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集《明朝书生》之四

我是一个考古学家,在考古学上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一年以前我通过一首民谣发现了位于河北涿县的唐玄宗墓,虽然后来经证实那只不过是一处衣冠冢。我强调我的考古学家身份,是为了在讲述我上个月的所见所闻之前,给读者一个关于我大体上的印象──我是个考古学家(我又一次不顾廉耻地重复)。在当今这个社会里,考古学家总被人们看成怪物一样的东西,仿佛他们与古代的那些铜钱或瓦当同属被收藏的一类,而实际上并无用处。我要说(我要通过这篇文字说)这纯粹是误解,我不仅是考古学家,同时我还是一个幻想家。与大多数现实社会里的人一样,我也有自己的幻想,当夜幕垂落,我合上眼帘的一刹那,我也会在内心深处看见令我热泪盈眶的美丽绝伦的异性(由于长期在外漂泊,我的感受可能会更强烈)。我非常热爱自己的职业,以此自豪,也愿意为之献身,因此我对那些动辄辞职或跳槽的同胞由衷地感到厌恶。我不知道他们整天在忙些什么。然而平心静气时,我意识到这或许也是出于我对他们的误解,只要有人群的地方都会产生误解,而且总是相互的。一个月以前的一天清晨,我站在阳台上向天空中张望,在朦胧的晨光里一排大鸟正从北向南飞过,我揉了揉尚未完全睁开的双眼。不错,那些大鸟是北方飞来的候鸟,它们正被遥远地方的寒冷向南驱赶。一股热流从我胸中涌起,我仿佛也要跟着它们一起向南。自从上次我调查普鲁湖母系社会遗址回来以后,我已经在我这间豪华公寓里呆了一个半月。这些天来无聊和烦燥时时吞噬着我不安的心,让我几乎夜夜失眠。我从阳台回到房间,直奔我的书柜前,拨开那些横七竖八堆放的战利品(多是古代的手工艺品),找到了去年在新疆伊犁一个农民家购得的满是铜锈的小盒子。我小心地打开盖子,取出一张厚厚的叠了又叠的马粪纸,我把它摊在面前的矮桌上。这是一张古代地图,它上面的地名现在已不复存在。我曾经用一张现在的地图对照过,在古地图上那些地名密集的地方,现在大都是没有人烟的沙漠。可见世事的更替真是不容逆转。我在这张古地图前面踟蹰良久,仿佛有一线光亮从我脑中闪过,转眼又消失无形。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茫然地在马粪纸上用目光搜寻着那上面交错的线条,希望能够有所发现。过了一会,我抬起头,点燃一根烟,暗自好笑,有时一个考古学家真像一只在浓密的森林里迷失的野猪。有那么几分钟,我没有再看那张地图,也尽量不去想它,而是竭尽所能回忆在过去的岁月里遇到的一些让人不能忘怀的事情,那些栩栩如生的古代女尸,那些被废黜的帝王们的陵墓里难以想象的暗流,那些早已灭绝的远古生物的化石。我去过很多地方,现在那些繁荣的大城市在我眼中都只是废墟,我设想着某一座高楼实际上并不存在,原始人(我们的祖先)在高楼所在的这一大片草丛里艰难地谋生,风餐露宿。他们(我们的祖先)的流离失所对这些高楼来说无疑是个莫大的讽刺。当我再一次回到那张像黑洞一样吸收光亮的古地图前面时,我顺着它上面一根最粗的线条看下去,一直看得我眼睛发胀,它不停地穿越地图上那些消亡的地名,似乎永远也不会有终止。这个早晨,当我收起地图并将它放入铜盒时,我已经决定了我下一次旅行的路线。

