍断的。老海的画外音:“长期以来,宁县一直在食用各类野生动物,其中有国家明令保护的野生动物。到宁县吃野味,已经成为某些特权人物的时髦。”

然后是“牛角坪盗猎乌猴团伙案”公判大会,十七名罪犯一字排开,每人胸前一块牌子,背后有两个公安,一左一右摁着罪犯的双肩,主席台上坐着县里的领导,老朝也在上面。会场上人山人海。

往下几盘带子,都是记录乌猴的生活。时间是96年夏末。从镜头上看,这时的老海已经能够近距离地接触乌猴了。老海的一只手伸到画面里,拿着一只柑子,递给一只乌猴。老海的声音:“这是‘月牙疤’的部落。‘月牙疤’是这个部落的首领,身体强壮,身高超过一米,脸颊上有一道暗红色的月牙形伤疤,可能是在猴王争夺战中留下的,也可能是与其他野兽搏斗时留下的。猴王承担着保卫自己部落成员的责任。遇到其他野兽袭击,猴王必须身先士卒,抵抗来犯或掩护逃跑。”画面中,那只名叫“月牙疤”的乌猴坐在不远处一棵树的枝桠上,神态宁静又傲慢。那只从老海手上拿了柑子的乌猴利索地爬上树,将那只柑子交给“月牙疤”。“月牙疤”带答不理地接过柑子,掰开来闻了闻,咬了几口就扔掉了。那只乌猴飞快地下地,捡起柑子吃了起来。老海的声音:“……乌猴群中,最好的东西必须先给猴王。猴王不吃了,才轮到其他的猴子。要不然,就会遭到猴王一顿痛打。这一点,很象我国的封建帝王。猴王有时也会将最好吃的东西分给它的妻妾,特别是那些怀孕的妻妾。所以,猴王的子嗣一般来说身体更强壮一些,在下一轮猴王争霸战中往往占上风。这一点,又有点象我国现在的特权阶级子弟。不过,它们在争夺王位时,对自己的父王也是毫不留情的。”

一组镜头里,几只半大不小的乌猴在追逐嬉戏,有一只跑到了镜头前,好奇地朝里探望,还伸出它那黑黢黢的小手来摸镜头……老海的声音:“……乌猴也象很多其他动物一样,嗅觉很灵敏,你想接近它,先得让它熟悉你的气味,许多人类制造出来的气味,象香水,打火机气体,塑料,口香糖,都会让它们害怕。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用香皂洗发水,还用它们撒过尿的泥土抹在身上,让它们慢慢习惯我……”

一盘带子上记录了一场乌猴群的大混战。数十只乌猴在树林间互相撕咬抓挠,不断有乌猴被打得从树上掉到地上,然后又有许多乌猴从树上跳下来,继续攻击那些已经全无招架之力的乌猴,一直咬得它血肉模糊,动弹不得。

老海的声音:“……今天,一支从官渡峡过来的乌猴群进入了‘月牙疤’的领地。每一群乌猴都有自己严格的领地,如有来犯,必定引起一场大战,造成双方许多死伤。大概乌猴都知道自己的生存需要多么大面积的林子。就象我们人类需要一定面积的耕地一样。这样的大战,近半年来已发生了四起。因为女峡和官渡峡的开发,原先在那里生活的猴群不得不逃亡出走,另外寻找生存环境。每个猴群起码需要数十平方公里的领地,加上随季节变化的垂直迁移,面积就更大。除掉一些不宜生存或有天敌的地方,现在乌猴的可生存区域越来越小了。有的乌猴群被打散之后,丧失了抵御天敌的能力和繁衍的条件,便慢慢自行消亡,由于以上原因而减少的乌猴数量,远远大于盗猎。我第一次拍到的那群乌猴,近年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画面里,一场恶战终于结束。入侵的那一群乌猴哭喊着四散逃开。“月牙疤”这边也有几只死伤。一些乌猴从树上下来,围着自己部落那几只死伤的乌猴又蹦又跳,悲伤地嘶叫,很象非洲土著人的一种丧仪。而不远处那些敌对部落的死猴却没有谁去理会它。

最后几盘带子摄于1997年春──1997年秋。

开始的一些镜头是伐林与修路。老海的声音:“……一条灾难性的公路终于动工了。这条公路将横穿整个乌啸边地区,将一个完整的生物圈一切两半,阻断许多野生动物的活动与迁徙。更可怕的是,由于有了这一条公路,人类将更加疯狂地沿着这条主干道向两侧渗透,劫掠森林以及那里的生命。就象当初日寇侵华后一样,每一条铁路,都成为了他们长驱直入并向两侧纵深扫荡的杀伐之路……”

