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五章 莫勒丽和女兔唇(2)

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让你们在那里继续高兴。为了不让你们的阴谋延长和得逞,我倒是自动收敛地爬回到姥爷腿上。我们见惯了烈火鲜花和势如燎原的风景,我们还能跟你们玩这种小玩闹吗?别人看着是臭鸡蛋,我们却能把一个故乡浓缩到里面呢。我们明知道它再也孵不出小鸡,但是我们还是想突然把它装到姥爷的裤裆里。我们从小爱摸索自己的裤裆,也算我们不辜负同性关系后代的名声呀。我们看着大人结婚,焉知我们这咱摸索和小孩子过家家不是共同意义上的行为呢?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我们迈着共同的步伐——走在大路上。我们走得昂首阔步和怡然自得,太阳照在枪刺上,发出整齐的光芒。这时我们看到故乡的墙头上,坐着两个戴着小红裹肚头上梳着丫髻的孩子在斗草玩呢。他们的身边和身后,开满了红色、白色、紫色和蓝色的剌叭花。“你是一个夫妻蕙”,“我是一朵并蒂莲”。他们对墙下路过的队伍充耳不闻。可见他们是多么地处世不惊了。这就使我们怀疑我们前进的目标、目的和价值了。队伍一下就乱了,孩子一下就不见了——俺姥爷一下就放了一个大屁。这两个孩子是谁呢?“他们”就是我们的女兔唇和莫勒丽呀。“她们”的婚礼和俺爹和白蚂蚁的婚礼——蒙着盖头布在炕上盘腿的安静——婚后就不安静了——大不一样,“她们”的婚礼是一种喷吐——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将来的安静呢?娶亲的驴队“得、得”地过来了,30只驴子迈着同一种步子,说前左腿就是前左腿,说后右腿就是后右腿——这和刚才人的队伍的整齐可不一样,人是两条腿,协调起来容易;驴是四条腿,协调起来可就难喽;步伐一致,连驴屁股后面的金粪兜一翘一翘都巍巍壮观。突然有一头驴拉屎,这时就出现了奇观,说拉30只驴一起拉,30只驴拉出屎的大小、粗细、速度、颜色也都一样,整齐从肛门往外运动,掉到地上,就是一种整齐的威风锣鼓了;连30条驴掉出的粪蛋子冒出的热气都那样整齐,飘荡在我们的脸前——奇怪的是怎么没有臭味而出现一种清香呢?这就使我们不想赞叹而要怀有一种嫉妒了。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嫉妒。俺爹和白蚂蚁因为没有被邀请参加婚礼而在远处站着,现在可找到报复的机会了,远远站在那里叽叽喳喳和窃窃私语:

“可以看出,这一切都是策划和排练好的,不然怎么连烟都冒得这么整齐?繁荣得都有点虚假了。搞这一切为了什么?就为了从臭鸡蛋面前通过和为了让小刘儿他姥爷看一眼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越是整齐,就越是罪恶;越是精彩,我们就越是不能赞成呢!”

又说:

