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周元川(左)1963年与陈文寿(右)赵立权合影

时间到了1961年9月1日,我开始干活。人民公社成立以后,溪河村以当时各家住所的位置,从南向北,分为上、中、下三个生产队,我家在中队,杨克军家在下队。四年前,即1957年9月16日,在杨岱、李学孔的煽动下,我被斗争批判,给予我的心灵留下永远抹不去的伤痕。这件事情,见仁见智,就如同赵映国、赖福陈、杨克军各执一端,有的人认为对我的教育,虽然过分,但是有好处,不打击我的桀傲不训,我将来会吃更大的亏。这话也许有道理,比起我后来所受到的打击,比起中国人民所受到的打击,太小太小,简直不值一提。生产队的长幼也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从而逐步减轻了我思想上的压力。

回到父母身边,象远航的船只回到港湾。父母什么苦没有吃过,经过艰苦奋斗置下的家业,一夜之间被扫地出门,这样的打击都经历过了,都走过来了。伙食团下户以后面临的是如何填饱肚子。当时,父母已是六十花甲的老人,大嫂带着五个未成年的孩子,如果没有父母的撑持,凭大嫂一人是难以度过难关的。母亲种了一块茴香,茴香本来是作蔬菜用的,母亲创造性地把茴香掺在饭里,这样可以填饱肚子。有一次,张弟来找我,给他吃这样的饭,他十分不以为然,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我的回来,给家庭增加了一名男劳动力。但是,我是一个相当不称职的农民。我对做农活素来没有兴趣。除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的灌输,想想父母艰苦创业的悲惨结局,想想杨克军父亲盖的一院瓦房,最后成为埋葬杨克军祖母的坟场。就是用鞭子抽我,我也不会卖力。如果不发生后来的变革,我注定要成为共产党的依靠对象,标准的流氓无产者,朝思暮想第二次土改。

我惟一的兴趣是读书。溪河村与牛井街近在咫尺,到县图书馆借阅图书很方便。管理员姓陈,广东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我常给他送一点酱食咸菜,颇得他的好感。按规定在一个星期中一人只能借一本书,但我可以借几本,满足了我阅读量较大的需求。但是,在阅读文学作品上,我具有极大的盲目性,急功近利得那样荒唐可笑。我的目标是写点反映农村的东西,于是就找些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来读,什么《麦子熟了的时候》,赵树理的作品,完全是学校里接受的那一套,完全是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那一套。乱七八糟的读了许多,没有什么提高。在这方面,杨克军的水平高多了,他读《曾国藩家书》,读罗曼罗兰的《约翰 克里斯朵夫》,读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经过他的介绍,我才接触到外国文学,后来发觉我对西方的东西,天生的敏感,至今不衰。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宾川县文化馆在牛井街与下窝铺的接口东侧,县政府从洲城迁到牛井时,县人民医院就在这个院落里,后来医院建到新村坡,这个院落划归县文化馆使用。当时我们到县文化馆阅读报刊杂志极为方便,有时完成田间作业以后,直接扛着锄头、撮箕到文化馆,关心一下国家大事才回家吃饭。当时宾川县文化馆的阅览室,聚集了宾川县的文化精英,这里的常客,大部分是地主子弟。他们处处被排斥,处处受打击,只有这块精神领地,还没有被剥夺。有的是,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有的是在无助无望中,填补精神空虚。我却异想天开,想通过刻苦学习写作,和共产党政权亲和,别的路子走不通,这一条路走通了,也许共产党能够赏饭一碗。我受到前两种人的鄙视。我常常带着小本子,做些摘录,时间长了,居然有几十本。文化大革命开始,凭着我敏锐的政治嗅觉,迅速销毁了所有的手迹,这几十本摘录也同时遇难。从这个意义上讲,读了这多书,还算是没白读。

我的活动半径狭窄,无非是家里,田里,文化馆,邮电局,新华书店,别的没有什么去处。我的几个朋友,都是在这些场合结识的。宾川县文化馆阅览室,除了地主子弟,来得最多的要数太和农场的右派,但是他们要星期天才能来,来的次数多了,一个同样做点摘录工作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人个子不高,与我不相上下,前额特高,红光满面,穿一件皮茄克。凭我的直觉,这是一个有知识,独立不羁的人。我被强烈的求知欲驱使着,主动上去跟他打招呼,翻开《大理日报》我发表的文章,请他指教。他也把《大理日报》上的一首诗歌翻出来, 署名“未熟”,表现得特别谦虚。他觉得在阅览室交谈不便,我俩走了出去。在田间小径的漫谈中,我毫不隐瞒地主子女的身份,他只告诉我他姓陈。我邀请他到家里吃饭,他谢绝了。过了几天,我收到他给我写来的信,大意说,邂逅相逢,在他的心海里,搅起了情感的狂浪。对于我在逆境中尚能刻苦学习,努力奋发,给予充分肯定。并且指出,只要具有这种精神 ,前进中的困难就能够踹开它!他的信,文笔干净利落,简洁明快,显然是出自一个青年诗人之手笔。这封信寄自太和农场三队,我了解到三队在新罗城村附近,就径直去找。

