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罗莎”批判列宁(三)

关于社会主义民主,卢森堡总是将它同自由联系到一起,并且以自由进行阐释。在《论俄国革命》中,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指出: “列宁和托洛茨基用苏维埃代替了根据普选产生的代议机构,认为苏维埃是劳动群众唯一真正的代表。但是随着政治生活在全国受到压制,苏维埃的生活也一定会日益陷于瘫痪。没有普选,没有不受限制的出版和集会自由,没有自由的意见交锋,任何公共机构的生命就要逐渐灭绝,就成为没有灵魂的生活,只有官僚仍是其中唯一的活动因素。公共生活逐渐沉寂,几十个具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无边无际的理想主义的党的领导人指挥着和统治着,在他们中间实际上是十几个杰出人物在领导,还有一批工人中的精华不时被召集来开会,聆听领袖的演说并为之鼓掌,一致同意提出来的决议。由此可见,这根本是一种小集团统治一一这固然是一种专政,但不是无产阶级专政,而是一小撮政治家的专政,就是说,纯粹资产阶级意义上的专政,雅各宾派统治意义上的专政(苏维埃代表大会从三个月召开一次推迟到六个月!)。不仅如此,这种情况一定会引起公共生活的野蛮化:暗杀,枪决人质等等。这是一条极其强大的客观的规律,任何党派都摆脱不了它。”

看到以上文字,我不禁想起了写出《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的阿伦特女士的论断: 卢森堡对布尔什维克政治的批判是 “惊人准确的”, “她的异端性是坦率的、毋庸争辩的”。回顾苏俄布尔什维克党人执政七十多年的所作所为,对照卢森堡上述言论,我们完全也可以得出结论: 列宁主义分子就像卢森堡所预言的那样,一条道走到黑,把自己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卢森堡接着指出: “列宁和托洛茨基的理论的根本错误恰恰在于,他们同考茨基完全一样,把专政同民主对立起来。……列宁和托洛茨基决心维护专政而反对民主,从而维护一小撮人的专政……(无产阶级专政)是阶级的专政,不是一个党或一个集团的专政,这就是说,最大限度公开的、由人民群众最积极地、不受阻碍地参加的、实行不受限制的民主的阶级专政。托洛茨基写道: ‘我们作为马克思主义者从来不是形式民主的偶像崇拜者’。当然,我们从来不是形式民主的偶像崇拜者。我们也从来不是社会主义或马克思主义的偶像崇拜者。难道由此就得出结论说,如果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使我们感到不方便,我们也可以像库诺一连施一帕尔乌斯那样把它扔进废物间吗?托洛茨基和列宁是这一问题的活的否定回答。……如果无产阶级取得了政权,它应当创造社会主义民主制去代替资产阶级民主制,而不是取消一切民主制,这是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

在专政与民主的问题上,卢森堡并不是从根本上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而是强调 “这一专政是在运用民主的方式,而不是在于取消民主”。更进一步,她坚持认为: “这一专政必须是阶级的事业,而不是极少数领导人以阶级的名义实行的事业,这就是说,它必须处处来自群众的积极参与,处于群众的直接影响下,接受全体公众的监督,从人民群众日益发达的政治教育中产生出来。”

通读《论俄国革命》全文,我们可以感到,卢森堡献身于无产阶级革命而又能进行理智的反思,她虽然支持俄国革命,又能做出自己独立的判断。她并非绝对反对专政和暴力,认为在阶级斗争的非常有限的时间内这是不可避免的,但在一般情况下她坚决反对恐怖统治。从她的文章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她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善良之辈。她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我为自己的生活提出的基本要求: 主要的是做一个善良的人!仅仅是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就可以无所不能,而这比一切聪明机灵和强词夺理都要好。” 这样看来,惟其如此,她才能比许多同时期的革命者显得更真诚!令人感到迷惑的是,像卢森堡这样坦率真诚而又善良正直的革命者,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始终占据不到主流地位,起不到主导作用,这种良币被劣币驱逐淘汰的情况值得我们进行深刻反思。

