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突破这个僵局,美学亟需自然科学的支持。先生把科学对于终极真理的追求,导向了人文关怀的审美本性,无疑为中国美学注入了新的血液,提供了新的能源。可惜八十年代末尾,风起云涌,形势突变,人们忙于或昧于行动,早已无心学术,以致上好的文章,就这么被忽略了。

我和方励之先生,只见过一面,能说的不多。对自由人权的共同信仰,是个人意见也是公共话题,已被广泛和反复地讨论。先生作为思想解放先驱的杰出贡献,也早已众所周知。应本书编者的邀约,我想换一个角度——谈谈那次见面的个人印象,以及先生作为自然科学家,对中国美学作出的独特贡献。

一九八八年初,先生到四川西昌开会,顺道到成都来访。寒舍一日谈,无拘无束,如逢故人。

开门一大笑脸,直觉非常阳光。寒暄毕,就到窗前往外看。看了南窗,又看西窗。说:这里好,开阔。看着,又说:我喜欢开阔。

这话我爱听,我说我也喜欢。

他说他最近刚分到一套房子,在高楼上,窗外一大片天空,他很满意。

我说,这里地势高,是狮子山上最高的地方,望得远。我是用刚分到的一套新房换的。新房子换老房子,很多人不理解……

他说:我理解。

我说:他们说我是学雷锋,“哪里困难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

他大笑。笑口高张,爆出一股子丹田之气:哈、哈、哈、哈,极具感染力。

这种似乎也有益于听者健康的大笑,我以前有幸享受过两次。一次是武汉诗人曾卓的,一次是南京作家叶至善的,都是一面之缘,成了记忆中的亮点。三个亮点不同,可惜我无法描述。

然后他拿起一个苹果,说:我吃苹果不吐籽儿——籽儿有籽儿的营养。

我说:我吃苹果也不吐籽儿。因为很多年吃不到,舍不得吐——宝贝得成了习惯。

那时我刚成家,小雨从北京首都博物馆调到四川师大,才几个月。他说:这是一个错误,应该是你到北京去;北京现在有很多沙龙,空气非常活跃。

我反应迟钝,也怕到人多的地方去,跟不上时代,说来惭愧。

交谈中,我向他提了一点有关美学的物理学问题,才知道他对这些问题,也很有兴趣。直到送他去川师招待所睡觉,仍谈兴很浓。他比较胖,我比较瘦。借用聂绀弩的诗句,夸张点儿说,“奇肥怪瘦话连床”,又谈了一大阵子,直到他高谈未已鼾雷作,我悄把天花扫入囊。

物理学,我是外行。因为好奇,又常受时空和生命现象的困扰,对自然科学特别是天体物理学很感兴趣。跟着兴趣走,捧着闲书看,追踪专家们的研究成果,时或小乐,时或大乐,附带地也增长了一些知识,得到了一些启示,包括美学方面的启示:精神和物质是一元的,因此美也无分主观和客观,它是“一”的光辉,也是人的最佳存在方式的一个象征。

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科学成果都是时代需要的产物。但是,我看到科学领域里那些里程碑式的人物,大都不在乎直接的实用性。他们首先关注的不是技术开发、产品专利,而是终极真理,无论它是如何的至大至深,不可量度实证。他们共同的经验是,面对微观现象无限多样而又杂乱无章的一大堆数据,往往只有借助想象,凭美感直觉开路,才有可能在“多”的迷宫中发现“一”的光亮——可能的真理之光。

真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终极的。它可能是事件,可能是质量,可能是普遍规律或者混沌无序,也可能被证实以后又被证伪。开普勒的宇宙音乐,不同于爱因斯坦的“艺术品”(波恩语,指广义相对论)。而后者又不同于例如量子力学和希格斯粒子模型。但是就“发现”过程而言,几乎无不如此。正如迪拉克说的:“数学的美,比与实验相符合重要”;“如果一个物理学方程在数学上不美,那么这个方程的正确性是可疑的。”我从中得到的启示是,非功利、无目的的自由审美,必也有其探索真理的潜能。因此它也只能,在平衡态中的不平衡处、或者说内封闭系统的破缺之处发生。

一九八一年,我把这个心得,写入了《现代美学与自然科学》一文(刊于一九八二年第二期《当代文艺思潮》),作为问题提出,呼吁自然科学家们关注。没有回应。这次先生来访,正好提出来求教。难得他不嫌弃外行,正面回答,平等讨论,使我深受教益,也深受鼓舞。

那一年,一九八八年,《文学评论》第一期上,刊登了我的《美学研究可以应用熵定律吗》一文,呼吁科学与人文的统一。第五期上,刊登了先生的《物理学与美》一文,指出科学与人文,本来就是统一的。

在该文中,先生写道,“物理之美,可以纯净到崇高的地步。追求美,追求喜悦,追求精神上的发扬,是许多科学家从事研究的直接动机。包括天文学、物理学在内的自然科学具有反差极强的两面:实用性的技术开发;艺术性的对于美的追求和创造。……物理学的发展是两个极端的共同贡献:实验和想象,逻辑和直觉,客观真实与主观美感……二者是同一事物的两面。”

先生写道,“爱因斯坦说宇宙中最不可理解的事情,就是宇宙是可以理解的。由此可见人能理解那种可以演化出具有理解力的人的宇宙。只有能演化出具有理解力的人的宇宙才可以被理解。这也许就是客观真实与主观美感和谐一致的根源。……理论物理学的公理基础并不能从经验中抽取出来,而必定来自自由的创造。”

先生写道,“今天物理学的任务之一是寻找TOE(一切事物的理论),即寻找动力学规律的最大统一。物理学界对寻找这种统一抱有很大的自信。因为整个物理学史就是不断成功地找到越来越大的统一的历史……研究TOE最大的困难,是现在不可能在物理实验室对有关研究进行直接实验检验。用什么原则去构造TOE?用什么方法去判断研究的价值?美!”

