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正准备出门,妈妈喊住我:“来看一下,儿子刚给我发微信”。我接 过她的手机,儿子跟妈妈说:“老妈/我胸口闷、难受,不能深呼吸/昨天就这样, 以为睡一觉就好了,没想到还是这样/校医说看不了,你要不要来接我去医院?”。

儿子越来越懂事了,说话开始有分寸,征求意见的语气中透露出担忧和期待。 我没觉得会是多大件事,但是既然他主动提出来,那就不能不重视。

“挂下午的号,中午接他去看看吧”。

“我没做核酸呐!”这是个问题。虽然这几天各小区、写字楼已经不要求 24 或 48 小时绿码,但是医院这个高危人群聚集场所,应该会有更严格的规定。

“赶紧查一下各医院目前的防控政策,多查几家大医院。”很长时间以来, 我不愿意说“防疫政策”,因为“防控”显然更符合事实。考虑到学校位置与交 通便利性,我建议把本地公认最好的华师附医作为第一选项。

早知如此,儿子昨天就不必返校了。学校执行教育局的规定,要求 24 小时 核酸+当天检测记录才能返校,APP 上本来显示周日下午 3 点本小区核酸点开放, 这样正好测完核酸上校车。可是社区临时调整到上午开放核酸检测点,而且没有 通知到全体业主,导致两个娃昨天都来不及测核酸、有被拒返校的风险。在全国 各地都放松检测要求的背景下,我倒不觉得学校还会这么死板,但是妈妈不放心,

昨天一整个中午给居委会打电话投诉,双方互相发脾气、摔电话,终于在下午 2 点多争取到了给孩子们再测一次核酸的机会。

我刚到办公室坐下,妈妈发来成功在华师附医挂号的截图,但是医院的核酸 政策尚不清楚。“我目前是 72 小时,一会儿找地方再做一个,但是结果可能没那 么快出来,实在不行,让儿子自己去门诊看。”

只得如此,立即联系学校说明情况。下午 2 点多,母子二人已经到了医院, “我先停车,让儿子自己挂号”。把车停好,妈妈惊喜地发现只要亮绿码就能进 入门诊,按号码排了 1 个小时,医生询问病情 5 分钟,说“可能是哮喘”,立即 开单拍胸片。

“不会吧,小时候好好的、快成年了却哮喘?”我和妈妈沟通,妈妈也不相 信,说“等拍片出来再说吧”。

拍胸片又等了 1 小时,医生还在门诊没下班,看了看片子,说:“右胸腔内 有气体,好象有点严重,加急做 CT 再仔细检查”,医生很负责任,把手机号告诉 妈妈,叮嘱“CT 出结果了打电话找我”。

这是排除了哮喘,但是问题可能更大,我暗自庆幸这间医院门诊还能正常运 转。CT 检查室要求 24 小时核酸,只能儿子自己进去。等待的时间有点长,儿子传出来消息“前面十几个人,只有一台机器”,后面又陆续有几个“躺在病床上 推进来插队”的。我有些诧异最好的医院只有一台 CT 机,但立刻打消了这个想 法,真实情况应该是这个科室只配了一台 CT 机。

做完 CT 等结果出来,当然也就天黑了,医生从门诊部去了住院部病房,妈 妈早买好了奶茶和蛋糕在病房区外面等候,留言给儿子“到 8 号楼 6 层,我进不 去病房在门口等医生”。

7 点钟我下班去医院,上地铁前主动戴好口罩,地铁站不必再刷场所码,绿 码晃一下就通过了;我好几天没做核酸,医院门卫也没拦着,这种畅通无阻的感 觉真好!我在 8 号楼 6 层电梯间与母子二人汇合,病房区大门上贴着防疫的宣传 画,靠墙摆着一副桌椅,桌上有访客登记簿,墙上挂着免冲洗消毒液,地面上几 道间隔一米左右的红色胶贴,上书“请保持距离”。妈妈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 儿子无所事事地踱步,看见我来,妈妈象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对象:“累死我了! 每个步骤都要问一圈人、走几栋楼才能搞清楚!”儿子直楞楞地看着我笑,微驼 着背戏言“再不来你儿子就危险了”。

他遗传了我的幽默,我不理这个茬,询问最新进展。“CT 结果给医生了,他 一会儿出来说”,妈妈说。

“医生也不能让你们进去?”我有点奇怪,通常核酸这道关卡都是保安坐阵, 在医院里充其量由护士把关,能不听医生的?

