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雁塔 2017-03-08

文体金花——哈继红

哈继红的故事与上述金花相比就显得比较俗套,好像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发生过。她是东北人,大城市6.26医院支边人员的子女,跟随父母来到Z县。她的头发梳得很特别,既不梳两根辫子,也不留齐耳的短发,而是像样板戏里的女主角喜儿、李铁梅、小常保一样,用红头绳先在头顶侧梳起来,然后在脑后拖一根同样是系着红头绳的独辫,着装也是胆大新潮,在当时灰暗呆板的小县城里很惹人眼,街上的孩子跟在后面“李铁梅”、“小常保”地叫个不停。

哈继红是特批招到商业局来的。领导看中她的两样特长,一是会乐器,弹得一手好月琴,在文革普及革命样板戏时期,每个县都要排出一两台样板戏,文艺人才很吃香。更何况哈继红除了会乐器以外,会打篮球,她原来在东北上学的时候就是校篮球队的。当时人们的业余生活极度贫乏,文工团(当时叫“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往往是一票难求,可灯光球场的看球比赛是开放的,常常观赛者人山人海。

有热心人早已绘声绘色地向马建设介绍过哈继红在球场上风姿。哈继红身材健美,三维突出,长腿长手,大方自然,从来不像当地姑娘一样羞于露胳膊露腿。她穿的是红色的8号球衣,只要一上场必定是短衣短裤,白色回力鞋,虽然她既不是队长,投篮准确率也不是很高,但是她球风洒脱与Z县女队传统作风一点也不一样,打的很开,很有些男篮的气势。

她有两不闲,一是腿不闲,总在跑动中;二是嘴不闲,总是一边运球一边观察对方位置而指挥,满场都能听到她脆生生的东北话,“抢篮板”,“打几号位,快,上篮上篮!”不管是自己进球还是队友进球,她都会大声喝彩,所以她更像是县女队的灵魂,只要8号上场,满场都会显得生气勃勃。如果她要是有演出任务,无法上场的话,有一些专奔着哈继红来的观众就会退场,说“没有了8号,这球就没得看了”。

马建设看过“文体金花”的一场球赛,感觉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奇,而且只打了半场就坐在场下当“板凳队员”了。以后人们觉得哈继红怪怪的,到底哪里奇怪也说不清楚,感觉她发胖了,即便没有演出任务,也不再球场上叱咤风云了,一改她往日引领服饰之潮的习惯,大热天的也穿着长衣长裤。直到有一日,马建设正在蔬菜商店听取汇报,一向沉稳的朱弦跑进来,趴在她的耳朵上说,“你赶快去看看,肉联厂门市部的‘胖二’在打哈继红,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在赶回商业局的路上,马建设大概知道了原委。哈继红可能是与文工团的张振东‘好上了’。张振东在Z县也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是文工团的副团长,是家里三代单传的独子,长得十分秀气,是那种男生女相的白面小生像,很像古装戏里面的“秀才”,二胡拉的非常好,像什么《满怀激情迎九大》、《红军战士想念你》、《草原战歌》之类的曲目,每次演出都要返场。

工团里 女多男少,人们把他比做“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张家急于抱孙子,早早给他娶了大他三岁的潘巧巧。潘巧巧是肉联厂门市部的营业员,别看名字叫的这么灵动轻盈,实际上人长得五大三粗很老相,倒像是张振东妈,人们很少称呼她的名字,因为她家里排行老二,都叫她“胖二”。

等马建设赶到商业局,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哈继红的辫子已经被胖二抓的凌乱散开,脸上还有几条血印子,哈继红一改往日的快人快语,基本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胖二越战越勇,抬起脚对准哈继红的肚子就是一脚。马建设赶紧飞身上去挡在了前面,没成想这一脚还挺冲的,一个趔趄没站稳,马建设顺势“哎呦”一声就坐在了地上。

一看踢到了工作组的马组长,胖二的气焰减了几分,但嘴里不依不饶地骂道:“什么‘小常保’,你就是个蝴蝶迷”,“什么‘李铁梅’,你就是个女‘王连举’”,“你就是个黄世仁、南霸天”,听到围观的人群中发出笑声,“胖大姐你这是哪跟哪啊”?“笑什么笑,抢人家的丈夫,和‘黄世仁、南霸天’抢占人家的女儿有什么不同?”围观的人里面有人立刻跑去找张振东,但是这位胆小的“洪常青”始终没露面。

