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逝去的亲人

学徒

1954年,我十二周岁,在黄田中心小学毕业了。家境贫困,无力升学。母亲说:“还是学个手艺吧,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总比务农强。”我也觉得好。母亲又说:“学个木匠吧,你拿不动斧子。学个瓦匠吧,一身灰浆一身泥,吃不消。只有针匠轻巧。你也斯文,坐得住。”

于是决定学针匠,就是裁缝。黄田人管裁缝叫针匠。

村子里针匠不少,母亲去找“大夫第”江师傅。为什么偏要找江师傅呢?母亲说他手艺好,找的人多。再说,他有机子。别的针匠都是手工,他用缝纫机了,针脚笔直,一扎齐。你去了,能学机子。机子学会了,还愁没饭吃?母亲想得好简单。

江师傅同意收我为徒。约定中秋节第二天上门,正式拜师学艺。口粮自带,每月三十斤米——“统购统销”了,各人有各人的配给口粮。人到哪里,必须把口粮带到哪里。

师傅江益荣,虽然做针匠,一天到晚屁股不离板凳,性格却外向,不呆板,喜欢说笑话,喜欢唱京戏。是黄田村业余剧团的“名角”,每逢演出必不可少。师傅主工“须生”,《甘露寺》、《秦香莲》、《群英会》、《徐策跑城》,都有他的戏。他身高中等,不胖不瘦,脸特长——俗称“马脸”。这“马脸”平时不好看,但戏台上“髯口”一戴,特别经看,特别舒服,真怪。师傅说他这张脸就是为“髯口”长的,硬是多了几分得意。也经常为别人配角,哪怕临时扮个“中军”、“衙役”什么的,他都乐意。他说管他什么角儿,上了台就快活。有一次,《打渔杀家》里面他扮个“教师爷”,小丑。“教师爷”展露拳脚,摆“架势”:两臂平展——“扁担!”车过身来又是两臂平展——“担扁!”再收起两臂,笔直站立——“双响!”对方不解,问:“从何说来?”“教师爷”指着自己裤裆说:“这是引子,一点火,嘭——叭!”于是台下哄堂大笑。“双响”是一种爆竹,炸两响,也就是“二踢脚”。我不懂人们为什么大笑,后来才知道,噢——这么回事。

我对师傅充满好奇。

“大夫第”是个较大的院落,一湾小溪门前流过,清澈见底,波光粼粼。师傅家住在其中一个大敞厅左边,右边则是我的同学朱世久家。同学的父亲一直在上海,只有老爹、母亲和他住在黄田。1958年“大跃进”前夕,母亲带着他投奔上海去了——这是后话。老爹名叫朱炳文,人称尊老爹。尊老爹主动叫我与他同寝,说不要开铺了,省得麻烦。母亲说不好意思,太惊吵了。“惊吵”就是打扰,方言。尊老爹说:“不要紧,我的床大,被子也多,一人一个被褥筒。两个人住一起也热闹些。”于是母亲万千感谢。

尊老爹爱干净,经常晒被子。冬天,还用铜脚炉烘被褥。我也沾光了,很暖和。如果不是尊老爹热心肠,我会多受许多冷冻的。

学徒生活是十分苛刻的。天刚亮就起来生炉子——俗称“烧冷灶”。冷灶很不容易烧,要用松毛、细细的引火柴,再架大柴。小心翼翼,唯恐熄火。烧热水,烧开水,洗茶杯,扫地,抹桌子,泡茶,给师傅打洗脸水。烧饭——我不会,师娘手把手地教。挑水——有一担杉木水桶,是师傅用的,太大,我挑不动。于是师娘弄来两只洋铁桶,做了副小水桶,让我挑。下河洗菜,捶抹布,洗衣服。吃饭时要为师傅盛饭,双手捧上。吃过饭洗碗,涮锅,捡场。用“三六表”裁成窄窄的纸条,搓“媒子”。那年月用“洋火”(火柴)是奢侈的事情,几乎家家都用“媒子”。“媒子”在火坛里点着了,用嘴一吹便燃起明火,用以烧炉子,用以抽旱烟,用以点灯。一大把“媒子”装在条桌上的“帽筒”里,整整齐齐,倒也别致。晌晚时要擦拭煤油灯,擦拭灯罩。师娘爱干净,叫我将灯罩拿到河里去洗,说洗过以后雪亮。灯罩极薄,搁于水中稍不注意就碎了。师娘没有责怪,说“算了。下次注意点。”下次又弄碎了,我心里发虚;连忙跑到外婆家,拿过灯罩就走。外婆说“那我怎么点灯呢?”又说“你还是拿走吧,我再想法子。”外婆住在“长房”里,很近。还要到榔桥买米——统购统销了,配给的口粮都要到榔桥粮站去买。师傅说“就买三十斤吧,多了你也挑不动。”是同隔壁朱世久、朱永龙一道去买的。我还是越来越吃力,咬咬牙到了四座牌坊,眼看就要到家了,可就是挑不动了,一个人落在后面。他们回到家同我师傅说了,师傅赶来接我。师傅在前面挑担子,徒弟在后面甩手,我无地自容。

