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那年的我是达伊河跑的最快的人。

七月一到,滔天的大雨倾盆而下,把牧民帐篷外学步的孩子直接砸趴在地。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世界成了一台失去信号的电视机,它无规则的轰鸣着,白茫茫一片。我在雨帘间狂奔,冬料厂的围子就要开始“吐鱼”了,我要当第一个到那儿的人。

一人半高的冬料厂围子墙出现在暴雨中的视野里,我无数次跌倒在光滑的草地上复又爬起,连滚带爬向他接近,它终于渐渐清晰。

那堵长长的围子在暴雨的遮蔽下仿佛无边无尽,它自可见的尽头发端,复又消失在可见的尽头里。我没有白来,这堵墙上开始裂开无数张嘴,吐出一条条黑褐色的鱼,又在暴雨的捶打下缓缓合上,上下另有旁的嘴缓缓咧开。被冲刷的围子在草滩上向外晕出达伊河土特有的红褐色,像是一具被剥净了皮的血肉模糊的高大躯体,在风雨中,开合千万张嘴默默地诵念着另一个世界的宗教典籍。我为这种景象所震撼,无法处理那要喷发的情绪,继而沿着墙来回奔波在大雨里,向着这处末世征兆一般的存在,尖叫着,战栗而破音地喷薄出无数脏话,大雨和我的耳鸣渐渐抹去了一切声音,没有什么能打断它,像是存在着一种什么笼统而严厉的旨意。

入秋的时候,达伊河就开始干枯,镇子在地势最低的地方,最后那滴水永远是干在我们这里。潮湿的河床里你能看见当地人所说的“鲶”被逐渐缩小的水域限在一处,那一片十几平米的地方并不能单纯的称作水,那是数以万计的水、鲶,与它们体液的集合体。那滩东西如同即将冷却的熔岩缓缓挪动着,有无数的躯体在挣扎翻滚和扭动,很多瘦小的鲶永远无法挤到相对湿润的内部,它们的命运就是活活干死。这个巨大的黑褐色集合体在河床中来回爬行,发出好像千万只脚踩进千万桶牛肠的声音。

没有人吃它们。当地藏人有水葬的习惯,他们放一具尸体下去,这些鲶便玩了命地围上来。完全没有任何缝隙能让你看见人体,它们拍打着水面旋转身体撕下肉来,一具沸腾的黑褐色人形就这么顺流而下,有时伴随着惊叫从河沿两旁高高的草丛里弹射出一些半裸的男女。

这些鱼到了枯水期的极限就会开始往地下打洞,吐出胶状的黏液,将自己包裹起来减少蒸发,然而河床里的泥是千百年来达伊河唯一的建筑材料,达伊河草场方圆百里的土都非常薄,向下打不了两三个巴掌就是厚厚的岩石。只有达伊河,它裹挟着数千公里的泥土,河床厚实肥沃,是夯土房不二的取材之处。到了枯水期,人们便纷纷赶来,在喇嘛的指导下将一个方形长木片钉成的框子用锤子砸进泥里,再紧着一边,人喊马叫的拽一番,就能抠下来一块大大的泥砖。最后只剩那片鲶越冬的泥地,那泥地只能用来盖冬料厂的围子墙,因为盖房子会塌。冬料厂存的是牛羊越冬的草料,到了雨季,料早吃完个球子的了,塌了塌去给,秋天再堆一个。冬料厂历来在河边,一来河边的草又密又好,二来离河近方便鱼回游,算是一个传统吧。

然而这些鱼,并没有等来达伊河上游亘古以来的承诺。上游并没有任何水下来,它们都干死在了暴雨过后蓝得透乌的天空下。纷纷瞪着一只干瘪空洞的眼睛向上瞧着。拇指大的苍蝇们聚成一片粘稠的黑云,波浪般起伏在屠城后的达伊河。有人向这个蔽塞的镇子捎回消息来说,州府要修水坝了。我爬上镇边的无名山,我看见在达伊河的远端正在立起了一个什么东西,上宽下窄,像是一张模糊且不详的远古面部雕塑。一个丑陋的喇嘛早已盘坐在山顶,他向着达伊河极速地念着什么,越来越快,他几乎要咆哮了,这终于令人头疼起来。