“这和我们当初掀起换门环和夜壶的高xdx潮有本质的区别,这是一种人为和排练,而当初我们是一种随心所欲的创造,这种整齐表面上好看,其实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等等等等,说了许多。当然说这种嫉妒怪话的也不只他们两个,嘁嘁喳喳的还有一大批,但这种大人的闲言碎语并不影响我们孩子对这种事先排练和预谋的赞叹。就算我们是目光短浅和上了别人和别驴的当,但总比让人一下把我们变成狗要强一些吧?30头整齐的驴,还是一下把我们杂乱无章的故乡给震住了。牛蝇·随人、基挺、袁哨、瞎鹿、巴尔、俺爹和白蚂蚁,当过去的风云人物一个个烟消云散之后,现在就轮到女兔唇和莫勒丽登场了。她们之后,还有许多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没有出场呢。俺孬舅、冯·大美眼、小麻子、曹成、小蛤蟆、沈姓小寡妇、六指、柿饼脸……都还含而不露地藏在攒头攒脑的人群中看着热闹傻笑呢。人家可不像俺爹和白蚂蚁那么外露和那么存不住气。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呢。于是我们心中就有了底——历史和前景的底蕴在哪里呢?原来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自己和朋友们身上。我们看世界和社会不用去看别人,只去看自己就够了。任何处在我位置上的人,不管遇到什么艰难,只要你想起还有孬舅,有小麻子,有曹成曹大叔,还有你从异性关系就一直暗恋着的冯·大美眼……也就天堑变通途了。未来是好戏连台,怎么能不让我们高兴呢?目前的一点困难和阻挠算得了什么?一个俺爹和白蚂蚁的嘁嘁喳喳,能影响历史的进程吗?——于是我们满怀信心地往前走着。我们将驴队迎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将两个戴着红裹肚梳着丫髻斗着墙头草的孩子抱下了毛驴。我们卸下了盔甲和刀枪,我们放出了手中的鸽也就是心中的歌,我们举起了圣女女地包天用托盘托到我们每个人面前的一杯杯香槟。她后边跟着杂毛狗牛根哥哥,正在用嘴给我们一瓶瓶起香槟塞子呢。它见了我,像老朋友一样对我眨了眨眼,这倒把我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又在提醒我请柬的事呢?但当我看到桌上的臭鸡蛋,摸一摸我身下俺姥爷坚实的大腿,我也就放心和不在乎牛根了。有臭鸡蛋和俺姥爷在,你牛根能奈我何?我倒对它冷笑了两声,弄得它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我们的新郎新娘女兔唇和莫勒丽,现在跳起了同性关系婚礼上的非男非女的肚皮舞。跳着跳着,就像哥萨克一样,跳到了摆着臭鸡蛋的俺姥爷的桌上。接着从一个桌上,跳到了另一个桌上;从一个人的面前,跳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她们”过了一道沟,又翻过了一架山。虽然“她们”现在都变得慈眉善目,虽然现在不是异性关系时代而是同性关系时代,女兔唇的指甲已经修剪过不像以前那么尖锐了,莫勒丽过去操刀一快的腰刀早已经解甲归田那里已经换成一块玉佩了,但想起她们的英雄当年,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乡亲就像我对牛根哥哥这条狗不放心一样,他们对她们还是怀有戒心。当莫勒丽和女兔唇跳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也就是她们了)还是赶紧捂着自己的下裆和赶紧护住自己的心脏——其混乱和小心的程度,比在异性关系社会还严重——异性关系社会见她们就捂下裆和心脏的只是男人,现在非男非女了,大家说捂全都捂上了。但大家又都是些要面子的人呀,捂过之后,他们又阿谀着脸对桌上的女兔唇和莫勒丽说:

“我们不是怕你们割下裆和挖心才去捂身,社会变了,你们不会重操旧业——当然有些人在新社会也是应该挖割的(譬如讲,这个时候的俺爹,就又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们这么做过去的动作,主要是为了给你们现在的舞蹈作伴奏!”