师娘生下小儿子不久,才几个月,我还要下河洗尿布,还要带她的大儿子玩。大儿子四、五岁了,却不会说话,只会“哇哇”叫,能发最简单的音节,师娘说他是“半哑巴”。这个“半哑巴”很嫩生,走路也不稳当,一脸的傻笑。他似乎很喜欢我,一天到晚跟在我后面。我也喜欢他,因为我也想玩,却没人跟我玩(也没工夫玩)。只有他,铁了心地跟着我,不离不弃。有点什么事情了,或是有什么想法了,他都来告诉我,哇啦哇啦比划半天。时间长了,就能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他于是很高兴,觉得我很贴心吧。

然而师傅不高兴了,对师娘说:“人家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当佣人的。你不能什么事都叫他做。学不到本事,怎么向他娘交待?”其实我喜欢帮师娘干活。学手艺,太枯燥了。

师傅从穿针引线教起,各种针法一样一样地教。整天就在一块布上“操练”,缝了拆,拆了缝,没完没了。就是不让我沾机子边,摸都不让我摸,只能看得眼馋。师傅好像看出我的心事,说:“不要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字要一撇一捺地写。基础不打牢,害了你。”日后家里缝个什么,都是亲自动手,家人见了觉得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用起针线来如此娴熟呢?当年师傅教的。

村里人常说师傅是“菩萨儿子——神种”,就是聪明乖巧的意思。师娘却长了一副白痴模样,被师傅看不起。她经常找点话跟师傅拉呱,而师傅并不多搭理。师傅做活的时候,她常常抱着孩子呆在他身边,用孩子的手去掏他一下,撩他一下。有时候师傅车过身来,在孩子脸上吻一下,她便能高兴半天,好像吻了她似的。更多的时候是厌烦:“去去去,不要耽搁我做事。”师娘也不恼,一边解嘲一边怏怏离去。

师娘也有恼火的时候。那多半是因为“吃醋”。河对面有个寡妇,年纪虽然不小了,却过得清丝丝的,风韵犹存。她经常来玩,同师傅说这说那;师傅也客客气气地听她说,一脸笑容。师娘不高兴了,同师傅说:“喊她以后少来。不要脸,还看麻雀呐。”师傅说:“她要来,有什么法子?”——“我有法子,我来骂她!”——“你不要犯不楞!”“不楞”,方言,就是头脑不清的意思。我不懂“看麻雀”什么意思——麻雀怎么又不能看呢?师娘告诉我:那寡妇喊师傅看的,是一对趴在一起的麻雀。是一公一母,在干坏事。要不干嘛趴在一起?我说:“小小麻雀,能干什么坏事?是在打斗在玩耍吧。怎么肯定就是一公一母?”师娘说:“你还小,你不懂。就是一公一母。”说得斩钉截铁。

师娘真的有过人之处。

学会“绞边”以后,师傅教我缝裤子了。老式单裤,两只裤筒加宽宽的腰片。穿着时将腰片摺过来,以布带扎住。应该算是服装史上最简单的裤子了。师傅将裤子裁好,缝上,半成品了,交给我“绞边”。从一只裤脚边绞起,经过裤裆,到另一只脚边结束,一圈绞下来裤子就成了。我绞了一段,师傅凑过来看了看,说:“中,就这么绞。”绞到裤裆正中时,问题来了:毛头多了,卷不进去,便拿起剪刀修掉一些。又粗心大意,修剪的时候,竟然超过了一点点。我以为无大碍,自作主张地弄了弄,掩塞起来,看上去毫无异样。连师傅熨烫的时候也没发现什么,我暗自庆幸。