画面中一棵棵参天大树无声地倒扑着。伐木工人已无须再抡大斧拉大锯。他们用那种火红色的油锯,贴着地面,很轻松地、象切火腿肠似的划进那些古老粗壮的大树根部。只需十几分钟,一株在雨雪风霜中坚强地生活了数百年的大树就永远地离开了它的庞大根系与滋养它的土地。

老海的声音:“这里倒下的,大多是一百年以上的古树,有华山松,白皮松,水青冈,红桦,或红豆杉等。还有一些更名贵的树种,如冷杉、珙桐……现在伐木面积已经超过了修筑公路必需面积许多,有的地段,借修路之机,整整一面坡上的树木全部伐光……他们都能拿得出伐木指标和砍伐许可证,还能拿得出某些建筑规划图来。这一切罪恶,都在合法的旗帜下明火执杖地进行着……”

关于这条穿越整个乌啸边地区的公路,老海与老朝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当时老阳觉得,有了这样的一次争吵,他们俩人的友情怕要完蛋了。

在那之后,老朝和老海再也没有见过面。如果这一次找不到老海,那次争吵,就是老朝与老海的最后一次交道。也是老阳与老海的最后一面。

那是老阳第四次去大风坳。这一次,老阳选择了冬天。他总是听老海赞美乌啸边的冬天,但怕冷,一直没敢去。96年冬天,老阳突然萌生了去看一看乌啸边之冬的念头。那时,老阳已经四十出头,常生出一种人生几何的虚无与苍凉来。那一年中,他的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让他开始想到了死的问题。在那之前,他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即便写到或说到这个字眼,也总以为是别人的事,与己无关。他曾对思思讲到自己的这种感觉。思思半开玩笑说,你开始进入哲学境界了。那一年,他评上了副编审。因为一位老同志的退休,他又当上了编辑部主任。这些他曾很看重的东西,竟然很容易地得到了。只是得到之后,又有一种若有所失之感。

冬天到来的时侯,他突然决定进一次乌啸边。他怕再往后走,自己会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在冬天里去那大深山了。

每次去,他当然是先跟老朝联系。老朝一般也趁此机会三人聚一聚,这几乎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十多年来,他们的“三老”友情,并没有因为世事变化地位升迁淡化或中止,甚至还有一种弥久愈新的感觉。

那次老朝是和老阳一起去的。路上,老朝感慨地说:当今世道,跑千把里路,到一个大深山里踏雪探友,实在很稀罕了,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感情的奢靡。他说这让他想起古代那些文朋诗友的故事。现在一些人跑远路,不是做生意,就是走门路。没有什么个人的小九九,就是楼上楼下住着,也不会走动。老朝讲了他的前任,在任期间,天南海北的都来看他,有时出差外地,还有人赶到外地去请他吃饭。那位前任总说,我这个人别的没有,就是朋友多。卸任后,不出一周,门可罗雀。连电话铃一天都响不了一两次。

离大风坳还有五六里路时,有一段路积雪很深,车行得很艰难。老朝想了想说,弃车步行吧,多少年没有走路了。老阳被这提议激动得兴奋起来,立即附和。各自背了自己的行囊,很豪气地迈开脚步。于是,山谷里响起了很有节奏的“嘎吱嘎吱”的踏雪声。

大风坳的冬天确实有一种天地之大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宁静。远远望去,只有黑白两色。想来,中国的水墨画大师们一定是从荒山雪岭中受到了启示,在那么多丰富的色彩中,只选了最单纯的两种。其中一种还只是虚空。

老海见老朝老阳热汗涔涔踏雪而来,非常感动,赶忙将他们让到火塘边,添了柴,沏上热茶。

老朝说,我们朝圣来了。

老海说,你是说这山林吧?

老朝说,哪里,我是说人。

老海说,那就不敢当了。在这天地自然之间,我们都如蝼蚁一般。

老朝说,我这是真心话。老海,每当官场纠葛、诸事忙乱,烦燥焦虑,不堪重负的时侯,一想到你,便觉得宽松多了,清明多了。

老海笑笑说,你把我说成菩萨了。我的烦乱比你还要多,罪过也比你多。

老朝说,看你,一说就没边。

老海说,我这是真心话。我发现了女峡,也害了女峡。我发现了乌猴,也害了乌猴。我害了整个乌啸边,害了得田。

老朝说,你的意思我懂。但你没想想,你给乌啸边的老百姓,给整个乌河地区的人民带来了多少福祉?再说──女峡也好,乌猴也好,你不发现,迟早是有人要发现的。就这么大的个地球,还能藏得住什么呢?