“他也没办法,进病房得 24 小时核酸、而且必须在本院做”。

这时医生推门出来,是一个 35 岁上下、身材健壮的小伙子,操一口西北口 音,妈妈立即打起精神站起来,我也迎上去洗耳恭听。

“孩子这个症状是气胸,有两种治疗方案,保守治疗可能会复发、微创手术 就比较彻底”,不等医生问,我们异口同声说“做手术、彻底根治”。

医生接着说:“这是个良性病,不用太担心,有的孩子手术当天就出院了。 但是现在没有床位,你们回去等我通知。”转过头交待儿子“不能剧烈运动,有 任何加重的不适及时来医院”。

良性病?我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既然从大医院的医生嘴里 说出来,那么我有理由放心了。按计划,三个月后儿子要出国留学,千万不能节 外生枝。

千恩万谢告别医生,三个人来到医院食堂,晚餐已经打烊,这会儿供应的是 宵夜,每人点了一份简餐,顺便询问医院里面是否有核酸点,餐厅几名工作人员 说法不一,一个说医院里面已经没有免费的了、另一个说 3 号楼那边还保留了一 处、第三个说白天有但是这会儿下班了、最后一个说出医院东门 200 米有一处社 区检测点。

考虑到明天完全有可能接到通知做手术,我决定去 3 号楼看看,但是围着 3 号楼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沿途无论是问医生、护士、患者或其他人,都语焉不 详,没有谁能明确解答我的疑惑,只好不了了之。

第二天,妈妈接到医生电话,预计周四晚上入院、周五上午手术。我觉得倒 不如再多等一天,周五晚上入院、周六手术,“这样不耽误功课,也能坐校车回 家、不必再专程接一趟啦!”我盘算得挺好,儿子却抱怨“别人家长都是希望早 点做、就我家长愿意推迟”,我说“你天赋异禀”。

计划不如变化快。周四上午医生通知“下午加急做手术”,没有商量的余地。 立即跟学校联系:中午妈妈去学校接儿子。之前已经跟老师沟通了,让他这几天 每天做核酸保证 24 小时有效,但是妈妈就没办法保证了,因为大部分社区都不 做核酸了,前两天传言周边几个小区轮流做,我挨个问了并没有。

不管那么多,先接儿子到医院再说。按之前的经验,儿子在学校做的 24 小 时核酸进不了住院部,规定必须是本院测的 24 小时内才行。妈妈计划好了先去 医院加急测核酸,3 小时内可以出结果,这期间正好美餐一顿。本来妈妈也应该 在医院加急测,但是旁边的护士说加急比普通的贵好几十块钱,而医院普通的检 测也比外面更快出结果,于是妈妈排队 1 小时做了普通检测。

母子二人在医院附近人气最高的湘菜馆美美地用了午餐,医生打来电话问是 否办好住院手术,交待“手术前 6 小时不能进食”。妈妈大惊失色,质问“怎么 不早说!”医生也很无趣,他认为这是常识。妈妈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狠 狠骂他,因为手术还得他来做。我也觉得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一他手抖一下就 完蛋了”,我趁机在家庭群里拿儿子开涮。我后来想到信息误差的根本原因:按 惯例病人至少会在手术前一天住院,这样护士有足够时间交待注意事项。

事已至此,先办住院手续再说。后来据妈妈讲,两个人在医院上上下下问了 无数人、跑了无数趟,跑到妈妈精疲力尽、在椅子上坐下不走了,让儿子自己办 剩下的手续,最后一个环节是打印住院单,儿子按照指示来到打印间,发现一排 十几台设备,不知道适用哪一台,问了好几个导医护士都说不知道,只好用笨方 法挨个试,一直试到最后一台才打印成功。