1

我出发后的第二天中午,我所乘坐的那列火车停靠在一个小站,我混在那些大包小包、拖儿带女的农民身后下了车,一股新鲜的空气迎面拍来,让我头脑清醒了许多。我在站台旁边的一个污水沟前默立了片刻,污水沟那边是广袤的农田。我忽然联想到前面提到过的那根粗线应是一条古代河流。这个想法令我惊喜。当火车重新上路,我重新被颠簸的感觉和火车麻木不仁的哐当声所困扰时,我面对那张古地图所产生的疑惑已部分地得到了解答,正如恒河与古印度,尼罗河与古埃及,幼发拉底河与古波斯一样,我们的祖先同样也依赖于某一条现在看上去莫明其妙的河流才能够繁衍生殖,兴旺和发达。由此我又想到这列带着一车旅客向远方飞奔的不知疲倦的火车。现代文明建立于其上的这两根冰冷闪光的铁轨,是多么类似于古地图上那根粗线。也就是说,我们人类的命脉自古至今总是与一些抽象的线条紧密相联。我掌握着那张地图,无疑就是掌握了某一时代的秘密。铜盒里那张古地图施予我一种肉体无法承受的责任感,它让我的心因它而着魔。不过作为一个有多年经验的考古学家,我不会囿于这个形而上的思考,就像医生解剖人体一样,我所面对的(比如古地图)也仅仅是我研究的对象。我的幻想不会超出我的职业,这使我不致沦为一个空想家,比如叔本华一类的不能够身体力行的所谓哲学家。

我的成功(我又开始不自觉地自吹自擂)来自于我的原则,我不允许我的行动带有丝毫的盲目性。因此在本次旅行之前,我就已确定了我整个的路线,我会尽量地让我的足迹踏在我既定的路线上,或者最大程度地与之靠拢。我的第一站是古地图上所标出的一个叫“乌巴”的地方。这个乌巴可不同寻常,它被四个地名从四个方向包围,那条河流(即粗线)经过它时形成半圆,在这张地图上是绝无仅有的。根据乌巴离海洋的实际距离我经过推算大概在现今的四川省内──也就是我的火车即将到达的那个小站“朐塘”。

2

当我漫步在朐塘那条不足半华里的街上时,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它没有任何一点考古意义上的价值。它仅有的意义是针对那些贩运货物南北穿梭的生意人。这个小镇有上好的旅社,每家旅社的门前都亮着两百瓦以上的大灯泡。那些旅途劳顿、蓬头垢面的商贾来到这里就像猫嗅到了耗子的体臭,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其中一家旅社美美地洗个澡,然后哼着小调往床上一躺,一觉就睡到第二天天亮。但这里决不是我理想中的天堂,我乐于看到的是满目黄沙、骷髅随风滚动、地面充斥远古世纪裂痕的景象。我有时对世界的看法就是这样地与众不同。

这时天空中下起了毛毛细雨,在街上行走的人们都渐次地撑起一把把雨伞。我的思绪也在这黑暗中微微发光的雨丝中飘摇。一伙人追打着从我身边跑过,嘴里喊着我听不懂的方言,这让我想到当初那些群居在乌巴的古人,或者更久以前钻木取火的祖先。乌巴人或祖先们是竭其全力与大自然搏斗,以获取自己所需要的食粮。而我眼前这些提着酒瓶子追逐的人们,是把自己的愤怒尽谴于更软弱一些的被追逐的同伙,而非直接面向大自然里时时窥探着自己的、威胁到自己生存的野兽。这样,朐塘人相互之间的倾轧也就尽失其悲壮,而有些可笑。细雨在这个曾经叫乌巴的地方的上空编织着,我躺在一个农家简陋的草棚里,耳边间或传来沉闷的猪叫。我一时难以入睡,头脑里一会儿闪过恺撒征战时的雄姿(恺撒是我不太喜欢的人物之一,我觉得他与我刚才所看到的那几个凶恶的朐塘人没什么两样),一会儿闪过孔子,一会儿闪过刘备,一会儿闪过达尔文。

