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史褶里的真相》第四辑 :反右红飙(10)

未曾谋面的岳父

从未见过老泰山,却想写一篇有关他的文章。盖因他对拙妻影响太深太强,一遍遍向笔者叙述“爸爸的故事”,尤其一遍遍用“我爸爸如何如何”裁量我,用“我爸爸会这样、是那样”教导我,使我无法不认识这位虽亡实存的岳父。婚前才明白:幸亏我形体气质近似泰山,否则不一定搞得定她,恋爱有可能再次失败。她一位发小闺蜜一语点破:“哎呀,张米云,你不是在找对象,而是在找你爸爸那样的人!”走笔至此,只能交代:拙妻眉藏灵秀,身蕴清纯,兰心蕙质,窈窕可人,现代古典合璧,一望可知的淑女,行情很俏呵!当年若有江苏卫视“非诚勿扰”,她若上去,肯定反复被选“心动女生”。笔者之前,她已相亲至少半个排,都是她“挑”的别人,一路未成,才轮到我next。

骨灰盒前识泰山

1982年9月底,初次相见,老泰山已下世两年。认识没几天,就强烈感受其父的存在。在她心目中,那是高如泰山,世上最完美的人,笔者这辈子永难企及。诸如“你记性没有我阿爸好”、“你气量没有我阿爸大”、“你脾气没有我阿爸好”……十分之一已属碰天。

1983年清明,关系初定,她带我去见他——杭州龙驹坞殡仪馆一只骨灰盒。室内静寂,她抚盒轻唤:“爸爸,爸爸,女婿来看你了。”我顿感责任重大,要面对先人了。骨灰盒上嵌着一张老泰山青年时代的照片,一望便知拙妻“出处”——叠合度至少80%。后来,渐渐知道她不仅外貌肖父,血缘一脉,性格行为亦多有继承性。除了“我爸爸这么说……”、“我爸爸那么说……”,最伤心的一句:“你怎么一点都不像我爸爸!”

意气风发军代表

岳父张永定(1929~1980),江苏武进洛阳镇朝东村人,先后就读广里小学、匡村中学(今无锡县中)、江苏省立二中,一年半即初中毕业,高中读至一年半,逃壮丁至上海。其母在大华印刷书局老板家当过奶妈,荐入书局为徒。是年,他接触到中共地下党,秘密印刷《资本论》,后被发现,加之鼓动罢工(要求加薪),遭国府抓捕,翻窗逃跑时蹬掉一只刚买的新皮鞋,情急之下未捡回,心疼了一辈子。1948年秋,地下党秘送浦东,再脸缠纱布伪装伤员,用救护车送过封锁线——岗哨森严的钱塘江大桥,进入四明山浙东纵队金萧支队,旋入党。浙东纵队前身即新四军三五支队(第三、第五支队),金萧支队则是浙东纵队活动于金华、萧山地界的一支分队。其时,“泰山”的顶头上司为宣传科长薛驹(后浙江省委书记、中央党校副校长)。

1949年5月,岳父以军代表身分接管《东南日报》(后为《浙江日报》),印刷厂长、支书,不久调任浙江省委宣传部长兼《浙江日报》总编曹阳秘书,年仅二十。春风得意,鹏翅待展,追求到当年行情也很俏的岳母(其时知识女性甚少),幸福指数最高的一段岁月。婚前,薛驹家宴招待这对未婚青年。结婚时发糖,一向大方的“泰山”,每个同事老秤四两(新秤2.5两),《浙江日报》三十年最高纪录!

霹雳一声沦“中右”

1957年春鼓励“鸣放”,岳父只知革命不懂政治,真诚向党交心,汇报了回乡后见到的实况——

合作化对农业生产起了“反作用力”,便宜了懒汉,老家农民生活还不如解放前;我父亲种田一把好手,不愿与懒汉互助合作,硬要合,弄得门前几株桃树都被共了,桃子都吃不上……

如果不是省委宣传部长陈冰(后任天津政协主席)力保,就凭这段“今不如昔”,不划“极右”就算开恩了。饶是有省委宣传部长遮着罩着,仍划“中右”(留党察看两年),不可能重用了。年纪轻轻,遭此打击,一路青云跌入另册异类,革命青年一下子滑至“敌人边缘”,落差之大,只有自己扛着熬着了。此时,岳母正在医院分娩拙妻,还得捂着瞒着,月子里惊吓着了,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严重后果”。