女兔唇和莫勒丽倒是微微一笑,没有拿我们的捂裆和回归当回事。接着就弄假成真——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大家的捂裆,就真的由杂乱无章的防护,变成整齐划一的伴奏了。当女兔唇和莫勒丽跳到一个舞点上,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同时捂一下心脏和拍一下下裆,“啪、啪、啪、啪”的声音,就和刚才穿村而过的队伍和娶亲的30头毛驴的步伐一样整齐。在这种伴奏的鼓舞下,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知天高地厚——人家不割你的小东西和挖你的小心脏也就罢了,你还在那里主动往虎口里探什么头呢?但我生来就是人来疯,一看大家这么安全,一看世界这么平静,一看任是怎么闹也没事,一看两位姑姑手上果真没有利指和杀人的刀,我也是得寸进尺,一下把人家的婚礼,当成了自己的婚礼;本来安心地在你姥爷坚实的大腿坐着多好——现在一下就兴奋和不知好歹地跳到桌子上,甚至开始不尊重在我面前的名卡和臭鸡蛋,竟把臭鸡蛋顶在自己的鼻尖上,让它在鼻尖上滴溜溜乱转——这时全场一阵欢呼,婚礼就达到了高xdx潮。——我是多么地忘乎所以呀,我是多么地淋漓尽致呀,我是多么地不知疲倦和不把世界放在眼里呀,世界就在我的脚下,没人敢对我动刀子、利剑、斧子和给脖领子里放蝎里虎子。跳它个天高地厚,跳它个地久天长,跳它个大汗淋漓和下边的毛发都湿漉漉的,接着就可以直接入洞房了。多么地庆幸和不让你感到后怕呀,我终于搭上这趟末班车,我终于也成了同性关系中的一员而没有留在那个世界上;我和女兔唇和莫勒丽都得救了现在成了朋友;孬舅和袁哨,脏人韩和郭老三,小蛤蟆和白石头,本来你们都在我的身边,怎么一觉醒来,你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就留下我一个人身在荒原?我的心在哪里?我的心在荒原。看似我和你们喋喋不休,其实我的心一直在哭泣。直到一声锣响,我睁眼一看,接着可就发慌、晕菜、两腿打软和腿肚子转筋了,我可就想哭想叫想反悔也没有机会了:婚礼的棚子已经拆掉了,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桌子上推着狼藉的杯盘,满地的废纸和树叶,被秋风“哗啦啦”地刮起。原来我是一个人在桌子上跳独舞呢。观众早已经走光了。俺姥爷也不见了。我头上的臭鸡蛋已经不翼而飞。新婚的主人女兔唇和莫勒丽,这时正架着膀子微笑着看我呢。“她们”的腰里,已经又挎上了腰刀;“她们”的手上,已经又长出了锋利的指甲。我的身子一下就瘫软到地上。我认矬行吧?我不是人好吧(就别说是男人或是女人了或是不男不女了)?我刚才错了行吗?我是孑孓和绢好吗?民间藏满了高人,我不该在台子上乱跳;水中藏满了水怪,我不该在水面上吐泡;天上都是飞碟和UFO,我不该乱开飞机;我刚才的认识和出发点都有些自大和不识相,我今后不这么充大行了吧?——和世界的关系我今后负责调整好和摆正确就是了。你们都是宽宏大量的人,你们不会因为我一时的不懂事和不着调就不让一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回家去找他姥爷吧?你们饶了我行吗?你们放了我好吧?你们让我出这个院子可以吗?——这个时候我已经是鼻一把泪一把了,我一边说着,还一边狡猾地挪着自己的软身子向院子门口蹭。但当我快挪到门口的时候,我发现我算计半天,还是彻底上了人家的当;那条大狼狗牛根哥哥,正蹲在门口伸着舌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呢。我一下就昏了过去。临昏之前我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叫着:

“姥爷……”

俺牛根哥哥走在前边,我走在它的身后,我们脖子里一人挂着一个铃铛,随着脚步起伏,“叮当”“叮当”在河堤的秋风里作响。跑在前边的是一条大花狗,跑在后边的是一只小黑狗。两只狗走着嗅着,走走停停,突然扬起脖子和后腿,在一棵小柳树下撒了一泡尿。它多像当年我和俺孬舅给曹丞相送兔子的情形,孬舅挑一个大挑子,我挑一个小挑子,兔子在我们的担子上喘气,我们一前一后,在刚刚下过雨的土路上,走得怡然自得。曹丞相就要出巡,新婚的主人不知去向——“她们”又到哪里寻欢作乐去了呢?家里就剩下我和牛根哥哥了,我们就可以轻松地到河堤上遛腿了——人们的繁忙对于我们并不是坏事,人们的争斗恰恰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空间;过去我们还是把困难的一面和可怕的一面想得太深,许多恶化、恶劣、艰难和困苦首先是我们想象出来的,然后我们一步步向它靠近;情况果然糟了,我们松了一口气;情况好转了,我们反倒不放心。就好象当年女兔唇对牛根哥哥的打骂和掏心一样,打过骂过,家里反倒安静了;突然有一天不打不骂,牛根哥哥倒要坐卧不安。怎么时辰还不到呢?怎么老朋友还不来呢?今天怎么就不按时上班和按时做功课了呢?不掏心了,俺牛根哥哥的心倒是比掏了还更发空;有了心了,这个时候倒是觉得自己更加没心——这样下去,俺的牛根哥哥就坚持不了多一会了。这个时候俺的牛根哥哥倒要跪在地上求着女兔唇:

“姐姐,快点打我骂我,快点挖我和掏我。看在我们夫妻多年的份上,救救我!”

最后事情颠倒成:女兔唇顺心了,对牛根哥哥每天的打骂就正常;一切顺心和看着牛根哥哥心烦,她会歇斯底里地说:

“你要还在这里闹,我就晚上不掏你的心!”