老海说,人真是可怕,发现了什么,什么就遭难。发现了黄金,一整座一整座山便被炸掉,发现了石油,一片一片的草原就被掏空……

老朝说,老海呀,你只悲天而不悯人哪。

老海说,这世上,唯有人的苦难是该自己去承担的。

这时的老海,比两年前夏天老阳见到时话多了。头发长起来了,衣衫也穿得规整些。只是依然黑。如果不细看那眉眼,仍象一个风霜山民。

这时梅丫的第二个女儿新月已一岁多,穿得红红绿绿满屋子歪歪倒倒跑着与满月疯闹。老朝已听老阳说了梅丫与老海的关系,这个孩子也已听人说过,所以老朝见了也不惊讶。老海将新月抓过来搂在怀里,让她叫“朝伯伯”、“阳伯伯”,既不说这孩子的来历,也不避讳对她的亲情。

那天晚上,老海破例喝了一点酒。酒是老朝带来的,一共四瓶,真亏他一路背来。

梅丫也很高兴,说这里入冬后,三个月见不到人影。倒是从山上下来觅食的各种野兽多了起来。每天早上,屋前屋后一片大大小小的脚印。狼的,豺狗子的,獐子的,麂子的,野猪的,狗獾子的,兔子的,都有。象它们夜里在这儿开过会一样。

老阳问“跛子”一家来过没有?

梅丫说,就“跛子”来过,来讨食吃。如今山野里吃的东西少了。“跛子”老了,又残了一条腿,争不过别人。

老阳问,那两个小崽子呢?

梅丫说,都大了,畜牲大了,都自己过的。

老朝问:“跛子”是谁?

老海便讲了“跛子”的故事。

老朝说,老海,你前生一定是什么牲灵,要不然怎么和它们这么有缘份?

老海说,我们本来就是牲灵,后来我们才以为自己是人了。

喝酒中,老朝说起规划中的那条公路。说往后冬天来,就便利得多。说那条公路直通邻省,和一条什么国道相连。以后到北京,不需要从省城绕,车好的话,只需一天一夜时间。

老海一听说这公路就急了,忙说,乌啸边就这么一点清静地方了。一修公路,这保护区还有什么意义?

老朝说,其实也有利于保护区的管理。你看国外那些保护区,不也有公路么!

老海说,那公路除了保护区的人,谁也不让进的。我们这里你禁得住吗?况且还成了交通干道。

于是,老海向老朝细细说了近年来乌啸边野生动物的境况。说了乌猴的逃亡,它们的争斗。说了虎的绝迹,野猪数量的锐减。

老朝说,你没想想,乌啸边还有数千山民呢。你总不能让他们也象野兽一样世世代代躲在山林里吧。省里也定了指标,本世纪内,一定要做到乡乡通公路。我们已是最落后的一个了。

老海说,那些山民,早应该从保护区里迁出去。有人在保护区内一天,那些野兽就一天不得安宁。

老朝说,往哪儿迁?哪来的钱迁?他们愿不愿意迁?这些都不是说说就能办到的。

老海激动起来,说,你们政府是干什么的?三峡库区上百万移民是怎么迁的?因为三峡工程于人类有益处,或者说是对眼下的政府有益处,是吗?而那些豺狼虎豹猴子麂子不能投你们的票,也不会闹事,是吗?

老朝笑了说,你看你看,一说到这类事就上气。好了好了,我们大老远来,不跟你吵架。

老海脸色依然红红的,说,老朝,在这件事上,你作为本地最高长官,如果不全力阻止,你将成为千古罪人。

老朝终于动气了,说,老海,你象对共产党的事一点都不懂。即便我同意你的观点,我能够阻止得了这件事么?现在是什么时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稳定压倒一切。老百姓有饭吃,过好日子,才有稳定。有几个人真的会把那些老虎猴子看得很重要呢?嘴上说说可以,发发文件也可以。真要牺牲人的利益去照顾它们,是很难做到的。

老海说,你应该说是牺牲你们的利益。

老朝说,老海,你太偏执了一点。你总是把我看成另类。谁在我的位置上,都只能这样。中国的官场是一排排刻好的模子,你一进去,就得变成模子的形状。你见过人反倒把模子压出了人形的事么?