新罗城村距离溪河村5公里,那时不象现在交通方便,要靠脚走,如同共产党干部的话语,坐11号汽车。我到达三队时,被强制劳动的人都到田间干活去了。我试着向一位马车司机,打听这个队有没有一个叫陈未熟的人,我还主动介绍,这是一个写诗在报纸上发表的人。马车司机带着鄙夷的笑容说:“陈文寿在割马草,一下就回来了。”在马车司机眼里,我毕竟是个孩子,也没有怎样为难我。隔了一阵,一个人挑着青草来了,他带着草帽,我没有看清他,他倒看清我了。我的出现,他感到吃惊。因为他有言在先,关于他的情况,以后他会慢慢告诉我的,鉴于他的处境,我不能去找他。我的幼稚无知,使他十分尴尬。他跟我打招呼以后,更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他和马车司机吵起来了。他割的草,其中有马不能吃的植物,马车司机指责他“钻空子”,他的反驳,艺术性很高,他说:“你应该把空子堵塞好,我就钻不了啦!”我在旁边也强词夺理,为他帮腔,马车司机的口气更鄙夷了,他说:“你俩什么关系?师徒关系。”本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俗语说“吵架无好口”,双方对骂了几句,不欢而散。

当天晚上我就住在陈老师那里,他终于向我谈了他的身世。他是四川省双流县人,四川号称“天府之国”,他生长的锦江平原是“天府之国”的中心,衣食是富足的,他的家庭是贫农,他的父亲患眼疾,谋生能力差,他的母亲改嫁,造成这样一个悲剧家庭。他的继父愿意供给他读书,他拒绝了,他是靠国家给的人民助学金上完大学的。他就读于昆明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时被划为右派,组织上念其出身好,他被分配到祥云县第一中学,在工作中查看。现在不让他教书了,把他发配到农场当工人。听起来,身份比右派高一点,右派是敌我矛盾,工人是属于人民范畴,但是自己仍然带着右派帽子。可以想象当时右派概念,在逻辑上混乱到何等地步。除了毛泽东,谁又能够说得清楚。他说得清楚,说不清楚,对他来说无所谓,但对于被处理的人却是致命的。陈文寿的工人身份,丝毫没有使他的待遇,比其他的右派有所改善,工资反而少了五块多,相当于一个月的伙食费。记得我在宾川一中上学时,一个月的伙食费就是六元。他和我推心置腹的交谈,使我感动。

他还写有一本诗稿,有六、七十首诗。说明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仍然在努力写作。他向我朗诵了雨果的诗《最后的话》。1852年12月2日,法兰西第二帝国正式成立以后,巴黎盛传拿破伦三世,即将颁行赦令,凡因反抗“政变”而拘禁的在狱或逃亡在外者,均得恢复自由。消息传到海外,一部分流亡人士,不免动摇,有些人并已在巴黎政府的默许下,准备启程回国,但是雨果不为所动,为了表明态度,他写了《最后的话》。
雨果表达了自己的斗争决心:
“如果只剩下一千个人,
我定是其中之一;
万一只剩下一百个人,
我还是不放下武器;
如果只剩下十个人,
我就是那第十名;
如果只剩下一个,
我就是那最后的一人!”