全部手续办妥,还是不能进入病房,坐等本院检测结果,一直等到下午近 17 点结果出来,显示采样时间是下午 13:31、检测时间是下午 15:26——确实挺快 的,不到 2 小时出结果,可是从检测完成到结果显示在自己手机上,要再多一个 半小时。

下午 6 点,儿子自己进了病房住下,妈妈折腾大半天也累坏了,决定先回家 休息:“晚点再来,医生说今晚要陪护”。我准点下班,与妈妈在家里汇合。

“今天不做手术,为什么要陪护呢?”我没想明白。

“做啊,晚上做啊。本来是下午做,因为吃饭了所以要等 6 个小时。”妈妈 奇怪我的想法。

是我想当然了,我以为手术要推迟到明天;而妈妈也没讲清楚,并且她“回 家休息一下”也让我认为晚上不可能手术。

“我好几天没做核酸,你的核酸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这意味着儿子手 术的时候没有家长在身边!”我几乎跟妈妈瞪眼了:“有各种需要签字的文件啊! 万一有紧急状况怎么办?”

想着儿子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护士正问他要家长,我立刻没了食欲,抓了几 块饼干就出门。半小时后来到医院门口,有几个人聚在门卫处,质问“不是说绿 码就可以了吗?”

我同问。打开手机亮出绿码,被保安拦住:“超过 7 天了不能进”。 “我前几天还进来了呢!哪里规定的 7 天?”

“前几天是哪天?医院规定必须 7 天内核酸!”门卫说得斩钉截铁。

可能这道门卫一直是要求 7 天,上次来我的核酸还在 7 天以内。我心里这么 想,可是嘴上不老实:“什么狗屁规定!现在全国上下都放松核酸要求,凭什么 你们要求 7 天?”

“不行就是不行,说破了天也没用”。保安膀阔腰圆,操着带有胶东口音的 普通话,我不能硬来。

“是这样啊:小孩刚住院今晚上手术,医生说家长要陪护,我也是进去先做 核酸”,我换个策略、实话实说。

“医院现在不做核酸了,你要做的话去一公里外的第三医院”,保安这明显 是在踢皮球了,且不说我能否进得了第三医院、那边是不是能做核酸、什么时候 出结果,就算是在手术前最快时间出了结果,这边也不认啊!

保安显然并不清楚这些,我不得不跟他怒吼:“叫你们领导来!”保安并不怕 我,但是一旁有两三个帮腔想一起闯关的,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只好打开步话机 说“正门这边请过来一位队长”。

几分钟后,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骑着电动车来了,“怎么回事”,保安说 “你给看看他这情况给不给进?”这年轻人听我讲小孩要做手术,二话没说冲着 保安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又是千恩万谢。我掏出手机先打给儿子,告诉他我已经在医院,要先去做加 急核酸,然后会在病房电梯间等着出结果;又打电话给妈妈:“你别休息了赶紧 过来,我就算是加急做核酸,结果在手术前大概率也出不来,说不定你的结果先 出来了。”妈妈也一肚子恼火,说给医院检测中心打了无数个电话没人接,我心 里说你想人家单独给你加快那是门儿也没有。

我在医院里到处找核酸点,可是别说加急,就连普通检测点也摸不着方向, 和上次一样,无论是医生、护士或者行人,没有人知道还有没有检测点、哪里可 以做、有没有加急。于是再打电话给妈妈:“你们下午在哪里做的?哪里做加急?” 回答“旁边急诊部做加急,有专门通道”。

原来如此!急诊部和住院部是两个独立的门禁系统,我得从住院部出去才能 进急诊部!为了确保出去后还能进来,我跟刚才的保安强堆笑脸:“我是刚才进 来小孩要做手术的,院内加急做核酸得去急诊那边,所以我现在得出去、一会儿 你可得让我进来?”