老海说,有些事,其实是可以尽力去做的。许多的人都尽力按人的模样去做,那模子便慢慢有人形了。只是你们喜欢那模子罢了。

在这一类争论中,一般来说,不论于情于理,老阳大都站在老海一边。毕竟知道一点有关天地人的大道理。但他觉得,这样的问题,搁在他们俩人身上,也太为难他们了。便说,喝酒喝酒。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说这些几乎无解的问题,也太自寻烦恼了。人在这世上还能呆多久都难说。白驹过隙,千年一瞬。我们也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呢。英雄也是我们,小丑也是我们,智者也是我们,愚不可及的也是我们。

老海不喝酒,连筷子也放下了,说,老朝,看在我们多年朋友的份上,请你帮忙阻止这件事。在中国,象乌啸边这样清静一点的地方不多了,没有这一小块地方,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吗?我们不能太贪婪!这地方只要一动,就永远无法复原。

老朝说,老海呀,我说个很犯忌的话,这乌啸边要是我私人的,我会三拜九叩头地请你来作宰相……

老海用拳头狠狠擂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我真恨自己!十恶不赦啊──

老朝只是一杯一杯喝着闷酒,不再说话。

见老海与老朝争执,梅丫只是搂着两个孩子,呆呆地坐在一边,什么话也不说。那只小梅丫见老海与老朝争吵,对老朝吼叫起来,被梅丫喝住之后,委屈地趴在火塘边,翻着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一顿本原很温馨很快乐的晚饭,就这样不欢而散了。老朝早早地睡去。

老朝睡前对老阳说,这个人,真是没有办法。难怪县里有人说,乌啸边,成也老海,败也老海。

老朝睡后很久,老海依然还在激愤之中,老阳便过去陪他说话。老海于是开始叨叨他的乌猴,他的树木,他的那些各类牲灵们。老阳也只好顺着老海的情绪说一些应和的话。

老海说,现在的人类已太过聪明了,将后来也会灭绝在这聪明上。当初,我如果相信了那些老人们对女峡的说法,也许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那时我以为那是蒙昧,是迷信,是没文化知识……现在想来,这种愚昧,这种迷信,恰恰是保护天地万物所必须的。它让人不那么刚愎自用,不那么飞扬跋扈,不那么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真以为自己是天地万物主宰。人应该敬畏,应该知道恐惧……什么都不怕了,就要完蛋了……那些说女峡不能进的人是对的。那些说乌猴不能看的人是对的。那些说某些树是神灵,不能砍伐,也是对的……我想,这一切,一定是人类出现之初,上天给予人类的神示,以此作为人类生存的教义。现在,我们背叛了这些教义。我们很快要遭受惩罚……

老阳听着老海咕咕哝哝,突然感到害怕起来。

第二天,老朝的心绪好了一些,老海也不再提头天的那些话,老阳便提议大家出去走走。此次进山,老阳特地带了像机,想拍一些深山雪景回去。城里好多年没有雪了,偶尔下一点,落地即化。儿时拉雪橇打雪仗的故事,怕永远留在了昨天。

一路上,老海给老朝照给老阳照,他说自己一年到头在山里,要看天天都可以看的。最后还是老朝提议来一个“三老”合影。从珞山相遇,至今已有整整十六个年头了。人生苦短,一两次口角,别让它往心里去。

老阳找了一块山石,将像机放上去,又掏出烟盒打火机,将镜头垫好,三个人便站在一面雪坡上。背后是一片皑皑雪山,很纯静,也很磅礴。在等自动快门闪动的时侯,老朝伸开双臂,搂住老阳与老海的肩。此时,三个人心中都有一种温暖又酸楚的热潮涌上来。

下午,老朝要走了,老海与老阳送他到昨日下车的地方。

临别时,老海说,老朝,我真想跪下来求你……

老朝打断老海说,你不说了,我都知道。我是这山里长大的,喝着这山里的泉水长大的,听着这山里的鸟叫长大的……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这一片大山里,父母先人都埋在这儿,我不知道爱惜它吗?我做孩子的时侯,这里的许多山林还是密得踩不进脚,要用一点木材,老人都有规矩的,砍枝不砍干,砍双不砍单,真要用一两根大木料了,伐树之前要烧香敬酒,求树大仙恕罪……山里人那么苦,薯叶都吃不上的时侯,有些东西我们是从不吃的,青蛙不吃,蛇不吃,除了斑鸠以外的鸟不吃,下蛋的鸡不吃,可以生崽的猪不吃,狗不吃,猫不吃,更不要说娃娃鱼、穿山甲一类了……哪怕饿死,这些东西我们都不吃。是这些年,你们城里人教会了我们山里人吃这些东西,还出大价钱买它们,能怨咱们山里人么?你们要木材,你们要石料,山里人才去砍才去采,把祖宗的一点东西拿出去换点小钱……