牛根哥哥立即就老实了,包括最后牛根哥哥的变狗,据说也并不是女兔唇对牛根哥哥的虐待而是俺牛根哥哥自己哭着喊着才办到变狗的签证和让他上了狗的飞机。原来没变狗觉得狗的世界肯定是一片地狱,谁知真成了狗才知道变狗也有变狗的好处,狗也有狗的空闲、空白和偌大的空档呢——牛根哥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赶紧有所领悟地点了点头。现在我们不是一前一后在河堤上走得悠然自得吗?哪一个人见我们和闻到我们清脆的铃声而不说一句“好一对幸福的狗”呢?原来以为牛根哥哥让我和它一样变狗是因为它自己在狗的世界里寂寞所以临死要拉个垫背的,是对我的迫害、负心和忘恩负义,谁知变成了狗才知道这是俺的牛根哥哥见我在人间罪孽深重,才出了这一招对我进行挽救、教育和对落水的狗拉了一把。所以这时大狗在前边走得理直气壮,小狗在后边走得满怀感激和小心翼翼;时不时要抬起头,看一看大狗的脸色。大狗在女兔唇和新婿面前就像小狗一样,但是到了小狗面前,它就有些大狗的模样了。就像俺爹到了丽丽玛莲像一个瘪三,但一到了他熟悉的环境和他的家里,就马上有了派头、风度和爹的样子了。走着走着,大狗将手放到背后,学着人的样子在那里直立起来:小狗还四只小腿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得得”跑着。大狗问:

“你过去两条腿走路,现在改四条腿,你觉得是两条腿走着好呢还是四条腿走着好呢?”

这个问题能难住我吗?我立即就想回答“当然还是咱们狗的四条腿走得安稳”,但当我看到大狗这时又还原成人的样子两条腿走路,我脑子马上转了一个弯,满脸堆着笑说:

“都好,都好!”

大狗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知道为什么把你变成狗吗?”

这个我还能不知道吗?我马上答:“是牛根哥哥对我的挽救和对我的不计前嫌。”

这时大狗摇了摇头,接着叹了一口气,又用左前爪摸了摸我的头:

“还是年轻啊,问题一想就想当然于是就肤浅了,再想想。”

这时我倒有些想不明白。这样想还肤浅吗?即你把我变成狗我不抱怨反过来在那里感恩戴德还肤浅吗?那怎么才叫深刻呢?于是噘嘴有些不高兴。大狗看我这么笨,念我刚加入狗的队伍不长,“噗嗤”一声笑了,不再刁难我,直接把答案告诉了我:

“时代不同,看问题的方法就不能相同呀,还是得古为今用和洋为中用呀。我过去变狗的时候,你这么看也许是对的;但现在你变狗的时候,你再这么看,就落后时代和要被时代拋弃了。在新的环境下,就要把问题提到新的高度来认识。为什么我要极力把你变成狗呢?纯粹是为了让你和我做伴和让你享受人所没有的空闲、闲在和自由吗?过去这么看也许是对的,但在现今的情况下再这么看就肤浅了就降低了它的意义和价值喽,就辜负了我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和曲解了我的一番深意喽。你怎么就不能把它放到一种大的人文背景下去考察呢?现在我们的大环境是什么?我们已经在搞同性关系而不是异性关系。从这个意义出发,过去异性关系时变狗就没有什么意义,无非是享受一点人所没有的空闲和时间;到了同性关系就不一样了,事情就有了质的变化和质的飞跃呢——这时我把你变狗,就不仅是为了享受一点自由和空间而是为了我们更好地更加有利地搞同性关系。狗比人搞性关系还要有更加优越的物质基础呢。想想狗的位置吧!”

说完,张大着眼睛看着小狗。小狗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怪自己刚才眼圈子太小,目光太浅,没有跟上时代。当它扭身瞧了瞧自己的后身和往前打量一下大狗的后身,一切就全明白了。这个时候的笑逐颜开就不是理论上的理解和故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了。这时就有一种进入圈子的自在和对大狗的感激。也是为了给自己解嘲。“得得”往前跑几步,向大狗伸出一个狗爪子,大狗也大度地响应他一狗爪子,两人默契地相互打了一下——也算是抚掌而笑。笑过之后,小狗又突然想起什么;当小狗站到新的制高点用自己的脑子思索时,倒是提出了一个大狗也没有考虑和思量的问题:

“牛根哥哥,你说的一切都很好,我过去以为你很痛苦,原来你狗日的整天过得很幸福。我以为把我变狗是为了害我,谁知道是为了给我自由;我以为把我变狗是为了自由,谁知道到头来是为了同性。照此推论,在当初仅仅为了自由的人文环境下,一下把你首先变成狗的女兔唇也不是为了迫害你而是为了救你亲你和爱你,我在感激你的时候,首先还得感激她;没有她哪里有你,没有你哪里有我?没有当初的自由,哪有现在的同性关系?对女兔唇我是放心的。但现在情况也不仅仅是这样呢。你让我现在变狗为了同性关系,我现在搞同性关系在哪里?还不是在哥哥你的身边吗?我身边的人文环境变了,你身边的人文环境不是也变了吗?你身边还单是一个女兔唇吗?现在不是又多了一个莫勒丽吗?我们可以对女兔唇放心,我们对莫勒丽呢?她是不是也那么让人放心呢?你能为女兔唇打保票是因为你们是多年的夫妻经过了社会实践,现在莫勒丽和以前的你一样和女兔唇结了婚,由她取代了你过去的位置,你和女兔唇中间开始隔着一个人,哪么你能为这个人也打保票吗?如果你能为她打保票我们皆大欢喜,如果你不能打保票我建议你还是先考试一下我们目前的处境。过去她在异性关系时动不动就操刀一快,现在到了同性关系她放没放下屠刀呢?过去大家的生理位置在人的中间藏着她都能够利索地操刀,现在我们狗的位置暴露在身后不是就更利于人家的操作吗?大的方面你都考虑到了,这点小的技术方面的问题你留意了没有呢?现在变狗我倒是不怕了因为已经变过来了怕也没用,狗的种种好处和在特殊历史时期的优势令我欢欣鼓舞,现在令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会不会仍像异性关系时一样,在狗窝里一觉醒来,我后边已经被突然袭击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了呢?我们在婚礼上已经看到,每当莫勒丽跳肚皮舞到了一个人面前,这个人赶忙去捂住自己的下裆。变狗四只腿着地当然好处多,但是当你两条腿时还可以用手保护下裆当你成狗以后可就没这个条件了因为我们的前腿是够不着我们的后裆呢!……”

我滔滔不绝和洋洋自得地对大狗说。这个问题大狗还真没有考虑过。我说完以后,它也吃惊地愣在那里,接着就用前爪去擦头上的汗。

“我倒忘了‘她’。”

它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也是矫枉过正,已经开始对今后的日子发愁:

“这么说,我把你变成了狗,倒不是在爱护你而是在迫害你了。”

当然这时他也不怀好意地又看了我一眼,过去他一直没找到为把我变成狗而对它自己有利的理由而在那里发愁——当一个事情总是有利于别人而一点不利于自己,也让这个人心里不平衡呢,别人办好事还图个表扬呢,我图个什么呢?过去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现在出来一个莫勒丽对小刘儿或小狗形成了威胁在客观上对自己就形成了优势,这个心理平衡点就找到了;万一出现了阉割问题,大狗也比小狗跑得快呀;有一个小狗落到后面暂时占住了莫勒丽的手,我还可以逃得更远一点再苟延残喘一会嘛。想到这里,大狗从这个潜在的麻烦中倒是得到一点安慰。但接着大狗也感到害怕了,等莫勒丽阉过了小狗之后呢?不接着还要轮到自己吗?跟小狗比自己是占了便宜,但是在莫勒丽面前,自己不就成了五十步笑百步吗?这时它又感到对小狗的幸灾乐祸有些肤浅,说到底俩人还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知道有一个危险悬到头上,却不知这个危险什么时候掉下来,大狗又在那里出了冷汗和在那里嗦嗦发抖,接着比小狗还恐慌——还是当狗时间太长的缘故呀,开始不由自主把这恐惧想象得提前来到了,似乎莫勒丽就在面前,开始在那里不由自主地用前爪去护自己的后裆。但正如小狗所说,狗的前爪是够不着狗的后裆的,就像狗的嘴够不着自己的尾巴一样。一切的努力都是徙劳的,它只能围着自己的尾巴和屁股在那里打转转。如果小狗不接着提醒它,就可以恶作剧地看着它在那里一直转下去,一直转到天昏地灭和地久天长,一头栽到那里晕死拉倒——这时小狗才心花怒放呢,一切都是大狗造成的,让我也跟着它进退两难,它还口口声声是我的大哥直到现在还牵着我的手在河堤上走呢,虽然转死了它就剩了我自己我的危险系数也增大一倍我也就更怕见莫勒丽了,但是当你看到一个给你带来麻烦的人在你倒下之前倒下不管怎么说也有一种快感。我看着他在那里转得吃力和满头大汗我本来是可以不管的,但是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饿了,本来我肚子饿我回家吃食也就是了,但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变狗,这个狗食到底怎么吃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呢,我还需要大狗的指点和以他吃的样子和程度作为样板呢。于是它现在转死——我比被人阉割了还要早一点倒下呢,我就又得不偿失了。纯粹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它——我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时候我才善意地提醒它:

“现在莫勒丽不是还没有来到吗?”

这才让大狗清醒过来,这才停止旋转,救了它一命。它停止旋转和清醒之后,看看周围确实没有莫勒丽,才突然明白这个世界暂时还是安全的,这个时候倒是上来握住我的手在那里摇:

“我一下昏了头,谢谢你提醒我,救了我一命!”

接着又在那里擦新出的一层汗。看着他在那里惊惶失措和杞人忧天,我倒是突然地英勇了,不在乎地推开他的爪子说:

“这有什么,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不就是一个莫勒丽吗?让‘她’来割,你要害怕你往后退,要割就让她先割我,割头还当风吹帽,还怕割这个?再说……”

说到这里我突然来了灵感,想出一个好句子,不禁一阵感动,我激动地和涨红着脸说:

“再说,割了不就可以更好地搞同性关系了吗?”

接着又为这个句子在那里兴奋。这又是一个新闻点。割,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性关系,这话不比过去临刑前的仁人志士所说的豪言壮语差呀。真是福伏祸焉和祸伏福焉,不知谁的精彩出现在哪一章呢。劣势和优势的转化,原来往往就因为一句话和就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我和牛根哥哥地位的转化,我们两个在将来共事的日子里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我没有想到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在我变狗的第一天,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一锤定音地给决定了。它毕竟是一只老一辈的狗呀。它只顾临刑前的慌乱了。割了怕什么呢?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性关系。风凉话说得是多么地好呀。真来割你的时候呢?但一切人们的印象是:老狗是怕割的了,就看小狗的了;革命现实主义和新写实已经不行了,现在就看后现代和先锋了。老狗口口声声是为了同性关系现在一到了关键时候就把它给考验出来了,到底还是异性关系阶段变的狗那个时代的烙印怎么也抹不掉呀;小狗一开始虽然怕变狗,但在变狗以后一下就彻底了,连割也不怕了。反正不是要搞同性关系了吗?一割就彻底了,割了就没有什么可割的了。干干净净洗个澡,身上一点累赘都没有。后来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阶段,小狗的这个思想,也在历史上成了经典。人们常常会说:

“小刘儿那个时候就说到割累赘了。”

“小狗儿那个时候就说到孩子们和碎片了。”

“拢共就一个变狗的机会,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小刘儿和小狗儿都没有忘记创造;在那样的条件下,人家竟创造出指导我们后来历史也就是我们现在现实的鲜明的观点和理论。真是有志者事竟成,人家老刘家的孩子怎么就那么成器呢——别看老刘儿哪个操行,倒是出了小刘儿和小狗这样的孩子和碎片,我们一个个聪明伶俐,怎么生下的孩子倒都是傻冒呢?”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鉴于这个事情的未来和发展,目前秋风中的老狗(这句话够后现代了吧?),傻着眼睛看面前张狂的小狗,张一张嘴没有话说,再张一张嘴还是没有话说。两个狗的位置一下就颠倒了,刚才大狗还在那里对小狗指手划脚,现在脚手已经举不起来也不好意思和没心劲给举起来了。小狗开始神气活现。历史的现在和未来,原来就在我的把握之中;这时我就知道为什么小狗和小人在舞台上活蹦乱跳,老狗和老人一到老了就心灰意懒和心甘情愿地每天蹲在南墙跟下晒太阳了。他们一言不发。我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带来的现实结果就是,在今后狗眼看世界的日子里,一切可就以小狗的眼睛为眼睛,以小狗的标准为标准了。这也是大狗领着小狗在河堤上散的最后一步和转的最后一圈了,从今往后,再到河边的秋风里散步,可就是小狗领着大狗而不是大狗领着小狗了,就是小狗在前面而不是大狗在前了,两人的次序就不再以资格为序和姓氏为序而是以谁年轻谁排在前边了。许多国家和民族的野心家和军事政变的潜在发动者,看到电视新闻播到这一镜头的时候,都从里面找到了自己政变和上台的理论和现实根据:这不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幼长有序吗?这不就是能者多劳和打掉论资排辈的生动例证吗?在平日的日子里,大狗开始卧在狗窝不动,小狗开始在院子里叨着骨头跑来跑去。狗与主人之间的一切事物,都由小狗穿针引线,最后弄得老狗情况非常闭塞常常不知道世界和主人都发生了什么变化。糊里胡涂的老狗,有时倒是哀叹一声:

“早知这样,我还把它变成狗干什么?都说朋友从远方来,不亦乐乎?谁知道越是朋友,它越是对你下刀子呢?我是老了,我是跟不上时代喽——这条小狗一来,我倒是找到我的掘墓人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小狗这个时候不进一步虐待它,不提前让它进坟墓,就够看以前朋友和人类历史的面子了。大狗什么时候想乍刺、乍毛和反抗,小狗就会直理气壮地说:

“再不老实,我就以真理、正义和同性关系的名义,马上叫莫勒丽来割了你!”

一听说要被割,就好象听说尾巴上的鞭跑要爆炸一样,大狗带着它那一代狗的烙印马上就老实了。小狗不怕割,小狗在这个世界上就活蹦乱跳。一直到了莫勒丽也被女兔唇变成狗的时候,这时老狗才获得了解放,才一下撅起了屁股和翘起了尾巴——莫勒丽一不存在,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可以阉割它了,头上的利剑和尾巴上的鞭炮一下都不见了,这个时候老狗就和小狗一样活跃了;也和小狗一样,围着新来的花狗在那里转来转去,问长问短。弄得花狗倒是在那里矫情地说:

“你们是不是对我不怀好意呀?”

这个时候老狗就显出老年人的特点了,一下见到了过去历史的见证人,便把历史的陈谷子烂芝麻抖落出来要查一个水落石出——虽然这个时候水落石出对于三条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它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为什么你也被变成狗了?你变狗之前,我们这些狗每天捂着后裆还就是怕你哩。当你还是人和新娘子的时候,你是每天腰里挂着手术刀惦着要割我们吗?你是手里拿着鞭炮整天要炸我们的尾巴吗?你是每天夜里在狗窝之上的枣树上悬着利剑时刻准备着让它往我们头上掉吗?小狗每天都是这么警告我的,我每天都是这么担惊受怕全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着过来的。这个世界的谜底,现在也该告诉我了。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没想着花狗的回答。却使老狗像当年听说被割一样感到吃惊。花狗首先在那里愣住了。凶手和刽子手对受刑的犯人提出的问题,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呢。花狗吃惊地说:

“割你们,为什么要割你们呢?我直到现在变狗以后,才知道家里还有两只狗哩。过去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你们(这样的回答多么让人泄气和对以前腿软)。不知秦汉,何论巍晋?你以为你们是谁?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人?你以为我现在和你们一样,以前也就和你们平等了吗?你以为我作为一个出色的新娘子嫁到你们家整天连你们的狗也得惦着吗?什么割和不割,你们以为一搞同性关系,你们也和我们一样了吗?如果一样,女兔唇为什么还把我变成狗呢?你们本来就安全着呢。你们以为自己的不安全纯粹是自我矫情。大家都忙得什么似的——为了这个该死的同性关系,谁还有功夫答理你们呢?你们别在那里捂着自做多情了。没人拿你们那个东西当回事。重要的东西我们才去花时间和精力收割,无足轻重的东西我们割它干什么?你们怎么这么恬不知耻和故意抬高自己——你们不说这个我不生气,你们一说这个可就气死我了,好象我整天惦着的不是人而是两只狗。你们不说这个我当人的时候不割你们,现在你们说了这个我即使成了狗也要割了你们!……”

说着,就要从背后掏它的腰刀。倒是这个时候,把俺的牛根哥哥吓得在院子里“嗷嗷”乱叫。一边气得红头涨脸地指着我说:

“看我打死你这个狗小子,你这样戏弄你大爷,在过去的岁月里!”

