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克对俄国革命的反思(四)

胡克在文章的最后对斯大林主义的根源做了现实分析:

……说在俄国禁止别的工人阶级的党是由于俄国的特殊情况而采取的一项临时紧急措施,这事实上是错误的,这个措施是从布尔什维克关于领导和夺取政权的理论中产生出来的。然后我将论证这些理论是同那些主张这些理论的人们所宣布的并被用来为这些理论作辩护的民主社会主义的理想是不相容的。

布尔什维克是把无产阶级专政看作就是CP专政,证明这一点的论据就是:(1)在十月革命以前很久就存在着一种论战的文献,而且托洛茨基自己便对此有过贡献,斥责布尔什维克持这个观点;(2)诸如罗莎.卢森堡那样一些人的若干集团的批评,他们是赞同十月革命的国际社会纲领的,而对废弃苏维埃民主则提出过抗议;(3)他们甚至在国家为内战所分裂以前就对别的工人组织、报刊和领袖施加压迫;(4)1917年以后,列宁、托洛茨基、布哈林、季诺维也夫和斯大林的理论著作中,在实质上把党的专政和阶级专政混为一谈;以及(5)就这特殊的一点而论,最重要的是第三国际的纲领,这个纲领丝毫不留怀疑的余地,确定各国的CP一有机会便要消灭别的工人阶级的党。……

当然,为了取得另外的支持,布尔什维克也曾愿意允许别的政治集团一起参加政府(左派社会革命党人),但以这些集团同意当前的布尔什维克纲领并由布尔什维克控制军事部门为条件。他们始终准备同接受当前的布尔什维克纲领和领导的其它集团联合起来。但是只要任何别的工人阶级政治集团一开始反对他们(甚至在合法形式下),尤其是当这种反对证明为有效的时候,就立即加以镇压。那些非布尔什维克的工人阶级政党有些活动越出了苏维埃法制的界限,……正是布尔什维克们自己随心所欲地确定这些界限又任意加以改变。为了每一件反对布尔什维克领袖的强暴行为,就报以数以百计的对付他们政敌的强暴行为。

甚至在列强联合干涉以前,对工人阶级的政敌来说,布尔什维克就使用了一种十分简单的分类。那些在特殊几点上附和他们并同他们合作的人,同某些像克鲁泡特金那样退出政治的知名的世界人物一起都平安无事,而在官方的宣传中这一点便被利用来作为布尔什维克对工人阶级反对派如何宽大为怀的例证。所有其他的人就都简单地被列入匪徒一类,必须受无情的恐怖统治。有几次当外国一些工人阶级组织对布尔什维克进行攻击,对被监禁的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所受待遇提出抗议时,他们便答复说这些人不是政治犯,即使其中绝大多数除了意见分歧之外并未犯罪。官方的报刊往往愤怒地甚至否认这些政治集团是社会主义的。凡是和布尔什维克不同的工人阶级集团,都被认为是“自觉的或不自觉的资本主义工具”。借助于这种简单化的思维过程,布尔什维克就能把他们自己同整个工人阶级视为一体,而证明他们对任何不同意他们的工人阶级集团的镇压是正当的。

布尔什维克的领袖们借助于他们奇妙的神秘而非常便利的理论,认为CP比工人阶级本身对什么是有利于这个阶级的知道得更为清楚,他们便能自称任何不同意他们的工人都是敌人和特务。但是在他们自己人中间,他们曾十分坦白地说到,当工人阶级处于反动情绪中的时候,怎样把他们的意志强加于这个阶级。当然,要指出在什么时候情绪是反动的,他们是唯一的裁判者。……卡尔.拉狄克(第三国际书记处书记)曾对红星军事学院的CP支部宣称:

“党是工人阶级自觉的先锋队。我们现在正处在这样的一个关头:劳动群众在忍无可忍之后拒绝再遵从一个继续领导他们战斗和牺牲的先锋队……难道我们应当向那些已达到了忍耐和肉体痛苦的极限,但不如我们知道他们的真正利益是什么的工人的叫喊屈服吗?他们的心理状态有时是率直地反动的。党已经决定,我们将不屈服,我们一定要把我们取得胜利的意志强加给我们那些疲劳而沮丧的追随者。”