波兰作家霍赫弗尔德认为,《论俄国革命》一文有两个极有价值的思想: 一是在社会主义革命的过程中,如果法律、自由和民主保障遭到破坏,或者那怕受到限制,这个革命就不可避免地走向蜕化。二是把第一个取得胜利的无产阶级革命的经验当作战略和策略的样板向国际无产阶级推荐是有害的。关于这一点卢森堡指出: “这是工人阶级专政的第一次世界历史性试验,而且这种试验是在想象得到的最困难的条件下进行的……如果认为在如此不正常的条件下进行的一次工人专政的试验中,俄国所做的一切正好就是完善的顶峰,这确实是一种荒谬的设想”。如果 “把他们被这些致命条件所迫而采取的策略的一部分都从理论上确定下来,并且打算把它当作社会主义策略的样板推荐给国际(无产阶级),要他们加以模仿,从这时起危险就开始了。”

那些 “以俄为师” 的社会主义革命者不知看到这些箴言否?还是虽然看到却不以为然?人们都认为一个有理智的人不会接连犯同一个错误,但世界上就有一些 “出类拔萃” 之辈,前仆后继,向同一个悬崖绝壁扑去!苏俄布尔什维克党人所犯的错误(其实大都是罪行),不是又被Z国布尔什维克党人犯了一次又一次吗!这真是 “秦人不睱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上世纪20年代卢森堡的著作出版后,曾在国际共运中引起讨论。1931年,斯大林发表了《论布尔什维克历史中的几个问题(致<无产阶级革命>杂志编辑部的信)》一文,认为卢森堡的政治思想和理论观点是孟什维克主义,从此对卢森堡的自由讨论逐渐停止。苏共二十大以前,在苏联、东欧一些国家,甚至连引用卢森堡的话都被认为是别有用心,是 “反布尔什维克主义”,“反列宁主义”,“反共产主义” 的。1960年代后期以来,国际上又掀起研究卢森堡的热潮,有关她的著作和文章以各种文字大量出版。1973年,在意大利召开了一次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卢森堡问题国际讨论会。

卢森堡说她对生活的基本要求是做一个 “善良的人”,这也就决定了她面对列宁的冷酷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时,横目冷对,嫉恶如仇。所以,她作为一个坚定的社会主义的拥护者,在许多原则问题上与列宁产生分歧不足为奇。列宁是杰出的机会主义策略大师,他的原则性往往屈从于他的灵活性一一达到既定目标。列宁从不会让 “善良” 主导自己的行为,他很少有什么虚荣心,因此对于自己的表现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他是不去注意的。但是他非常注意自己个人的重要作用。其实,即使他自己不注意这一点,当时实际上能起这样作用的也只能是他,而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因为在风云际会之中,有些事只有列宁才干得出,别人就未必了。路易斯.费希尔在《列宁的一生》中记述了列宁是如何利用工人群众敲诈资本家和在极端情绪化下施加恐怖行径的一些事例:

……为了打赢国内战争,他需要预先获得工人、少数民族和农民的支持。他并不嫌弃那些最残酷无情的方法。

例如:

1918年1月1日,人民委员会颁布了一项关于把以 “失业和挨饿” 来进行威胁的 “资本家一怠工者” 流放到矿区进行强迫劳动的法令。几天之后,哈尔科夫各工厂的工人们向布尔什维克驻哈尔科夫的司令安东诺夫–奥弗申柯抱怨说,厂主在圣诞节前不发给他们奖金。于是,安东诺夫便把哈尔科夫最大的15个资本家逮捕起来,拘留在二等车厢里,并且威胁他们说,如果不在24小时内交来一百布卢布,那就把 “把车厢开往矿区”。钱交来了,资本家也就被释放了。列宁高兴地向安东诺夫致电祝贺。哈尔科夫的各个工厂不久即被没收。

为了巩固自己在工人中的影响,列宁让工人们能够使用恐怖手段来对付他们所痛恨的人。在著名的布尔什维克沃洛达尔斯基于1918年6月在彼得格勒被杀害后,列宁认为过去所采取的那些惩罚性措施已经不够了。6月26日他给彼得格勒苏维埃主席季诺维也夫打电报说:“今天我在中央委员会里才听说,彼得格勒的工人想用群众性的恐怖手段回答沃洛达尔斯基被害事件,而你们(不是您个人,而是在彼得格勒的中央委员或彼得格勒委员会委员)却加阻拦。

“我坚决抗议!