先生写道,“如果说古典物理学还多少偏好整齐、匀称、平衡,那么现代物理学则同时也爱好破缺、混沌、失衡……至少已经认识到,对称可以自发地导致破缺,混沌实质上是整齐的。平衡依靠失序而达到,有序能从无规中产生。现代派艺术追求不和谐中的和谐,无节奏中的节奏,杂乱中的整体感,好像是同上述物理学类似的美的创造。”

先生写道,“新一代(引者按,此文写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最有才华的粒子物理学家和粒子宇宙学家,都正被超弦理论吸引……不要产生误解,以为物理学中的美,只是意味着对称”。

这不仅是分享优秀心灵的梦境,也是他作为物理学家自己个人的体验。上述零星引文,只是观点摘要,文章的精彩之处,在通篇的整体结构之中。它把普世价值的坚实基础,建立在双元宇宙(精神的宇宙和物质的宇宙)的原始统一之上,深刻而又美丽。

我建议有兴趣的读者,看看原文。

近年来天体物理学界关于暗能量的增长正在威胁宇宙命运、有可能把它变成虚无的假设,得到越来越多的证明。不论有无证伪的可能,渺小人类对于大尺度结构的形成或解体无能为力。好奇之余,也只能在进化过程中自我完善。这种自我完善的努力,赋予了文明时代某些个体生命以存在的意义。审美直觉作为人类寻找最佳存在方式的触须,统理解、想象、情感、创造等多种心理因素于一体,天然地就有了探索和建构价值体系的功能,以致以此为研究对象的美学,无形中也成为了哲学的内隐框架。

真理和意义,科学与人文,本应该是统一的。但是在中国,这统一被长期扭曲,以致顶尖级的物理学家为了证明粮食亩产能达万斤,可以给出一整套深奥莫测的物理公式和复杂精致的数学方程。美学自不例外,作为跨学科的学科,它被归类为社会科学,研究范围被局限在社会历史和文艺理论的领域。主流话语都有个唯物主义前提,甚至涉及心理的部分,也被说成了“历史的积淀”,以致“五星红旗之美,来自新中国的伟大成就”。

为了突破这个僵局,美学亟需自然科学的支持。先生把科学对于终极真理的追求,导向了人文关怀的审美本性,无疑为中国美学注入了新的血液,提供了新的能源。可惜八十年代末尾,风起云涌,形势突变,人们忙于或昧于行动,早已无心学术,以致上好的文章,就这么被忽略了。

但是此文的意义,不会因此消失。它所呈现出来的、先生的鲜为人知的一面,和他在当时作为思想解放先驱、引领时代潮流的公共形象完全一致。

因为美的追求和人的解放,归根结底,是同一回事。

那次别后,我忙着调动、搬家,进出监狱、逃亡,为个人的事情焦头烂额。他忙着推行普世价值,忧国忧民,敢说敢当,成为 “八十年代学生运动的第一推动力”(严家其语),因此也经历了血腥镇压到来时的、莫大的恐惧与紧张。

最后我们都流亡到了美国。相忘于江湖,没有再联系。

海外民运,人心不齐。先生虽众望所归,也难免是非困扰。有舆论说他不应该把学生推向枪口,自己跑了。这种让启蒙者为杀人者承担罪责的指控,我不认同。把道德玩成义务,用道德的名义要求别人牺牲,事实上是在用义务毁灭道德——别样的以理杀人。何况我们自己也是流亡者,又怎么能指斥另一个流亡者没有去做谭嗣同?更何况即使谭嗣同,也不反对别人逃生:“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先生睿智,一笑置之。自称过气人物,说,“连宇宙都要过气,何况人”。离开是非之地,来到西部的亚利桑那教书。亚利桑那和内华达,沙漠相连。本书的两位编者,陈建、周湘伉俪,是先生从前的学生及朋友,家在洛杉矶,时或去看望他,也时或来看望我,互相带个问候。知道大家都保持着美好的记忆,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哪里能想得到,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呢?

更遗憾的是,先生没能来得及看见怒放的太阳花,和盛开的黄雨伞!

专制党国凄厉崛起、原教旨国血腥推进、老克格勃借尸还魂、商业时代消费主义无孔不入的价值解构……在在都无不是对于自由人权理想主义的辛辣嘲弄。我们视为神圣的信念,经过历史湍流如此粗暴的冲刷,似乎都成了情绪化和不求甚解的、古典精神的碎片。作为个人的守持,也无非万丈雾霾深处的一方小小净土。危殆中太阳花和黄雨伞的逆势开放,带来的鼓舞和希望怎么估计都不过分。

它们远播的芬芳不仅属于台湾和香港,也属于世界和人类。它告诉我们不论邪恶多强大、力量多悬殊,人类自我完善、自我超越的过程不会止步,新生代追求更高人生价值的意向生生不息。不论暂时的成败得失如何,历史已被重新叙述。我想,先生地下有灵,一定会为他们的胜利而喜,为他们的挫折而痛,为自己的吾道不孤,而不由得悲从中来吧?!

哈勃视野有限,世事纷争无穷。邪恶不可一世,正义后继有人。我想这也就是所谓平衡态中的不平衡,一种封闭系统的破缺之美吧?

先生精神,与美同在。

愿先生安息

文章来源:《中国人权双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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