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王家村,道路越来越荒凉,路上出现白骨,不见人影与炊烟,剪径贼不见了,车辙印模糊,废弃的田地长满荒草。浠水西岸的苗家桷一片废墟,梁柱裸露野外,似焦炭,像黑手,云雨似乎闻到了一阵尸臭味。这就是蔡木所说的官军冒领军功的地方。一把火把村子烧了,逃离的村民,砍死,射死,割了首级说是闯寇流贼的,其中有妇女儿童的头颅。

但见:天地昏迷,日月失色,土地哭泣,存者流泪,亡灵唱着无声的歌。骷髅张牙舞爪,黑血相聚一堂。五谷劫掠一空,妻儿撒手尘寰。说好百年离阳间,谁知眼前是阴间。

挖了大坑,把无头尸体埋了。扔一批尸体,盖一层泥土,再扔,再盖,层层叠叠似腌猪肉。埋葬时,发现一男一女紧紧握手,还有一对搂住永不分离,可能相握相拥时斩了首级。收尾时,有一无头尸体大概不甘心入土,翻了个身,收缩的颈腔发出卟的一声,打开了龙头,立刻喷出一股残余的血水,似垂死的喷泉,喷了一下,又喷了一下……间歇泉,一波比一波低。另一具尸体跟着玩起了间歇泉,供血不足,卟卟卟泛着气泡,似沸腾,溢出颈腔,漫溢胸口。周王按首级多少,发放赏银。妇孺的头颅让他吃惊,晓得上当,从此只要活寇,不要脑袋。

选了块干燥的高地,举目四望,动静一目了然。铺了毡垫,拿出炊饼、鸡蛋、牛肉、羊肉炕馍填肚。羊肉炕馍硬了,吃上去费力,素莲勉强吃了一个,再吃了只烙饼吃不下了,喝了几口水,起身小解。这种频繁的小解,不是叙述者低级趣味,便是素莲弄虚作假,就算这一次真的,上一次也可能假的,可能为了增加两性肉体的接触。小解在不远处,下蹲时还朝云雨挤眉弄眼,也不管他有没有面皮朝她看。小解的方位不像上次回娘家途中严谨,仅藏了宝贝,背对着云雨。若是偷窥,也顶多看到她的臀部。距离之近,能听到淅沥的水声,心中也下了一场丝丝小雨。不好意思转过身来看她的宝贝,看他的出水芙蓉,只好默默念想丝丝小雨。吃好午饭,从箭桶夹层拿出一百两银子,说,带回去还债。到了你家,给你不方便。又将公主的金钗也给了。素莲说,我拿你这么多银子,是你什么人?云雨说,二娘。那么金钗是什么意思?云雨无言可答,呵呵笑了。素莲硬逼着问,云雨答:抓你的心。临动身,将银子金钗打进素莲的包袱,背在自己背上。

再次上马,素莲紧紧搂住他的腰,头靠在背脊上,似乎想穿透包袱、盔甲与背脊倾听他的心跳。至覆水河渡口,眼见分手,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带着哭腔叫了声哥。云雨不答理,放大音量,又叫了声云雨。

渡口空无一人,两棵榆树耸立河边,白茫茫的水面上不见船只,两位公差没了影。水面上卧着一具浮尸,随波飘荡,衣服剥光了,白白的背部和屁股露在水面上。太阳白晃晃的照在覆水河上,四周静得可怕,只听见三二声鸟叫。

按素莲指点,往上游走了三里路,找到一处浅滩,涉水过河。河水浸湿马肚,云雨的长衣下摆与靴子湿了。他横抱着素莲过河,她的长裙、月鞋、比甲、褙巾未潮。动弹了一下,幅度蛮大,像鲫鱼离水的样子,云雨说,再动,把你扔下水。素莲来了劲,说,扔呗,我情愿做水中的鱼,也不愿让你冷冰冰的晾着。上岸生火烤衣服,紧贴在云雨身上,后来钻在怀里,又趴在身上亲他的脸。喃喃自语:“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眼看快到翁家庄,不能放弃最后机会。觉得难为情,但情不自禁,内心的火焰想把自己烧为灰烬。宁愿烧为灰烬,也不愿成为一具没有欲火的躯壳。云雨抱着她不为所动,看着她情感泛滥,不去做治水的大禹。他等着晾在火堆上的长衣靴子干燥。素莲叫了声儿啊,你就是这样抓娘的心!玩娘的情!不答腔,亲了一下娘的脸,带有安抚的意味。最后一次努力,低着头,抓住云雨的手叫他伸进罗衫摸两只乳房,这像露骨的自荐枕席。没拒绝,乳房温软芳香,好一个山丘,似出锅的羊馍,温暖了男人的手。抚摸了一会,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在闪避细秀与老爷的偷窥。说了句,你不想回开封,不能怪罪我。想说不好意思抢细秀的男人,做尼姑又不甘心,没有说出口,心里的欲火只好熄灭,枯萎的落叶飘落在覆水河的水面上,随波逐流,不知何处是归宿。真可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收拾好行囊上马,太阳西斜时分至翁家庄。

村口不见人踪,老槐树上吊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衣服,脸发黑,一个睁开眼睛,一个伸出舌头。素莲细看是庄西的祥叔夫妇,老两口年五十有余,凭三亩薄田、一条渔船为生。膝下无子,里长嘘寒问暖,鼓励生育,可惜肚皮不争气,努力三十年一无所获。云雨用剑割断绳索,两具尸体扑笃掉在地上。

进村,十室九空,素莲家同样如此。门板倒了,房间一片凌乱,画桌抽屉掉在地上。床上不见铺盖,粮囤底朝天,牲口没了,灶间里的水缸也碎了。素莲倒地大哭,门板上挂着砸坏的铁锁,扶起素莲道,可能弃田潜逃,你兄长曾透露此意,铁锁是离家的见证。素莲才止住哭声。

江苏/陆文
2019、6、14

文章来源:陆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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