在这里我想耽误读者一点时间,谈一下我对达尔文进化论的看法。本来一个考古学家,特别是一个处于达尔文进化论系统里进行他所有研究工作的考古学家,是不应该对此有任何疑虑的,因为进化论之于考古,尤如牛顿三定律之于普通物理、相对论之于天文学一样。但是现在社会上流行这样一种观点,人类是由外星球移植过来的。这从根本上否定了达尔文的浮游,鱼类,两栖,猿人,人的形成过程。而且移植论传播范围之广、影响之大、破坏之强让人始料不及。最近一个著名的考古界泰斗发表了一篇题为“简单或者复杂”的论文,又为移植论添了一把助燃的干柴。我作为局外人,并不想为此饶舌。我只是想说,在一个以往的理论遭到唾弃、而新的理论又缺乏实证的年代里,我们究竟应遵循什么。当然我宁可认为乌巴人是土生土长的地球人,而不是外星人的后代。说到底,我不是那种学究式的考古学家,我是乐趣式的,从考古中得到乐趣,并以快乐的心情从事考古工作。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用一句我旅行中经常听到的农妇教训孩子的话就是“鸡已经叫过三遍了”或“太阳已晒到脖子了”。我懒懒地打了两个哈欠,低着头走出草棚的门。天空仍然暗淡,看来我遇到了朐塘的雨季。眼前的田野和狭窄的土路上一片泥泞,几只乌鸦或者喜鹊一类的鸟栖息在不远处的一棵只有几根光秃秃枝桠的矮树上,它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对这里的天气感到无所适从?跨过几处污泥,我来到农家的正屋里,一个像这家户主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一张长板凳上抽烟。昨天因为天黑,没看清他的模样,他颧骨高耸,穿着一件缀着补丁的灰衣服。他见到我,拘谨地哈了哈腰,但仍坐着,木然地看着手里的半截香烟。他的女人,就是昨晚把我带到草棚去的那个妇女,半蹲在锅灶口,不停地向冒着火星的锅灶里吹气。灶口的女人抬起被烟迷糊住的双眼,朝我笑笑,她又黑又瘦,脸上满是皱纹。我并没有和他们搭讪,他们似乎也不想对我说些什么,我就在靠门口的断了一条腿的小竹椅上坐下,无奈地看着门外,等候那个女人把中饭弄好,我就可以在他家搭个伙。昨天我已经跟女人说过,离开的时候我会付给他们一点钱的,那女人听后吃惊地在喉咙里打了个嗝,连连摇头。我当时想,这一家人还是够纯朴的,不似街上那些追打拚杀的人们。

就在我对着门外愣神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背着书包闯进门,疑惑地朝我看了两眼,把书包放在桌子上。昨天我没有看见这个女孩,她扎着一个小辫子,脸上红扑扑的。中年男子走到锅灶前,揭起锅盖,对灶口的女人叽哩咕噜了一通,女人用火钳在炉膛里扑几下,这才站起身,顺便擤擤鼻涕,手往裤子上擦了擦。在饭桌上那个小女孩用尚未脱去童稚的口音说着普通话:“我爸爸叫你多吃菜。”我说谢谢。

吃过饭我就回到草棚,在一堆干草上半躺着,从我此次旅行所带的蓝色牛仔包里摸出一本书。我出门在外,只有书能够使我部分地消解由于环境的生疏而引起的孤独感。一般我的包里除了考古专业书外总有这样几本书:刘绍棠的《瓜棚柳巷》、比奥伊·卡萨雷斯的《莫雷尔的发明》、韩东的《我们的身体》和朱文的《弯腰吃草》。值得一提的是卡萨雷斯,他在作品中把痛苦当作艺术来玩味、探讨和想象,我觉得这与我的生活和我的职业非常地贴近。现在我手上就是那本《莫雷尔的发明》,我边看着它,边微微地跺着脚,以驱除从那简陋的草门缝钻进来的寒气。草棚里的光线昏暗不明,有一会儿我以为夜晚已经到来,因为我几乎看不清书上的字。这时“吱呀”一声草棚的门被一只怯生生的手打开,那个农家小女孩站在门口。她走进来,坐在我身边的草上。

“叔叔,你在看什么?”