好不容易劝走了胖二。在马建设的询问下,哈继红承认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但是打死不说是谁的。不管众人怎么劝,哈继红只是说,她不想打掉这个孩子,想生下来自己养,没法上户口,即便黑人黑户也要养大他。于是局里给她行政记过处分,打发她到照相馆里开票。哈继红坐在那里一时间照相馆门庭若市,很多人跑来只为看一看“怀孕的李铁梅”、“大肚子小常保”。

刚开始哈继红瞪着两个大眼珠子,愣是要把看的她人盯得不好意思地退回去,后来她也疲倦麻木了,就像对猎奇的目光有了免疫力,谁爱看谁看,反正不能看少了一块肉,就这样在众人的指点和异样的眼光里,哈继红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但恰恰从那时起,这个原本与商业局人事、业务关联最少,又做出了惊世骇俗举动的人却与大家的关系更加融洽了,商业局的女同事有事没事都会去照相馆坐坐,对她进行妊娠期指导和送去一些婴儿用品。

神笔金花——朱弦

其实把朱弦也算作“五朵金花”之一有点勉强。朱弦的五官倒也耐看,身量也不差,从背影看并不输前面那四朵金花,就是戴了一副深色边框的眼镜,把个女儿家的水灵气和清韵都给遮没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眼镜使朱弦的“颜值”打了折扣。

如果要用戏曲的角色分类的话,说她是“青衣”还比较准确,再加上她不像上面四位那么惹人眼,十分内敛低调,一天到晚闷声不响,很容易让人们忽略她的存在。朱弦是蔬菜商店的合同工,被商业局“以工代干”借调到局里来,如果不是蔺局长说了一句,“朱弦进来,商业局的五朵金花可算凑齐了”,也许她就归到那些一般的女营业员的花花草草里面了。

当然朱弦也是有“看家本事”的,那就是写的一笔好毛笔字。朱弦母亲早逝,父亲不知踪影,她是跟着当过旧文人的舅舅一起长大。从“朱弦”这个名字,就能知道舅舅是念过古书、喜好诗词的人,朱弦的表弟小名叫“青眼”,一定是喜欢北宋诗人兼书法家黄庭坚的诗句“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才给他们起了这么个在县上人看来怪怪的名字。

舅舅平时除了喝酒,就是喜欢写诗填词、研习书法。朱弦从孩童时起就被舅舅逼着练写毛笔字,酷暑寒冬不管有多少家务和作业,两张大字、两张小字是铁定了少不了的。一年下来光朱弦写完的废纸就有几尺高。

在舅舅的严教下督练习字,使得朱弦那笔字远近驰名,连很多老先生都对其书法竖起大拇指,小学毕业时城关镇里大大小小的门面上就已经有不少她的“墨迹”了。文革期间,朱弦是“逍遥派”,但是那年月,抄大字报、张贴布告、刻蜡板都少不了能写一笔好字的人,所以各派曾恭恭敬敬地请用过她的那只“神笔”,也因此使得本该归于“改造对象”的舅舅一家少遭一些罪。

叫人对她刮目相看是因为“姜淑华案”。前面交代过,姜淑华一直是商业局领导干部的后备力量、党员培养对象,因为“党参事件”形象大大丢分,一下子显得几头不落好,与林淑婉的关系掰了,和李向阳也生分了,最重要的是似乎组织上“考察期”也看不见尽头。就在运动已经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惊人消息,姜淑华在与坏人搏斗时遇刺负伤。

据姜淑华口述,一个雨后的夜晚,她在办公室里写“一打三反”总结材料,已经过了12点后,她出来看到一个“坏人”背着一大麻袋的盗窃物品在往外走,于是上前阻拦,没料到“坏人”从雨鞋里拔出一把匕首抓住她的衣服朝胸前刺来,她还没来得及呼喊就倒在了血泊中。Z县在整个运动中“三反”清理出来的贪污分子众多,但是“一打”尚未抓到典型,于是县公安局包括武装部侦查科的人员都介入到案件的调查当中。

那天夜里朱弦因往局里送抄写的文件,所以也被作为了解情况的对象约谈。因为当时政治挂帅,县里面急于破案立功,谁都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倒是朱弦提出了几个问题使人们思维方向发生了扭转。她问:

“第一,雨后的地面潮湿,背着麻包的盗窃分子无论怎么小心隐蔽,都会留下蛛丝马迹,为什么前后院里只有姜淑华一人的足迹?”

“第二,我们市场上销售的雨鞋都是宽松版,穿到脚上松松垮垮,它毕竟不是少数民族穿的靴子、绑腿,匕首放在鞋里难道不扎脚吗?”

