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7日廖亦武朗读演奏完从舞台下来,照片为Ali Ghandtschi所摄
演出之后的售书签名
8月16日跟友人相聚,左一本文作者廖天琪,左二廖亦武,左三赫塔穆勒女士左四德国现任驻日本大使、前任住北京大使史丹泽夫妇,右一为穆勒女士的丈夫

8月17日这天,作家廖亦武在柏林剧院(Berliner Festspiele)举行他的自传体作品《证词》德文版(书名Fuer ein Lied und hundert Lieder“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取名他狱中诗歌其中一首的篇名)的新书发表会。四天之前,柏林人还在纪念50年于一夜之间砌起的柏林墙终于在1989年冬坍塌了。它存在的天人隔绝的28年之间,有239名东德人试图翻墙因而丧生,无数的家庭被活生生拆散。柏林墙也成为东西冷战阵营的象征。柏林本来就是历史和记忆负荷沉重的一个城市,权力的角逐和战争在柏林人的脑海中是抹不去的。原来是诗人的廖亦武现在强调自己是“记忆工作者”,他心中奉之最高的典范是司马迁和他的《史记》。他的新书能在柏林诞生,似乎是冥冥中的天意。尚未离国的亦武曾给我来过信说:“6月6日,端午节……用《周易》占卦,得’复,。卦辞说: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第一爻辞说:不远复,无只悔,元吉。”是日,剧院的庭院中聚集了提前来到的听众,大家坐在树荫下谈天喝饮料,乐呵呵地看着几十个摄影记者在为亦武和特邀来宾们照相。赫塔·穆勒女士是亦武的好友,今天又是她的58岁生日,特别开颜喜悦,一扫平日的严肃,她拉着亦武,抚着他的肩说:“你在这儿,多好。”这也是大部分人心里的想法——“出书、坐牢”?不行。现在他出来了,格局成为“出书、不坐牢”,皆大欢喜。

有上千人座位的剧场几乎满座,8、9百人来参加一本书的发布会,连对于一个大都会的柏林来说,都可谓盛况。这场为时两小时的活动文学节主办人乌里·史海博的祝贺发言指出中德之间经济关系火热,双方官方之间的文化交流似乎也顺畅,但是为什么刘晓波、艾未未和廖亦武不是被关就是被禁?赫塔·穆勒则将廖亦武这本书的分量提升到世界文学的高度,跟《齐瓦哥医生》相提并论,并且细致入微地分析,她说监狱把人转化成了非人性的动物,但是廖亦武的笔触又把他们“去妖魔化”了。这是大悲和大善以及高度艺术的表现。折磨和发善心在狱中起伏交替,这些经历深入亦武的灵魂,会陪伴他一生。穆勒说,亦武将较长时间回不了故乡,他将荡漾于怀乡和不思蜀的心态之间,不过她认为,渗有苦味的幸运已经降临在亦武身上了,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体会了。

笔者作为廖亦武的友人和此书德文版的催生者,在发言中认为廖亦武从诗人的角色转换成一个历史见证人和记录者,十分能反应中国底层又底层的人的生存状态,经过了炼狱,如何能再写诗?亦武把人变成鬼的责任归咎到制度和人性中的阴暗,不过外表如顽石的他,还是用了他那颗善感的心,给群魔乱舞的狱中难友每人一具灵魂,毕竟再恶的人,都有妈妈。这也是穆勒女士所称的“彼岸的温柔”。亦武出远门随身携带的《史记》和《易经》就是他的家园和故乡。

亦武这次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国外公开朗诵了“大屠杀”诗篇。他带着一个当乐器使用的算盘,站在麦克风前,没有一片纸,就从自己的脑海中调出了那5页之长的诗,他浑厚的中音缓慢念出了头三句:“谨以此诗献给法国大革命200周年;谨以此诗献给中国五四运动70周年;谨以此诗献给六三惨案的死难者”。接着就平地一声雷,以撕裂灵魂的悲怆嚎啕之声破题——“而另一种屠杀在乌托邦中央进行”……偌大的厅堂,上千只的耳股里回荡着他的呼喊、泣哀,愤怒、恐怖、令人发指和血液凝固的咆哮声,起起伏伏,忽而转为低泣和哀告——“仁慈的仁慈的刽子手,放过这个妇女和孩子,给汉人留下一个种,就一个种……”猛然又狂奔为岩浆的喷涌——“扫射!扫射!好过瘾!好过瘾啊!……自由好过瘾!掐死自由好过瘾啊!权力永远会胜利……”。余音袅绕、荡气回肠,当他嘎然而止的时候,全场静默数秒钟,然后是雷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也许对于西方观众这是一场心灵和情感的涤荡,但是作为中国人,笔者当时悲情充满胸臆,顿时,八九往事都会到眼前来。22年了,死者墓木已拱,然而冤案未平,生者纸醉金迷,对往事的记忆已经灰飞烟灭。思此,如何不悲、不愤。这就是为什么廖亦武已经要求德国出版社将他的下一本书《上帝是红色的》(此书的中文版明镜出版社2011年夏季已推出,黄文翻译的英文版也刚刚由HarperCollins出版社在美出版)暂时搁置,明年会出一本关于“六四暴徒”的访谈录。亦武就是这样一位侠义勇敢的当代司马迁。

接着满场的观众再次真正理解体会了亦武的“大屠杀”,男演员Frank Arnold声情并茂地以德语朗诵了全部诗篇,他的朗读自然没有亦武的狂风暴雨风格,但是深沉、痛苦、温柔,那怕是暴力的片段都给人“距离的美感”。他念完了之后,身体似乎都虚脱了,见他有点恍恍惚惚地走下舞台,笔者内心的激动实难形容。亦武把22年前人神共愤的天安门屠杀再现于异国,引起这样神奇的效果,实在太令人震撼了。难怪温江的、四川的和中央的国保们对他如此高度戒备,他的那只笔能穿山越岭、飘洋过海占领人们的精神堡垒呢。

盛会以亦武的呜咽的箫声和淙淙的拇指琴淌流结束。下得台来,亦武被他的文学友人紧紧地拥抱,穆勒女士怜惜地抚着他的肩头安慰他,两人眼里都含着泪光。而离席的观众已经在抢购他的书,并耐性地排着长龙等待他的亲笔签名。夹杂在流连顾盼的观众中,感动的、赞扬的评语,间或参和着叹息,始终不绝于耳。这个经历了世纪灾难的柏林城的居民,似乎比别处的人多一份历史沧桑感,因此亦武营造的历史悲情也比较容易能触动他们的心灵。走出人声鼎沸拥挤的大厅,来到清朗夜空下寂寂的庭院,“好美的仲夏夜”,我喃喃地对自己说。

本站首发2011.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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