“一本小说书。”我说。

“喔,”她点点头。

小女孩不说话了,静静地在那里打量着我。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合上书本,对她说:“你上几年级了?”小女孩说“五年级。”“那你有没有读过鲁迅的《故乡》?”“没有,”小女孩说。我感到与她再无话可说,就希望她赶快离开,以便我可以继续阅读刚才的那本书。但小女孩在草堆上弓着身子,两只手来回搓,丝毫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更加频繁地跺着脚,看着从小女孩推开的草门外映进我眼帘的、远处的几个农舍,和连成一体的灰黑色田地。小女孩从屁股底下的草堆里抽出一根草杆,放在嘴里嚼着。使我奇怪的是这个小女孩有那么一股与她的年龄不相配的韧劲,她在做着一些小动作,希望得到我的注意。草杆在她手上和嘴里吡卜作响,就像我在森林里过夜时燃烧枯枝的声音。她狠狠地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把手上已被嚼烂的那根草茎摔在草堆边上。

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让我想到了纳博科夫所说的“宁芙”,不过我不像纳博科夫(或那个汉勃特教授,参看《洛莉塔》)一样对宁芙有着变态的痴迷。况且这个小女孩长着一双略显暗淡和因贫困而失去天真的眼睛,以及一对粗糙的小手,这些让她作为一个女孩所应有的光泽被削弱了许多。不久我又听到一种不属于这个草棚的声音,小女孩正在不伦不类地撅着嘴吹着口哨,除了它的绵长宛若朐塘上空的雨丝之外并无悦耳动听之处。突然间我想到——

“你怎么不去上学?”

“我不想去,没意思。”她停止了吹口哨,看着我。

“这样可不好,”我说。

这时她站起身说:“叔叔,我回去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框中,我看着身边,那个小女孩刚才坐的地方被揉乱的草,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在农家吃过晚饭,我就趁着傍晚的天光,走上被田地夹在中间的一条土路。土路上依然有些泥泞,一个挽起袖子推着独轮车的老农民从我前方走来,车子的两边绑着两头咿呀叫唤的小猪。直到他过去了好一会儿我仍能听到那些小猪的合唱,不知道那是高兴还是悲伤的合唱。冷色调的杨树一棵接着一棵凝重无语地站在路旁的两条水渠上,土路往前延伸到田野看不见的尽头。我就这样在土路上一直走下去,脚下的鞋帮在我每迈出一步时总传出与烂泥挤压的声音,更显出我的孤单和农村萧疏的气氛。我视野所及的景象不断地重复着──天空、田野和几处茅屋。偶尔有一根电线“呼”地从我的上方穿过。或者几只不知名的小鸟也像我一样茫然地出现在朐塘这个地方,它们翅膀的扑楞声此时异常地清晰和响亮。我真想高声地吼一嗓子,让树上和空中的小鸟都惊飞起来,给农村的晚景点缀一些忙碌。可是我和这些小鸟都被久已形成的惯性磨灭了锋芒,我已迟钝得无法尽兴地吼叫,而小鸟们也懒得去理会任何来自外部世界的侵袭。等待着我的只是在不久的将来与这些小鸟和这个朐塘说声再见,让陌生回到陌生,然后忘记它们。是的,忘记我曾经接触过的大部分物体,只留下少许于我有用或能提高我身价的东西──具体说来,就是我的考古结论以及维持这个结论所需的图纸、标本和实物。而且由于考古学的局限,我的这些图纸、标本和实物从来都是指向过去,那使我产生职业性兴奋的过去,使我的想象有所依托的过去。在我看来现在和将来都循着某个既定的规律而一成不变,含有很多人为的痕迹,只有过去才潜伏着各种动荡不安和无以揣度的可能性,因而对我是唯一的真实。有些时候连我都感到自己的不可救药。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反感的是那些夸夸其谈的预言家或占星家,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巫术师。比如法国的“查玛尔特丹”或类似名字的那个人,他设法以妄言恐吓世人,建立自己的威望,使人不敢正视他,也就不能洞悉他的诡计。“预言”××年人类灾难时的“查丹玛尔”,有点像我们在某个城市角落里经常看到的、被一伙老头老太围住的算命瞎子。“你命中有灾。”“什么灾呢?”“跌跟头、破财、大病一场。”诸如此类,对人的心理暗示和对自然现象粗暴的借用,使得本就负荷过重的人生更加失去了乐趣。我有时真想用我渺小的声音对这些巫术师们说:“是谁赋予你们权力来点化别人的?”

