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社会制度以使物质条件更加平等的合法性,虽然通常被人们所接受,但很少得到证明。
罗伯特·诺齐克《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
我一点也不敬重追求平等的热情,在我看来,它似乎只是将忌妒理想化而已。
O•W•霍姆斯:美国著名法学家 引自哈耶克《自由宪章》
平等,一个美好与诱人的理想,显然,人们热爱平等。在当今贫富差距悬殊的中国,人们就会更加强烈地渴望平等,然而,平等的理想果真如我们直觉上所感觉到的那样,会带给我们美好而幸福的生活吗?中国真的需要给平等最后一次机会吗?
著名政治哲学学者周濂以《给平等最后一次机会》为题对此做出了他的阐述与解释。认为中国十分迫切地需要平等,无论从中国的历史还是现实来看,这似乎都是不言而喻的真理。富豪与特权阶层以及他们的二代们挥金如土,贫穷家庭的孩子却因交不起学费而失学,如此悬殊的财富分配,中国的极端不平等是显然的,难道中国还不需要平等吗?
对于平等,美国政治哲学家诺齐克说:改造社会制度以使物质条件更加平等的合法性,虽然通常被人们所接受,但很少得到证明。著名法学家霍姆斯说:我一点也不敬重追求平等的热情,在我看来,它似乎只是将忌妒理想化而已。而同为美国政治哲学家的德沃金却这样说:平等的关切是政治社会至上的美德——没有这种美德的政府,只能是专制的政府。很明显,对于平等,存在着截然相反的观点。在美国《独立宣言》中还有一句震撼人心广为流传的话:“人人生而平等。”究竟孰是孰非呢?关于平等的真相又究竟是什么呢?基于上述这些对平等的不同观点,笔者想要强调指出的是:平等这个观念,绝非像我们从直觉上通常而广泛理解的那样简单,尤其不像我们中国人通常理解的那样。笔者可以明确告知的是,《独立宣言》中宣称的“人人生而平等”完全不是我们中国人今天理解的含义——这实际上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理论问题(笔者会在专门的论文中对此进行阐述)。事实上,平等这个价值观比我们通常从直觉主义出发所理解的要复杂深奥的多。
周濂教授在文章中写到:但若以严冷的目光审视近百年的中国启蒙运动史,则不得不承认,最大地激发中国人的想象力,同时也是最深刻地改变了中国政治现实的启蒙价值,不是民主,不是科学,不是自由,不是博爱,也不是人权或者理性,而是平等。为了佐证他的思考,周濂教授引用了托尼·朱特的论断:“极端不平等的社会也是不稳定的社会。不平等会引起内部分裂,而且,迟早会引起内部斗争,其结果往往是不民主的。”
从中国目前的现状出发,以朱特的洞见为理论基础,显而易见,我们似乎可以肯定地说,周濂教授的思考与论断是无懈可击的,中国社会的极端不平等是中国目前最大的危机。
