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我睡不着觉了。我相信吐丹次仁的失败跟汉人移民的大量涌入有关。他的愤怒我能够理解。忽然我想到了嘎登,他跟汉人做生意,不是很成功吗?可见也不能忽略因人而异,事在人为。然而,失败的也好,成功的也好,两人隐藏于内心的强烈不满,难道仅仅在于:一个被汉人移民夺走了挣钱的机会,另一个曾经被汉人古董商欺骗过?原因,就那么简单?

19

没料想在甲格寺里,我有了答案。

请活佛为我和阿塔祈福之后,跟随着阿爸,我们穿过像繁星般闪耀的长明灯,从释迦牟尼佛开始,到藏传佛教的改革大师宗喀巴,依次朝拜。当年去拉萨,我游览过西藏最著名的大昭寺、哲蚌寺和色拉寺。甲格寺的格局虽大同小异,由于地理位置的险峻、高拔,便显别具一格。佛殿里有几个僧人正在做藏香,空气中飘荡着各种植物混合的香味,煞是好闻。步出殿门,旁边是长长的甬道,金灿灿地排列着望不到边的巨大转经筒。我兴趣盎然走过去,用手哗啦哗啦地转着,一圈又一圈……

佛殿前的院子里传来喧嚷声,我寻声望去,只见一个政府官员模样的中年男子,满脸的赘肉,正在大声斥责一位身披绛红色袈裟的年轻僧人。僧人微低着头,偶尔会抬起来一下,他的眼里透着倔强,嘴角挂着隐约的讥嘲。

出于一种想管管闲事的莽撞,我朝他们走去。阿爸想拦,没拦住。那官员也注意到了我,停止了叫骂,向我微微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但也没跟我说话,脸色难看的离开了。

年轻僧人愉快地向我们问好。阿塔介绍说:这是吐丹次仁的弟弟,叫奇加。边说边忍不住咯咯地笑。我问笑什么?奇加主动告诉我,这个名字的藏语意思是狗屎。说完开起了玩笑:只是,本人跟狗屎可是没丁点儿关系哦。我惊诧地问:怎么会取这样的名字?奇加说:刚生下来时,阿妈担心魔鬼会来找我的麻烦,取了这样的名字,魔鬼就不会注意到我了。

阿爸指着官员离去的方向问:工作组的?奇加应了一声说: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呆在寺庙里,天天召开学习会。我好奇地问:学习什么?奇加压低声音说:要每一个僧人表态,拥护党的领导,与达赖喇嘛划清界限。我脱口而说:太荒唐了,那就不表态,保持沉默。阿爸在一旁说:难哪,如今人人都发了红色的准许证,谁要不表态,准许证就有可能被收走,并赶出寺庙。

你怎么会挨骂?阿塔插进来问。奇加说:工作组要求所有僧人不能擅自离开寺庙,必须申请批准。我不予理睬,要走照走。阿塔说:你的脾气跟你哥一样倔。奇加说:这次很不寻常,几乎每间僧舍都被搜查过,昨天开完学习会我回到住所,发现门被撬下来,墙上挂的照片,桌上摆的书籍、日用品,散落了一地。

远处有人在呼喊奇加,他匆匆走了,临别时希望我能参加下午的聚会,还说我和吐丹次仁会成为朋友。

好像要出大事了。我惴惴不安地望着阿爸和阿塔说。

每年到这时候,都一样。阿爸不以为然地说。

阿塔也有些担忧地说:今年确实管得更严了。

我问阿爸:你说的每年到这时候,什么意思?

阿爸说:不是刚过了3月10号吗,你恐怕还不知道这个日子。

3月10号?我重复了一遍。猛然,想起来了:你是指1959年的3月10号吧?我当然知道,就是藏人在拉萨发动叛乱的那天嘛……

阿爸没等我说完,立刻纠正我:不是叛乱,是起义。

我解释说:我读过一些关于西藏现代史的书,那是在跟阿塔相识之后,专门去新华书店买的,书上这样写……

阿爸又打断了我的话:那是你们的说法。

我感到脸面发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阿塔肯定发现了我的窘态,不满地叫了一声:阿爸!

阿爸眯缝起眼睛,略作思索后说:我们看废墟去。

跟在阿爸后面,我问阿塔:什么废墟?

阿塔说:你没注意到甲格寺是新修的?那是1980年以后,藏人被允许举行宗教仪式了,才逐年修建起来的。老的甲格寺在1960年全部烧毁。

我大呼可惜,毕竟有四百年历史。我痛心疾首地问:怎么烧起来的?

阿爸正好听见,停住脚回身说:汉人军队放的火。

汉人军队?你指的是,解放军?我忙问。

阿爸转过身去,边走边说:那是你们的叫法。

我们进到一处僻静院落,一段倒塌的墙体呈现在我眼前,散乱的石头,残缺的土砖。周围竖着经杆,无数飘扬的经幡遮掩着它。当年重修甲格寺时,僧人们决定留下这些断壁残垣,以提醒人们不要忘记。

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刚刚发生一样。阿爸双手合十对着废墟默念了一段经文后说:汉人军队进攻甲格寺时,我刚满十二岁,出家还不到两年。枪声一响,我跑上跑下,忙着搬弹药,运石头,倒也不怎么害怕。

我问阿爸:拉萨起义的消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阿爸说:巧得很,阿塔的波拉(爷爷)和吐丹次仁的波拉正好在拉萨参加传召大法会,当传闻说汉人军队要劫持达赖喇嘛后,他们像成千上万的人一样,为了保护达赖喇嘛而涌到罗布林卡。这些人后来大都被汉人军队的炮弹炸死,吐丹次仁的波拉也死了,阿塔的波拉藏在死人堆里,乘着夜色才活下来。

阿爸就这样拉开了话匣子,站在废墟边讲起来。早上飘过一阵雪,已经停了,云层未散,厚厚地压在头顶,令人窒息。往事历历,不管有着多么的悲壮、凄惨、血腥,阿爸的语气始终平静,只是嗓音沙哑,神色忧伤而苍凉。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