“泰山”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划了中右(控制使用),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军代表,到“留党察看”的内控右派,峰顶跌至谷底。那个压抑郁闷,那个难以排遣,开始借酒浇愁,沉溺成酗。丈母娘又气又急,各方面收紧,钞票卡得越来越死。岳父只能躲在外面喝,四两白酒一口闷,开始在外面欠酒债,不时醉卧街头,全家为此心惊肉跳。尚为中学生的拙妻,多次与小学生妹妹夜晚跟踪其父(工作型的母亲经常出差),只怕他醉倒路边无法回家。此情此景,每次叙忆,她必泪水涟涟。更让拙妻刻骨铭心的是:她当时正是各方面都很要强的漂亮少女,发小闺蜜拌嘴扎刺一句——“你阿爸老酒鬼儿!”她又恨又羞又莫可奈何,只能指着闺蜜发狠:“以后再也不理你!绝交!断交!”然而,其父的这些“负面”,在拙妻眼中都不算什么,都可忽略,她再三强调的是父亲另一面的质量才能:一篇社论看两遍,标点符号都能背出来……

虽划“中右”,“泰山”毕竟才干出众,不被重用但得使用,办公桌与副社长王铁汉(13级)同屋,负责《浙江日报》印刷、后勤等一大摊事务。1961年大饥荒,中共号召入城农民返乡——“减轻国家负担”(不吃商品粮)。为动员单位职工响应号召,工会主席的岳父以身作则,将老母、妹妹的户口迁回农村。漂亮妹妹本拟嫁在城里,回乡后只得嫁了乡村教师,一生郁郁农门,长怨兄长。老母没了户口,一并没了粮票,但还得住在儿家帮带孙辈,她的口粮得由一家人抠省出来。很悲摧,岳父的以身作则并没唤起几人“跟上来”。当时,城乡差别“九天九地”,粮票问题很现实,一个城市户口拴着乡下人眼睛发绿的诸多好处——工作、票证、住所、子女的户口……绝大多数国人终究不是“特殊材料制成”。

文革前,岳父好像已走出“中右”阴影,再次看到曙光——《浙报》副社长接班人。1964年,他买了一架最贵的美多牌盒式收音机(167元,两月薪额),很肯定地对家人说:

第三次世界大战马上就要爆发,到时大家都要钻山沟,什么都可不要,这只收音机啥西都收得到,美国之音都收得到,山沟里也能听到毛主席党中央的声音!

如果不是反右、文革,以岳父的资历、人脉、才干,至少混个厅级,说不定窜上省级。文革后,他这一代“解放牌”,很多各方面都比他差得远的人,凭资历都熬上厅级。

风霜刀剑酒文革

文革爆发,人们再次互斗撕咬,几位好友背后捅刀,狠狠揭发了他,诬其“漏网右派”、“假党员”,其中一位甚至抄走他十余万字自传(一直未归还,此人2008年患癌而死)。世道险恶,人心叵测,“泰山”深深绝望。他们这一代特看重政治生命,历史问题的“中右”,这时当然成了“漏网右派”,难以洗清的政治污点,甚至被指“假党员”(当年山里入党无档案留存),发配食堂劳动。

灵魂一旦失去牵引,很容易消极沉沦。没了希望、看不到出路,“泰山”从此彻底滑向颓废,借助酒精逃世。终于,他酒量惊人。一次宴会(18桌),他每桌敬黄酒一碗(至少半斤),九斤下肚,居然还能回家。可是,所有酒精均需肝脏排毒,酗酒伤肝。“泰山”最后死于上食道静脉大出血,病根还是肝脏——造血贮存功能衰竭,输多少血都无法接受。

1980年5月24日凌晨,拙妻醒后再寐,梦见一条青褐色大蛇对洞内一窝小蛇依依不舍,再三回头,慢慢游出,岳父属蛇。一周前,他已昏迷于杭郊九里松117医院,大量输血,似已止住失血。5月24日傍晚,再次大出血,七窍涌血而终。23岁的拙妻,床边为父亲端盆接血,整整一脸盆,手都软了。她一直有点迷信,相信那天晨梦所寓。

文革结束后,《浙江日报》扩建,从选址到印刷大楼完工,岳父一手操办。《浙报》尚在,印刷大楼尚在使用,它的建设者却已飘然走远。

天时不予缴“学费”

唉,老泰山最后也因太传统而憋死。AB血型,领导气质,嘴紧话精,负面则是不易自我舒缓解压。天崩地裂的“中右”,一个人死扛硬捂。丈母娘乃《浙报》机要秘书,产后上班,偶然从文件中得知这一“晴天霹雳”。最初几秒钟,惊呆了,都不知如何坐下的。机要秘书奶水被吓回,只得雇请奶妈,奶妈满脸雀斑,过给拙妻,影响她一生美丽度。

