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我折戟 2019-09-03

(青年戴德生)

1856年,有谣言说太平军正在攻打北京,或者北京已经被攻下。而长江下游人们的生活依然如故,只要战火没有烧到自己眼前来,那它就还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

江上的乌篷船搭载了一位刮光前额、梳辫子,穿对襟大褂的年轻洋人,他纯净的面孔让人不情不自禁地去浮想天国和彼岸,眼眸因高傲而越显幽深。他有一个永垂青史的中国名字:戴德生。这位二十四岁的青年传教士来到中国已经两年,仍四处漂泊无枝可依。

戴德生来自约克郡南部一个虔诚的卫斯理教派家庭,未满弱冠便发愿要到中国宣教。由于卫斯理会没有向中国派宣教士的计划,他便加入了一个很小且财务管理不善的差会――"中国布道会"。这个差会和他一样年轻而冲动,希望深入到中国内陆去住在中国人民中传道,而非象那些沉稳的大差会那样,谋求留在通商口岸先与中国人相互了解。由于家贫,他只能在伦敦一面当医助一面试图获得行医执照,为远赴中国作准备。当距离拿到执照只有两个月时,一份冒失的报纸刊登了太平天国的消息:在不为人知的中国内地,成千上万的基督徒发动了革命,要推翻腐败的满清王朝。"中国布道会"要求戴德生放弃工作和学习前往中国,抓住这"大好时机"。

21岁的戴德生启程前往中国,当他来上海正逢小刀会作乱,城内的人们到处祈求神灵保佑平安,洋教士非常受欢迎。为了接近中国人,趁着地价大跌,他大胆地在两军战线之间租了房子,准备建立教堂和学校。却在战火、水土不服和抢匪交加之下险些丢了性命。但这丝毫也未能减弱他要走入中国人民之中的决心,他换上中国服饰,希望籍此降低中国人的隔膜感。这一次又险些破相:为了结辫子他想借助阿摩尼亚水,被喷射到脸上幸亏救护及时保住了双眼和相貌。

中国的情况远远要比他来前所想复杂得多,太平天国并非传闻中的"基督徒革命",而他既没有医师资格证,也未被按立牧师,更大大增加了他的工作难度。而差会却不停地给他发来不切实际的指令,且经常不能按时寄来资金。租房、交通、书籍和传单、请中文教师、雇佣工人、购置医疗设备和药物……还有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那些最节俭的传教士一年花费也在200英镑以上,而他的差会只给他80镑,并且禁止他从事其它工作挣钱,或者接受其它差会的资助。就连这80镑,也经常不能按时发放,幸而每当他陷入财政困境之时,总有捐款跳过差会直接寄到他手中,使他更加坚信这是神的供养。

差会否决了他在上海建立基地的计划,催促他深入内地去开辟处女地,因为上海已经有几个传教机构。于是戴德生与宾惠霖牧师结伴前往汕头。汕头虽然不是通商口岸,但当地地方官很欢迎洋人们带来的商业繁荣,因此有许多外国商船出没,甚至建立起了商馆。

(汕头旧影)

在汕头人无人听得懂官话,而他们也不会说潮州话。幸而宾为霖牧师会说白话,于是他们在一位广州人的帮助下租到一处阁楼,每天需要搭着梯子从楼板的洞口爬进爬出。他们用布隔出三个"房间",中间一间是二人共用的"书房","书桌"由木箱和木板搭成。

"汕头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坐落在群山之中,梯田环绕,绿荫䓤郁……这里的人们十分贫穷,既可怜又可惜,他们都蛮横、放肆,文化水平远比我见过的其它地方的中国人为低。"――戴德生

在汕头,他们被称为"黑鬼",走在路上时,小孩会朝他们扔泥巴团子,地痞流氓也经常围着他们取笑。但他们还是学会了潮州话,靠着戴德生给附近的人们看病,邻居们渐渐友好起来。一位英国船长来看望他们时,惊叹道:"宾先生,难道您找不到更好的房子了吗?"

"我宁肯住在中国人民之中!"宾惠霖答道。

有一次戴德生听到女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人们告诉他附近有一家妓院,他们用酷刑逼迫那些新买来的女孩子们去接客,这是非常寻常的事。

戴德生的医术逐渐在城内传开,一次知府大人也请戴德生去看病,治愈之后,知府帮他们用很优惠的价钱租下一处宽敞庭院。二人开始谋划在这里建立医院和学校。于是戴德生返回上海,准备将存放在那里的书籍、医疗器械和药品搬来。当他回到上海,原先的住所已被一场火灾夷为平地,三万本《圣经》和价值不菲的医疗设备和药品被毁。他只好收拾起最后的一点行李:一些昆虫标本、摄影器材、残余的医疗设备、妹妹的来信、手风琴和一卷铺盖,放在一个大竹篮里,去宁波找巴格尔医生求助。

(宾惠霖牧师)

