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3日,我开始出狱后的第一次出行。两年多了,我有一些事情需要打理,忽忽悠悠就是七八日。

11日晨,我被电话惊醒,堂叔在电话中让我立即赶回老家:我祖父刚刚去世。我看看时间,6:10.

我的祖父今年93岁高龄,用他自己的笑话说:出生于宣统皇帝背他妈的时那一年。我的祖父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和他自己的父辈一样奉主奉耶稣基督善待他的家人和邻人外,再无它求,所以健康长寿。但也有例外,那就是自1999年9月因反腐败和不同政见,我和我的妻子、儿子被当局驱逐出我的祖居地一事,在他的心里留下永远伤痛的记忆。我入狱两年里,家中的老老少少都说我生意忙碌,都说我出国念书,总之一个瞒字。我的妻子写信告诉我,说她怕自己忍不住伤心被他觉察,只派儿子时时独自回老家去,说她等我出狱后一起回。

和我关押在一起较久的人都知道,我的心态很好,很平平静静。

我在监狱里只有一种担心,担心祖父在我出狱前离我而去,担心妻子关于祖父康在的来信是一种谎言,我的心思我的担心她怎么能不了解呢?为了不让我担心,她会说谎的。

出狱后证实一切并不如我的担心,祖父的确还在,只是已经熬到不能再继续下去,我疑心他是在等我,等他的嫡长孙。后来祖母证实:他总是疑惑,不断地问起,但答案唯一,后来不再问,但总是疑惑。一直就在等着能够见你一面。

出狱后的一个月里,我3次回去,与他在一起,说说闲话、摸摸他干枯的手、抚抚他的背,或者劈劈柴什么的。

我想:我的祖父是一个义人,他的善行已经得到了上主的眷顾,我告戒自己,不要悲伤,我所要做的是赶回家去,送他上去天堂的路。

通知了弟弟妹妹,又通知部分表弟表妹,刚上到高速公共汽车,就得到国外和国内友人的消息,说赵公紫阳先生于早晨仙逝,我的心又一沉。我的第一反应是赶快给手机充足话费,以便告诉朋友们:预备当局来骚扰时没有防备。

这是一个当局需要人们遗忘的时代。

这是一个当局需要人们失去记忆的时代。

赵公紫阳先生的名字的言说,在他活着时就是一种犯罪,我就是因此而被关了两年黑牢的。

赵公紫阳先生此时仙逝的消息的传递,自然是不容于这样一个时代的。

然后我想:我的祖父何等荣耀,能够与赵公紫阳先生同日同时谢世。

很快,又有证实:赵公紫阳先生仍然活着。

我也希望先前的消息是一个虚假的消息。

但了解这类虚假消息意义的人们会理解:赵公紫阳先生将不久于人世。这是中国大陆特色的消息的前瞻性预警。

车在高速路上奔驰,我没有悲伤,我仍然在固执地认为:我的祖父是幸运的,他的去世与赵公紫阳先生有了某种联系。

转几次车,终于回到我祖先自“湖广填四川”至今已经十二、三、四代人居住的偏僻故乡。我站在山垭上,我的祖屋和宗族祠堂就在眼前了。

每一次带妻子和儿子回家,走到这里我都要停下来、站一站,说:

“1978、1979年,老家一带遭遇百年不遇的旱灾,眼看着一家家都得断炊,人们预备逃荒要饭去。那时的四川省省委书记赵紫阳同志,带领省委省政府一班人,携带物资赶来慰问,鼓励基层干部和群众就地抗旱救灾。得到鼓励的干部和群众团结苦干,为度过难关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当年,赵紫阳先生就站在这个地方。”

我的叔祖自1951年就做村干部,一做就是20多年,他象我给妻子、儿子的讲解一样地给我讲解同样的内容,然后感慨不已:

“多好的人啊!那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好、最实在、最大的干部,也是我们这一姓氏落脚这偏僻的地方见到的唯一的大官。79年下半年,四川实行包产到组、到户,也是他顶着压力干的。从那以后,再没有缺吃少穿饿饭了,后来就有了要吃粮找紫阳的说法。”

有时候,叔祖还要拿出一个泛白的书包给我看,说:“就是那年紫阳同志来时发给我们做纪念的。”然后又是感慨不已:“多好的人啊!那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好、最实在、最大的干部,也是我们这一姓氏落脚这偏僻的地方见到的唯一的大官。79年下半年,四川实行包产到组、到户,也是他顶着压力干的。从那以后,再没有缺吃少穿饿饭了,后来就有了要吃粮找紫阳的说法。”

每一次回家的重复述说,我只是希望妻、子能够理解我们“八九一代”与赵公紫阳先生在思想感情深处的一点联系。今天,我的妻、子早我一步赶回家里,此时我只有独自一人回想叔祖的感慨。同时,我也更明确自己为什么不抱怨赵常青先生在我获狱两年的文稿上加上“胡耀邦先生、赵紫阳先生”字样的修改,因为在情感之中,我和赵常青先生是一致的。

15日,按照天主教的基本礼仪安葬好祖父,我们商议接走85岁的祖母,我们一家人就要离开这祖居地。东西一般送人,必需的带走。车只能停靠在山垭上,老乡亲们帮忙去送。

有一位堂叔,是一位当了近30年社长职务的基层干部,也帮我们送东西。站在当年赵公站立的地方,我突然故意问:

“堂叔,大天干是哪一年?”

“1979年到嘛,百年不遇的旱灾,眼看到一家家都要断炊,到打算去要饭。那时的省委书记是赵紫阳,带起东西来慰问,鼓励我们就地抗旱救灾,这门子才度过难关的。赵紫阳嘛,好人!那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大干部,也是我们这一姓人落脚这个佗见到的唯一的大官。那年下半年,就搞包产到组、到户,也是他顶到起压力干的塞。自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再没有着饿到起了,后来就说要吃粮找紫阳到嘛。”

我从这位满口方言的堂叔口里,应证了自己要应证的东西:

人间偏僻处,有人时时念赵公。

17日,星期一,赵公仙逝的消息再次传来,并有新华社的证实,我让友人为我查找,说是好不容易在四川日报的第4版上有三分之一豆腐干大的消息。

然后是不少朋友来电话说自己家门口有多名警察站岗,24小时;又说有人失踪或被请进旅馆什么的。我只能从电话里来了解零零星星的消息,我只能祷告我的朋友们平安,我只能告诉朋友们多保重,同时告诉朋友们,我的门外看看还安静。

今天,听说赵公就要与人世永辞了,我拉拉杂杂写下这些文字,聊表哀思。

我的祖父和叔祖已经先于赵公天堂行走了,相信你们能够在那里见面,并在那里接受我和我的乡人、友人的敬爱之意。

2005年1月29日

《议报》第183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