虚弱的晨光掠在州府广场脏破的喇叭上,喇叭的铁皮皱缩而斑驳,一只同样廉价的老鸟显得极为受挫地站在它的顶上。我走路时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此刻响的极为不真实。

“啦!啦!啦!”那个王八蛋喇叭突然喊起来。前夜醉倒趴卧在广场上的藏袍男子们发出一些低沉的嘟囔。他们把头偏向喇叭所在的另一侧,企图接着睡。

“金梭和银梭匆匆眼前过,光阴快如箭提醒你和我。”喇叭不依不饶。这个喇叭非常破,走音且颤,却奇响,谁的歌放出来都像是一个三十米高的彩旦卓玛唱的。藏袍男子们只得向哥斯拉卓玛投降,艰难地爬起来,开始检查自己戒指,项链,刀以及帽子是否齐全。有人发现全套都在,便大笑着向家走去,有的发现少了什么,就跳着脚骂起来。

明年是高考恢复的第三届,家里觉得我虽然希望渺茫但是至少应该去碰碰运气,买上一本练习册回来复习个半年。我到镇新华书店的时候,门口已经排满了人。光镇上有一千多人参加高考,还要算上其他下属村级单位,而练习册最多只能拿下来五百本。高考是离开达伊河甚至离开青海的唯一捷径,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来了,还有大量的中年人,正儿八经想高考的几乎前一天天没黑就来这里排起队了。新华书店的玻璃上挂着一张破纸,“同志,你的阿尔巴尼亚语辞典到了”。

这是这么回事,刚恢复高考那会,有个极其爱慕虚荣的笨蛋时常走进新华书店,朗声用上译厂的调儿问道:同志,请问这里有阿尔巴尼亚语辞典么?他的“阿尔巴尼亚”一词念得异常动人,所有那些青年游击队英俊的脸庞大家都想起来了。众人崇敬地望着他,而“营长”这个转业来书店的一把手则显得很抱歉——你看年轻的同志要武装自己,而你!这个矮子!却什么也帮不上。营长终于急了,他一封一封的给西宁总社写信,终于拿来了一套商务印书馆的《阿尔巴尼亚语大辞典》。那日他铺开纸,满面红光的正楷写下“同志,你的阿尔巴尼亚语辞典到了”。但布哈林终究是个叛徒,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公元1977年,达伊河新华书店有了一套自己的《阿尔巴尼亚语大辞典》。

大门开了,营长坐在一张红布铺就的桌后,面前码满了书,俨然是一场盛况空前的签售。他收钱发书,简单地聊上几句,表达对书本匮乏的歉意。随着书本的减少,队伍在经过估算后开始焦虑起来,达伊河镇之间还能借或是传抄,但是你要是下属乡镇的,可就比较麻烦了,你们一个乡就你一个高考的,或者全村都没有买上书,你说你该怎么办?还剩最后几本书的时候营长站了起来。

“倒淌河的有了啊?”队伍的末尾有人急切地答应着,“有!”“书拿着,到了乡上喊给一嗓子,书在你这扎,知道了撒!”“知道了!”

“龙羊峡的有了啊?”“有”!“书整上!到了乡上,你把书给大家借给!”

“黑马河的有了啊?”

…………

营长将书分给了下属乡镇的所有人,这是他能做的极限了。他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向着排队的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没有办法面对那么多失落的面孔。队伍开始溃散,人群纷乱地经过我的视野,我站在原地看着营长他在大红布的桌子后面垂头坐着,像是一个遭遇背叛的新郎,木讷而无奈。

曲措活佛的事让全州领导班子在省里显得极为尴尬。

几年前的一天清晨,我被舅舅从床上提溜起来,镇上陀尔寺要开印度那位喇嘛的批判大会,组织学生旁听。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条红领巾要我带上。

“整上!”

“舅,我16了,不是少先队了。”

“共青团收你了吗,阿么那么多废话咧?”