几天后,顾客找上门来,展示裤子,说怎么给他做了条破裤子——裤裆那儿确有一个小洞。原来,就是因为多剪了一分分,穿上身一蹲,那地方裂开了。我坦白了。师傅二话没说,赔了顾客一条裤子。

当然,我吃了批评。当时我第一反应是怕师傅责怪,想蒙混过关,不认真,不严谨,自作聪明。师傅因此断定我不是学手艺的料。“都说你会念书,怎么学起手艺来就这么不尽心呢?”还说“我总觉得你有些心不在焉。手在缝,眼睛还看别的地方。”我是在看他那个宝贝儿子“半哑巴”。“半哑巴”悄悄地对我做鬼脸,求我同他玩,我分心了。有一次,几乎下逐徒令了:“我看你还是回去念书吧。念书多好。学针匠是没有多大出息的。”师傅说得很平静,也很诚恳。

我不吭声,默默地听师傅数落。在乡间,学徒不成,叫“翻桃子”,被认为一种耻辱,名声是不好听的。然而我也没有难过,我觉得师傅说得对。念书是好,我也想念书。可是,没有钱啊!

过春节是要歇工的,至少歇到正月半。歇了工,师傅天天唱戏,白天晚上都唱。大年卅吃过早饭,我回家了。师傅说多歇歇,什么日子开工,过了正月半再定。没想到,这一离开就再也没回去——遇到一位贵人,开始了我一生中的又一个转折。

贵人

1954年冬天,陶太太多年不见的孙子回来了。一时间成为黄田村头号新闻。

陶太太住在上黄田,家里有个孙子,叫朱大庆。朱大庆矮胖矮胖——不是一般的胖,而是胖得畸形。干起活来气喘吁吁,很吃力,只能做些手边上的事情;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亲。祖孙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这下好了,喜从天降。

刚刚回来的孙子朱静涛,一副金丝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脸庞白白净净,棱角分明;中等个儿,精干瘦俏。一口清晰流利的普通话。分明是一个年轻斯文彬彬有礼的读书人。村里人十分喜欢他,总爱找个名目去探望探望,聊上几句。冲着那一身黄军装,学生们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路上相遇必行少先队礼,说“解放军叔叔好”。

朱静涛是我养父的堂弟,我喊他叔叔。他当过解放军,说是在部队里当军医。复员退伍了,发了一大笔钱,回到黄田,跟奶奶一起过。他的父母呢?为什么不跟父母过?不知道。正月里,我从学针匠的师傅家回来过年,他召见我几次。还把我的成绩单看了又看,说:“成绩不错,为什么不升学?”我说:“没钱念,算了。”——“怎么算了呢?这么小的人就算了?”他鼓励我上进,不能“算了”。还送我一本《中国青年》杂志,直排本。什么内容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幅漫画,叫“二胡”。一个鼻子大大的人在拉二胡;身上写两个字:“美帝”。二胡轸子画成两个人头,分别写“胡风”、“胡适”。说他们联合起来反对共产党。我不知道胡风胡适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头;是亲兄弟呢,还是堂兄弟?敢反对共产党?胆子倒不小。我也看不懂,只觉得这漫画好玩。

下一次见面,叔叔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想不想升学?”——“想。”——“能不能考取?”——“不敢讲。”——“这样吧,你去考。考上了,我一个月给你五块钱。”——“一个月五块?”——“对,一个月五块,一直到毕业。”

母亲说:“遇到贵人了——贵人搭救!”五块钱不少了,那时候,泾县中学的伙食费是每月六块。我们确认叔叔有钱,也确认叔叔讲话算数。经过与叔叔的详细讨论,母亲到师傅那里把学徒辞了,说:“真不好意思,翻桃子了。”师傅说:“哪里哪里。我早就说过,还是念书好。”我便去学校找到洪先生,要求插班补习,洪先生说:“是该升学,不然太可惜了。”

