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南大如此之规定,外地一位学者为自己连夜赶出来的祭文无法在追悼会上“出声”而深表忿懑。在往生者“告别”仪式上,由哀伤转而情绪忿懑,这可能是一个特例。

原题:为英灵“护盘”

两年前参加一位发小的“送别仪式”,其家属订的殡仪礼厅时间为下午2:00~3:00档,整个追悼仪程下来尚不足一小时,可这家人还有酬谢吊唁者的仪程——傍晚吃豆腐羹饭。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来自大城市四面八方的吊唁者在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内能做些什么事?该在什么场所打发时间?你要说不去应酬吧,人家订的桌头不就白瞎了。何况,在这样特定情况下说走就走,至少是对往生者不甚恭敬。

这方面的礼仪折扣,谁来宽宥你?

办豆腐羹饭好像是从农耕时代留传下来的民俗礼仪,城市人则将这一传统的礼仪与追悼仪式相衔接,吊唁者和被吊唁者的家属除了哀思绵绵之外,还有就是说上一些诸如节哀顺变,表达对丧属心灵层面上的抚慰与祈祷。由此可见,中国人对生命的尊崇,对往生者的不舍,也许比信奉教义的洋人做得更为地道,更有费厄泼赖的气度。

1936年10月19日清晨,鲁迅先生在上海寓所与世长辞。敬仰他的民众络绎不绝地参加到治丧的活动中,他的葬礼成了汇合民众呼声的海洋。从逝世当日至22日安葬这四天间,赴万国殡仪馆瞻仰遗容以及伴送至万国公墓参与葬礼者,前后多至数万人。送丧那天,在租界区域内,工部局派了一队印度骑巡队维持秩序,行至租界外的虹桥路,则由全副武装的中国警察“保驾”。

在这十多里路送丧的路上,蔡元培、宋庆龄、沈钧儒、章乃器、李公朴、胡愈之等名重一时的社会贤达一律徒步紧随,以示肃穆景仰之情。

在风雨如磐的十年“文革”中,年事已高的毛泽东主席亲临陈毅元帅追悼会,老人家还特别留意哀悼现场的輓联,当其读到“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河山,永离赤县;挥戈挽日接尊俎,豪气犹存,无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原应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时,不禁啧啧赞叹。

要知道1972年元月10日,灵床上的陈毅尚未彻底洗冤昭雪,而张伯驹先生更是头顶“右派”帽子。正是从这强烈反差的镜头中,贵为国君者难得表现出来的人性情愫令世人惊艳不已。

另一个掌故是说,梁漱溟、冯友兰这两个当代硕儒的恩怨录。1980年代,冯友兰九十寿辰,盛邀梁漱溟出席家宴。孰料梁当即拒之,并去信说明拒赴原因“实以足下曾谄媚江青”。梁对冯“文革”依附权势,有违学术尊严仍耿耿于怀,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决绝。

1988年6月,梁漱溟先生去世,93岁高龄的冯友兰先生捐弃前嫌,为梁所亲撰輓联曰:“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由衷表达了对学界同侪梁漱溟的钦敬之情。

2011年12月30日,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高华先生追悼会在宁举行。可是,南大硬生生把这顿“豆腐饭”给办砸了。

那天,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学界人士章诒和、萧功秦、朱学勤、杨奎松、秦晖等衔悲为英年早逝的高华先生送灵;余英时、袁伟时、沙叶新、徐友渔、胡舒立、章立凡、艾晓明、龙应台等敬送挽联。

文化界人士厚重的情意,绵绵哀思,仅仅是三鞠躬,绕场一周,聆听逝者生前所在的组织领导悼词“统发稿”?好像不尽然。他们想在逝者灵前表达一些还来不及说的感言,极为契合传统丧葬礼俗,而决不至于给任何单位团体或个人带来丝毫不利的影响。

