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那是在一场大哭之后,既伤伤心心,又痛痛快快。我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虽然我总是退缩、忍让、乞求。你曾经一百次地说:我们分手,分手,分手!我也曾经一百次地回应: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但是现在,当我提笔给你写信时,我只有一句话可说:分,就分吧。眼泪弄湿了面前的信纸,怎么也收不住,像泼出去的水。为你,为我,也为我们的女儿梦梦。

像我这样四十出头的大男人是不轻易掉泪的。昨天,我的博士论文答辩,时间持续了六个小时。那些手里好像抡着大棒似的洋教授们,总算接受了我的论文。想到七年的寒窗苦读熬出了头,泪水在眼里打着滚又被我咽下肚去。

婚后的这些年,我只哭过两次。一次是听说梦梦被车撞了,在从大学赶去医院的路上,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你经常指责我的那番话:女儿从生下时起你就没管过,你不像她的父亲!我好委屈,我真的很担心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女儿所发生的一切。另一次就是现在——并非因为我们的分开,那只是迟早的事吧。我是在为我悲哀:为什么就不早点脱出这场恶梦,徒然增加许多的痛苦和屈辱,让天下的男人看轻自己,为自己的可怜而叹息。

从我的住室可以远眺大学校园,几栋或老旧或新派的教学楼被一大片草地所分割,像绿汪汪的水面漂浮着几页孤岛。英国的绿地美,常令每个初来乍到的中国人发出晕乎乎的赞叹。然而,你的惊喜声却让我担心。那是2001年春节后,你刚到英国,我去机场接你回来。望着车窗外的英格兰乡村风光,你在美呀美了一番之后,忽然问我:你什么时候能拿到“永居(永久居留权)”?我被问得发愣。你的话好像笤帚似的把我的大脑扫成一片空白。我迟疑地说:还要几年吧。你又问:是四年吧?我没有吭声。我当然知道在英国工作四年后可以申请永居。问题是,我的博士课程才开始,啥时能结束还很难说。就算拿到学位了,能否找到工作,仍是未知数。你的话中之话,实际上是在给我指定奋斗目标。

我感到了压力。和你在一起生活,难得轻松。

(二)

现在回想,你和我的裂痕可能在初次会面时就埋下了种子。那时的我很自傲:刚在华中工学院拿到硕士学位,分到部属的金属研究所搞课题。还不到三十岁。父母都是在科技部门做官的老知识分子,家庭背景不弱。忙着给我介绍女友的人一拨又一拨,我一律不见。我讨厌这类庸俗的方式,不过是“媒妁之言”的变种。我希望靠“碰”。碰得头破血流也罢,碰得情深意浓也罢,浪漫着,激情着,这才是爱的极点。我是学电子的,偏有股诗人般的傻劲。

两年过去了,我终于“碰”着一个,就是你。那天我在廖杰家商量出国读博士学位的事,他是我在一个大院里滚大的元老级朋友。我已给美国、英国的一些大学寄去研究的课题和简历,开始陆续有了回音。廖杰留过学,经验丰富。我正在向他请教写回信的诀窍,隔壁的房间不时传来两个女人的笑声。薛小雪的甜嘴又在讲什么甜故事了,廖杰说,走,看看去。

就这样我认识了你。你坐在廖杰妻子的对面,第一眼就令我激动。你不是一个容光四射的艳女,那样的美会叫我害怕、退缩。从你薄施脂粉的脸庞上,我读到的是纯真雅致。廖杰说你的外号叫“甜甜”。这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散发着女人的甜味。尤其让我着迷的是你的热情、开朗。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在与人打交道上显得迟钝、腼腆。你正好弥补了我的缺陷。如果找一个矜持清高的冷面女人为伴,我的生活会多么沉闷乏味!