“第三,那天夜里姜淑华穿着一件宽大的工作服,如果罪犯抓住衣服刺的话,衣服上的刀口应该比身上的刀口大,为什么衣服上与身体上的刀口一致?那是否意味着没有抓衣服的环节,是直刺进去。”

“第四,从刀口的伤势看,并不能导致昏厥,以致影响姜大声呼救,商业局每晚都有值班人员,更何况在“一打三反”期间还加派了巡逻民兵,立刻就能赶来援助。”

“第五,各个部门清点过货物,没有发现丢失货物,那么小偷到底‘偷’走的是什么?”

后来公安局顺着朱弦的思路分析,经调查发现这是姜淑华自导自演的一起“自残”事件。自然姜淑华“狐狸没打着惹了一身骚”,党也没入、提拔也泡汤了,还落了个行政记大过、降级使用的处分。而Z县的人们议论的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都不疼的人,那捅起别人来是不是就更没有感觉”,想想就“发麻”、“可怕”……。于是姜淑华立刻就成为被人们戳脊梁骨的“危险人物”,人们唯恐避之不及,比林淑婉当年的情景还要惨。

最后“一打三反”运动胜利结束,全县揭出大小贪污犯1517人,金额10.134万元,处分159人,判刑58人,带帽子18人,自杀22人。临走之前马建设又做了两件事,首先,代表组织去监狱里看了一趟王月敏。王月敏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虽然马建设心里边知道,不可能再见到那个玉树临风、明艳照人的“第一金花”了,但当一个身材偻伛、剃着光头、脸色黝黑的人坐在她面前的时候,马建设还是吃惊不小,以至于都没有认出来这就是王月敏。

王月敏倒是心态平和,说没想到马组长能来看自己,并告诉马建设她已经与“飞行中队长”离婚了,不想拖累和影响人家的前程。其次,马建设与林淑媛二人去医院里接回了哈继红与她的儿子。要不是看在哈继红是6.26的家属的面子上,医院里是指定不给这类人接生的。

哈继红摆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显然已经准备好与世俗社会抗争了。林淑媛十分喜爱这个红扑扑的新生儿,抱在怀里不愿撒手,倒是说了一句与她平时孱弱做派不相符的话,“别害怕!我们大家帮你一起带,不会让‘我们的儿子’受委屈的”。

1976年4月马建设在兰化工作时,听回乡探亲的一位Z县的同事说,在批判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追查所谓“总理遗言”的反革命谣言案件中,朱弦因抄写散布悼念周总理的诗歌成为重大嫌疑人,如果仅此也就罢了,恰好又重叠上了“合同工罢工案”。

事情是这样的,Z县工商业系统有百十来名工作在5-10年以上的合同工,县上原来答应在1976年给工作5年以上的合同工转正,结果只有其中1/5领导人亲属子女在名单上,其他人都未能履行转正手续。于是这70多人罢工到县革委门前来“要说法”。1976年恰好赶上了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浪潮,向政府施压,这不正是“右倾翻案风”的典型吗。尤其是朱弦两头都沾,于是两罪并罚立即被拘捕关押起来。听到这个消息,马建设心里“咯噔”一下,原来以为只有朱弦一人全身而退,现在看商业局这“五朵金花”无一人能够幸免。后来又联想到自己,在心底里思量,如果自己不改名字,也在金花之列,不知命运如何?

尾声

30多年后,马建设已经退休,一日电视台在播送Z县的消息,使马建设想起商业局和那些在政治运动暴风骤雨中叶落花谢的“金花”来,心里惦记着,“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不久从Z县白家堡子来了一个远房侄子。问起县商业局的情况来。远房侄子说,“商业局早就不抖擞了,现在谁都可以开铺子、做买卖,再说了没有‘五朵金花’的商业局还有啥意思呢?”并主动说起了这五个人的近况来。

“王月敏是最早下海的人,发嘛(发达的意思)着呢,资产过亿,生意都做到国外去了,在Z县早已见不到了踪迹了。林姜二位从“自残事件”以后又好起来了,曾经以党参结怨的人又以党参结缘,“两淑”合办了一家“双赢党参加工企业”, 红火得很。哈继红在改革开放以后带着孩子回了东北,那私生儿子可聪明了,考上了大学、又考上了研究生,几年前还到商业局来望曾经照料过他的叔叔阿姨们。张振东一家一心想认这个儿子,不知结果如何。朱弦蹲了半年大狱,平反以后办了一家民办学校,专门教孩子们书法和古诗词。远房侄子走了以后,马建设才想起没有问她们的婚姻状况,不过转念一想,不问也罢,知道这样的结局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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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正】:

在3月7日发布的《一打三反中的“五朵金花”(上)》一文中,为一打三反所配宣传画发生错误,配图实为“三反”时期的宣传画,在此特向各位一直支持我们的读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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