天空变得漆黑。不知何时一股冷风卷着雨丝刮过来,农村平坦的田野上形成一个巨大的风箱,响着箫声。我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草棚。在这个晚上,我凑着一盏15瓦的灯泡开始记我以后每天一次的考古日记,以使我的资料尽量详实。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些日记总是无奈地被蒙上我“当时的心境”这个有色玻璃,有些地方含混不清,另一些地方则过于松散。

×年×月5日 阴、傍晚小雨

哇,哇,哇,这样的天气我怎能考古?考个鸟古。咚,咚,咚,锵,锵,锵,咚,锵,咚,锵,锵,采,锵。

这个天气真不好,生个孩子不洗澡,澡,澡,澡,澡。

今天是到朐塘的第二天,是为记。

×年×月6日 全天小雨

上午研究那张古地图,我突然对它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莫非它是某个古代的达官显贵留下的藏宝图?若按这个思路,乌巴或朐塘这个地方一定不会有财宝,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太显眼了。藏宝的主人大概就生活在当年的交通重镇乌巴。那人没有理由将财宝藏在这个让人一猜就着的地方,那么又在何方呢?

中午吃饭时那个小女孩故意当着我的面将一口饭吐在地下,她头顶遭到她父亲的一阵筷子的抽打。下午我又接着上午的思路往下想,如果那个藏宝的主人极其聪明,来个障眼法,他就将财宝藏在乌巴,我该怎么办呢?

当然对这些我一无所知。只可惜成天下着雨,我无法进行地形鉴测。这场雨,真是要误事了。

×年×月7日 上午阴,下午出了一刻钟太阳

先谈下午,在2:15’09“时太阳终于露了一会儿脸,否则的话我都记不起它的模样了。

今天我一早就出了门,一直沿着田间的土埂往东走,按古地图,有一条河流在朐塘的东面环绕着它(前文提及过)。开始我慢慢走,后来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起来。我四周只有几个在田里锄草的农民,在我眼中他们是一些蠕动着的黑点。我的感觉好极了,独自在土埂上奔跑的那个感觉好极了,两臂尽量高高抬起,步子也跨得很大,昂着头,从鼻孔里扑扑地喷出白汽。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那条河。河床宽阔,水流清澈,两岸芦苇摇曳。水面像镜子一样异常平静,没有船只、浮萍、鸭子,也不见鱼类游动。暗沉沉的天空倒映在水心,仿佛是铺在河上的一幅庞大的画,油墨凝固,呈现出肃穆的死亡的姿态。我在河边停留片刻,就沿着河岸小步行走,不时转头看看这条古老的河流,它是我朐塘之行见到的第一件让我心醉神迷的古董,只可惜它无法被我置于口袋里带回家,放在我的书架上。我无法从地质学的角度来判断它有多少年的历史(这需要精密的仪器),但我凭着嗅觉(在这一点上,一个考古学家就像一只非洲狼狗),估算它的雏形大概始于春秋战国(也就是孔子生活的那个时期,不过实际上这种估测毫无意义,我只是想描述它的古老,又何必追究那个具体的年代呢?)。从那时起经过无数次的战争、旱灾和地崩,它依然完好无损,而这正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所具有的全部品质,处于时间和环境的变化之中,而又超然于这些变化之外。这时,也就是下午2:15’09“,太阳从云层里冒出,万丈阳光倏然站立于河面,我像听到了一声大提琴的嗡鸣,像看到千万朵淡黄色的鲜花一齐开放,群蜂飞舞,春天降临。我像依偎在一个战国美女的身边,她依然丰满,衣饰奢华,步履轻盈,酥胸微坦。我品尝着她千年的笑靥,似梦似癫。我把她搂紧,与她触唇,与她作爱。谁也无法阻止我对她的欲望,精神震颤着一次次逼近高潮。古老的河流,至今我仍不知道它的名字,那么就让我称它为”乌巴河“,或者”乌巴河女郎“、”乌巴河少妇“、”乌巴河荡妇“,谁能说这样不可以呢?然而不久一层厚厚的云又将太阳裹了进去,我在阳光渐渐收敛的过程中与乌巴河体验着同样失意的心情。