你说你要走。我说我送送你。我得承认我相当冲动,在我屈指可数的恋爱史上,也是少有的表现。夜色四合,高天星朗,路灯睁着惺忪睡眼打量着寂寞的行人。我发现你对生活的看法,不仅脱俗,更有灵气。你出生在动荡的文革中,虽然你父亲只是一名普通干部,却因为地主出身,被机关的造反派戴高帽子游街,斗得死去活来。昔日的家庭苦难没有成为你成长的梦魇,你看上去就像文革之后出生的少男少女那样清新快乐。我爸爸在文革中也曾被逼得几乎要投河上吊。共同的遭遇使我的心更贴近了你,我忽然产生出强烈欲望,要爱护你,关心你,帮助你。我以为我了解你了,我的自信铸成后来的大错。

你在工业大学读经贸系,毕业后分到一家化工厂。你说你不喜欢这份工作,想调到政府部门或者外贸系统。你找廖杰就是想请他帮忙。你问我是不是在准备出国?我讲了我的情况。我表现得很有自信很有把握,好像国外的大学是我办的。我说我的课题如果弄好了,能拿诺贝尔奖的。我知道有点吹大牛了。在女人面前,男人总是本能地不愿示弱,虚荣心藏不住要露头露脸,何况我确实有这样的雄心!

你似乎真的信进去了,眼里闪动着欢喜,神色愈加柔和,笑意也深下去。几年之后我才醒悟到,从一开始我就在你心目中成了一棵可以依靠、可以炫耀、可以带来舒适生活的大树,一旦大树因种种原因不能达到你的预期时,你的怨气、你的失望、你的懊悔、你的仇恨就像烈火把你烧得面目皆非。

(三)

一周之内你就在我那一室一厅的住房里安营扎寨了。第二周便讨论结婚的日期。廖杰听说后,沉吟了一下问:我想你不会在乎她不是处女吧?

我不是一个守旧的人,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去想。望着廖杰满脸坏笑,我变得惶惑不安。终于,他说出了一段你的往事:在工业大学的“校花榜”上,你名列第四。虽不是排头花,也足以让男生们跟在身后颠呀狂,绯闻不断。快毕业时出事了:你夜晚在公园草地上与系学生会主席尽云雨之欢时,被公园保安抓了个正着。学校为了面子把这件事掩盖下去。作为惩罚,你被分配到不仅远离城市而且每天大量排放有毒气体的化工厂。

我愤怒了。当我们第一次做爱时,你在我耳边轻柔地问:坦白交待,和多少女人睡过觉?我赌咒发誓地否认了。其实你的心里有底,我在性生活上表现出来的笨拙、呆气,足以说明一切。后来我反问:你呢?你说:跟你一样。我相信了你。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有足够的包容力。可我,无法忍受欺骗。

那时我们已经开始准备新房。当你拎着新买的床罩被单兴冲冲走进来时,我把我所听到的都对你讲了。你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又转成灰黄。你的眼光绝望地射向四处,惊慌地回避着我的注视。你开始哭泣,声音时而高,时而低。我的心更加乱糟糟,索性出了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眼看着带着湿味的暮霭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弥漫开了,才回到家中。你已经不哭了,怔怔地盯着窗外。

我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说:我怕,怕失去你。泪水又涌出你美丽的眼睛。

假如当时我要你离开,我们的梦梦就不会出世,再也不会有折磨人的争吵,我的生活将完全两样。然而,我原谅了你。没有别的,只因为我爱你。

你向我详述了你与系学生会主席的恋情。毕业后他回了老家,时间消磨了你的记忆,你说你已经把他忘了。我又一次相信了你。六年后在英国,有一次你骂我是“没出息的东西”。你把我跟他做比较。你说他如今在省证券委员会工作,都进董事局了。我这才发现你仍然和他有联系。看来你的热度又上升了。当年是在他做了什么什么主席时,现在是在他进了什么什么董事局之后。

哦,可怜的你;哦,可笑的你。

1997年我们结了婚,看上去事事顺利,唯独我没申请到国外大学的奖学金。有朋友建议,先出国再说。我爸爸当时还有点权势,你极力怂恿我去找他想办法。正好有几个去英国的访问学者名额,就拨了一个给金属研究所。临到出国,我犹豫了,因为这时你怀上了梦梦。我是个恋家的男人,要离开你和我们未来的孩子,我不忍心。尤其是你生孩子时,最需要身边有人。我走后,谁来照料你?