说着说着,老朝的眼里已是一片潮红。握了握手,扭头走去。深一脚浅一脚地渐行渐远。

23

看到最后几盘,已是下半夜了。思思一直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海的声音,还有那镜头后面虽然看不见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的老海,让她一直处在一种莫名的紧张之中。梅丫见她冷,抱了一床被子来,让她披在身上。后来老阳坐到她身边的时侯,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了老阳的手。她的手依然冰凉,神经质地抖动着。从前天起,她就一直处在这种颤栗之中,两天多来她几乎不怎么说话,老阳以为她是因为自己眼下的尴尬身份,所以当思思主动伸过手来时,他涌出一种怜爱,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轻轻抚弄,象是对她说许多话。

从这时的画面看,老海与乌猴已经非常熟悉。他可以架好机器,让自己也走进画面里去。他朝树上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不一会儿,便会有乌猴从树上下来。有的来取他带来的吃食,有的跟他嬉戏。一只吊在母猴怀中的小猴还跳到他身上,他便找一处草窝坐下,给那小猴抚毛。那小猴便乖乖地将下巴颏枕在老海的臂弯上,舒展开身子趴在老海的怀里。那只母猴则很坦然地坐在一边吃起东西来。那时,那一片阔叶林已日渐稀疏,红黄相间的树叶从镜头的上方悄然飘落,漫出一股秋的苍凉来。老阳看见画面中老海有节奏地摇晃着怀里那只小猴的手臂,嘴里念叨着什么,因离摄像机上的麦克风远,又有猴群的打闹声,开始一直没有听清楚。后来一阵安静,老阳终于听见老海一遍一遍地唱着: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小猴往东走,一群小猴往西走……老阳的泪水忽地涌上了眼眶,他想,世上还有比这更动人的歌谣么?画面上看不清老海的脸,老阳相信老海也在落泪。

画面从苍茫的秋山摇到林子间的猴群,日渐疏朗的阔叶已遮挡不住它们的身影。

老海的画外音:“……这是一个多月前从东边过来的一群乌猴,约有二十多只,在这一带数十里的山林中游动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儿的食物显然不够它们吃饱,看来他们最近几天将继续向西转移……”

画面跳到一片陌生的山林,这儿的针叶林还是一片青绿。树林间,隐约能看见因为猴群的活动而摇曳的枝叶,间或可以发现一只猴影从一棵树腾跃到另一棵树上。

老海的画外音:“今天是1997年11月9日,我现在是在灰竹坝附近的一座崖头。这儿已是乌啸边的边缘,再过去,就属于邻省的东元县了……我现在拍摄的这一群乌猴,已断断续续往西迁移了一个多月,领头的猴子我叫它‘大方脸’。它已经和我很熟,没有戒备之心了……”

看到这里,梅丫、老阳和思思都紧张地站了起来,一起向监视器的屏幕凑近。老阳将带子倒回去,又放了一遍。梅丫算了算日子,说,在那之后他还回来过一次,在家里住了一天又走了。后来就再没有回了。

老阳问,老海回来说了一些什么?

梅丫说,他只说,他要带一群乌猴找一条活路。

画面是老海说的那座崖头的外景。这儿已是峰顶,生长着一片稀疏的针叶林和低矮的灌木、茅草。

老海的画外音:“……海拔越来越高,已超过2800米。我不知道‘大方脸’为什么要带领它的部落往高处走。近些天,它们常有一些反常的举动,好象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近年来,盗猎乌猴的事件依然时有发生,盗猎者的装备越来越先进,手段也越来越高明,他们有强功率的通讯设备,有武器,有交通工具,有麻醉枪,麻醉烟雾弹,还有一种用极细的高强尼龙丝做成的围网,他们称作‘隐网’或者叫‘黑网’,在密林里极不容易发现,乌猴一撞上,便被裹住……这些盗猎者的成份已经复杂的多,去年抓到过几个外国人,但只是罚了款就放了。乌啸边的那些山民,现在只能当个带路的。几年来,乌猴越来越艰难地和这些家伙们周旋着……乌猴的感觉非常灵敏,我觉得它们有一种超自然的感觉能力,千百年来它们一直没让人发现,也不到有人的地方去,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现在的画面是一片山林。镜头停下,俯拍。一片高山树林之间,有一道数十米宽至上百米宽的深峡,石壁如刀切一般直插万丈谷底。