他手忙脚乱地将我扔出门去,喊了一嗓子:“跑!”我只好绝尘而去。我听见他重新栽回床上的声音,那破木床发出清晰而令人舒适的一声吱吖。我踩着晨间湿润的草皮向镇上奔去。

我和舅舅住在山上的气象站里,这座山镇里人称作“气象山”。

曲措活佛是陀尔寺的大活佛,在安多地区地位极高,也是为数不多的老活佛。大多数活佛都死在了劳改营里,七十年代末寺院恢复后统一批准恢复转世系统,所以那时候青海的活佛们,大多数年纪竟然差不多。其实那几年老活佛一饿死,辅政大喇嘛暗中就算好了小活佛转世在哪一家,没事常去看看,看见这边小活佛饿得吐酸水了就暗中痛心。夜里小活佛家里帐篷给一大汉撩开了,咣的一声扔进一条羊腿来。全家吓一跳,点了洋灯开会,咱这是得罪谁家傻子了?现在活佛们就能名正言顺的给请回寺里去了,天没亮,已经成为青年的小活佛被叫起来,佛爷还以为该去给大队赶羊了,开始满处找鞋。摁住了,说:您是佛爷,咱走吧。

孩子一脸困惑:“谁?”

“活佛!”

于是那时候常常是一个毫不经事的尕娃端坐在法台上,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藏人,他露出哀求的眼神看着辅政大喇嘛,辅政大喇嘛冲他摇摇头,他叹出一口气来,强打精神地继续坐着。

我奔到陀尔寺的时候,寺场前早就人头攒动了。很多藏人被赶了过来,警察们推搡着将他们塞到寺里去。贾班头一看是我,将我送到法台前面,整了整我的红领巾告诉我:“一会记者拍照,你就做愤怒状,听见没有?!”

曲措活佛给架了出来,在轻声哀求了几句之后,得知这一关是躲不了了,便忧伤地抚摸着警察的绿外套说:“泥们穿上纸身衣服嚎,毛主席的你不敢骂呗?”他又接着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红袍子说:“我穿上纸身衣服嘛,达来拉嘛的我不敢骂呗。你们等给一挂哈。”曲措活佛回了禅房,换上了他在文革期间强制还俗沿街讨饭的那身衣服。他看着黑压压的藏人们,而藏人也看着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一秒世界无比安静。

“达来拉嘛!脑把你妈日哈咧!”

这个诵经降魔的嗓子在“我是你爸”“你妈让牛踩了”“你姐贴钱卖沟子”这三种原则的支持下嘹亮地开始了故事编写。在场的藏人脸色越来越难看,钢牙咬碎。

活佛要过饭,可能在街上是长了本事了,这个大家有预期。但是骂闲街骂的跟唱《格萨尔王》一样抑扬顿挫叙事宏大,确实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有些藏族小伙子听不下去了,他们毅然决然往外走。一个年轻的警察准备去拦他们,被贾班头一把拉了回来。

差不多行了,够伤心的了。

人群逐渐散去了,曲措活佛还在台上骂着,他打着法器歌之舞之地骂着。

曲措活佛在镇上算是完了,他也无所谓。每天攥着镇上发的钱去斗狗,后面跟着看他的小警察,要不就是喝酒。但是从那之后他成了省上的座上宾,这个小丑全国跑着参加各种批判大会,能喝能编,黄段子一套套的。他常在回民的烧烤帐篷里喝个烂醉,那个神情严肃的小警察就在门口站着。活佛醉醺醺地出来,在他的手里塞上一把羊肉串,武警很受辱,把串扔了,他就给人鞠躬,鞠着鞠着就吐人一脚,活活混了个人憎狗嫌。镇上慢慢就觉得这个废物实在是没什么费心思的必要了,省上开会的时候就去街上给他找回来就行,于是这个岗就撤了。撤岗没几天,曲措活佛越境投奔印度去了。

省上的电话直接打到州里。

“你们曲措活佛呢?”

是有日子没见了啊,编呗还能怎么样。

“去西宁开会了吧?”

“开会?呵,跑啦!!!”