巴格尔医生是"中国布道会"派遣的第二位传教士(第一位是戴德生),他带着夫人和五个孩子来到中国,准备毕生献身于此地。他不惜违背差会的指令,接受了宁波美国传教士们的邀请,到宁波去建立医院。他和来往宁波的外国商船签有合同,替船员们诊疗,收入颇丰,然后用这些收入来维持教会医院的运转。他医术精湛,在宁波广得民心,还培养了许多中国人学医,宁波医院十分兴盛。

步行了十四天后,仆人友西拐着戴德生的行李失踪了,他到处打听友西的行踪,直到确信友西乃刻意为之。身无分文的戴德生白天行路,夜间在寺庙的山门外露宿,饥饿和疲惫一起袭来,他一面走一面祈祷,想到江边去找一条能捎他回上海的船。

"亲爱的父,吾以负罪之身来到祢面前,求祢洁净吾之灵魂……"他一路走一路为他能想起的所有人祈祷,"欢乐和忧伤混合在泪水之中,如泉涌出,使我忘记了一路的辛劳,不知不觉来到江边。"

但是没有船愿意捎他回去,走投无路的戴德生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江边草地上。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条大船救起,舰上的人们他吃茶和点心,用热水帮他泡脚。人们努力帮他拦住一条驰往上海船,船老大说:"这个洋人被抢了,没有钱回上海,你们送他回去,上海的洋人们会付钱……如果他们不付钱,你们就来找我,我付!"

(长江上的帆船)

上海的朋友们催促他报官,讨回被拐走的行李,内中有妹妹的照片、母亲送的圣经等珍贵之物。官府捉住友西并不困难,但那样一来,他必遭牢狱,于是他写信给友西道:"你才是那蒙受损失的,我已经原谅了你,并希望你逃过将来的愤怒。"他希望友西能把英文书籍等一些对他"毫无用处"的东西还给自己,但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这时,一艘从英国来的船又给他带来一封信和四十英镑的捐款,他又可以到宁波去了。

1856年的秋天,有谣言说太平军正在攻打北京,或者北京已经被攻下。而长江下游人们的生活依然如故,只要战火没有烧到自己眼前来,那它就还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

江上的乌篷船搭载了一位刮光前额、梳辫子,穿对襟大褂的年轻洋人,他纯净的面孔让人不情不自禁地去浮想天国和彼岸,眼眸因高傲而越显幽深。他有一个永垂青史的中国名字:戴德生。这位二十四岁的青年传教士来到中国已经两年,仍四处漂泊无枝可依。

自马礼逊以来,已经有超过200名传教士来华,其中47人捐身于此,另有51位传教士妻子病逝。来华传教是比枪林弹雨中的前线军人更加高危的职业,才两年,戴德生已经陪伴过三名传教士、两名传教士夫人和一名传教士孩子辞别人世,生死别离于他早成家常便饭。

"这终将朽坏的躯体,必为那不朽者所替代。"

同船的还有一个叫彼得的中国人,他去过英国,在那里认识了巴格尔医生并成为基督徒。此番彼得也应巴格尔医生之邀到宁波医院去服务。彼得没有乘坐乌篷船的经验,江上风高浪急,却不肯老实呆在船舱里,他在船上四处走动,把戴德生的警告当作耳边风。戴德生一直在船舱内整理书籍和宣传册,忽听"噗通"一声,彼得掉进江中。

小船象离弦之箭一般被江风迅速吹跑,当戴德生抢出船舱,船老大告诉他,彼得是脚朝天摔下去的,很难自己浮起来。他连忙降下船帆跳入水中,在彼得落水处搜寻一无所获。他判断彼得被江流卷走了,便向下游寻找,终找到了彼得,但彼得在水下已经毫无反应,他一个人拉不上来。

(长江上的渔船)

他在江中看到一条捕鱼船,便大声请渔夫们用网把彼得捞上来。

"我们不方便!"渔船上的人回答说。

他说了一些救人要紧之类,但渔船上的人并不理睬。

"不要只想着打渔,我付你们一天的鱼钱。"

"你给我们多少钱?"

"现在不要说这么多,他快要淹死了……我给你们五块钱!"

"我们才不干呢!你给二十块吧!"

"我没有那么多,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们,你们快来!"

"你究竟有多少?"

"我也不清楚,差不多十四块吧。"

渔船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慢腾腾摇过来,他们撒下网,几分钟便将彼得捞了上来。

戴德生拼命地给彼得做人工呼吸,要是没有这些讨价浪费时间,也许彼得还有救。

彼得的遗体在他身旁越来越臭,没有船愿意送他们回上海,中国人忌讳这个。他被迫再次"倾家荡产",雇到船把彼德的遗体送回上海。但事态还未结束,彼得的寡母拒绝领走遗体,大吵大闹着要向他敲诈金钱。经过一番争吵,戴德生给了她五块钱的安葬费,她才放戴德生走了。

教我该如何爱妳?妳这沉沉的国度?

"若我有千镑英金,中国可以随意支取;若我有千条性命,绝不留下一条不给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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