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炫目的聚光灯令我目眩。耳边,诗人杨炼正在朗诵纪念六四的诗。这里是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演讲厅,已经座无虚席,连两边的过道也挤满了人。杨炼的诗歌把人们带回二十年前的这一天:1989年6月4日,坦克车隆隆辗过长安大街,持枪的军人向学生、市民扫射。抵挡的是身躯,回击的是砖头,流淌的是鲜血,平板车拉过的是一具具被屠杀的尸体……

我的演讲排在吴仁华之后。这位当年的政法大学讲师,是最后一批撤出天安门广场的人。吴仁华的讲述具体而细致,震撼全场。从听众的表情里,我看到凝重的沉思,无奈的悲愤,伤感的泪花。

就要轮到我了。我在心里默诵着即将演讲的内容:六四,会不会被人们遗忘?我有太多的感触。参加纪念六四集会的人数逐年减少,从一开始的几百人,到几十人,到几个人。两年前我听说中国驻英大使馆门前有烛光悼念会,赶着去了,结果连人影儿也没碰到!哦,就在那天,我遇见了她。

我的思索这时突然断开:她会不会也来了?我的目光开始在听众席上游走,一阵阵焦虑袭上心头,我问我自己:如果她在,你有没有勇气,对她说一声:我错了?

[2]

至今我还记得初次碰面的情形:我刚从大使馆门前走开,她正巧走来,准确说,我们擦肩而过。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没人呵!我驻足回望着她说:我不是人?她看了我一眼,没作声。我问:带蜡烛了吗?她打开手袋伸手去取。我用打火机点上。

伦敦的夏夜,凉意仍旧浓,烛光在微风中摇曳。早知道这么冷清,忽听她又说:我把朋友都叫来!我问她:六四那年你多大?她说:八岁。我淡淡一笑说:你真要叫他们,估计也不会响应,你们这一代还有几个像你一样知道六四的?她点了下头:说老实话,我是叫了他们的,但没人肯来。不过,她的嘴角挂起些讥嘲:他们不是不知道,是不敢来。我问:你就不害怕?她反问我:有什么好怕的?

几乎,不约而同的,我和她的头转向大使馆的方向,那里临街的无数个窗户,其中一个的窗帘掀开着,或许那后面,有摄像机正对着?

夜色渐深,我们坐进附近一家咖啡馆继续聊天。她把裹住上身的披肩拿开,露出里面穿的敞领薄毛衣,丰满的胸挺出一道迷人的曲线。她有张好看的脸,涂着黑眼圈,眉也描得细,头发上引人注目地插着一朵白花。我想这是她专为祭奠六四死难者准备的,后来发现她喜欢插花。她要我叫她“咪咪”,又说:我叫你大哥好吗?我说东北女人习惯把十八岁到七十八岁的男人都称作大哥。她笑着说:我们江西人可没这习惯。

她对六四的最初印象来自父亲的话:天安门广场出事了,死了很多人。那时的她,还梳着俩小辫,成天不是背着书包就是拎着酱油瓶,在县城扑满灰尘的马路上来回来去。直到她来伦敦读硕士学位,看了纪录片,才搞懂什么是六四。我哭呵哭,嗓子都哭哑了。她用小勺搅动杯里的咖啡,边对我述说她的感受:等到了这一天,想想看,能做点什么?我就来了。

直到分别她都没说她是做什么的,也不肯给我她的手机号,她说她打给我,从此杳无音信。

[3]

我再见到她时,已是一年以后。

这年的六四,国际大赦组织在大使馆门前举行献花仪式,追念六四死难者。我到达时仪式已经开始:白人、黑人、印度人,密密麻麻好几百,却鲜有中国人的身影,好像六四发生在伦敦,而不是在北京。猛然,我看见了她。

仪式结束后我俩站在路边交谈,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兴奋中还有着亲近。她头上插了朵玫瑰花,人好像消瘦了些。她坚持要请我吃饭,似乎很有钱了,说她在广州买了两套房,一套给了父母。我说你是在投资银行里做事吧?她笑而不答。随后,她开始约我见面,有时看画展,有时泡吧。有次我谈到刚听了王超华的演讲,她问:谁是王超华?我说:六四时的学生联合会副主席。她又问:王超华和王丹,谁的官大?看着她满脸认真地冒傻气,我不禁大笑。别说,我真有点喜欢上她了。

这次她主动留下手机号,叮嘱我:以后要有六四学运的领袖到伦敦,千万别忘了告诉她。

王丹在伦敦住下的消息传来时,我拨通了她的手机。哇噻!我听见她在话筒里一叠声地喊: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说我来请客,你也参加。她说还是她来请,她要把所有朋友都叫来,让王丹给他们“洗洗脑”。

没等我跟王丹联系上,却接到警察局的电话:出事了!

[4]

电话是她打来的。警察要找人把她保释出去。我只相信你。她的声音听上去柔和而平静,忽又突如其来地说:你不会把我骂死吧?

我的心开始七上八下,当即驱车赶到警察局。在接待室里填表时,我瞥了一眼抓她的原因,赫然就见写着:卖淫。眼前仿佛有一栋高楼崩塌了,我几乎就要丢下笔逃走,最终控制住自己:有点绅士风度好不好?

在警察局外等她时,我心烦意乱,百思不解:她怎么可能是卖淫女?卖淫女又怎么可能念念不忘六四?