“没问题没问题”,得到了队长的首肯,这回他不再罗嗦。

急诊部的大门敞开着,进去后是一条临时搭建的长长的遮阳棚,两侧间隔地 贴着大大的二维场所码,棚子的尽头摆着两张简易桌椅,两名护士查看健康码和 行程码,并不要求 24 小时或 48 小时,只要是绿码、核验行程码过去 7 天未经过 高风险地区就可以进入。

“这里能加急做核酸?”我心急火燎地问。

“没有了,不做了”,护士指指另一侧两张空桌,“今天已经撤掉了”。 “不对啊!我小孩白天还在这里加急测核酸啊!”

“现在没有了”,护士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我陈述的事实,我想她白天可能并 不在这里,但是她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急诊部这会儿没有加急核酸检测点。

我的脾气又上来了:“你们医院到底谁说了算?那边住院部要求本院 24 小时 核酸记录,可是检测点全部撤掉了!你们自己先理理清楚好不好?!”

“你跟我说也没用啊”,护士一脸无辜,“要不你进去问问吧。”

得了一丝希望,我正迈步要进入急诊楼大门,一旁的小保安一个跨步拦在我 面前,断喝一声“请出示健康码”,他刚才应该一直盯着我看,所以才会有这么 敏捷的反应。我想我不应该忽视他的存在,一边冲他狠狠瞪了一眼“你 TMD 牛 逼”、一边打开手机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也不管他是否看得清楚。

急诊部人头攒动,我走遍每个角落、问了好几个人,没找到核酸点、更不存 在加急测,也有患者建议我“去附近第三医院做”,我冲他笑笑,懒得解释,悻 悻地回到住院部病房电梯间,这会儿已经晚上 8:30,儿子午餐时间过去快 6 小 时,会不会护士已经在做术前准备了?我给他打电话:“没找到核酸点,妈妈的 检测结果不知道多久能出来,所以有可能你在做手术的时候我和妈妈都不在身边。

但是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们会在手术室外等候,有任何状况医生能立即找到我 们。”也催促妈妈“赶紧来”,她其实没顾得上休息,煮了红薯稀饭刚上地铁,只 因为医生说了“术后 6 小时可以进流食”。

这时医生推门探头出来,旁边站着一名护士。“你要去请一名护工,不然没 人推孩子到手术室”,医生说。

“噢,哪里能请来护工?”我汲取找核酸点的教训,必须先问清楚了。

“楼下小卖部就有预约电话”,医生说完转身回去了;“必须 24 小时核酸哈, 本院的!”护士扭头追加的这句话,几乎被病房大门关在里面。

这说得很清楚了。我得令般赶紧下楼,外科大楼外面的女保安刚才还在命令 我亮码戴口罩,听我说要请护工,主动示好“我帮你找一个”,拿起电话就打: “你今天做了核酸没有?赶紧过来吧。”十分钟后,过来一名中年男人,掏出手 机给女保安看,后者发现不对,“你这不是在本院测的,不行!”转头对我说“你还是打电话约吧”,指指旁边小卖部玻璃门上贴的一页纸。

“陪护价格:一般看护 280 元/天,重症看护 350 元/天”,后面有两个手机 号。我打过去,对方不等我说话,电脑语音般告诉我“找看护是吧?现在只有女 的,从现在开始做到明早 8 点,一般的 330 元、重症 400”,我说“这不写的 280?”

“加 50 元伙食费,你要不要,人手紧缺”。

我不能忙中出错,确认了“本院 24 小时内核酸”,让对方安排好了到病房电 梯间找我。坐电梯回到楼上,这才有时间忿忿不平、越想越生气:家属因为核酸 不合要求不能推患者到手术室,这责任应该算谁的?就算是家属的责任,为什么 护士不能推一下、非要家属另外掏钱请护工?显然医保不能报销这个费用,妈妈 为了省几十块钱没做加急核酸,这下请护工花费更多,而且最重要的,在儿子最 需要的时候父母都不在身边!