他的朗诵,语音铿锵,声情并茂,仿佛向我表明他的心迹,如果有一天,居庙堂之高的最高领导人,要召唤他回去工作,他会象诗人雨果一样,是最后一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当然,我们也谈到白天不愉快的事情。要不是“未熟”、“文寿”谐音,我还不一定能够打听得到,要不是碰上这个马车司机,我还不一定能够找到。在这个意义上讲,象我这样贸然而来的造访者,还得感谢这个马车司机。马车司机叫陈开杨,他原是下关市人民法院的干部,1957年被划为右派。赶马车,掌握运输工具,如同现在的小车驾驶员,在那交通工具较为贫乏的年代,应该说,身价远远超过现在的小车驾驶员。从陈开杨对陈文寿的态度,可以推测右派们,对陈文寿这双重身份并不看好。后来,我了解到陈开杨的身世,对后代人认识共产党政权有警戒作用。陈开杨的哥哥叫陈开板,建政初期任祥云县公安局局长,为了表明他背叛剥削阶级家庭,忠于党,祥云县第一个被枪毙的就是陈开板的父亲,按照祥云人的说法,陈开板的顶子是用他父亲的鲜血染红的。陈开板后来调到大理州公安局任一名科长,1957年,和他的弟弟,就是我遇到的这位赶车人,在同一个地方同时被划为右派,一起被遣送到太和农场监督生产。枪毙他的父亲,反倒成了伪装进步,钻入革命阵营的罪证。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的朋友戴如光老师来怒江州找我,说要去看一个曾经在过他们村里的女知青。我想我不会知道这些人,后来,戴老师又来了几次,每次都去找。有一次无意中说到她的父亲是陈开板,戴老师以为我不认识,其实我太熟悉了,连她的叔叔陈开杨,我也知道。这位女知青叫陈云芝,何许人也,怒江州委书记和化龙的小舅子的妻子,多少人要巴结权贵而攀附无门,陈云芝不正好是一块理想的敲门砖吗?不过,当我知道这一政治格局时,和化龙已经调任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我错过了一次攀龙附凤的机会。在我看来,一个州委书记,在怒江州1470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党政军民学,他全管,他说了算,有什么事情办不通。但是陈云芝在怒江州卫生学校任校医时,她到州卫生局上访,申诉她的技术职称评定问题。令我大惑不解,和她一起毕业于大理卫生学校的,几年前就解决了的中级技术职称,怎么她还没有解决?我只说了一句:“你姐夫在的时候不办,现在来求人。”这时,我才弄明白,陈云芝和她的父亲,不是一个类型的人,她对政治不感兴趣,她不善于投机钻营。结论是,如果真的要把她当一块敲门砖,那一定是一块不理想的敲门砖。过了几年,听说他调到昆明去了,无须问,那是和化龙的小舅子上调,她随迁罢了。否则她是不会提出这种动议的。

1962年,有的摘帽右派回机关工作,我大哥就是在彭荆风走后不久,被大理地委组织部宣布回机关工作的。但他子女多负担重,怕养不活自己的孩子,申请办了退职手续。有句俗话说:“有人辞官不愿做,有人漏夜奔科场”。象我就属于那种钻头觅缝,想和现政权亲和,向共产党讨一碗体制内的饭吃,对体制外的谋生,始终怀着一种恐惧感。就拿陈文寿来说,虽然口头上高唱“最后一个”,内心里也在想:“周锦川这样的好运气,我陈文寿怎么就碰不上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陈文寿的几个大学里的同学,也要回校了。他们从宾居农场来到县政府所在地,准备启程。经过陈文寿介绍,一位是赵立权,一位是韩寿康,另一位是钟道容,都是四川人。当年,云南生员不足,四川学子,怀着对云南美丽风光的向往,考进了昆明师范学院(云南师范大学的前身),孰知是祸是福,年纪青青,成了敌人,成了专政对象。钟道容相对有名一点,因为陈文寿保存的《昆明师范学院院报》上有揭发他的材料,他是学中文的,我和他交谈得多一些。在这三位准备回校的学生中,惟一走掉的仅仅有他一个,另外两位为什么没有走成,至今我也没有去深究。据说钟道容是调干生(在职人员考入大学,拿着工资上学,和中国人民大学著名右派林希翎一类。),入学前已经结了婚。1967年我去北京上访,还去昆明师范学院找过他。钟道容划右时就要毕业了,劳动了四年,回校后又从头读起,1969年才分配。从1955年到1969年,经过十四个年头,钟道容的大学才算毕了业。1976年我在永胜县做手艺,认识一位姓杨的老师,她和钟道容一起分配到昭通地区一所中学,钟道容的信息至此无下文。韩寿康是名士派,未进行过深谈。右派改正后,和他的妻子到了下关,退休后,与一班人拉二胡,唱京戏,自得其乐。只有赵立权,和我开始了旷日持久,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留到后面专章叙述。