老海的画外音:“……这是一条陡直的峡谷,目测可能有上千米深。靠我这一边的崖壁,上半部分是光滑的岩石,寸草不生。这条峡谷在乌啸边的地图上尚未注明,可能是最后几个没有被发现的区域之一……”

画面上,那一群乌猴已陆续移动到崖边。“大方脸”攀到崖边的一棵树上,探身向谷底望着,摇晃着,喊叫着。

老海的画外音:“……‘大方脸’似乎很高兴,这大约就是它要找的一个地方。真不知道它是如何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的。从峡谷的地理构造和植被情况看,这里显然是一个比较适于它们生活的地方,特别是适宜过冬。看来,‘大方脸’终于带领它的部落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家园了……”

画面上,所有的乌猴都来到崖边,探头望着谷底,手舞足蹈。它们沿着崖边跳来跳去,吱吱呀呀不知在叫些什么。

老海的画外音:“……‘大方脸’和猴群显然是在寻找下到谷底的路,但这一带靠乌啸岭这一边的崖壁都十分陡峭。我曾力图引它们顺崖边向远处走,希望能找到一处缓坡。但走了一段路,它们怎么都不肯走了。这山上可供给它们的食物很少,昆虫、浆果和一些嫩叶已很难找到。如果不尽快下到谷底,那只能原路返回,再找另外的路……”

画面出现了一处很窄的峡口,两面山崖的崖头几乎挨在了一起。

老海的画外音:“……这一处是峡谷最窄的地方,两壁间只有十几米,对面崖壁可能是朝东南的原因,岩缝里长着杂树和一些藤蔓灌木类植物。只要能渡到对面,那么乌猴是可以攀着这些植物下到谷底的……”

画面上,“大方脸”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一会儿趴在最窄处一块突出的岩块上朝对面望着,一会又窜上树梢,摇晃着树枝,似乎是想借树枝的弹力跳过去,但终于又吱吱喳喳地下来了。

老海的画外音:“……我在这里已经两天,它们不再向别处迁移。看来,只有想办法帮助它们过去,才能找到一条生路……”

最后一盘带子上的图象结束。屏幕上一片雪花点。

老阳说,这就是老海最后去的地方。

梅丫说,肯定就是这里。

但往下怎么办?大家有点犯难了。按老海的留言,这事不能告诉任何人。显然他的担心之一是这条无名峡又被人发现。但是不对别人说,谁也不会找到那里去。

老阳问,到这个地方有多远?

梅丫说,到灰竹坝要走两天,从灰竹坝到那个崖头不知道有多远。

老阳问梅丫,你说怎么办?

梅丫说,再远也要去的。

24

第二天,搜寻队伍如头一天那样一早就聚齐,又浩浩荡荡开进山里。

队伍走后,老阳找到老朝,希望他与空军联系,再用一次直升飞机。老朝说,没有任何线索,在这茫茫大山里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昨天人家已尽了心了。

老阳说,我有了一点线索。

老朝一惊,忙问什么线索。

老阳说,找到了,我再告诉你,其他你先别问。

老朝一脸狐疑,只好答应再联系看看。

快到中午,空军的直升飞机终于来了。老阳,梅丫,思思上了飞机。让直升飞机将他们送到灰竹坝。

不到一个小时,直升飞机飞临灰竹坝上空。灰竹坝海拔两千多米,在这高山之巅,竟有一片宽阔的大草甸,长约五六百米,宽约二三百米。原先老阳他们几个还做好了爬绳梯的准备,现在却大大方方地从舷梯上走了下来。老阳与林业局的那位科长说好,下午四点,在这里接他们。不见不散。

直升机飞走了。一下静得耳鸣起来。在直升机上,林业局的那位科长说,灰竹坝原来还有六七户人家,因为进出太不方便,连盐都吃不上,便陆陆续续迁走了,现在倒成了野羊野猪的好去处。