正窝火时,电梯门开了,出来一位中年妇女,拎着一只装了若干杂物的塑料 桶。电梯间只我和她两人,她掏出手机拨电话,我没等手机响就打断她:“护工 是吧?”

“啊对!你小孩做手术?从现在开始做到明早 8 点,330 元都是这个价。” 她把丑话说在前头,我点点头,“明早再给你,但是你等我再确认一下”。立即打 电话给妈妈,让她确认此刻是否有了核酸结果,“没出来,不断地在刷、也不断 打电话就是没人接”。

“好吧,330 元明早给你”,这句话表示护工可以开始进入工作了。她熟练地 在手机 APP 上填表,期间问我要了儿子的身份证号,然后摁门铃护士出来开门, 给护士看手机上的验证,护士一侧身让她进去,一会儿护工又出来,说“我下去 拿个行军床”。

不一会儿妈妈从电梯里出来,放下保温饭盒和几只香蕉,有气无力地瘫坐在 椅子里。我无法忍受儿子孤立无助的情况发生,提议“跟医生商量一下,明天再 做手术,不加急了!”妈妈这时候也后悔了,她比我更不能接受儿子在手术前后 由别人来照顾,拨通医生电话,很小心地说“能不能明天再……”,话没说完,

显然是被那头打断了,然后就听她无奈地说“好吧…行吧…”。

护工提着行军床回来了,妈妈上下打量一番,问“哪里人、多大年纪”,回 答“四川人、82 年的”,我有点意外,不相信这个略显佝偻、沧桑的女人,实际 上比妈妈年轻。

“麻烦你小心一点呵,我儿子身体很好的,第一次做手术”,妈妈象是要把 儿子的生命托付给这个女人。

“放心,我们有经验的,我女儿比你儿子还大些呢!”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 有了共同点、取得了基本信任。经护工提示,得准备一个夜壶,因为今晚尿道不 一定会插管。于是恨恨地再跑一趟小卖部,售货员少不了质问我“怎么不戴口 罩?!”。

10 点右右医生又出来,“时间差不多了”。我这口气还是没顺过来,“医生, 孩子这个年龄,手术前后我们不在身边,他的感觉会很不好……”不等我说完, 医生不容置疑地打断我:“那你们明天就出院,后面还有 100 多病人等着呢!”见我语塞,医生反过来安慰我:“大家相互理解一下,现在已经好多了,你 知道我好几个月不能离开病房?”

好几个月?我略带敬佩和同情地看了他三秒,不想问他是两个月还是更长时 间,毕竟,这样关我哪怕一周我也受不了、说不定爬到楼顶跳下去了。

“哎,崽呀!”妈妈从半开着的门里看见儿子坐在诊台前,护士正在跟他交 待术前事项。听见妈妈召唤,他转头冲我们笑了笑,看起来很轻松。不一会儿, 护士拿着一个文件夹出来:“家属请签字,谁办的住院手续谁签。”

“我来”,妈妈看也不看,在护士的指点下签了几个名,随后儿子跟着护士、 护工走出来,这让我大感意外——“就这样去手术室啊?”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我以为他应该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被推着进入手术专梯的。

护士没搭理我,倒是护工给我解释:“手术前可以自己走下去”。

我疑惑“那还要请你护工做什么”,可是也不好问以免显得小家子气,和妈 妈一起进入电梯来到二楼手术中心。晚上十点多了,手术室外墙上的显示屏动态 切换正在进行手术的患者姓名和状态,十几个家属或坐或立或踱步,宽阔而幽长 的走廊里灯光或明或暗。护士把脑袋往门禁上晃了晃,装备了 AI 识别的手术室 铁门缓缓打开,我们一行人走进去,一排手术床在此等候,儿子一边脱鞋躺上去、 一边问我“老爸,全麻是什么感觉?”