撵得我在院子里也跑着“格格”乱笑。三条狗就这样在院子里追起了圈子和打起了连连。这时月亮升上来了。树影安全地映在地上。这时的村庄,怎么显得那么地安静呀。瞎鹿叔叔,你在冰天雪地中溶化了,现在你趁着月夜回来吧。抄起你的胡琴吧,背起你的褡裢吧,让我拿一根竹杆,在前边给你引路——小狗在前边“得得”地跑,一个伟大的艺人背着胡琴和褡裢在后边默默地走。这下你的深刻就从行走上得到体现了吧?你的孤独和对世界的蔑视和不屑就找到运动形式了吧?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我们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我们蹚过一道又一道河,我们看遍了漫山遍野的鲜红的花朵。我们碰着年长的就叫“大爷”,我们碰着年轻的就叫“哥哥”。我们在一个村庄停下来,我们就把这里当作我们流动故乡中的一个。我们拉起了胡琴和打起了竹板,我们唱一曲人间的流浪的也就是更加固定的歌。月亮为什么东升呢?树影为什么婆娑呢?艺人为什么矫情呢?这个时候我决不带另两只狗。当我用人眼看人的时候,和我用狗眼看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让我伤心的话,这就是最让我伤心的了。接着就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么我变狗还有什么意义呢?就是为了更好的搞同性关系吗?当莫勒丽还没有变成花狗世上就我和牛根根哥哥两条狗牛根哥哥还被我蒙蔽在狗窝里狗的世界和人的世界还都由我来安排的时候,当女兔唇和莫勒丽还处在新婚甜蜜的日子——人不能趴在“她们”门上听房那样就成了一种捣乱和亵渎而狗趴到“她们”门上听房就成了一种保卫也就是正常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在毫无必要地担心自己被阉割但还是按捺不住狗对人的好奇心还是趴到了“她们”的房门上,这时我发现女兔唇和莫勒丽就像田中的纵横的广阔的一垧一垧的泥土一样;而且,在广阔的田野上,不可能处处只生长麦穗——这就是我那次变狗的最大收获了。我趁着俺爹和白蚂蚁还在村里得势和把村里搞得一团糟的余威,我趁着村里的门环和夜壶家家都错位的当儿,我也在俺家创造和发明了一个奇迹:把主人家新房门上的猫眼从里向外倒了个个儿。这样主人看门外一片模糊,我从外往里看就是一片清楚了。我还趁机把这个罪名,挂到了俺爹和白蚂蚁头上。说这可是俺爹和白蚂蚁提倡的,这可是时代潮哇。于是把女兔唇和莫勒丽也唬住了。多少年之后,到了世界上吊日大家都去赶集的日子,俺爹这时提着裤子脖子里挂着绳带一切都准备好了的样子在土路上撵上了我。这个时候他倒是和颜悦色地与我谈起了往事。说现在大家马上都要上吊了,我们一个个都要盖棺论定了,我们之间千百年的关系也该做个总结了;我的几辈子没害过你,也不知你这么多年有没有害我的地方?我当然笑着连忙摇头,说我们的父子关系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点都是没有问题的,都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虽然在小的方面产生过争论和不同看法,但是在大方面和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却从来没有含糊过;就像你对儿子从来都是爱护和帮助一样,我背后也没有说过俺爹一句坏话,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俺爹的事;就是俺爹被别人扎了伤口,我也从来没有趁火打劫和往上面撒过芝麻盐;我要做的是包扎伤口而不是故意在撕裂和想法扩大它;世界再混乱,我在脑子里从来对俺爹没有乱过;请爹仔细想一想,我们之间是不是这么一段温馨的历史和历史上温馨的父子情?这个时候俺爹倒是狡猾地在那里笑了,说不对吧,不全是这样吧?你几辈子像个闷嘴葫芦,怎么马上就要上吊了,口才倒是长上去了?不说别的,当年我弄门环和夜壶的时候,你是不是趁机给我加上一个猫眼呢?这倒让我愣在了那里,一方面佩服俺爹的记性,一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在那里尴尬。这就是俺爹,让你临死都不得安宁。看着俺爹阴谋得逞在前边一撅一撅得意地提着裤子在大步走,我就是去上吊,腿上也没有力气和兴趣了。这是俺爹在我临终前,给我办的最后一件窝心事。他用我的窝心,与他当年门环和夜壶的杰作相提并论。他终于可以安静和安心地去死了。

(未完待续)

(华艺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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