这才知道,坏了,人家美国之音里侃侃而谈呢。

领导班子连夜被叫去了西宁,被平时练鞋都提不上的大官们连轴转着骂。

“我是你爸爸”,“你妈让牛踩了”,“你姐贴钱卖沟子”。

曲措活佛刚到一个月就发了好几篇论文。很多材料,当年是红卫兵看着他烧的。我后来看到过曲措活佛的照片,重新戴上了眼镜,很多老人突然想起来,对,很久前曲措活佛确实带眼镜。

这次事故让镇上的领导班子坐立难安。省上的各位大爷今天不发作,不代表明天不发作,但是曲措活佛这么个出镜率,早晚有一天会把省上逼急了要给我们州县上眼药的。怀揣着这种不安,龙多州长出了奇兵,他在一次少数民族干部进京大会的晚宴上,一把抓住了一位大领导。省上带队的几位吓了一大跳。龙多仗着自己是少民,接着装傻充愣,要给大领导敬酒,端起杯子唱起酒歌,原来还算流利的普通话今天藏族口音也突然重起来了。大领导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很有少民人缘,又看这藏人忠厚谦卑,让人大有太平盛世万国来朝的感觉,不禁多喝两杯。喝到兴头,龙多邀请大领导视察青海的时候来自己州上,自己的帐篷里坐一坐。这是胡话,你一个州长怎么可能住帐篷呢?只是当时龙多早就知道,这位领导有来青海视察的计划,要是来他这里坐上一坐,让他记住自己,未来必定能逢凶化吉。

这位大领导一直以活泼开朗著称,当场满口答应下来。说来年草长莺飞之时,一定不见不散。领导唱起了一首蒙古歌抒发了对这位新朋友的感情,“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呦喂……”

定下佳期,大领导依依惜别了龙多。这时候他回过头来,再看着带队的几位,就很有底气了。

“领导嘛,我的客人。”他又端起大领导在这片桌上用过的杯子,将杯中领导喝剩的酒一饮而尽。“有领导这杯酒垫底,再喝多少也都不怕了嘛!”他开始毒毒地盯着省上的几位领导,仿佛他刚喝下的是哪位高手的几十年内力。

州府达伊河县有全州唯一的高等学府,达伊河民族师专。按着爹妈信里的要求,舅舅常需要带着我去师专,让我接一接灵气,也看看大学生活,希望借此能激励和感染我。我非常抵制这个事情,直到舅舅找到一招狠的,给我一张师专食堂的菜票。

“有菜吃你总得去了吧?!这道理你要也不懂,我看也不用高什么考了。”

当然这菜票也不白给,我得顶替他的位置去给州筹委会出人力。

我就攥着饭票等着学校中午开门,和我一起等待的还有无数学生家属们。他们抱着孩子,带着饭盒在门口急切地等待着。自从高考前年放开,很多已经结了婚的同志也上了大学了,之后就跟家里那位散了,与同学重结连理。这样的事情一多,就有点人心惶惶。每到中午或放课,家属们就拿着饭,有孩子的一定会抱上孩子,前去宣示领土主权。

“你们阿么还没有孩子着?”一个大哥在等待的过程中批评着一位羞涩的尕媳妇,“你这么不成的!到时候他跟贾们女同学聊那个那个,什么仙呆拍啊,妮诗流啊(现代派啊意识流啊),转天把你就不要啦!”

“阿哥,你把我救一下!”那边真的被吓住了。

“你把孩子怀上就什么都……”大哥正当解释之时,校门开了。学生们纷纷走出来。他一眼看见了自己家那口子,立刻抱着孩子向前迎去。他将孩子高高地向媳妇举起,退散她身边所有的男性:“叫娘,这是你娘!”那孩子看着不过两个月大,他小辛巴一般在高举的半空中疲惫地睁眼扫视了一下众生。

吃过饭我跟着师专的学生们一起上了卡车,去为大领导来访活动做准。州上的路极其颠簸,一半时间里脚都没有踩在地上,当车过弯我看见漫山遍野的白马,如同什么神迹一般,真正的漫山遍野。