他知道我曾做过一次全麻手术,“当时我只听护士歌唱般喊了一句‘咱们走 咧——’,立即就没了知觉”,看来他对体验手术的期待多于恐惧,这我就放心了。

护士推着儿子进了手术室的第二道铁门,护工拎着儿子的鞋,跟我们商量: “大概要两个小时,你们就在外面等着一会儿会找你们签字;我回病房先睡一觉。” 这个安排很合理,没理由不同意。很快手术室扩音喇叭喊我们进去,麻醉师拿着 《知情同意书》跟我们飞快地细数全麻的各种风险,听得妈妈全身发麻,我跟她 说“都这样的,除非你不打麻药”,妈妈嘀咕“我剖腹产的时候也这样吗”,瑟瑟 地签了字。

回到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下,妈妈惊喜地发现“核酸结果出来了!”估算一 下,超过了 10 小时,并不比平常的检测更快。

“好啊!那你可以亲自照顾儿子了!”我一块石头落地,可是有了新的担忧: 怎么能忽略了给医生红包呢?回想我今天来医院的经过,并没有机会与医生单独 相处,妈妈在医院的时间长些,但是她肯定没这意识。

“是啊,不需要护工了”,妈妈若有所思:“刚才少说了一句话——如果我的 核酸结果出来了她就可以回家,她不能再收 330 元吧?”自己合计了一下:“我 现在上去,给 100 块让她回家”。

护工到岗一个小时左右,跟着到手术室晃了一圈,拎了儿子的鞋回病房,100 元够不够打发,我不太确定。果然,半小时后妈妈回来,说“谈到了 150 元,我 说‘不可能再多了,你根本也没做什么!’”。

“我们没给医生红包,现在儿子在人家手上…”,我故意吓唬她。妈妈象是 天外来客一般:“啊!不用吧?太复杂了!都没机会跟医生提这事,一会儿做完了也没必要给了。”我想也是,塞红包这事,不能在微信上问、更不能通过微信 转帐,给现金难度太大。

“医生也是够辛苦,本来说下午做手术,拖到这么晚,白天还要看门诊。他 吃得消吗?”妈妈自言自语,她担心的是医生头晕眼花让儿子吃苦头。

手术室又喊我们,忙不迭跑过去,10 秒后铁门才打开。医生端着一个小托盘 从里间出来,说“这个肺大疱切除了,你们看一下”,妈妈狠狠地抓紧我、身子 往我这边靠了靠,病源形状和大小跟一只饺子差不多,鲜红色的外皮包裹着一屡 屡毛细血管,但是不见一丝血迹。我不敢多问,琢磨着应该是冲洗并擦干了。

确认不需要再签字,我明白这是知会我们。被给予这样的知情权,我对这间 医院多了一些认同感。妈妈虽然心疼,不忘拍照留念,也是要给儿子自己看看。

“手术快结束了,后面还要一点时间苏醒”,医生转身回去里间。又过了半 小时右右,手术室第三次喊我们,麻醉师拿着之前的单子出来,说“刚才忘记让 你们在止痛棒这栏签字”,妈妈签完字,两名护士推着手术车出来,我们赶紧迎 上去,儿子目无光泽地躺着,问他“认得我吗?”故意回答“不认识”。

手术大功告成,我仍然进不去病房,想到第二天还得上班,赶紧顶着星星回 家睡觉,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保安笑呵呵地问我“怎么样了”,我说“刚做完手 术,谢谢你”;路上妈妈拍来一张儿子躺在病床上的照片,鼻孔插管、身体几条 电线连着监控器、另外有一条管子连着放在地上的容器用于排放手术后的积液。

母子二人也都累了,各自休息。

第二天准点上班,看见办公系统里《关于员工可自行参加个人养老金计划的通知》,“本年度起,参加人可自愿参加个人养老金缴存,并享受政策支持…”我没有耐心看这种公文,只觉得一个“可”字,赋予了我一项未曾享受过的权利。

儿子精神好多了,妈妈鼓励他下床走了几步,伤口牵扯着疼。医生直到下午两点多才出现,问了情况,说“你这算是轻症,明天可以出院”,儿子却不认同,不无担忧地微信我“这样子出不了院”,我只好给他科普“医疗资源紧张,后面还有人排队”。可是自己也犯嘀咕:那么大一块怎么取出来的呢?这还是微创手术吗?