依着地图上与临省那条边界线,老阳几个确定了那座崖头的方向。看那山势,总有十几里路,而且一路上坡。幸好有梅丫选路,没走太多弯路。上了山顶,凭着对那一段片子中景物的记忆,他们找到了那一段最窄的峡谷。这时,老阳和思思已经累得说不出半句话。头痛欲裂,心慌气短,嘴唇都乌了起来。老阳想,这大概就是高山反应吧。于是,只好先找了一个草窝歇几口气。梅丫没歇,急慌慌地沿崖边寻来寻去,一边用那乡音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喊:海哥哥──海哥哥──

老阳这才想起,在大风坳从来没有注意梅丫是如何称呼老海的。梅丫喊他海哥哥,今天第一次听到。听她那凄厉又旷凉的喊叫,真令人一阵阵心碎。

思思朝梅丫喊叫的方向呆呆聆听,戚然说道,被一个女人这样喊叫的男人,死而无怨了。

空旷的峡谷远远传来“海哥哥──”“海哥哥──”的回声。

后来,就听见了梅丫的哭喊声:在这里──在这里──

老阳的心一下蹦到嗓子眼上,拉起思思,朝梅丫的哭声跑去。

在离那块突出的岩石数十米之外,有两根绳索从崖顶一棵树上挂下,斜拉到对面崖头的一棵大树上,象一条空中索桥。梅丫边哭边指给老阳、思思看老海的那台摄像机。那台摄像机架在三角架上,放置在悬崖边的一棵大树下。老海的那只背囊也在旁边,打开着,里面还有许多食品和一壶水,那些手电,指南针,摄像机电池一类的器具也都在,睡袋放在一旁没有打开……见物不见人,三个人这才真的恐怖起来。

老阳、思思、梅丫在悬崖边、林子里边喊边找,但再没发现新的线索。老阳抓住一棵结实的树枝向万丈绝壁下望去,浑身就酥软了。其后很长时间,他不敢回想这一刻。他想,老海怕是失足落下去了。他去对梅丫说时,梅丫说,老海不会掉下去,除非被人推下去。老海翻山越岭,乌啸边没谁赶得过他。这时,老阳突然想起摄像机里的录像带,便过去想将那带子在寻像器里放出来看看。不知是没按对地方,还是没有电了,寻像器里什么也看不见。老阳只好又向更远的地方寻去。

眼看与直升飞机相约的时间逼近,老阳急出一身汗来。他跑去取出那盘带子,说,先返回再说。

梅丫死活不肯走,一边抽泣一边说,我不走,老海就在这里……

老阳说,知道了在这里,得赶快叫人来呀──

回灰竹坝的路上,就听见了直升机的声音。老阳看看表,约定的时间已到,便一路趔趔趄趄朝山下跌去。直升机大概是在约定的地点没见到人,又爬升起来,围着四周的山岭盘旋,等老阳他们从林子里钻出来,直升机已飞出老远。

老阳边跑边绝望地想,今天怕要在这高寒坝子上过夜了。不知能否找到当年那几户山民留下的房子。

等他们三人歪歪倒倒赶到约定地点,又远远听见直升飞机返回的声音。老阳掏出手帕,拼命朝远方挥动。

上了直升机以后,林业局那位科长说,你们下山的时侯,我们就看见你们了。估计你们路上还得一段时间,我们就又在四周转了一下。

那位科长紧接着又说,刚才,我们发现了一个峡谷,从前一直都不知道,连地图上都没有。明天应该在这一带搜索一下。

25

发现了那条无名峡谷,发现了老海的东西,老朝和县里一帮人又提起了精神。他们刚刚开过会,本已决定停止搜索,天气预报说,明天午后有雪。老朝说,东西找到了,就一定要找到人,下钉子也要去。

老阳没说起那盘录像带。

夜里,待人走后,他叫了思思和梅丫一起看那盘带子。

画面一开始依然是那个崖边。

老海的画外音:“今天是1997年11月15日。这里是崖头附近的一条无名峡谷。那一群从东面迁移过来的乌猴,今天要试着从这里攀越到峡谷对面的山崖上去。愿上天保佑它们成功……”