让人感到蹊跷的是,追悼会前校方发通知,非官方性质的悼辞(祭文),须先经有校党委审查,甚至连輓联也要审查。

很是佩服南大的周到与细致。只是想轻轻地说一声,要生怕这个,那个的,校方完全可以将高华教授“告别会”的主办权放还予家属。这样的话,就没有必要硬生生和延续了千百年的传统礼俗过不去。

针对南大如此之规定,外地一位学者为自己连夜赶出来的祭文无法在追悼会上“出声”而深表忿懑。在往生者“告别”仪式上,由哀伤转而情绪忿懑,这可能是一个特例。难怪从北京带上“读大块文章,一点骚心一点血;听满城风雨,半悲人老半悲君”輓联的章诒和女士碰上“禁声”规矩后,抓狂不已,直截了当斥责南大校方:“高华为你们挣来多少学术声誉,你们怎么忍心这样做!”

恕我孤陋寡闻,高华先生的学术声誉和实际遭遇又是怎么回事呢?

共识网总裁周志兴先生给出了这样的评价:(高华)先生是史学大家,能成大家,是因为他有科学的态度。

《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是高华最花史识功力,享誉最隆的史学专著。对这本与官方口径、评价尺度迥异的史书,作者生前曾一再强调:全书所有的原始资料“都是依据国内公开出版的资料作研究”。由是,我以为从典籍,从过往的客观记载中,寻求符合学术规范的历史研究论著,可以商榷讨论,甚至可以“封杀”(封杀之权当属某个高层人物),可断然不应成为阻隔学界同仁心声,阻隔甚至剥夺别人对逝者表达哀思的权利。

据中共党史研究专家、华师大杨奎松教授透露,高华罹患癌症前在南大取得博士学位后,正高职称问题解决得也不顺利。尤其是他的“红太阳”一书在香港出版后,“他的处境就更显尴尬”。由杨教授极力引荐,华师大已做了引进高华的打算,对其妻子的工作,孩子的入学,甚至是住房一并作了妥善安排。然而最终却是功亏一篑,其理由是“不可抗拒的原因”。由此,杨奎松教授哀叹道:“我只想说的是,这个消息对华师、对我来说,再难接受,也不致造成怎样的创伤,而对高华来说,这一消息则不啻一种沉重的精神打击。”事后证明,杨的担忧竟一语成谶。“就在他重回南大上班不久,他就被查出可能患上了早期肝癌!”

据学界透露出来的讯息看,高华患病前后曾为“红太阳”问世而深深困扰,不仅职称评定、工作调动,甚而至于生离死别,莫不受此影响。笔者无缘看到这本“在香港出版”的书,自然没有资格置喙。但听说,为了这本处处有来历,笔笔皆真实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高华先生不惜花去整整20载春秋寒暑。2000年3 月在香港出版后,广受读者关注,曾得到包括杨振宁、王元化、陈方正、吴敬琏等在内的一大批专家学者的充分肯定。作者所任教的南京大学港台资料阅览室有这本书,但是却被规定束之高阁,秘不示人。

“束之高阁,秘不示人”,这究竟是不是约束高华先生追悼会规格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所起的作用呢?

甭管别人是怎么想的,我总认为,南大当局断然没有和自己教授队伍中的高华“最后告别”过不去。只是校方领导唯唯诺诺,听命于某项指示而已。杨奎松教授所谓“不可抗拒的原因”,其实已透露了南大亦步亦趋的无奈。

我曾在网上看到一则“对话”,是说邬姓的出版署官员去原《人民日报》离休干部袁鹰先生家上门道歉一事。袁老回忆录《风云侧记——我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出版后,遭到了“点名”。在袁要求澄清事实的情况下,上门道歉的邬先生透露道:“坦率说,我还没有看过(《风云侧记》),是别人看了告诉我的……”无独有偶,沪上沙叶新上世纪90年代初也遇上过类似的困惑。沙先生在《新民晚报》副刊发表一篇题为《中国动物各阶级分析》的文章,不知怎么就被人打了小报告,告了恶状。按作者本人解释,这完全是游戏之作,是幽默文字,毫无政治含义。可某大人物在“小报告”旁,划拉几笔。意思是说,毛泽东有一篇著名文章叫《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而沙写的是《中国动物各阶级分析》,好像就不恭敬似的。那么,高华先生是不是也因为“撞大运”的缘故,给牢牢绑定了呢?