悉尼.胡克在这些论述中表达的观点是:斯大林主义的根源是列宁主义。首先是布尔什维克把无产阶级专政变为CP专政,其理论与实践都是列宁一手策划操作。特别是第三国际的成立标志着列宁的野心毕露一一他想创建一个世界性的红色大帝国。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必须拥有一个强有力的一呼百应的组织。这个组织纪律严明,高度集中,最重要的是必须效忠于组织核心。他不能容忍别的社会主义政党染指政治权力则是他的专制心理在作祟。他耍赢者通吃。在第三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的决议和提纲中这样写道:“只有CP人组成的真正的工人政府,才能代表完全的无产阶级专政。”

对此,悉尼.胡克评论道:

“如果我们把这点同布尔什维克对于只有以武装起义来夺取政权的论点一并加以考虑,那么不必说布尔什维克从未面对这样的可能性,即纯粹的CP政府一一唯一能完成革命的一一会由全国人民用民主方式选举出来,或是在革命之后他们会容忍反对其不民主地夺取政权的任何一个工人阶级政党的存在。”

布尔什维克的统治必须建立在垄断一切之上才能逞威。如果让它在议会民主、多党竞争中进行博弈,它是无法生存的。尽管它声称掌握了人类社会的终极真理,其实在一个自由开放的社会环境中这是经不起实践的检验的。垄断虽能使它猖獗一时,但也正是垄断一切导致它身败名裂,为人所不齿,被人唾弃。

1996年2月1日至6日,第26届世界经济论坛年会在瑞士的达沃斯小城召开。俄罗斯CP主席久加诺夫在一次小型会议上的发言引起了在场人们的极大兴趣,他说:“苏联为什么会完了?因为它垄断权力、垄断经济、垄断思想。俄共如果要在总统选举中获胜,就一定要深刻吸取前苏联的教训。”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请大家顺着这个思路,继续了解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兴衰过程吧。

悉尼.胡克接着就CP与专政问题继续写道:

把党的专政同阶级专政混为一谈是布尔什维克理论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而不是一种可以去掉的附属品,这一点必然是对布尔什维克党的文件和历史实践作任何批判性的研究所不可避免地要得出的结论。斯大林宪法第126条,是耍了一个头号的大把戏,加进这条就使整个宪法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它作为国家的法律规定CP“构成一切社会团体及国家机关的领导核心”,这无非是率直地指出了在列宁的时代早已是确实如此的事情。

在着手揭露产生这种混为一谈的做法的前提以前,重要的是要引起注意这样一件事实,即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没有一行文字可以证明这种混为一谈是正确的。在马克思主义和布尔什维克主义之间无论存在有什么其它的关系,在这个关键性的论点上它们是两极分离的。古典的马克思主义把社会主义革命设想为现有的政治及社会的民主程序的一种延伸,设想为一种可以为少数集团所影响的运动,但不是受自封为救世主的少数人独裁统治的。

把党和阶级的专政混为一谈,是作为一种理论从下列的这些假定中产生出来的:(1)CP是整个工人阶级的先锋队;(2)它之所以是先锋队,是因为它知道工人阶级的真正利益;(3)如果工人们不承认领导自称为先锋队的主张,那是由于(甲)资产阶级宣传的愚弄,或是由于(乙)存在着其他的工人阶级的政党,这些政党由于缺乏知识或廉耻而把他们引导成为资产阶级的“工具”,或是由于(丙)在熟练工人中涌现出一些有特殊利益的人,他们宁愿要眼前那种庸人的稳当的实利而不要未来的光荣的诺言;以及(4)除非在指导夺取政权运动的政党“领导”之下,任何革命都是不可能赢得胜利的。