从画面看,机器就固定在崖边,也就是白天发现机器的那棵大树下。不一会,远远看见老海从崖顶上拉着一根攀山绳滑下来,又在附近岩石上打了两个保险支点,拴上一根保险绳,然后将攀山绳系在自己腰间的保险扣上,朝对面崖头斜下方荡去,头几次都踩空了,后来,他终于抓住对面崖上的一棵树,顺着树爬下去,将两根绳索都固定好,再抓住绳索攀回来。老海一只手搂住一只个头很大的乌猴,攀上那条“索桥”,一根绳踏脚,一根绳扶手。那只个头很大的乌猴估计就是老海说的“大方脸”。老海搂着“大方脸”很艰难地向下出溜了几米,强迫“大方脸”自己抓住绳索,并将那惊恐万状的猴王朝前驱赶。“大方脸”先是紧紧抓住绳索,悬在半空中惊叫,后来才敢沿着绳索慢慢移动,向对面挪去。到了对面,看了看四周,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沿着绳索爬了回来。毕竟是猴子,再爬回来就很利索了。“大方脸”对着它的猴群手舞足蹈吱吱喳喳叫了一通,抱起一只小猴,让它搂着自己的腰,很利索地将它带了过去。于是,一只又一只乌猴试探着抓住绳索向对面攀去。

画面运动起来,镜头向前推移。又出现了老海的话外音:“‘大方脸’的部落正在转移,但愿它们能安全下到谷底……”

正在这时,画面上那些没有过峡的乌猴突然间骚乱起来。本已聚在崖边的十几只猴子又逃到了树上。镜头迅速地跟踪着它们。

老海的画外音:“猴群又炸窝了。近来已经发生过几起这种事……”

老海的画外音突然粗重急促起来:“我看见他们了──”

镜头朝远处一个方向聚焦。画面渐渐清晰,有隐约的人影躲在一丛草窝后面。

老海的画外音:“一个,两个,三个,有人也在跟踪这一群乌猴。很可能是我把他们引来的……”

镜头已推到头,但是距离太远,始终只能看见几个小小的人影。如果他们不动,是很难发现的。

老海咬牙切齿的声音:“天杀的!这群天杀的──要把我们逼上绝路了!”

一阵响动之后,从画面斜刺里冲出了老海。他拿着那支枪,朝那草窝的方向跑去。突然一声锐利的枪响,又一声锐利的枪响,老海扑倒在地。过了一小会儿,他动了一下,猛然起身半跪,举起枪朝那几个人方向射击,然后是对射的声音。枪声中,老海一跳而起,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向前冲去。枪声中夹杂着人的哭叫,接着又是几声枪响……然后一切都静止了,画面象一个定格──深秋中,一片疏朗的针叶林后面是半壁刀劈一样的山崖,远方一片秋阳下的群山橙黄碧绿。没有云,也没有雾。那一角蓝天格外澄明。这个画面似乎与前面那些索桥、攀援、骚乱、枪声、呐喊及冲锋毫无关联。

老阳、思思和梅丫象被冻结了一样,没有血色也没有声息地等待老海再回到画面中来。

画面依然纹丝不动,只有山风吹进麦克风时,发出一阵一阵“噗──噗──噗──”的古怪声音。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们就这样惶惶地,呕心沥血地等待着。这一次等待对老阳来说是终生难忘的。它足以让人发狂或痴愚。那盘带子在那一片油画般的风景中一直走完。

憋了几天的思思终于痛哭失声。

思思哭了很久才平静下来,自言自语地说:老海把我毁了。

这一次,老阳听懂了,他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一首短诗:她把她带血的头颅放在天平上,让一切苟活的人都失去了重量。

老阳说:老海把我们都毁了。

26

第二天,一支精干强壮装备齐全的搜索小组在空军的支援下飞赴无名峡。直到傍晚,才在纷纷雪花中返回。

他们找到了老阳他们说的那些东西,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新的发现。还用绳索将几个人放到了谷底,在附近数百米范围的密林里象篦虱子一样来回篦了几遍,也没有发现什么。

老阳思思梅丫一去就直奔那几人藏身的那个草窝,除了草丛有点散乱,竟然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三个人在那里呆呆站了半天,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最后倒是梅丫痴痴说了一声,老海还活着。

27

几天后,在电视台的全省新闻联播节目中,播出了这样一条新闻:“……我台杰出的电视摄影记者、优秀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世界自然基金会‘地球与人类’金奖获得者、我省著名的乌啸边女峡与国家级珍稀动物乌啸边黑叶猴的发现者郝大海同志,在近期的一次野外摄制活动中不幸失踪。从目前发现的线索来看,生还的可能性已很小……郝大海同志是继我国著名科学家彭加木、著名徒步旅行家余纯顺之后又一名义无反顾的、为事业而献身的壮士与英雄……”后面便是许多有关寻找郝大海同志的画面和语言。

这条新闻最后说:如果发现有关郝大海同志的新线索,请尽快与我台或当地公安机关联系。

1998年7月5日一稿1998年8月3日二稿武昌大东门

爱思想2008-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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