“我们是在败坏自己的名声……我

们却压制群众的完全正确的革命主动性。

“这样做不一一行!

“恐怖分子(即反布尔什维克的恐怖分子)会把我们看作胆小鬼。现在正是极端的军事时期。必须支持那种为了对付反革命分子而采取恐怖手段的群众性的热情,彼得格勒尤其如此,它的榜样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但是工人是这样一些人,即列宁只不过是要博得其对自己有所好评的一些人。俄国那些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企业主通常只付给工人们很少的工资,而从工人身上则榨取尽量多的利润。在这方面,他们具有一个虽则实行工业化、但却不太发达的国家中那些贪婪的财主所具有的一切特点。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们所具有的情绪对于布尔什维克进行宣传来说,是一种良好的土壤。特别是在布尔什维克使用狡猾手腕消除了孟什维克和其他社会主义者之后,情况更是如此。列宁能够使工人们面临着简单的抉择:或者是苏维埃和 “无产阶级专政”,或者是在专制制度的统治下复辟旧的资本主义。

问题在于选择 “无产阶级专政” 真的比选择 “旧的资本主义” 要优越吗?苏维埃政权真的是能为广大劳动人民带来幸福生活的政府吗?让我们看看当年占俄国人口大多数的俄罗斯农民的生活情况。

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在《雾霭》一书中披露了当年的一些事实,他写道:

布尔什维克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从经济上摧残农民的政策:余粮收集制,禁止自由贸易,强制性的劳役。1918年年中开始了对农村的直接占领。军事小分队在农村中活动。他们的武器中有大炮、装甲车,甚至飞机。他们干起了巩固农村 “社会主义秩序” 的事情,实质上是在搞国家抢掠。1918年5月,革命法庭和契卡一起即受权对不肯将自家粮食交给征粮队的人判处死刑。就连红军本身的建立,照列宁的说法,十之八九是为了 “从事经常性的军事行动,以便获取、夺回、收集与运走粮食和燃料”。

1918年7月11日,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发布了在农场成立贫农委员会的法令。贫农委员会由穷光蛋、懒汉和酒鬼组成,其使命是点燃农村中的内战战火。

然而,早在1918年5月9日,《关于赋予粮食人民委员特命全权同农村隐藏存粮并用以投机的农村资产阶级进行斗争的法令》就已经制定。法令中说,责成这位人民委员 “在对没收粮食或者食品进行反抗时使用武力”。接着说,不愿交出自家粮食的农民即宣布为人民公敌。

读着关于农村中所发生事情的文献,不由得毛骨悚然,手脚冰凉。在这场恐怖主义的战役中表现特别积极的,有斯大林、斯维尔德洛夫、托洛茨基、捷尔任斯基、图哈切夫斯基、亚基尔、乌博列维奇、伏龙芝、伏罗希洛夫、斯米尔加等。

除了征粮队、契卡部队、内卫部队和红军正规部队而外,自1918年8月起,农村中开始有军事小分队活动,分别是收获小分队和收获征收小分队,其总人数超过两万。自1919年春天起,又有特殊使命部队一一根据中央委员会的决定在省党委和县党委下面附设的 “党的近卫军” 的部队,“为了帮助苏维埃政权机关同反革命作斗争” 的队伍(1921年常备基干人数将近四万)。

对农村的军事占领造成了至为惨烈的饥荒,饥荒使五百余万人丧生。死亡和疾病的信号从四面八方传来,档案中这方面的报告不胜枚举。这里只举一则,摘自秋明省国家保安局1922年10月15日报告:“……伊希姆县50万人中有265000人挨饿。收成较好的乡30%的人挨饿。饿死人的情况愈来愈多。……霍乱流行,天花和伤寒猖獗……”

在闹饥荒的省份,人相食的现象屡见不鲜。据文献记载,多半是食至亲者的肉。年龄稍大点的孩子还给吃点东西,至于吃奶的孩子,就死不足惜了。人相食时,不是大家围坐在饭桌旁一起吃,而是不声不响每个人单独吃。当局了解这个情况。1922年4月,巴什基尔当局甚至还作出了《关于人相食现象的决定》。其他省份也有类似的决定。其中对人相食的现象进行了谴责,却并未规定对挨饿者进行救助。

