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雁塔 2017-04-15

“戈尔巴乔夫的“公开性”是提高集体勇气、终结“囚禁心理”的信号,“民主化”是我们的迈开政治体制改革道路的开端,只有他松绑了我们的改革才得以启动。”

我们见到了KOR创始人

波兰是“苏东波”民主化转型中的先行者,也是27年来经济转轨中的“优等生”。作为波兰团结工会从带有“工联主义”的反对派是如何完成角色转换?从缺乏管理国家的实践经验到掌握成熟的政治能力,从罢工游行到懂得运用妥协政治文化,从反对市场经济到进行市场改革的转变,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我们从文献和书本上虽然得到过不少信息,但是缺乏与这些当年参与者的直接对话和交流,仍然有满肚子的问题。两年前我和秦晖在华沙的国家议会大厦里,有幸与两位“保卫工人委员会”KOR创始人乌耶茨、里廷斯基座谈,聆听他们回顾团结工会成长的道路、职能转变过程及其从事后的角度如何进行反思。

与乌耶茨、里廷斯基座谈

里廷斯基和乌耶茨都是团*结*工*会中赫赫有名的代表性人物。里廷斯基因撰写《团结模式》一书,创建新型反对派运作模式 ,被誉为“团结工会的教父”。乌耶茨曾任任团结工会公民委员会秘书长,是波兰民主化运动的著名活动家。

他们二人有很多相同的经历,都是华沙大学的学生,在1968年参与高校启蒙学生运动,组织抗议当局禁演19世纪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的戏剧《先人祭》,被当局开除学籍并遭到监禁。

这些“68年人”在分析总结了东欧地下独立运动经验教训后,提出“反对派是更为宽广的公民运动的一部分”,不要进入摩尼教二元对立的思维,“不要烧毁委员会,建立你自己的委员会”,抛弃“折奏派”在体制内用力的思维方式,重建社会纽带,创建一种新型的社会土壤,使得“条条大路通民主”成为可能。

1976年9月里、乌二人与库隆、米奇尼克等知识分子一起创立了波兰最早的独立组织KOR(保卫工人委员会),该组织从70年代开始就成为独立工会的“智库”,为其出谋划策、为遭到镇压的工人及其家属提供经济、法律和医疗帮助。所以当瓦文萨被问到为什么团结工会能够用谈判而不是汽油瓶来解决问题时,他回答说“因为我们有KOR”,我们有工人与知识分子联盟,使我们的眼界更加开阔,行为更加理性。

KOR的工作模式不同于LN式的密谋组织,它以真实、公开、行动自主以及互相信任为后来的团结工会奠定了多元、开放的自主体系。里廷斯基在其的代表作:《团结的模式》一书中对这种新型组织的原则定义是,“如果有人想做一件事情,而又不违反KOR的原则,他们应该被允许追寻自己的理念。”而这就尤其需要互相信任的保障:“在共识之内信任每一个人”。“KOR的一个长远目标是促使不同地区产生独立自主的新的中心,”而不是重蹈自己对手的老路。

在把“社会的功能还给社会”的理念支配下,70-80年代这些自称为“社会工作者”的KOR成员起草了“保卫工人权利宣言”,在统一工人党的眼皮子底下展开了生气勃勃地下公民社会实践,组织各种社会活动和独立团体,独立出版社、创办《工人》杂志,飞行大学等等。准备为并不宏伟的目标作出耐心持久的实践。可以说,KOR是“维斯瓦奇迹”链条当中的第一环,只有这一环接对了,新的规则才能保证其后的链条正确连接起来。

1981年KOR与团结工会合流,里廷斯基与乌耶茨二人均成为团结工会的顾问,除多次被捕坐牢以外参与了团*结*工*会*全部活动,并在“后团*结*工*会”时期发展着重要的作用。乌在第一届团派执政时期任“农村发展委员会主席”。 里廷斯基任总统的顾问。我们知道,团结工会是一个多元组成,这两人的观点一左一右,里廷斯基秉承着KOR社会民主主义的理念,是团结工会的左派,而乌耶茨是天主教知识分子,属于团结工会中的右翼。诚然他们不喜欢以“左右”来评判其价值立场,但是一时找不到更准确的概念,只好暂且称之。