回去的路上我遇到那个放学回家的农家女孩,她见到我,流露出高兴的神情,在我前面又蹦又跳又拍手。有一会儿,她一边走一边问我:“叔叔,你去哪儿了?”我说去找宝贝。她迟疑地乜斜了我一眼。她太小,不能够领会我的意思。不过我对她的态度显得很和蔼,比前两日大有改观,小女孩被这种愉快的情绪感染,后来就有些忘乎所以地拉着我的手。她的小手温热而略带潮湿,像墙头的青苔。

……

我的日记在这个地方被打断,是因为那个小女孩来到我的草棚。不过她现在已被她母亲叫走了。夜深人静,我仍无法入眠,就又拉开电灯。暗弱的灯光里我看到那个幽灵一样的小女孩与乌巴河沉静的河水交叠在一起。我不理解那个小女孩对我的亲热举动(如拉扯我的头发和耳垂、用她幼稚的前胸贴着我的肋骨)就如同我不理解乌巴河何以能完美得像埃及的木乃伊。这次出发之前的一个中午,我在明亮宽敞的卧室里翻阅一个大学教授吴炫所著的《否定本体论》,我发现仅凭我现有的知识不可能进入这本书,但同时我又对“否定”这个词产生了无比暧昧的联想。这种现象就是我的考古体系里不可或缺的一个论题,即所谓的“双向映照”。面对我们不可思议的东西,实际上我们自己也就成了不可思议的东西。我的考古其实并不能使我具体而真切地了解一件古董所代表的那个背景。一件古董对我的全部意义在于,它营造了一个使我的思维得以翱翔的空间。我以我的意志改造着它,而它也同样用它的深邃莫测改变了我的命运。在这个相互吸引和不断排斥的过程中,我看清了我映照在那个古董(或所有类似事物)上的我的面孔──一个使我感到亲切和恐惧的幻影。

×年×月8日 晴

天气非常好,阳光普照大地,一片欣欣向荣。

上午我开始了每次旅行的最后一个节目,即走家串户,收集各种古物。晚上回来后我清点了一番,计有:民国胭脂盒一只,清代暖手壶一只,明代木刻小屏风一扇,元代玉梳一枚,宋代铜钱一枚。收获虽不如从前,但还算满意,其中宋代××年间的细纹铜钱实属罕见,当为国宝。本次回去即上缴国库,以表寸心。

×年×月9日 晴转多云,偏南风3-4级

今天我没有出门,而是盘腿在草褥上坐了一整天(除去吃饭的时间)。下午我看书时听到农妇责打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小女孩奇怪而尖利的哭声几乎要振破我的耳膜,我心中生出一种与她依依惜别的感觉。然而那个农妇何以要责打她?我百思不得其解。呵,朐塘,呵,乌巴,思念你的人是我,抛弃你的人是我,挚爱你的人是我哦,玩弄你的人是我。是我是我。

3

本文,从它叙述的内容来看,更像一篇考古札记。不过需要提示读者的是,其中所牵涉的地名都只是虚托,如与实际相符,也属偶然;本文的情节(如果有的话)系模仿了前人的作品,本文的参考书目有,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塞林格的《致爱斯美的故事》、博尔赫斯的《不死的人》、以及太宰治的《斜阳》。我并不因我拙劣的模仿而感到羞愧。前人说过的话不代表我就不能复述,就像我们无法拒绝照相一样。同样我也希望以后能有人模仿我。这就是我的考古体系里另一个重要支撑:底片效应。任何历史的某一片刻总是在模仿着前一片刻,并且由同一个“前一片刻”可以派生出无数个“后一片刻”,像一张底片可以复制出无数个相同的图像。同时又由于“双向映照”的存在,使得后一片刻与前一片刻之间产生了由于不可回归而带来的差异。随着时间的推移,差异就愈加明显。像我,吴晨骏,与某个洞穴里的古人类,我就是它,它就是我,但我们又互相不是。今天,我又站在阳台上,凝望远处的城市风景,那个破旧的铜盒子仍被安置在它应该呆的地方,那些古董们中间。它引导了我一个月之前的一次旅行。最后要告诉读者的是,我没有公寓,更没有阳台,没有铜盒子,更没有古地图,我不是考古学家,更没有任何一次旅行。我瞎诌这些只有一个目的,写一篇小说,以便养家糊口。

1996.2.2.

文章来源:吴晨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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