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中国大学有问题,过于笼统了。要说问题,这世上恐怕无一所大学敢断言没有。关键在于,问题属何种性质?是大学自身发展过程中无法避免的问题,还是使大学肌体腐坏的疾患?

哪些问题不可避免?我看大致有三类。一是源自大学自身功能、特性的问题。大学自诞生以来,一直担当着人类知识和价值的坚守者、传承者与创新、变革的推动者这双重角色和功能。如何处理好这些存在矛盾和冲突的角色和功能,在保存和创新之间保持必要张力,这是大学必得持续面对的问题。二是作为智力权威机构,大学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作用,使得各种力量都想插手和控制。不论政治的、宗教的或别的社会派别都试图通过政治或经济等手段施加影响,干预学校事务,这些来自外界的影响和干预,对大学的生存之本——独立、自治、学术自由构成威胁。如何在争取外界支持的同时维护自己的生存之本,这也是大学始终要面对的问题。第三类问题随时代变迁而出现,比如,当社会产生了对高等教育的巨大需求时,大学如何在积极回应社会需求与保持学术标准之间寻求平衡;在民主已经进入大学核心价值范畴的现代,如何处理精英教育与大众教育的关系;在无可逃遁的市场化背景下,如何克服市场因其逐利倾向而在事关知识进步、人类持久价值问题上的盲目和短视,坚守大学的核心价值,探寻大学文化的持续发展之路……

对大学来说,遭遇问题、解决问题是常态;而大学在其发展过程中必须不断面对的种种问题,它们对大学是挑战也是机遇,大学可以在积极应对这些问题中使自身获得发展、丰富和更新。

但是当下中国大学的问题不属大学发展过程中无法避免的这类问题,而是患上中国的社会病,重症在身。本来,社会有疾,大学应成为抵御社会病,矫正社会问题的健康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大学传统的独立精神、批判精神和理想主义。然而在我国,这些对大学来说具标志性的传统精神随着大学独立地位的缺失而弱化、随着大学越来越往政府下属机构的角色靠拢而消失。缺了精神底蕴的大学,不仅没能充当抵御和矫正社会病态的健康力量,反倒成为疾患的一部分。

社会受困于权力的无制约无边界,象牙塔内的权力膨胀和滥用一点不亚于政府、公司和企业;社会盛行官本位和等级化,大学也乐此不疲,而且有过之无不及,让官本位和等级制在作为学术共同体的大学采取了最荒唐最不知趣的表现形式;政府机构衙门化,大学则弃自己的知识共同体特质,拼命把自己塑造成超级衙门;腐败顽症吞噬社会肌体,大学无原则无抵抗,加入其中,后来居上——社会其他领域有的腐败途径和方式,大学无不具有,其他领域没有的,大学倚仗特殊资源发展出了腐败新途径、新方式:滥评职称、滥发文凭乃至卖文凭送文凭,教学科研质量评估中大规模造假,金钱打点、疏通关系之类学术外功夫在课题申请、硕士博士授予权等纯学术事务上大派用场。源源不断发明出来的诸如学术带头人、有突出贡献专家之类头衔(这些头衔还有从校级、省级乃至国家级的颇为繁复的等级之别),则不断在为丰富分赃机制作贡献……。腐败至此,已是触目惊心,更糟的是,大学本应担当起树立标准、展示理想、坚守价值的使命,一旦腐败,侵蚀的是社会中枢神经,消解和败坏的是人们心目中最后尚保有神圣性的知识、道德和信仰的标准。

当代所有大学都必须在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对种种问题带来的挑战作出创造性回应中获得发展。但对百病缠身、失了魂魄的中国大学来说,先得祛除病根,找回魂魄。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有资格有可能去应对那些对大学来说具共性的新问题的挑战。

2005年11月6日

(《民主中国》2005年11月)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