关于第一点,每一个工人阶级的党都是把它自己认为不仅是阶级的先锋队,而且也是正在争取达到的新社会的先锋队的。其次,就任何党自称是先锋队的主张是以知识为根据这一点来说,除非党认为它本身是绝对不会犯错误的(看一看一切政党所犯错误的记录,对这一点是会觉得可笑的),否则它就不可能正当地用那个主张来作为镇压别的工人阶级组织的根据。一旦承认党对某些关键性的政策可能犯错误而其他反对党也许是正确的,那么献身于整个工人阶级的利益远不是可以用来为绝对镇压政治反对派的行为作辩护,而至少会使它对这种反对派加以容忍。……再其次,以完全无知和缺乏廉耻归罪于政敌是纯粹的对人论证,而因此总是很容易招来“你也一样”的回答的。然而,相信工人阶级本身有不同性质的利益,并相信由不同的政党代表着这些利益,就不是这样的。如果这是正确的话,那么任何政党便不再能自称为整个阶级的先锋队,而只是其中一部分的先锋队。是哪一部分的呢?除非政党能自称它对工人们的“真正”利益比工人们自己知道得还清楚(这是一切仁慈的和不那么仁慈的专制政府的传统论据),答复是:它只代表工人阶级在自由讨论和经验的过程中给了它信任的那一部分。在工人阶级中有不同性质的利益那种说法,不仅在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时期内,而且也在这个时期之后都是正确的。所以一党的统治是不正常的。一旦承认了在工人阶级内部有着不同的利益,就为提出有关政党在其执政时作为和它自称为其代表的那些人的利益相反的自身特殊利益的尖锐问题铺平道路。执政集团的特殊利益是有意识地和无意识地成长起来的。当然,即使在统治者用民主方式来选出的时候,也没有防止滥用权力的保证。但是镇压其他工人阶级的党和宣传的垄断却都已经是这种滥用(权力)的证据。因此,没有一个提倡这些措施的政党是值得加以信任的。

第四点即最后一点的假定是最重要的。虽然我们可以把布尔什维克理论家在“领导”和“专政”之间所作出的简单的等式作为一种惊人的名词滥用而加以摈弃,但他们见解的核心是在于没有党的专政就不可能夺取政权。在这一点上,他们抛弃了语法上的遁辞,转向他们的批判者,谴责他们把民主政治造成一种形而上学的偶像崇拜,而且要求知道有什么其它的方法能赢得争取社会主义的战斗。我们对这一点的答复必须很简略。如果它是一场争取社会主义的战斗的话,那么它不仅是要求更高的生产,而且是要求在工业、政治和教育上有民主生活方式的一种战斗。……托洛茨基与斯大林不同,在他看来,不是一切的手段,而只有那些真正导向“解放人类”,或是更具体地说,导向“废除人统治人的权力”的手段才是正当的。俄国革命的历史已证明一种少数的一党专政曾导致人统治人的权力增强,导致权力的行使比世界上任何地方更为残忍而带来更大的奴役性。在经济的、心理的和历史的基础上有一切理由相信:一党专政会在今天的世界上其他一切地方造成相似的结果。……一次失败的革命只是在一次持久的战争中的一次战役的失败;一次被出卖的革命则使为之而作战的那些基本原则化为无效,使整整一代人意气消沉和愤世嫉俗,并且远不是把人统治人的专横跋扈的权力消除,而是使它变得更为坚强。

……如果工人阶级的解放是只能由工人阶级自己来完成一一这是托洛茨基所重复的马克思的一句名言一一那么工人阶级就必须使它本身挣脱所有那些政治先知的牵引绳索。它不能是为了它自身的好处而被硬赶进社会主义中去的。当时机成熟时,必须是它自己的代表机构来决定达到其目标的特殊方法和手段。这不是说,各种政党是不必要的。这些政党都是来明白地表达各种利益的差异的适当工具。它们可以提供一种纲领和领导,但是只要一到它们在生产者和消费者的代表机构后面搞出政治权力、教育和宣传的垄断来,便是建立路障来防止它们的时候了。就像任何其他的集团一样,工人阶级有时也将会遵从坏的意见而忽视好的。那是它的权利。不能把群众的绝对不犯错误和领袖的绝对不犯错误对立起来。但是如果不相信群众有从他们自己的经验中来学习的能力,那么社会主义便是一种任意的幻想。

胡克在上面的论述中层层剝笋式地揭开了布尔什维克一党专政的外衣,揭示出其核心实质:只有一党专政才能确保夺取政权,维持政权。那么夺取和维持政权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专政的结果是什么呢?胡克在上文中指出:“俄国革命的历史已证明一种少数的一党专政曾导致人统治人的权力增强,导致权力的行使比世界上任何地方更为残忍而带来更大的奴役性。”事实胜于雄辩。人们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功过是由它的行为而不是由它的宣传来评价的。布尔什维克党专横跋扈无羁权力的行使,使得苏联民众对它又恨又怕,离心离德。长此以往,后果如何?