临时通知做手术,各方面手忙脚乱的,很多东西没准备好。邻床送了一张一次性床垫,毛巾、拖鞋、换洗内裤都没带,我很想给他们收拾好了送过去,但是明天就出院的话,又似乎不必要;加上我前天有点小感冒,昨晚在医院呆到凌晨心急火燎的,感冒加重了些,可是并不发烧,自己暗中观察是否中招了奥密克戎。妈妈体谅我让我好好休息,说“食堂品种挺多、味道不错,儿子也能正常吃饭”,更重要的是,周末妹妹从学校回来,也得有人照顾。

转天是周末,早晨7点多医生巡视病房,在儿子这里只站了不到十分钟,简单回答了几个问题,却忘记跟他确认是否今天出院,但是既然儿子自己感觉不好,那应该争取多住一天。

我休息得很好,身体康复大半;想着妈妈已经陪了两个晚上,如果儿子今天不出院,那我应该接替陪护、让妈妈休息一下。可是核酸问题怎么解决?俗话说“形势比人强”,最近防控政策一日三变,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情况。

事不宜迟,立即前往医院。前晚的保安还认得我,问他“哪里可以做核酸”,他一脸懵逼地让我“进去找”,可是和前两次一样,我在医院走了大半圈、问了无数人,没有得到准确答复、也没有找到检测点。

索性直接上病房,摁门铃喊护士,不一会儿闪出来半个脑袋,“什么事?”

“我小孩前天做的手术,妈妈陪护两天了需要回家休息,今晚我来替她”,我不等她问,主动说明情况:“你这里要求本院24小时核酸,可是我又到处问了一遍,现在医院里面根本没有核酸点!”。

“是,今天开始全停了,三天后再恢复核酸”,护士不紧不慢地告诉我终极答案。

“那怎么办?妈妈已经很辛苦了,没办法再照顾孩子,今天只能换我来。”

“不行的,我们这里是病房区都是高危人群,没24小时核酸不能进来。”护士重申规定。

“那你得有检测点开放我才能做啊!外面的核酸你们又不认!”

护士指指墙上贴着的几张纸,说:“孩子妈妈进来的时候也是签了承诺书的,承诺了不换其他人”。

我几乎鼻子被她气歪了,“这是什么狗屁规定啊?!再说了,妈妈要是不签,你们会同意她进去吗?!”

“这我没办法,都是上面的规定。”护士一边说、一边要把门关上。霎那间我气冲脑门、伸手撑住门不让合上——

“你这叫什么话?!上面谁安排的你告诉我、电话多少我来问问他!”

“我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反正就是上面的人。”

“那就把你的领导喊过来,这里谁说了算?!”我几乎把嗓门提到最大,护士在我咄咄逼人的气势下有些胆怯,我顺势推开门进入到病房里侧,这样我相信整个病区都能听见我的声音。

“你们都是专业医护人员!不需要我来培训你们奥密克戎的专业知识!感染了就是一次大号感冒!何况现在外面都在放开,凭什么你们还这样死板硬性要求?”我瞪圆了双眼、一边指着她一边怒吼:“不要跟我说你是无辜的!医院是讲科学讲专业的地方,救死扶伤更需要人文关怀!医护人员要急患者之所急、想患者之所想,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作为病人家属的需求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难道我有任何过分的要求吗?!难道你不折不扣执行上面的规定、你就没有一点责任了吗?!”

这下动静够大,对方毕竟是个年轻女孩,被我压制得一时无语,围过来几名病患或家属,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的保安有点看不下去了,过来拉我的胳膊:“唉,她也没办法,只能听上面的,您歇歇火。”

那女孩抱着手机退在一旁,似乎一直在发微信,看她不再强词夺理,我也就给她指点迷津:“你做不了主的话,找你们领导来吧!”女孩忙不迭点头:“在跟领导汇报”。

在未有定论之前,按规定我还得回到电梯间,病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继续在电梯间踱步。

半小时过去了没有消息,为了尽快解决问题,我又一次摁门铃,开门的还是那位女生。

“领导怎么说啊?你不能无限期把我晾在这里吧?”

