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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当时我是个年轻人,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来,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上世纪末的某个傍晚,一名年轻的肉联厂工人披着充满血腥味的工装,坐在腌臜不堪的宿舍里读到王小波《思维的乐趣》中的这些文字时,他被感动了。多年以后,这位成了文学博士、大学教授的前肉联厂工人,在大量采访和一手资料基础上写出了这部心血之作——《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这也是迄今为止,王小波的第一部值得信赖的传记。

王小波辞世至今十七年了,但似乎依然没能盖棺论定。一方面,他早已经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文化符号,另一方面,却始终没有得到主流文坛的充分认可。据《南方周末》做过的一次采访显示,许多作家对王小波的创作成就持保留态度,有的则表示年轻时看过,现在已不太感兴趣。在有关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诸多论著中,对于王小波其人其作也多语焉不详,或一笔带过,甚至只字不提。而且,对于今天更年轻的读者来说,王小波显然已经不再流行。笔者曾在课堂上对一群出生于1995后的大学中文系新生做过随机调查,他们中间极少有人阅读王小波,这个比例甚至低于对路遥的阅读。这让我惊讶之余,也不由地陷入思索:王小波究竟是一个不朽的文坛神话(如鲁迅、海子),还是一个只属于个别代际读者(70后和80后)青春时期的童话?

在王小波致朋友魏心宏的一封信中,他将作家分成两类:“一类在解释自己,另一类在开拓世界”。他认为“前一类作家写的一切,其实是广义的个人经历,如海明威;而后一类作家主要是凭借想象力来营造一些什么,比如卡尔维诺、尤瑟纳尔等人”,进而坦言自己“正朝后一类作家的方向发展,而且觉得一个人想要把写作当成终生事业的话,总要走后一条路。”对于“写什么”向来比“怎么写”更重要的中国文坛,王小波的选择注定是一条异路。王小波的同龄作家大多还受托尔斯泰等俄罗斯文学的影响,王小波津津乐道的却是卡尔维诺、尤瑟纳尔、杜拉斯、麦卡勒斯等人,这显示出他远为现代和前卫的艺术趣味。甚至2014年新晋诺贝尔文学奖莫迪亚诺的名字第一次被很多中国读者知晓,也是在王小波的长篇小说《万寿寺》中。这些偏僻的的精神资源决定了王小波异质化的写作方式。他的写作是一种未被规训的写作,难以归类,既深受唐传奇影响,又散发着维多利亚时期地下小说的气息,同时也与中国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历史现实紧密相连。对于中国文坛来说,他是一个迟到者,不合时宜者,格格不入者。整个被称为文学黄金时代的八十年代,在贯穿其间令人眼花缭乱的每次文学运动中——无论是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王小波都不在场。他像一个单枪匹马闯进文学史的堂吉诃德,现有的文学秩序无法对其位置作出准确描述。事实上,王小波本人对于文坛也保持疏离态度——“我听说国内有个文学圈,但不知道在哪里。”

在王小波之前,中国文学缺乏一种狂欢的气质,只有莫言庶几近之。多数作家追求阴郁以为深刻,独有小波灿烂照人,阳光不灭。像房伟书名所揭示的,他是一个“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蔑视体制,蔑视一切无趣,充满早期人类才有的赤子天真之气,同时也呈现出罕见的精神抱负。“我觉得每种人类的事业都是我的事业,我要为每种事业而癫狂——古希腊的人就是这么想问题。”这是一种巨人意识,王小波的写作纵使并不完美,但属于巨人之诗,与匍匐在地的庸常写作有着云泥之别。

房伟敏锐地看到王小波是一个精神上“强悍”的作家,他写到:“在浪漫的云南热风中,在革命时期惊世骇俗的爱情里,在唐传奇高蹈不羁的流氓英雄狂想里,王小波以文艺复兴式的巨人姿态,复古地追述了最光彩流溢的反抗者的故事。他骄傲、粗鄙、欢乐,内心充满了顽童的恶作剧与愤世的讽刺与狂言。然而,他也是脆弱的,或者说,他的悲观和忧郁,让他喜欢沉溺于想象世界。他挫折诉之于沉默,将反抗形成之上的帝国。他的悲观联系着他的敏感,而他的喜剧精神,却联系着他对虚伪的嘲讽,无情的揶揄,以及刻薄的巧骂。他不断别扭地试图走入公众世俗空间,然而代价却是不断退入内心。他顽强地表达自己的骄傲,却不能将敏感的心变得坚硬粗暴。”

这些富有激情的文字,来自心灵与心灵的碰撞,也来自对传主和文学的深切理解。诚如吴义勤先生推荐语所写:“这既是新时期当代作家经典化的一次成功实践,也是70后一代青年批评家向其精神资源的隆重致敬”。

今天,王小波那些脍炙人口的杂文中的许多见解已经属于常识,但其文字所散发出的巨大真诚和酣畅淋漓的自由精神依然富有穿透力,且愈加弥足珍贵。在这错综复杂的时代,怀念王小波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怀念一种情怀,一种初心。“今年是2015年,我是一个作家,我还在思考艺术的真谛。它到底是什么呢?”在2014年年底重温《白银时代》的结尾,禁不住百感丛生。王小波曾说:“白银时代的人蒙神的恩宠,终生不会衰老,也不会为生计所困。”我和这本传记的作者一样坚信:无论时代如何变化,王小波永远在那里。在神话与童话之间,“永远年轻,永远充满智慧,永远热泪盈眶!”

来源:经济观察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