龙多州长从全州全省内蒙西藏各地凑了白马两千匹,待到大领导坐车进州的时候要蒙藏牧民纵马随车,让领导领略一下高原圣景,雪山白马。只是这些马并不全白,今天过来就是给它们中那些毛色不纯的刷漆。

马牵过来,三人一组就围上前去,找毛色不白的地方,拿刷子刷,但是效果非常不好,那时候油漆很粘,根本抹不开,常常要反复来。原本应该加一些稀释剂,但是因为闻起来像酒,几乎已经被偷光了。有牧民跑来,说自己的马进了马群,问有见过的没有,肚子上有块黄斑。这会上哪儿给你找去?你喊吧,有马跟你走就是你的。

日暮西垂,马们预备休息,最后一缕金红色的阳光翻过山顶,点燃它们脖颈上的鬃毛。你温柔的揉搓他的口鼻部,它就舒服地微微颤抖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甜辣的油漆味道。黑暗从山根开始滋长,老迈的牧民穿梭在白马之间,他吹着响哨,寻找他走失的马,然而并无响应,它们各怀心事,探出长长的脖颈,又低低地埋下来,像是要准备接受黑夜的苛责。看马人低着头,细心地养育起那捧过夜要用的篝火。

下工后我看着自己身上的白漆,发起了愁。

“尕娃,你咋还不走?”领头的一个中年人模样的学生站在车斗里发问。

“全身上下都是漆,咋个走?”

他打量了一下,伸出手来要拉我上去。

“哪儿去?”我问。

“上黄果树,洗澡去!”

到了地方我才知道黄果树,说的是水坝。水坝开裂了,涓涓的水痕从大坝上流下,顶上露出很大的口子,窜出一道巨大的水柱。有彩虹在水柱旁漂浮着,在坝堤的底部积蓄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塘子,半裸的男孩儿们窜上跃下。有人游到水柱下,扛着水压站起来,人们就为他欢呼。

大家从车斗里翻出来,向着塘子跑去。我有些为这景象震撼。我觉得那中年学生说的对,虽然没去过,但是“黄果树”最多也就这么美。

“攒劲么?”中年学生问我。

“攒劲。”我回答。“但是,放光水修修不行么,这么花花流水,多浪费。”

“你说放水啊?”他接话,“那不行,州长要让大领导看蓝天碧水白马群群的,你把水放了,看什么?等领导走了再修吧。”

“也对。”

“对了,你是气象山上的那家是吧?那天买书的时候我看见你了,你也要高考?”

“试试呗,不试家里不死心。”

“有不懂的你问我,我给你说。你好好考,备考就苦一两年,换球一辈子的太平。怎么不值。”

“我尽量……我尽量。”

我觉得他很啰嗦,赶紧往池塘那里去了。

白天的县城里就非常紧张了,楚门的世界在积极的准备着。菜蔬从西宁一路拉过来,放在市集的摊位上,做本县物资充足状,但是都盖着被子,本县干冷,怕省里来的小油菜一会不适应了。龙多州长坐着汽车,沿着大领导入城的路线一遍遍地走,周围的演员们在他到来前半分钟开始活动,而除此之外的时间大家只是漫长地等待着。客人与摊主相顾无言,孩子叉开腿静静地站在皮筋里。人们熟知自己的轨迹,该怎么走,看见车队应该如何靠过来表示欢迎和敬意,大家一次次被重置,回到原位。

我在探头探脑之际被贾班头拿住,拖到龙多州长车前。

“纸个尕娃么?”龙多问贾班头,并不看我。

“对,州长,就是他,能跑,住气象山,跑到学校上课,多久能到?”贾班头问我。

“一个……”

“半个小时!”贾班头抢着回报给州长。

“成,就他吧。”龙多一摆手我被远远地拖出去了。

龙多州长觉得节奏上不好把握,等待时间长了,大家表情僵,热身时间少了,气氛上差点意思,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现在的计划是车队进县城前,我在前面先跑着,大家看见我就先动起来,我给视察的车队打出一个提前量来,这个消息已经传下去了。

“这可是露脸的事!你上点心,别给我砸了。”贾班头叮嘱我。

“看见他就是看见党中央了!都日妈妈的给我活跃起来!”他开始挥舞起橡胶棍,冲着几个管事的大喊,他们又各自回到值守的路段,将这个命令传达下去。

我被身上的重担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县城沿着山谷蜿蜒的街道就在我的眼前,贾班头拿着望远镜站在楼上,空气严肃的近乎凝固,他突然爆发,冲我吼道:“跑!”