如形随影“绑定”高华者,是不是静下过心来读“红太阳”?未必。同样没有读过“红太阳”的老夫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知者为不知,何必愣充“教师爷”。蹩脚透顶的“教师爷”,为人所不齿。

斯人已去,斯风永存。高华这位行走在历史风陵渡口的思考者,以其“不齿与谄媚逢迎者为伍的风骨”“著书不为稻粱谋的史家风范”,让逝者生前的南京学界于心不忍地自发组织了民间追思会。萧功秦、朱学勤、周志兴、杨奎松、秦晖等史学界人士出席的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追思会,更应该被看作是凝聚成为英灵“护盘”的正能量。“他太懂中国历史了……但他有良知,有学术上的担当,有说真话、揭穿历史真相的内心冲动。这种冲动超越了功利,不追求任何世俗的回报”(许纪霖语)。

兴许为了还高华先生应有灵性尊严,追思会还播放和宣读了冯兰瑞、傅高义、程巢父、周锡瑞、何清涟等海内外学人追思高华的文字。学者李连江在PPT中寄言:“高华走了,留下无比遗憾……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不会放弃未竟的事业,他的弟子们会传承他的道、他的德、他的智慧、他的慈悲”。学者邵建则动情地说:“高华兄,一路走好。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安息并永生。你没有办完的事,我们接着做”。

组织这么一个追思会,让众多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讲述逝者生命有关的精彩片断,进而感受逝者探求真实、传播真实的智慧与勇气,感受逝者超凡脱俗的学养与史识。这不仅仅填补了追悼会惺惺作假的无奈与空缺,更主要是吊唁者有充分表达自己哀思的空间,每一个吊唁者因这样或那样的缘由,他(她)们所表述的感念互相印证相得益彰,这样似可以完整而又准确地还原逝者生前个性化的命运轨迹及独特的心路历程。

南大对自家校园杰出教授“最后告别”不行使“护盘”义务,恰恰让不期而遇的学界“追思会”驳了面子。

对阅读过高华论著的读者而言,集聚、保存的不仅仅是学术良知的珍贵记忆,更是感怀作者真善美的生命母本、感悟心灵相通的史识能量、感念砥砺前行的真理探索。

哀思,我的理解是,让人的生命信息及其成就以文化形态加以表达与贮存。曾还记得诗人臧克家有过这么一句名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仍然活着。人的生命价值不在于墓碑,而在于民众的口碑。

任何阻碍、限制追思者内心真情实感的正当表达,不仅失之厚道,而且是桩笨得要死的办法。

假若我们把人的离去看作是人生文化的终极,那么应该怎样尽善尽美表达或者说是传承逝者的精神风采?追悼会无法完成的程序,可不可以利用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时的口述实录,原汁原味地体现其人生价值、生命的史诗?来自学界同仁高尚情谊的高华追思会是一个无可厚非的历史标本。

“谤书非秽史,青灯不灭,鉴古知今继司马;直笔无虚言,绛帐遽空,大贤中寿等濂溪”(南京大学文学院部分教师撰)。涓涓细流尚能汇聚成江河湖泊,情谊的集合、人生故事的连缀能不构筑起一部弥足珍贵的生命诗史?

高华先生的人生景观、生命故事是什么呢?又如何展呈其人文情感之依归,这才是我们重视追悼追思的意义所在。

为生命守护,为英灵护盘是每一个善良人的道义担当。

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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