然而,真理却恰恰被湮灭在这些显而易见的表象当中了。朱特的结论当然是正确的,但周濂教授将平等作为一种启蒙价值并认为平等可以解决中国社会的根本问题却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认识误区。我们首先要弄明白朱特所说的极端不平等的主要含义是什么?在这一点上应该不会存在太大的歧义,他当然主要是指由财富分配悬殊引起的极端不平等,这是涉及社会稳定与否的最主要的不平等。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关键性的理论问题——造成这种极端不平等的社会根源究竟是什么?我们又应该如何理解人类社会中无所不在的不平等现象?我们说,造成一个社会出现极端不平等现象的根源是自由价值观的缺失,而不是平等价值观的缺失。哈耶克极为深刻地诠释了自由与平等的关系:“自由不仅与任何其他种类的平等(指法律和一般行为规则以外的平等)毫无关系,而且还必定会在许多方面造成不平等。这是个人自由的必然结果和证明其正当的部分理由。”这是对社会平等与自由价值的科学解释,意味着以财富分配为主要目的的平等绝不应成为我们的最高价值追求,同时,对财富分配的平等诉求必然会造成对自由的极大压制。
周濂教授有这样一段描写:
若想了解平等的魔力,不妨看看下面这个场景:
1848年法国六月起义当晚,巴黎街头的枪声不绝于耳,一墙之隔内,某位贵族的家宴仍在按部就班地准备,只是人心早已乱了,年轻的男佣边做晚饭边说:“这个星期天,吃童子鸡鸡翅的该是我们了。”年轻的女佣则满怀憧憬地应和:“穿美丽的丝绸连衣裙的,也该是我们了。”
这段对话如此不加掩饰,让一旁的贵族老爷不寒而栗。骚乱平息的次日,这两位佣人——记录者托克维尔称之为“那个野心勃勃的男孩和那个虚荣心旺盛的女孩”——就被忙不迭地遣送回家了。在他眼中,社会主义理论——不管它是主张摧毁财产的不平等制度,还是主张破除教育的不平等,或是要求消除男女的不平等——意在“以贪婪而嫉妒的精神向民众渗透,在民众中间撒播未来革命的种子”。
“贪婪”和“嫉妒”带有太强的贵族偏见和个人情绪,若用“平等”取而代之,则托克维尔的确揭示出了一个历史的真相——平等的梦想从来都是发动革命的原动力。
这段描写中,有两个问题是需要我们深入思考的:
第一,周濂教授说托克维尔带有太强的贵族偏见和个人情绪,那么,二者之中,是谁在带着偏见和个人情绪思考问题?从学理上说,作为一个思想家,如果做不到冷静客观地观察与思考,而是带着偏见情绪化地观察分析社会现象,他显然不会是一个合格的思想家,更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他就无法得出深刻、具有洞见的不朽思想。那么,我们是否承认托克维尔是一个深具洞察力的伟大思想家呢?指责托克维尔带有“太强的贵族偏见”恰恰体现着周濂教授源自中国文化的偏见和对西方文明的误解。美国著名法学家霍姆斯说:“追求平等的热情,不过是将忌妒理想化而已。”而哈耶克更加明确地指出:“绝大部分平等主义的要求都是基于忌妒”。“许多要求扩大平等的人实际上并不是要求平等,而是要求分配。”我们看到,从托克维尔到哈耶克,西方学者对平等本质的思考是高度一致的,都认为平等诉求与忌妒高度相关。事实上,绝大部分普通民众所要求的平等是一种直觉主义的平等,而这一平等梦想其实正是嫉妒与贪婪的代名词,而中国学者与西方学者的重大差别正在于对人性的理解,托克维尔在充分理解人性的基础上,深刻地洞察到,所谓平等,正是“最大程度地发展人心中的嫉妒情感”。“以贪婪而嫉妒的精神向民众渗透,在民众中间撒播未来革命的种子”。卢梭的启蒙思想给法国大革命带来的正是这样的平等基因。
第二,以平等梦想为原动力而发动的革命究竟会给我们的社会带来什么呢?