“没有晾您,领导也要逐级汇报”。说完把脸缩回去,门又关上了,我没来得及质问她“屁大点事需要汇报到哪一级”。

我继续思量怎么解决这件事,门又打开了,妈妈牵引着儿子出现了。

“爸爸,真是你啊”,妈妈说:“远远地听见有人嚷嚷,我就想会不会是你,打完点滴赶紧过来看一下”。

儿子头发蓬乱、精神不振,本来有些驼的背此刻更有点直不起来。“走两步我看看”,因为他跟我说只能象九十岁老头那样走路担心不能出院,我让他演示一下。

儿子原地缓缓转了一圈,两脚交替了四、五次才能完成这个动作,我尽量给他卸包袱:“应该还是伤口没愈合,牵扯着疼导致你不能快速,能否出院听医生的吧!”

“今天还没看到医生呐,下午应该会来。”妈妈说。

这时,那女孩领着一个年龄稍长的护士来了,看样子是当值护士长,后者以教训又不失关爱的口吻教导女孩:“家属有什么意见要耐心解释,咱们医院的规定不能改”,我立刻明白这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女孩不敢正视我,抿着嘴说“是他不讲道理,我已经耐心解释过了”。

很显然,女孩搬来了救兵,准备继续对我说服教育,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非得把道理说清楚了:

“姑娘,我没有不讲道理,我跟你讲的是大道理!没错儿医院是规定了这个规定了那个,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规定合不合理呢?不合理的规定也要不折不扣地去执行吗?摆出这些狗屁规定做挡箭牌、你就可以在病患面前理直气壮了吗?!……”

女孩紧崩着嘴唇,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年长的护士也插不上话,保安再次上来劝阻我。儿子从来没看过我愤怒的表达,一旁静静观望;妈妈扯住我的胳膊让我住口:“行啦行啦,今晚上继续我陪。这事儿不能怪人家,大道理你找上面领导去讲吧。”

我不依不饶,即使知道不会有满意的结果:“姑娘,我送你一句话:‘发生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希望你认真想一想!”

“好了你回去休息吧!”妈妈不容分说把我推出来。

我只得下楼、走出医院。正午的冬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稍许融化了这些天来的憋屈。我开了一辆摩拜单车一路骑行回家,中途等红灯的时候,妈妈发来微信说医生来过了,下午吊完两瓶药水后就出院。

旁边街心公园入口处人流稀少,三块蓝底广告牌提示人们疫情依然严峻,用最大号字体写着“针有效”、“罩住你”、“喷多多”,形象地配以打疫苗、戴口罩、喷酒精三幅可爱的卡通图片。另一处路口的公交站台上,有一幅黄底宣传画,上半部分写“个人防护千万条,戴好口罩第一条”,下半部分是一位大白,双手展开一幅“防疫三字经”,分两列排开:戴口罩、勤洗手、一米距、少聚集、多通风,右列最后一条却被一小截白纸盖住,我甚为好奇凑上去仔细看,白纸遮盖下的“早就医”三个字清晰可见。

女儿中午在培训机构吃饭,我简单对付一下,午休一觉醒来天快黑了,妈妈发来住院清单:总费用3万2千,其中医保个人帐户扣款5000多元、个人现金支出1000多元;3.2万元总费用中,医疗耗材占了一多半,“这里面黑洞最大”,妈妈说。

我无法评判,因为没有参照。医生确认了“右肺不会复发,左肺目前是正常的”,能在出国前消除这样一个隐患也是好事。

突然想到:假如儿子出去之后左肺也出现同样症状、做一个同样的手术,在我们都不在身边的情况下,他会得到怎样的照顾、费用会是多少?

这样想着,自己吓了一跳。

作者 editor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