幸好只是“中右”,若是划了右派,按当时规矩,一定动员机要秘书与右派丈夫离婚,否则便是“划不清界限”,连她也一并划“右”。真不知这对红色小夫妻如何熬过那段日子,如何接受这一“惊天大逆转”。16岁参加革命的丈母娘受丈夫影响,一生未得提拔,退休才扔给一个“副处”。

岳父当然想不通革命革来“中右”,想不通沦为“党的疑敌”。现代人不仅生活在物质中,更生活在精神中。逻辑如此失通,落差天渊,冰炭两重,情何以堪!愤何以抒?羞耻、自责、苦闷……除了不断检讨,无处倾诉,无人可诉。无奈之下,惟有贪杯逃避,浑噩捱日,积久成瘾,不醉不休。

每次酒醒,他深知给家人带来的折磨,屡次决心戒酒。然冤屈负身,病须深深,数戒数弃,无法折返,51岁就走人了。没能看到子女们的“出息”、没能与我这位女婿(或会喜欢)对话、没能…… 唉,丰才啬遇,天时不予,长才未尽,“中右”待洗……他的一生为红色革命缴了学费。当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一代革命者为中国共运所支付的实质性代价。反右、文革的罪误要由数代人具体承担,延绵数代人的国家损失。

基因传女“古典美”

岳父虽是一心革命的红色青年,但却似乎“未被改造好”,保留相当多的“封资修旧思想”。他向女儿灌输了不少并不革命的治家格言,如“家丑不外扬”、“男学关云长,女学王宝钏”、“女孩不可爱慕虚荣”、“女孩要学厨艺”、“要会打毛线”、“要贤惠”……父亲无形中成了她坚决抱守一系列传统的绝对理据。几年后,我渐渐明白:如果不是这样一位泰山,如果没有他对女儿的培育,我便不可能得到这么一位高分值的贤妻;没有老泰山传递给她的这些传统,她身上便不可能有那股传统味,就不可能有古典美。

我从拙妻那里认识的岳父:宽容善良、遵时守信、大方乐施、勇于挑担、好学强记、怜生爱幼……当然还有他痛苦的晚年酗酒。他活在女儿的心中,自然也就活在我的侧旁。这样顽强的存在,无法不让我时时感受到他的存在。

不过,“反右”使拙妻成分不佳,她才多少理解一点“黑五类”的痛楚,共产党的女儿才肯嫁给国民党的儿子,才有我们这段“国共合作”,一齣标准的“红”与“黑”。

如今,我们相守28年,岁深年久,这位从未谋面的岳父不时附妻伴我,使我无法不熟悉不认识。除了他要女儿“找一位正牌大学毕业生”(本人进入候选资格),更有深层次培育女儿崇拜英雄(如谭嗣同),“要有自己的思考,不要人云亦云”。这一条很关键,拙妻因此才会欣赏我的“有个性”——脑有反骨、敢于抗上,才将绣球抛于我,才认同我弃大机关而入小学校(弃仕求学),才会与我一同承担研史风险。2005年,当我在香港“反动刊物”开始发表文章;2006年,被有关部门嗅迹盯上;2008年,有关人员直接上门“示警”……直至2014年在台湾出版一本本“反动书籍”(至今已出第五本),所受到的各种压力,她当然都得匀着分担。

从代际传承角度,岳父传输基因育子女,留下对生命对传统的理解,还有这么一位顽强怀念他的女儿(包括其弟弟、妹妹),也算雁过留声吧?我这位未谋一面的女婿,居然也写出这么一篇怀念他的文字,估计他不可能想到,当然我自己也没想到。

又到一年清明日

每年清明,我当然会和妻一起怀念他,妻子是一定要哭的。这一天,我俩都很沉重。

人固有一死,能否活在后人心中、活在子孙心中,还不得看他生前给予了什么?有什么值得后人念想?真正的怀念当然是放射性影响,言行的能量传递,而非牌位上的几个字。

田野草青,油菜花黄,又到一年清明日,今年是岳父逝世三十周年,这篇文字烧给他吧!愿他在天国笑一笑。

初稿:2008-10-1;定稿:2010-3-23~24;
修订:2013-11-25、2015-8-24~25
原载:《南方都市报》(广州)2016年1月1日(删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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