我决定推迟,或者让其他同事去。你坚决反对。你说你母亲可以帮忙,还可以请保姆。你再三要我设法在英国呆下去,至于怎样个“呆”法,没做具体吩咐,让我就这么牵牵挂挂地走了。

(四)

当我1999年踏上英国的土地时,我是幸福的丈夫和未来的爸爸,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不仅在学术上期待着有所作为,还要肩负起为我的家庭开辟美好生活的担子。我已三十四岁,早过了满脑袋梦想的年龄。我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我发现做访问学者和研究学问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倒是与打工仔靠得近些。我所在的大学有好几十名访问学者,平素根本见不到人影,都星散在大街小巷里的中餐馆和外卖店了。想想也是无奈:访问学者每月的生活费只有四百镑,要在伦敦吃住行,靠这点钱顶多半饥半饱。特别是几乎所有的访问学者均肩负重任,要给家里带钱回去。别无他法,还得打打工。我的压力更大:访问学者只能做半年,我必须尽快找到一间接受我读博士学位的大学,还得有奖学金。否则只好卷行李走人。我可不敢就这么回去,我怕你嘲笑我无能,我怕见到你失望的脸。

那时我一天打两份工。白天为一公司挨家挨户送免费杂志,晚上到唐人街一餐馆洗碗。伦敦唐人街实在不是个有趣的地方,街道狭窄,两边挤满了破旧的矮楼房。遍地是餐馆,仿佛中国人除了一张好吃的嘴,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向洋人炫耀的了。洗碗是两个大水池,约半人深。一个洗,一个清。旁边摆张小桌,放些白毛巾,用来擦干洗净的碗盘刀叉和筷子。我通常从晚上六点洗到十二点。周末忙时,要到凌晨四点。深夜放工,我浑身累得快散了架,走在路上,东倒西歪。有次巡逻的警察起了疑心,问我是不是喝醉了,要不要帮助?我只能苦笑。

为了便宜点的房租,我在头半个月搬了三次家。伦敦的交通以区划分,区与区之间价格不同。每次去大学,为节约钱,我从五区走到三区乘车。人人皆知市场上的鸡肉便宜,我发现鸡翅膀比整只鸡价更廉,于是顿顿吃鸡翅膀,翻着花样吃:煎、卤、烧、烤、炖。从此我也落下了美名:“张鸡翅”。

也许,你讨厌我去翻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但我还得说。不说,我憋得难受啊!你来信要钱,我寄。我知道你带孩子不容易。我说我在打工,却不敢讲实情,担心吓着你,让你担忧。我想到你喜欢服装与首饰,就寄了一本厚厚的印刷精美的商品介绍回去,要你挑选。无论你选中什么,我立刻买下托人带给你。我也尽我所能买英国的婴儿用品给梦梦寄去。我是丈夫,我是父亲。再苦、再累,我心甘情愿。这就是男人的命。

好消息终于有了:位于海港城的S大学答应给我学费全免,生活费自理。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我刚开始读博士学位,你立马就要求陪读。我同意了。孩子才两岁,你把她留给你的母亲和保姆去照顾。你坚持这么做,我不放心,但我总是依着你。

你的即将到来令我忐忑不安。我的境况没有多少改变:继续读书,仍然打工。我们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子,上面堆放着我的电脑和文件夹。双人床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加上一个大衣柜,只剩下站的地方。地毯破旧肮脏,至少三十年没换过。唯一的好处是租金低。你将在这里和我共同生活。

在希思罗机场的出口,我看见你朝我走来:依然那么清纯、雅致,脸上带着我在梦里也思着想着的微笑。我以为我的生活又重新充满温馨,我怎么也想不到危机就在眼前。

下接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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