胡克在此文中又指出:“……问题也不在于布尔什维克是否应当把政权抓过来,而只在于他们是怎样取得了政权以及它所造成的后果。从这20年的情景来看,那些赞赏俄国现在的制度的人必须至少坚持下列四个命题:(1)俄国的工人和农民的一般实际工资和生活条件今天比在沙皇制度下大大提高了。(2)专政制度借助于它的‘国家资本主义’,在1917一1938年中所完成的(成就)比同一时期内资产阶级民主制度所能完成的为多。(3)在其巩固权力的过程中积尸千万,牺牲政治自由、文化自由和精神独立,对所说的特定的利益并不是一种过高的代价。以及(4)没有别的具有民主性质的政策可能以更少人的牺牲和文化上的牺牲作代价来得到至少同样的物质利益。第一个命题是非常成问题的;第二个命题是极端难以证明的,即使承认第一个命题是不成问题的;第三个命题取决于我们评判价值的标准(虽然我们应当指望自由主义者视人的价值比效率的增加更为重要);第四个命题一目了然地是错误的,而且如果照字面意义来看待,就会使得它从任何方面来批判斯大林制度都是不可能的……”

胡克作为托洛茨基的粉丝,认为:“不论在托洛茨基统治下俄国将采取哪一种的政治路线,它的历史会使它摆脱某些可以直接归咎于斯大林和他的亲密小圈子的可怖特征:用行政命令来消灭四至六百万俄国的农民;那些粗鲁的合法和不合法的阴谋陷害(指大清洗),斯大林的‘赶上和超过美国’这一口号只有在这一点上是实现了的;使文学、艺术和许多科学方面的批判和创造精神被窒息和压制。列宁有一句常被重复的和很机智的名言指出,‘一个政治领袖不仅要对他的政策负责,而且也要对他所领导的人们所作的事情负责’。从这个观点看来,所有这些暴行都必须放在斯大林名下,即使其中某些行为是他的下属干的也是一样。”

胡克虽然不是社会主义者,但他很关注社会主义运动。他的几本著作中都有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评论。这些评论我以为大都是中肯的不带偏见的。在《对俄国革命的反省和思考》一文的最后,胡克这样指出:

“社会主义运动在西欧最初是作为伟大的政治民主传统继承者出现的,这种政治的民主当时由于在社会和经济生活上缺乏相应的民主而受到了危害。它的纲领,它的原则,它的信仰——是要求更为美好的和更多的、而不是更少的民主。俄国革命的命运是给人深刻印象的一种反面的证据,证明任何一种缺乏民主监督的经济安排,都是不可能实现社会主义理想的道德方面和物质方面的诺言的。”

所言极是。难怪戈尔巴乔夫上台伊始就大声疾呼: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他认识到布尔什维克主义最大的弊病就是极权专制,试图回到马克思理想的社会主义道路,以挽救民心丧尽的苏维埃国家体制。而他为重病缠身的苏维埃政权开出的治疗良方就是“更多的社会主义,更多的民主”。具体内容是:

“更多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有更多的活力和创造性、组织性、法制和秩序,在经营上有更多的科学性和首创精神,管理效率更高,人们的生生活更美好、更有保障。

“更多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有更多的民主、公开性、社会生活中的集体主义,在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社会关系和个人关系上更讲文明和人道,更多的个人尊严和自尊。

“更多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更多的爱国主义,对崇高理想更执着的追求,作为公民更积极关心国家大事及其对国际事务的良好影响。
“换句话说,就是有更多的体现社会主义本性、体现社会主义这一社会经济形态的理论前提的东西。”

可悲的是,对于苏共,对于苏联,戈尔比同志晚到了70年!对于病入膏肓的病人来说,让他在痛苦甚小的情况下离世,显然是最佳选择。

(续完)

苏联政治笑话(39)

凡尼亚:最近勃列日涅夫胸部动了手术你知道吗?

萨沙:真的吗?结果怎样?

凡尼亚:医生打开胸膛一看,里面全是勋章,再多一枚也装不下了。

荀路2018年11月初稿
2020年6月1日修订稿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