上半年,叔叔在黄田办了两件大事。一是给奶奶做寿材。在黄田,人上了年纪,要早早地准备棺材。说是为了增寿,所以叫寿材。做寿材是个很有脸面的事情,说明儿孙孝顺。朱大庆有这份心,却没这份力。这事一直搁着,成了陶太太一桩心事。如今好了,另一个孙子来操办了,陶太太好高兴。

几个木匠同时进门,热火朝天,风光无限。村里人见了无不赞叹。叔叔叫我帮他去买肉,到榔桥,要早。迟了,怕挑不到好肉。我满口答应,天蒙蒙亮就上路了。叔叔开了个采买单,还塞给我一元钱,让我买早点吃。

我把一切物品买好以后,才去吃早点。我不假思索,将一元钱全部买了油条,五十根。吃不完,剩了许多,用几根稻草扎了,挂在扁担头上,带回来给家里人吃。母亲批评我乱来,怎么不留几个钱呢?一下买这么多油条,吃得了?天哪,太苦了,以为这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油条,所以全买了,根本就没去多想。

二是娶亲。叔叔还是单身,要讨老婆。而且必须是农民,他说农民好。那年月倒不像如今这么“势利”,这么“现实”,所以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姑娘是丙子山的人,叫汪秋英。没念过书,识不了几个字。身板倒十分健壮,扎扎实实,黑里透红。大大小小的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一担水从石井坑口挑进屋,不动声色。只是两人站在一起太不相称。但叔叔觉得好,他喜欢。

将婶婶放在家里,参加劳动,服侍奶奶。叔叔则去“榔桥中心联合诊所”上班。诊所的医生都是旧社会过来的,多半都有点历史问题,什么国民党员啦,三青团员啦,总不及叔叔清白,叔叔很快当上了诊所负责人。

半年以后,我们五个同学在洪先生带领下,到泾县中学参加考试,考取我一个。当我高高兴兴去找叔叔时,叔叔不见了!

关于叔叔的议论,村里人七嘴八舌,一时间沸沸扬扬。说他是个“泡皮”,其实并没有钱。说他从部队复员时根本就没发多少钱,硬是他自己猛吹。说“什么军医?鬼话!就是个卫生员。”说他“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躲债,跑了。一些墙壁上还出现了辱骂他的标语,说他是“拆白党”。词典上说,就是骗取财物的流氓集团或坏人,方言。未免言重了。但确实在经济上扯过一些烂污。后来(记不清确切时间了),我还在《泾县报》的中缝里看到榔桥中心联合诊所的一则声明:朱静涛日后一切行为与本所无关。

“漏子”是捅大了。

我们感到无比尴尬,傻眼了!怎么办?考上了,贵人却不见了,念还是不念?这时候,母亲显示出一个农村妇女少有的胆略,猛地一拍桌子:“念!”

家中还有一张缕空描金的老式木床,土改以后唯一一件稍些象样的家具。母亲狠狠心将它卖了,好像卖了六十元钱。母亲宽慰自己:“东西还不是人置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又说:“打一杵过一肩,念到哪里是哪里。”

后来,叔叔又回来了,不在诊所上班了,不知道干什么差事。叔叔的光环已经褪尽,不再神秘。少先队员们也不对他行队礼了。他不再过问我上学的事情,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我们也不曾提起。双方隔着一层“纸”,小心翼翼地护守着,心照不宣。

后来,叔叔离婚了。汪秋英回到丙子山。

1976年,叔叔到文化馆来过一回。见我有一顶大衣橱,没装玻璃,说他可以在芜湖光华玻璃厂买到便宜玻璃,愿意给我帮忙。我婉言谢绝了。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他呢?

后来得知:叔叔在西阳卫生院当防疫医生,一直到退休。

虽然叔叔没能兑现承诺,最终是五分钱都没供我,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他。正是他的一番热情,一番劝说,让我重新燃起读书的愿望,从而改变了我的一生。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没有他的热情,我必然是继续学手艺,而后在黄田村当个小裁缝。“三年大饥荒”的时候,十有八九会饿死的——我的师傅,还有那可爱的“半哑巴”,都在那时候饿死了。

对我来说,叔叔不愧是一位贵人。

所谓的“贵人搭救”,不一定就是给钱,更多的是给机会。

(未完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