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乌云重叠,山雨欲来,刮起了大风,天色开始幽暗。雨终于下了,起先滴滴答答,后来连串的雨珠跌落地面,跌落池塘,跌落在堆砌的黄石假山上,其中还伴随着远处的响雷。

宋思雨恢复了常态,而且敢于正视我的脸,我倒有点尴尬羞涩起来。我想扶着她到池塘旁的凉亭躲雨。可是她拒绝我的搀扶,却脚不踮地,身轻如燕,先我十多步到了凉亭。这时凉亭外的景物笼罩在风雨之中,池塘里溅起了密密麻麻的水花,在雨水的浸染之下,树更绿了,栈道的油漆更红了。

雨打进凉亭,淋湿了宋思雨的双腿,风吹进凉亭,她的长发也跟着飘散起来。后来她的裙子、我的T恤也开始潮湿。我俩越挨越紧,几乎碰着了身子,可能是躲避风雨,也可能是插青之间的同病相怜。我看见了她的夹拖,颈上的斑痕,不知她有没有看见我的顶墙头,我的扁担绑。

这时宋思雨的嘴巴动了动,或者说又张开了,因为这时我又看见了白得吓人的两排牙齿,但她没说话,那样子她的喉咙也像张志新那样给人割断了,也可能上吊时剧烈的垂死挣扎勒坏了她的声带,不过我的耳朵仿佛仍听到了《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有几时……

一对陌生的男女,阴阳相隔的男女,穿越时空,此刻在凉亭相会,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尽管相对无言,我无泪千行,我仍明白近期我一味往帝师苑、小石洞那儿走的缘由,也明白以前遇到的蒙面人,可能是宋思雨。

忽地,泪人儿动脚准备雨中行。不过临走时,她望了我一眼,那不是脉脉含情的眼神,而是有求于人的目光。生怕我不理解,还做了个招手的动作。我有点犹豫,但身不由己,还是拿出背包里的备用雨伞,硬着头皮,冒着风雨跟她走。

宋思雨赤着脚,披头散发往宝严方向走,她不愿合伞,大概我阳气重,也可能她的阴气不忍侵蚀我的元阳,而宁愿衣裙湿透雨中行。她的右手仍然握住让她改变命运的夹拖,似乎愿意跟它荣辱与共,似乎愿意不离左右与其同生死。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大,树枝在摆动,竹杆在摇晃,手中的雨伞东倒西歪,我的鞋子进水了,两只裤管早湿了,背包被雨水浸透也越发沉重。一路上还看见一棵刚倒下的树。这时,镜片被雨水打湿,望出去天地白茫茫,雨水在流淌,景物亦模糊不清,开始还能看见宋思雨湿透的身子,后来只能看见一个虚幻的背影。若即若离,一直独自走在我的前面,那模样似乎给我引路,引向我目前不可知的地方。

这时突然出现十几头羊,落汤鸡似的,它们成群结队在道上走,溅得水声作响,似有无形的鞭子驱赶,很快超越了我,超越了宋思雨,待羊群消失,也未见一个牧羊人。

快近帝师苑,宋思雨停住脚步。走近发现她的头发湿漉漉的,鼻尖上滴着雨水,并且服装也有了变化,她的上身穿了一件类似的确良的长袖白衬衫,下面穿的是一条浅灰色长裤。她的衣服湿透,紧贴在皮肉上,透过衬衫,还能看到里面的胸罩。大概雨水浸泡的缘故,趾甲的红色也已褪尽,白白的,挺吓人。她指着左侧路边的浅坑,看着我依然不说话。

浅坑里尽是水,是刚下的雨,浑浊不清。水中冒着水泡,喷着水流,接连不断,似喷泉,坑里的水飞着旋涡,水位越来越低,隔了不过五分钟水退了。坑底泥土草叶中隐现一块石块。我冒着大雨用双手扒开泥土,将石块翻身,翻身,眼前是一块墓碑,上面有“宋思雨之墓”这几个字,还有年月日,以及其它已经模糊的汉字。宋思雨如释重负,眼里闪出温柔感激的光芒。她蹲下身子,用手抚摩了一阵墓碑,后来又用手帕揩净了它上面的污泥,之后又抚摩了一阵。我想,她没有人爱,只好爱自己,爱自己的墓碑。

望着泪人儿,我想起她的身世,五味杂陈。我知道世界遗弃了她,插青也没把她当回事,甚至父母还有她可能的亲嫡血,也忘了她的存在,她仿佛生来就是给人遗忘,给人强奸的,生来就是夹拖势不两立的仇人。于是这块墓碑成了她最后的归宿,或者说赖以生存的户口本,唯一的暂住证,想到这儿,我铁了心准备听从她下一步的安排。

然而,宋思雨依然沉默无语,不过,脸上的神色好像没法邀请我去她家作客而抱歉。隔了片刻,她指着山的上方,天空最明亮的一处。那儿其实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只不过云层比其它地方淡一点而已。我明白她不想受人骚扰,希望远离污淖渠沟,寻找到她该有的香丘,以度过无限的漫漫长夜,也明白由于筑路原因,她被掘墓强拆,而成了孤魂野鬼,而成了沉默的大多数。

山路滑腻,路漫长,我不知理想的地址在哪儿,不知宋思雨的违章建筑她打算筑于何处,但我知道,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因此,我宁愿掮负重达五十斤的墓碑,拿着那本被雨水浸透的《革命歌曲一百首》,趁着城管打盹的辰光,跟着纸人儿,风雨兼程,直至地老天荒,直至帮她找到心中的那一块澄明之地。

江苏/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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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7、5

《陆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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