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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是米兰·昆德拉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苏联占领了捷克之后,昆德拉在捷克生活一落千丈,日益陷入困顿,小说被禁,电影学院的教职被解除,还被开除了党籍,他与妻子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离开捷克远去法国,成为了一个流亡者。但是在法国,昆德拉发现,别人把他看成了一个“来自东欧的流亡者”,因为他的国家在欧洲东部,与其他大部分的国家一样,都成为了苏联占领下的共产主义国家。与当年在慕尼黑签订协议一样,几个欧洲大国,为了向希特勒献媚,将捷克划给了德国,因为这个欧洲小国的命运不值一提,用英国首相张伯伦的话说:“一个我们所知甚少的远方国度。”

第二个故事是切斯沃夫·米沃什的。米沃什的家乡维尔诺一直是一个无法定义的地理位置,它曾经属于沙皇俄国,曾经属于波兰,曾经属于立陶宛,曾经属于苏联。米沃什一直说自己是波兰诗人,这是指的波兰语,而非国家的含义。在他离开波兰,同样流亡到法国时,苏联已经从纳粹德国手中夺取,并占领了他们的国家,他有很多同学和朋友死于纳粹集中营和古拉格群岛。在法国他在充满了老鼠的阁楼上完成了《被禁锢的头脑》讲述自己国家的真相,但是无人听他说话,萨特和波伏娃代表的法国知识分子对苏联的赞颂,让他们盲目拒绝米沃什所讲述的真相。米沃什曾经回忆,当他在听法国诗人瓦莱里的演讲,讨论“审美经验的持久特征”时,坐在听众席中的米沃什脑中想到的却是,“他逃过冰冻的原野,而他的朋友和敌人的灵魂结霜的铁丝网后面”。这是另一个欧洲的真相。

最后一个故事是已故的历史学家托尼·朱特的。朱特的家族是东欧犹太人,他出生在伦敦,剑桥国王学院毕业,因为仰慕法国知识分子,后去法国高师进修,以历史为业,自学了捷克语,撰写《战后欧洲史》,是不可多得的研究欧洲史的专家。《论欧洲》这本小书原本是他的演讲集,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看作是《战后欧洲史》的简略问题版本。换句话,只有从问题出发,我们才能寻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论欧洲》的问题,在我看来只有一个:欧洲统一是否可能?他给出的答案也很干脆,他说自己是一个欧洲悲观论者,我们都希望欧洲能够统一,但是希望与现实总会有很大的差距。现实中,欧洲统一可能存在很大的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能强制欧洲统一,“我认为任何超过温和限度的‘驱逐历史’行为都是不理智或不可行的”,与其勉强加入某种表面的共同体,倒不如“一定程度上恢复或重新认可民族国家”。

像很多英国人一样,朱特更近似一个经验主义者。对一个熟稔欧洲历史的学者而言,欧洲的问题不在于统一,而在于一种分裂意识。因为欧洲人长期以来共有的并把它们联系起来的纽带之一恰恰是一种分裂意识。1968年,像许多渴望革命的青年一样,朱特前往法国巴黎,去观看和呼吸所谓货真价实的革命。一切都发生了,革命确实像真正的革命,但是一切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改变世界,没有推翻政府,朱特说在辩论的间隙,他们讨论的是什么时候去古巴旅行。革命变成了一种乐趣和表演。而与此同时,他们对在东欧发生的一切灾难性的暴力革命和占领一无所知。

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提及这段往事时说,他们这些在西欧出生的这一代人是幸福的,他们不去改变世界,世界自然为他们改变,他们从不担心自己的工作,反正总能在找到切实有用的职位:“我们致力于讨论世界的问题与改善世界的方法,本着良心反对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现象。至少在我们看来,我们是具有革命精神的一代。尽管很可惜,我们错过了革命。”

东欧、西欧,包括中欧,这些地理上的称呼到底能代表了什么呢。昆德拉与米沃什流亡巴黎后的困境在于,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国家、民族、语言、宗教和文化,都没有人在乎。所以的确存在另一个欧洲,一个看似有着光明的未来,另外一个深陷入在黑暗的往事之中。统一之后的欧洲,寄希望于将来,稳定的工作,全球化的市场,各种公共福利,与美国霸权的抗衡等等。但是美好的未来并不意味着可以忘记过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历史才能决定真正的未来。我们没法忽视在欧洲发生的过去,那种源自民族与国家之间深深的隔膜。

昆德拉说得对,欧洲的统一在中世纪是建立在宗教之上,在现代,宗教让位于文化,文化才是欧洲统一最高价值的体现。现如今,文化已经让位于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如果我们不用一种宽容的心态保护一种丰富的创造,一种有力的思想,政治和经济的统一只能让欧洲越走越远:欧洲人,最终都变成了怀念欧洲的人。

写这篇小文的间隙,正好读到已然八十五岁的德国哲学家尤尔根·哈贝马斯的面对经济停滞和欧洲一体化遭遇的抵制所接受的采访。他表达出了类似的观点,在他看来,法德两国通过共同倡议而结合成的共同联合是把欧盟带出困境的唯一办法,但是现如今这个联合已经深陷泥淖。财政、经济和社会机构的联合已经落后于国家的决策,技术官僚的统治,让他们的执行能力显得拖沓而落后。

很多学者希望通过将欧盟转变成一个超国家民主体进行辩论,而哈贝马斯认为“确立本地和超国界的双重共同体并对其效忠,谨慎地抹去与历史上的国家实体相联系的危险‘身份’,这种做法在心理上是不现实的”。所以他的建议是,千万不要把这个超国家民主体与美国的联邦制混为一谈,应该向公民保证,欧洲联盟不会变成可怕的超国家,而这种超国家已经在国家范围内达至危机自由平等的程度。换句话说,核心的文化和价值观是不变的,这是维持欧洲统一的核心形式要素。

在《论欧洲》一书中,朱特对欧共体一个重要的论点是,欧共体曾经主要特征之一就是能同时很好地满足成员国截然不同的需求,而这种满足正是源于这些国家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不同的经历和记忆。但现如今年轻一代已经对自己的过去共同的历史记忆失去了兴趣。对增长的迷恋在某些现代国家的内心留下了道德真空,欧洲理念的抽象和物质属性已经无法证明其制度的合法性,也无法维持民众的信任,仅仅依靠统一作为目标不足以维系他们的想象和忠诚,特别是他们不再相信福利将无限期延续下去的承诺。

这其实就是欧洲一体化遭遇停滞和抵制的缘由。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共同记忆,源自各自国家的需求和不同文化的差异性,重新唤醒了他们的分裂意识。只有尊重过去不同的历史,尊重他们每个国家不同的发展需求之上的欧洲共同体,才能真正赢得他们发自内心的情感认同。而这种尊重和认同,同样源自互相的理解和认识,不要让昆德拉和米沃什当年的悲剧上演,不要让他们仍然认为存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黑暗的另一个欧洲。

来源:思想者博客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