她出来了,居然,脸带微笑。我心想:还有脸笑!她走到我跟前,我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仿佛她已肮脏到浑身长满虱子。她看透了我的心思,冷笑着问:你很失望吧?我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挤出两声怪笑:嘿嘿,分工不同嘛。我立刻就后悔了:这能叫分工?这哪像我说的话?掌嘴。

我按照她给的地址开去。路上没等我问,她就主动讲起她坠入风尘的原因:出国借了一笔大钱,交学费又要更多的钱,每天面临的吃住行压力令她心力交瘁,找工不易。有天看到英国《华商报》上的广告,就打了电话。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她凄然地望着我说:老板娘派车来接我,我叫司机先把我带到大学门口,隔着车窗,我哭呵哭,嗓子都哭哑了……

我一直沉默着把她送到住处。她推开车门要走时,我忽然问:你就不能找个正经的工作?她说她尽力了,因为学的是传媒,几乎没可能,如今的她已经懒得再作尝试了。她跳下车,没走几步,又回来凑到车窗口对我说:别忘了请王丹吃饭的事。

我坐在车上发愣:能带她去见到王丹吗?

[5]

她不时来电话催。我含糊其辞,拿不定主意。纠缠着王丹的谣言已经太多,万一她的身份暴露,传了出去,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谁谁为谁谁召妓,那可就百口难辩,坏了我一世名声!

等她再来电话,我就问:你干吗一定要见王丹?她说:我想问他几个问题。我讥笑说:你不是要问他的“官”有多大吧?她生气了,撂下手机。没过几天,又打来。我干脆说:人已经走了。我以为从此耳根清静,没料到有天她突然在电话里大叫:你骗人!她说她在某论坛上看见王丹的消息了,刚在英国什么地方演讲。接着她发来短信,宣布:我不理你了!不久,又是一短信:我病了,被你气的。一天后,再一短信:我病得很重,呜呜。

我信以为真,赶去探望。她打开房门,全无病态。我顿生恼怒,转身要走,她一把拉我入内,说:你来看看这几天我做了什么。

屋里很乱,各种颜色的皮鞋摆了一地,内裤胸罩晾满衣架。我调侃说:你成天呆家里,不做生意啦?她白了我一眼:少废话!她把我领到电脑前,开始大谈她的战绩:在QQ群和一些聊天室里讨论六四;把网上搜来的印有纪念六四的T恤衫,发到她国内的朋友或网友的邮箱里。为了防止被删,她会巧妙地发议论,比如:六月四日发生过什么事,为何比敏感词还要敏感?又如:我们哀悼5.12四川大地震的死难者,我们在六月继续哀悼死难者。

我惊讶着,震撼着。这时她谈起了她的身世:爷爷曾在傅作义的军队里当军官,后来回到家乡,50年代大镇反被杀。父亲刚满20就打成右派,直到40多岁才结婚有了她。她本人的经历也够波折:在广州读完大学,想去电视台做事,送钱送礼托了无数关系,连肉体也搭上了,最终没办成。一气之下,她借钱出国留学了。

我好像重新发现了她,夸她:了不起!她的眼里涌出泪花,问我:看着学生市民被屠杀,你能够没有同情,没有愤怒?你能够没有是非,没有良心?

她随后打开她在新浪网上开的博客,让我看她一年前贴的照片:一支默默燃烧的蜡烛。她说今年六四她会再贴,而且,要一直贴下去……

我感动地一把搂住她,吻她。她软软地倚在我身上,等待着。但,我推开了她。

[6]

马建要在家里举行酒会招待王丹,我决定带她参加,了却她的心愿。她没听完电话就问:谁是马建?我要她上网“古狗”一下,她又转了话题,要我帮她出主意:你看我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我随口恭维了她一句:你穿什么都漂亮。

晚上7点钟,我准时驾车到约定的地铁站接她。天色朦胧,我老远就望见她已经在站门外等候。她身着一条露膝的薄花呢短裙,上面穿一件浅黄色紧身风衣,尽显款款腰肢。依旧,头上插着花。她的神情仿佛在凝视远方,我快到时,她没有看见。我一踩油门,冲了过去。一直开了很远,才停在路边。

我突然意识到,我需要再想想。一旦把她带进马建的家门,我就没法控制了,什么都可能发生:会不会有人认出她来?要是她某句话说漏了呢?一想到可能闹出个丑闻,我就心惊肉跳。说不定马建会把我从窗口扔出去,从此,我还有脸见人?

我绕了个大圈去马建家,半道上我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我故意不接。连续响了几次后,我于心不忍,掉转车头向地铁站开。接近她时,我又停下了,透过车窗,见她仍在痴等,东张西望,焦灼地看表,又在拨手机。我一狠心,丢开她走了。

在马建家我坐立不安,来的人很多,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老惦着她。往事呼呼涌入:两年前的相遇,一年后的献花,多么执著地着迷于六四学运领袖,还有那一年年贴下去的蜡烛照片。

我冲出门,驾车直奔地铁站。晶亮的路灯下,难觅她的踪迹。我拨打她的手机,已经关机。后来我去找她,她已经搬家。

[7]

演讲会结束了,我在校园里徘徊。她没有来。我多想对她说:我在演讲里成功地论证了为什么中国人不会忘记六四,我引用了你说的话:看着学生市民被屠杀,你能够没有同情,没有愤怒?你能够没有是非,没有良心?

我的眼前又在晃动着她头上插着的那朵花:咪咪,你在哪里?

文章来源:本站2009年6月16日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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