我忙不迭向前冲去。

整个镇子的居民都在等待,他们在沉默中备受煎熬,而现在终于能够奉旨狂欢。“党中央”扑面奔来,沿街的人们依次爆发。他们啸叫着跳跃,奋力挥舞着手中的纸旗,十六岁的我,觉得这就是我一生中最为荣耀的一天。

人群向我伸出无数双手,尽力拍打着,有两个藏族青年冲出人群,将我架起来,飞快往前跑。有管事的站出来叫骂,他们放下我猛推一把,然后退回人群里去。我在欢呼中狂奔,觉得永远不会感到疲惫。胶鞋快节奏地闷响在地面上,融合着欢呼,曾在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成为我噩梦的开端。

大领导的视察简直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那位领导极为满意,奔腾的白马和幽蓝的达依河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晚上全镇火把巡游,纵歌纵舞。离开前大领导由衷称赞龙多,而龙多也竭力回应着。“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我在一个清晨醒来,披着大衣走出气象站的屋门,审视着狂欢之后无比寂静的州府。我拿着从舅舅处偷来的一支烟,用烟屁股在手背上用力地磕着,把烟丝往下敦实。这其实是一个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习惯,但我觉得这样怎么味道也会醇厚一点。含硫的火柴冒着黄烟点燃了手头的烟卷,我偏着脑袋透过烟看向远处,云雾顺着山顶往下流淌,太阳在远处酝酿着自己的出生。

我深吸一口烟。我听到一丝碎裂声音。如同你走在草滩上不慎踩到鸟蛋的那种碎裂的声音。但在这个紫红色的清晨的山顶,这个声音足可以吸引我的兴趣。我循着声音往那里看去。

溃坝了。

大水开始加速,顶着泛黄的头花沿着河床往镇上奔去。这本该是震耳欲聋的声音,而我听不到,山离得太远了,我看着达依河静静地收割着公路桥梁与房屋街道。我觉得这是噩梦,我有睁开眼睛的欲望,我想我一使劲就能从当间撕开眼前的这个世界。我看到的只是我的破房顶而已,但是并没有。

河流在山谷里奔流,他将房屋们聚拢到一起,往前推着走,远远的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轻柔,我趴在地上大口的呕吐了起来。

我除了注视泥泞的废墟就是在家看书,水库里存着大量巨大的原木,这些原木如工程锤一般顺流而下,摧毁一切。我听舅舅说省里往上头报,说是死了三百多人,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哪些沿河的淘金队,那些挖河沙挣钱的工人呢?一个淘金队就得有二三百号人吧,这样的淘金队怎么没有五六个呢?

多日过后的一个夜晚。我在高山看到火光冲天的市集。劳工和本地死难者的家属从各地赶来祭奠,因为尸体是根本无法找到的。人们扎起草排,插上点燃的黄裱纸,矗立在泥泞而干涸的河床里。我看到的这条达依河在燃烧,静静地通亮地在燃烧。如同火山喷薄出的岩浆。

尸体被河水冲向了下游,一个巨大无比的水库区。在这里放养着苏联送来的鲑鱼鱼苗,鲑鱼吃肉,那一年的鲑鱼肥美无比,由于瞒报了受灾影响面积。这些鲑鱼还是向往常一样送去全国的饭店里当特供了。那些曾经快乐的贱民,那些努力改变自己命运的贱民,都在各级领导们的大快朵颐中成为肉糜,最终成了屎,通过下水管道被冲向更为遥远的地方。

我在临县参加了高考,达依河镇的红榜也被贴在了墙上。那张红榜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十七岁那年,我是达依河的状元。

文章来源:新浪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