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双方处于对峙状态,或者说冷战。最后她无心练功,坐在凳上继续看她的乐谱,而我拿着夹拖,徘徊在池塘边,假意看风景,始终不敢进去拿自己的茶杯与背包。隔了一会,我播放云水禅心之《静心》,以松弛自己的神经。播放了三遍,又播放《大悲咒》。这时觉得徐娘躁动不安,她莫名松开了独辫,翻乐谱也特别勤快,还用右手揉了揉胸部,一会儿又用手帕,而不是纸巾,不时地擦眼睛,反正显得软弱好动,不像以前镇静嚣张。我乘她意志薄弱的当儿,开大了音量,并连续播放《大悲咒》,只见徐娘丢开了乐谱,头伏在桌上,也不知头晕还是打瞌睡。奇怪,于是我又换了《南无阿弥陀佛》看她有什么反应,并趁虚而入。我将夹拖扔给了她,收拾了茶杯背包意图出走,没想到她抬起头,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似乎嘴角还有隐隐的血迹。她苦笑着把手里的歌本扔了过来,同时眼睛里流出了两串泪水。我视若无睹,接了歌本,说了声谢谢,背了背包,拿了茶杯和歌本溜之大吉。

这时气温更闷热,不过天空聚起了乌云,样子像要下雨,我朝南走,打算走小石洞南大门乘车回家。谁想到走了不过一百米,她居然出现在我前面,拦住我的去路。不过没恶意,只是低垂着眼帘,软软地怯怯地指着我手中的歌本。我以为她想索回歌本,要紧递给她,她又摇摇头,重新指着歌本。

歌本名叫《革命歌曲一百首》,群众文艺出版社出版,1970年版,发行三十万册。第一首歌叫《东方红》。它的扉页上刻有印章,已模糊不清,不过“宋思雨”,还有“坚定地跟着党走!”这几个钢笔字依然清晰。我吃了一惊,顿时浑身冰凉,似有幽魂附身。作为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县城里的插青,你说,有哪个不知宋思雨呢?她农忙之后穿了夹拖回城,路上行走,被县工人纠察队抓捕,理由穿了夹拖(流氓标志)。县工纠头头企图强奸,她挣扎反抗,对方恼羞成怒,勒住脖颈,憋得她面孔通红,舌头也咬破了。被强奸后,宋思雨冲进县军管会,解开内衣给他们看血肉模糊的胸部,县工纠头头因此吃官司。听说此事影响了她的婚事,后因家暴上吊,又一说长年抑郁寡欢而上吊。

眼前的宋思雨脸色苍白,憔悴,嘴唇的血色也没有了,不像我初见时那么神气。她看见眼前这个男人瞟了她一眼,不由捂住了脸,那姿势,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山路上碰到的那个蒙面女人。不过,两只肩膀一起一伏,似乎内心有什么骚动。隔了一会,她几乎站立不住,样子像一只脚给人打断了。我不忍心,豁出去了,也不管她何许人了,居然大着胆子扶着她走了几步路,坐在路边的石凳上。

宋思雨身子轻飘飘的,如同纸人儿,她的身体没有温度,甚至没有呼吸。我刚才看到肩膀的一起一伏可能是幻象。不过那一连串的泪水是真的,晶莹透明,一直流淌到嘴角,这时她显然是个伤心不已的泪人儿,此所谓“梨花一支春带雨”。

宋思雨抬起了粉脸,我知道她不是让我看她如花的容貌,明媚的双眼,也不是让我看小巧的鼻子,洁白的牙齿,而是叫我看她脖颈的斑痕,受过两度重创的斑痕。这斑痕微微凸出,两度重叠,既忍受了暴力的勒索,又经历了重力的敲诈。脆弱的生命,遭遇了两次无辜的买单。生命囊空如洗,青春油干灯灭。谁的脖颈,由人扼制?谁的禁脔,任人白相?然而,暴力之下,就算杨玉环的脖颈也只能宛转蛾眉马前死,就算黑旋风的咽喉也经不起人为的两度重创,一次他杀,一次自杀。

过去,宋思雨失身,今天,纸人儿失声,她不说话,只是用一双泪眼望着我,还伸出瘦弱的手握住我的手。那手柔软冰冷,冷入骨髓,既像尸体的手骨,又像泰坦尼克号乘客临死时的求救,唯有用心感受,才能感受心的温暖,心的缠绵,心的哀怨,心的绝望。唉,是的,我也有点神思恍惚了。

江苏/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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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7、5

《陆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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