这是两位年已过七旬的可爱老人,思维敏捷,说话语速极快,似乎有很多内容想向我们传递,如果不是我们的时间限制,他们会滔滔不绝地一直讲下去,几乎要讲成一个浓缩版的团结工会史了。

早期团结工会

他们说,“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先例,我们愿意与任何人分享我们的经验”。二人在很多问题上都有不一致的看法,经常彼此间发生争论,但是又都相互包容和理解,体现了一种“和而不同”的KOR价值观,我们想这也许就是一种团*结*工*会精神。我们的谈话范围非常广泛,我把谈话按照内容分类加了小标题,并对一些口语化的讲述、数字、时间和引述与文献进行核对后做了一些订正。

对戈尔巴乔夫的评价

近年来80多岁体弱多病的戈尔巴乔夫在俄罗斯评价并不好,虽然他在国外频频获奖,但是在国内只有一些自由主义者和社会民主主义者还在挺他,所以俄文网站曾以“世界的英雄,俄罗斯的弃儿”为题来形容他。但是民调显示有59%的对苏联解体感到惋惜,44%的人认为戈尔巴乔夫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垂暮的戈尔巴乔夫

更有人认为,戈尔巴乔夫是“这一体系中创造性的错误”,是西方在苏联培养的“第五纵队”,是为了从内部摧毁苏联。雷日科夫说:“戈尔巴乔夫一下子就摧毁了一个伟大国家,所以他是以反面人物载入史册的”。

俄共的久加诺夫对戈尔巴乔夫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认为,“在俄国历史上有许多给国家带来灾难的政治家,但从来没有哪一个人向戈尔巴乔夫一样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毁灭了苏联文明,消灭了伟大的世界强国,他应该为自己的罪过给俄罗斯人民道歉”。中国的官方舆论也把戈氏视为“叛徒”,报纸曾经以“苏联解体之痛、东欧剧变之苦”为标题来讲述这个过程,那么波兰人是怎么看待戈尔巴乔夫的?

以下是他们二人的回答:

就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了,对戈尔巴乔夫的评议历来因其所处立场不同而存在很大的差异。戈尔巴乔夫放弃了被当做“内部殖民地”的卫星国,自然会在习惯了帝国思维的国人面前丢分。按照普京的看法,20世纪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苏联的解体。

但是站在波兰的角度看,苏联解体是20世纪最好的事情,这就是我们与他们的评价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1991年苏联解体

对我们来说,戈尔巴乔夫的“公开性”是提高集体勇气、终结“囚禁心理”的信号,“民主化”是我们的迈开政治体制改革道路的开端,只有他松绑了我们的改革才得以启动。

苏联一直拥有对东欧事务的最后决定权和控制权,导致50-60年代东欧的改革夭折。苏联对东欧政策的变化使团结工会不必担心武装干涉,我们可以不再重蹈1956年匈牙利人和1968年捷克人的覆辙,可以迅速大胆地干了。平心而论,波兰的民主化过程是不能忽略戈尔巴乔夫的功劳的,如果1985年在苏联上台的是另一个人,团结工会可能就像波兰历史上的多次抗争一样会以失败告终,最后被时间所淹没。

现今团结工会宣传海报

不要说我们团结工会,就连波兰统一工人党内有人早就意识到,共产主义是“挑在苏联的刺刀上送来的”,在苏联钳制下,“使波兰选择发展道路的可能性受到很大的限制,苏联人“就像斧头一样悬挂在波党及其领导集团的头上”,杜布切克的遭遇时刻提醒波共领导人,对我们所允许的界限在哪里?拉科夫斯基承认,接受苏联模式是波党惨败的主要原因。

苏联人一直强调是他们在援助波兰,可实际上波苏贸易协定具有不平等性质,据专家估算多年来波兰向苏联多支付30多亿卢布,加上利息数额达42亿卢布。这些信息的披露,加深了党内领导层对苏联的疏离和反感情绪,所以在波兰也发生过拆毁苏军纪念碑的行动。