周濂教授说的不错,平等的梦想的确是革命的原动力,但这种革命是人类社会需要的吗?以平等为原动力的革命究竟会带来社会进步还是会极大地破坏我们的文明?哈耶克是这样评价法国大革命启蒙者卢梭的思想的: 卢梭的呼吁毫无疑问却十分奏效,或者说,它在过去二百年里已动摇了我们的文明。笔者阅读了一些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资料,简要地呈现如下,让我们感受一下法国大革命的血雨腥风。
1791年-1794年的雅各宾派专政,被称为“恐怖时代”,形成了雅各宾派领袖罗伯斯庇尔的专制独裁统治。在嗜血的暴民的喝彩声中,断头台“黑寡妇”昂然立起。先是革命者杀国王贵族等反革命,然后杀革命不够彻底的吉伦特派、费扬派。
1789年大革命爆发时,攻克巴士底狱标志着法国大革命的开始,而当时狱中不过只有区区7名囚犯。随着大革命的深入发展,三年内被斩首的“反革命分子”却多达7万人,许多人仅仅是反对雅各宾派的异见人士。
最终,连革命性最强的雅各宾派革命领导人也没能逃脱大革命的风暴。革命三巨头中的丹东和罗伯斯庇尔均死于断头台。囚禁罗伯斯庇尔的单人牢房,就是关押7个月前被他送上断头台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奈特的牢房,他所得到的待遇甚至还不如安托瓦奈特:已经无法说话的他不断打手势希望得到纸和笔,但没有人理睬,不要说为自己辩护,他甚至丧失了留下一份遗嘱的权利。这便是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专制必然导致残暴,人类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铁律。
英国自由主义思想家伯克在《反思法国大革命》一书中做出了准确预言:法国大革命的“毁灭性的破坏终将导致一种新的专制主义强权的出现,唯有它才能够维持社会免于全面的混乱和崩溃”。由于人类的忌妒与贪婪,追求平等的热情最终会演变成失去控制的疯狂,让我们失去自由,也失去最基本的人权。自由意志主义政治哲学家霍普非常深刻地指出了平等主义的害处,他谴责法国大革命是与“纳粹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革命一样的邪恶革命”。他指出,法国大革命导致了“弑君、平等主义、民主、仇恨宗教、恐怖屠杀、大规模掠夺、强暴和谋杀、强迫征兵,以及总体来说,一场由意识形态主导的战争。”也许霍普的言论过于极端,有些说法值得商榷,但至少,他指出了平等主义的致命危害,这是非常值得我们这个有着“不患寡而患不均”传统思想的民族特别警惕的。
在文章的结尾,周濂教授写到:“我相信,给平等最后一次机会,其实也是给未来的中国人最后一次机会”。这句话应该改成:给自由最后一次机会,其实也是给未来的中国人最后一次机会。这才是中国社会当下和未来的真实写照。由平等梦想导致的社会革命与以自由精神为基础的社会改良有着本质的不同,以平等为原动力的革命皆具有一个显著的特征:高举人民利益的大旗,以暴力打破旧有的秩序与传统,使社会财富得到重新分配。其实质是以人民和革命的崇高名义,摆脱现存法律与传统的基本社会道德的束缚去非法剥夺他人的财产,在这种情况下,人性的黑暗(贪婪、逐利与自私)将会形成不可抗拒的毁灭性力量。这就是法国大革命的成因与本质。
让笔者深深忧虑的是,中国人的平等欲望是如此的强烈,而且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将这种强烈的欲望背书为对平等的追求与热爱,这就为我们的平等诉求涂抹上了正义与理想的色彩。但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是,历史上和今天,以革命行动实现的强制性平等,一直在给人类带来苦难,甚至灾难。正像霍姆斯所说:追求平等的热情,在我看来,它似乎只是将忌妒理想化而已。而托克维尔就更加深刻地说明了平等的本质: “以贪婪而嫉妒的精神向民众渗透,在民众中间撒播未来革命的种子”。 法国大革命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旗帜,最终,却只是留下了暴虐、仇恨与多数人的暴政,不但没有实现自由与博爱,连最起码的平等也不复存在了,更不要说对经济发展的巨大破坏了。因此,人类社会不需要革命,尤其不需要以平等热情为原动力的革命。托克维尔说:“我还不晓得有哪个国家像美国一样,人民是如此的热爱财富,而维持财富平等的理论则被人民所强烈藐视”。热爱财富,却绝不要求财富分配的平等,这才是人类对待平等的正确理念。
罗伯斯庇尔曾经这样概叹:“我们将会逝去,不留下一抹烟痕,因为,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我们错过了以自由立国的时刻。”笔直要强调指出的是,罗伯斯庇尔们并不是错过了什么,而是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卢梭为他们奠定的错误道路,但愿中国不会再次走上错误的道路。
历史是一条静静的河流,清澈见底,我们能够看清吗?
来源:共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