诗人终究是诗人,陈文寿天生浪漫。为了物色对象,我还同他去过农场附近的村庄。他看上了某姑娘,并不是直接去进攻这个姑娘,去追求这个姑娘,而是先去拜这个姑娘的妈妈为干妈,企图通过这个干妈招他我女婿。结果是单相思,是一相情愿,最后以失败而告终,成为农场老右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别人笑话他,他不能容忍,他认为这纯属个人隐私,别人侵犯了他的人权,跟人家干架,与他在同一个运动中戴上了同一顶“帽子”的人,为了这鸡毛蒜皮的事情搞得不欢而散。

如此周折,总算在离农场较远的江干村找了一个,这人叫杜汝兰,贫农,在生产队当会计,是一个贤惠的女人。在当时那种政治氛围下,决定下嫁右派的人,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们也不图什么,图的是和和睦睦过日子。她们怎么也没有想到,1978年的右派改正,会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了质的变化,与同一个村庄里同龄的女子比,终于从糠箩里跳进了米箩里,甚至还跳出了“农门”(农村户口转变为城镇户口),一下子又被同一个村庄里同龄的女子羡慕得不得了。再往后,她们的子女一个个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她们得以安享晚年。

当年全国打了五十五万右派,估计要接纳一半以上的杜汝兰。我这样说并非空穴来风。划为右派时没有结婚的,不用说必须作出这样的选择,至于已经结婚了的,由于政治压力多半离了婚,也只能走这条路。杜汝兰们,本来是不怎么仇恨阳谋制造者的,但是在和右派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逐步积累的仇恨,也使这些人对发动阳谋的元凶有着刻骨的仇恨,你说,恨他的人不就成几何级数增加了吗?他的大救星地位不就从根本上动摇了吗?

后来,陈文寿从新罗城五队调到哀东十三队,我和他的往来并未因此而中断。1967年6月,我混进后来被中共中央定为“两派都是错误的”其中一派,成为里面摇笔杆子的重要角色,10月份去北京上访,给陈文寿带去申诉材料。我才了解到他划右派以后,分配到祥云一中,当时的处理是在工作中查看,这是对右派处理最轻的一种。由于阶级斗争的需要,祥云一中党支部书记郑育和又给他升级了。收集的材料主要是,他在上语文课教大家造句时,信手拈来一个句子“同学们发出爽朗的笑声”,他是四川人,可能是发音上的差异,同学们把“爽朗”听成“双人”,于是定罪为“在课堂上公开宣扬低级趣味”,此其一;他在讲大剧作家曹禺的代表作品《日出》时,朗诵剧中主人公陈白露的独白:“太阳出来了,太阳不是我们的!”被定罪为“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攻击新社会,攻击……”。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与郑育和理论,郑育和叫学生用棕绳把他五花大绑,残酷到不准解大小便。就这样被押送到太和农场劳动改造。明明是右派,却不得享受右派每月21元的经济待遇,美其名曰,从轻处理,享受工人每月16元的经济待遇。那年月,5元钱可以解决一个月的伙食费。可想而知,手中握有权力的人是怎样变着戏法整人。

陈文寿和杜汝兰结婚后,总是有许多家务要做,比如打米、磨面,当时用水作动力,宾川缺水,常常耽误几天,哀东十三队的坏头头,不辞劳苦亲自到碾房、磨坊,将陈文寿五花大绑捆回农场。这给杜汝兰等家人的心灵上带来多大的伤害。杜汝兰的贫下中农亲戚看不下去,通过大队支部不断给农场申请,以贫下中农家庭缺乏劳动力为由,终于脱离了以整人为乐的农场,回到江干村接受贫下中农专政。陈文寿从戴上右派帽子就一直到改正,因此没有享受过摘帽右派的待遇。从这一点上讲,他可以眩耀做了法国诗人雨果《最后一个》中的最后一个。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他需要一张手推车,我们家里正好有一张旧车,通过更换几个部件以后,勉强可以使用,他答应补偿30元。我的岳母一再催索此款,我只好去找他。为了此事,他指责我说:“几十年的交情,毁于一旦。”俗话说,三分钱逼死一个英雄汉。他需要帮助是事实,但是,我当时的处境也实在拿不出这30元钱,交给我岳母。我只能忍受朋友的误解。说是这样说,我们之间的友谊并没有中断。右派改正后他分配到宾川三中教书,我回乡省亲,每次都要去看他。多少年来,收入有限,比起经商和做官的,显得十分寒碜,颇感忿忿不平。退休后仍旧四处找活计,弄点收入。要把自己的收入增加到经商和做官的水平,恐怕难以办到。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