农民挣扎在死亡线上,竭力进行反抗。然而当局的残酷无情超过了任何可以想见的极限。在当局所断言的 “强盗行径特别猖獗” 的地方,建立了非常管理机构。决定将这些地区当成 “敌占区”,……这就意味着未经审讯的拷打和枪决,一切由肃反工作者说了算。“他们残酷无情地处置这些吸血鬼(农民),要让这些人永远断了造反的念头。”

坦波夫省的农民起义运动规模最大。他们还在邻近的沃罗涅日省、萨拉托夫省和奔萨省寻求支持。1921年3月初,苏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发布了1921年第171号命令:

一、凡拒绝自报姓名的公民,无需审判就地枪决。二、向其宣布关于抓人质的判决,凡拒不交出武器者,予以枪决。三、凡窝藏武器者,无需审判即可枪决家中年长的劳动者。四、凡窝藏匪徒之家庭,应予逮捕,并逐出省份,没收财产,其年长的劳动者无需审判就地枪决。五、凡窝藏匪徒家庭成员和财产之家庭,其年长的劳动者无需审判就地枪决。六、如匪徒家庭逃逸,其财产由忠于苏维埃政权之农民瓜分,留下的房屋予以烧毁。七、本命令需严厉而无情地执行。

命令由委员会主任安东诺夫一奥夫谢延科和部队司令员图哈切夫斯基签署。(此二人后来都成为斯大林的刀下鬼)

4月底,任命图哈切夫斯基负责此项行动。同他一起来到坦波夫省的还有乌博列维奇、科托夫斯基、亚戈达、乌尔里希。……6月12日,图哈切夫斯基下令 “用窒息性毒气清洗藏有匪徒的森林”。他要求让 “窒息性毒气的气味充溢整个森林,将藏身其中的一切都消灭干净”。

惩戒者在西伯利亚留下了斑斑血迹。当地发生了上千起农民起义,苏维埃政权对此讳莫如深,直至近年来才开始真相大白。

美国前国务卿布热津斯基就前苏联滥杀无辜的情况指出:“受害者的大多数是被随意处决的,几乎被视若草芥。对于布尔什维克的领导人来说,这就是一种阶级清洗的手段,通过 “清除” 各类敌人整体使社会得到净化。(在苏共垮台以后)从苏联档案中发现的文献表明了苏联领导人对杀人所持的态度,那是病态的丧失人性的态度,更不用说那是根本违反任何文明的司法程序概念的。杀人简直成了一种官僚主义的职能,无论对于指挥这种行动的领导人,或者实施这一行动的执行者来说都是如此。在这方面,纳粹对犹太人的大规模屠杀和CP对阶级敌人的大规模屠杀有着基本的共同点,因为二者都是彻底丧失人性,对人毫无情感,更不用说同情心了。”

看来“ ‘嗜血的’ 罗莎” 并不嗜血,而她所批评的列宁才是嗜血者。

(续完)

苏联政治笑话(10)

前苏共领导人赫鲁晓夫在1950年代末许诺1970年为苏联最终实现共产主义的时刻,到那时将进入一切人什么东西都能充分获得的时代。货币将被取消。

1950年代末的一天,一位老人来到莫斯科的一家啤酒馆,他问店主店里还有多少啤酒?店主说: “还有20桶。” 老人于是全都买了下来,并说: “现在啤酒都属于我了,我要把啤酒留在你的店里,并免费送给你的顾客喝。请你出个通知吧。”

当人们看到通知说啤酒免费供应,他们就蜂拥而来,你推我挤,乱抢互争,打破了许多酒具,把店里的家具也毁坏了。最后整个酒馆杯盘狼藉,啤酒都被抢光了,人们都走了,只剩下老人和店主站在一堆破烂当中。

店主对老人说,“我有什么事对不住你,你把我弄成这个地步?”

老人回答说:”我今年八十多了,我恐怕活不到实行共产主义的年代了。但是我想在我死之前看到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

荀路 2018年11月初稿
2020年4月17日修订稿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