在80年代末波兰团*结*工*会罢工的时候,波共领导人像过去一样找到苏联人请求帮助,戈尔巴乔夫说,你们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吧,不用再向克里姆林宫请示汇报了。苏联后盾的消失,使波共党内的改革力量占了上风。戈尔巴乔夫当时想把波兰作为一个实验室,可以通过波兰的先行试验摸索来观察,为苏联的改革积累经验。他想通过非暴力的办法解决社会主义的弊病。

他从来没有想到要引进资本主义,他只是想给社会松绑带来一定的自由,他认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修复苏联僵化的体系,戈尔巴乔夫把自己的改革定性为“民主改革”,但是他并没有想到在党内利益集团的强大势力面前,拿什么来保证他的“公开性和民主化”。

幸好他没有被苏联的保守派暗杀掉,如果是那样,历史就将改写,就不会有波兰今天的局面了,所以我们应该感谢戈尔巴乔夫。切尔年科是不会改革的,安德罗波夫死了以后,《经济学》杂志发表文章释放了一个信号,表示只有经济改革才能救苏联,只有戈尔巴乔夫感觉到体制难以为继,推动任何领域的改革都需要制度配合,于是启动了政治领域的改革。

其实我们从事后的眼光看,戈尔巴乔夫仍然是共产党的思维模式,他说,我原来对共产主义是有信心的,我相信通过对这个体制的修补,能够完善它,挽救它,可以保持一个“控制下的真正联邦”,可是现实与理想的距离太大。戈尔巴乔夫并不是为自由而斗争的人,他想通过改良这种制度而保存它,起码说明他知道苏联需要改革,靠专制打压、靠舆论控制那一套已经玩不转了。他是共产党领导层里唯一想努力改变极权状态的人物。

他自信开放苏联社会他仍能把握住权力和控制改革的进程,自信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是能够经得住合法性的考验的,他认为东欧“芬兰化”是一种保证西部安全更有效而不丧失道义形象的一种手段,但实际上苏共就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早就运转不灵了。这是共*产*党*改革家有个的通病,自信凡是给人民好处的人会得到拥戴,对于党犯的错误总认为人民是会理解会原谅的,从来没有想到民众会把对共产党多年积累下来的怨气撒在给他们松绑的人身上。

戈尔巴乔夫感到很意外、很惊讶,他是苏联领导人当中少有的“放权派”,但是却要为前几任的暴*政*统治买单,很快在民众挑战统治者权威的不断紧逼下和民主派占领制高点状态下,他便失去了对国家的控制能力。说戈尔巴乔夫毁了苏联是不对的,毁了苏联的是在这个体制下造成的民族、经济和社会问题,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在他上台的时候已经失去吸引力,只不过靠强硬的专政手段硬捂住罢了。没有哪个民族永远不过“政治转型”这个坎。

至于说到对戈尔巴乔夫的评价,在东欧没有人认为戈尔巴乔夫是叛徒,就连最传统的左派也是如此。只不过认为他的性格当中有飘忽不定的特质但做决定却又显得冒失,在国内的改革起步太晚,改革的资源又储备不足,缺乏处理各种政治事务的智慧,比如对待民族问题上拿不出有效的策略。就我个人(里廷斯基)而言我非常喜欢戈尔巴乔夫,我认为他是苏联领导层中最值得肯定的人物,如果不是他主动放权,我们不可能赢得一场反对苏式模式的斗争。波兰民族梦寐以求的“去苏联化”的前提是要莫斯科改变思维方式,戈尔巴乔夫是苏共领导中唯一做到在对外政策中放弃使用武力的人。

共*产*党*很少有人能够越过“权力关”的,不论他是自觉还是不自觉都是苏共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放弃了权力的领导人,他起了一个很好的示范作用。戈尔巴乔夫对雅鲁泽尔斯基有一种无形控制的影响力,苏联领导人的态度使东欧“小兄弟党”的“一把手们”知道该自己做出判断的时候了,不需要再看老大哥的脸色行事了。这使波兰社会与政府较量的发生了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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