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林坐进车里发动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柳杉杉脸上是彤云密布,自她听到根藏同宁耀武通电话的内容后,双颊上的红晕始终没有褪去。

那些梳下的羊绒就可折合成藏羚皮一千多张。据那个被唤作亮娃子的小沙娃说,他们还有七百多张的藏羚羊皮和十几支半自动步枪、两支冲锋枪埋在高地的沙窝里。

在审韩尕虎铁发文尕马时,他们牙关铁紧,没有撬出一句有用的话来。但强巴在审两个金农时,他们证实了这孩子的说法。但且不说埋在高地的沙窝里那七百多张的藏羚羊皮和十几支半自动步枪、两支冲锋枪,单凭车上藏羚羊绒羊皮韩尕虎就是建国以来,全省乃至于全国被破获的最大一起盗杀藏羚案。

宁耀武在电话那一头兴奋地告诉根藏,他要为强巴请功。

强巴是破获这起全国大案的功臣,这样一来,他在农林厅的处境,立即就会发生变化,应该说笼罩在强巴头上的那片阴霾,几乎已经一风而散了。

但强巴依然如故,阴沉个脸,眼神忧郁地站在土屋门口,向苏寒林柳杉杉摆了摆手,就转身回进门里。

柳杉杉自始自终,没有从强巴脸上找到她所期待的那么一点得意和满足。

强巴让苏寒林开车带柳杉杉去曲吉寺。他说这儿的事,一会半会完不了,他得留在这儿等宁耀武和县公安局的人过来。回头,他们再在县林业局碰头。

刚才在屋外时,苏寒林一直试图说服强巴:你发誓辞职,是有停职反省在先,如果这个前提不存在了,这个誓言也就自动失效,这算不得违背誓言的呀!

柳杉杉也在一边敲边鼓,但强巴不发一言,手一摆走开了。

强巴走后,柳杉杉又开始劝慰苏寒林。她以为苏寒林的事,也并非一定像他所以为的那么糟,调离青宁也不是说已经没有一点余地了。姜文超的提议,在社里也未必就一定能获准通过。再说,如果姜文超是一时性起,意气用事呢!

苏寒林想想也有可能,什么可能都有。

不过,柳杉杉觉得整个的情况,就如一首俄罗斯民歌所唱的那样:春风微微吹来,天空一片蔚蓝晴朗。她已经不像在路上那么揪心了。

韩尕虎铁发文他们几个都被绑了,关在西屋,而那些金农则都留在门外,裹着羊皮袄,木然地坐在地上,由根藏看押。

根藏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柳杉杉总觉得他是为自己错失这样一次立功受奖的良机而不快。

趁强巴出门送苏寒林和柳杉杉,小尚满脸通红地冲进西屋,将那个装钱的信封塞进了铁发文的口袋里。然后,步履轻松地走到外边,开始在金农们面前踱来踱去。

根藏再次向苏寒林和柳杉杉一路挥手道别,他知道那个拍苏寒林板砖的刀疤脸,是白局的小舅子,但他一直没有吱声。领强巴他们去找那个康副所长,他已经很后悔了,他不想再多事,都是县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根藏向走过来的小尚瞪了一眼,朝屋子走去。

要不是这个小子收了这几个老回回什么好处,那么破获这起建国以来最大的盗杀藏羚案,就是他,而不是强巴了。

小尚的心收缩了一下,只感到一阵阵尿意袭来,他赶紧向房头走去。

坐在房头那段松木上的亮娃子,起身走到一边,擀成毡的头发,在风中涩涩地飘动着,他那对在凸起的眉骨下的分得很开的眼睛,怯生生地向坐在车上的苏寒林柳杉杉揽了一眼,茫然地转向了远方。

苏寒林刚才和柳杉杉坐在那儿,同这个孩子聊了很久。

亮娃子还在襁褓中时,他的妈妈就跟人跑了。他从未上过一天学,他身上穿的,都是他爹用炒大豆到城里换的。他说他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堆在堂屋里的一袋袋麦子和洋芋。他从小到大最渴望得到的礼物是一辆小轿车玩具。

柳杉杉记下了这个亮娃子老家的地址,她说她要给他寄一辆小轿车玩具。

苏寒林向亮娃子仔细地看一眼,如同强巴和根藏在审韩尕虎他们的时候,他仔细地端祥过他们的脸一样,他要记住这些个脸。

苏寒林将手伸向口袋去掏烟时,触碰到了风衣内袋中的那袋照片,猛地想起了这里有根藏的照片,他让柳杉杉等着,跳下车,喊声根藏,掏着口袋向他走去。

苏寒林根藏站在那儿,一张张地翻看照片。

根藏忽然看到了那个他认识了很多年的傻子的照片,一把从苏寒林手里取过照片,一张张地细看起来。

这傻子发须飘飘仰天而立,一袭绛红色的法衣衬着黄白色的菩提塔和高远的蓝天,其间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意味。

“你把曲吉寺那个傻子也拍进去了!”根藏将那几张照片递给苏寒林,对他说,“喏!”

一个高大的年青人,蓄着一头篷乱长发和胡须,向一路欢奔而来的小鹿,张开双臂。

“这个傻子在曲吉寺,已经好多年了,五六年了吧。”根藏对苏寒林说道,“当年应该是从冰大坂那儿翻过来的,显然迷了路,看见曲吉寺,就奔寺里来了,但半道上就不行了,阿嘉活佛发现他的时候,人只剩一口气了。请的是县医院的医生,那会儿,烧得一塌糊涂,完全脱水了。那个医生说,这个小伙,至少有个几天没吃过一丁点东西。人后来总算是救过来了,但脑子烧坏了,再啥也莫知道着!”

“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苏寒林问。

根藏摇摇头,对着那张照片继续说道,“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但人活过来后,再赶不走,而且像条狗似的把个阿嘉活佛跟给哉,阿嘉活佛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曲吉寺的人把他送到县上,用不了两天,他自己就又跑回寺里去了。后来,阿嘉活佛发话,把他留下来了。这个人话不说,一句话也不说,但活干着,阿嘉活佛叫他干个啥,就干个啥哉。”

苏寒林刚才取照片时,没顾上细看。这会儿,他仔仔细细地将这几张照片看了一遍。眼前的这几张照片,令他心里一阵怅然,好好的一个人,说废就废了!

他身姿僵硬地蹲下身去,小鹿温柔地撞入了他的怀中,他木木地抚摸着他的小鹿。

那个年青人缓缓起身,垂着脑袋,双臂双肩一动也不动地朝前走去。那头小鹿如犬般地在他脚下嗑嗑绊绊,随他一起走向寺后那片洒满阳光的黄亮黄亮的草滩。

细看之后,苏寒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几张照片。

“也怪得很,那些到曲吉寺来寻食或者转悠的石羊野兔,还有野鹿呵啥的,都和他亲得很。啥时候见他,他都和它们玩着。”根藏一声叹息,“孽障呵!”

路道上的沙土,在一股股横扫过来的小旋风中,不时索索落落地往下坠落着。

根藏的这番话,使苏寒林心里泛起一阵苦涩,他将根藏的照片交给了他,然后相互握别。

苏寒林将那些照片重新装进纸袋,揣进内袋,仍然扣上扣子。

一上车,柳杉杉提出来要看他拍的照片,他很坚决地对她说,这会儿算了,回头再看吧。柳杉杉也再没有坚持。

听根藏那么一说,苏寒林此刻感到风衣内袋里的照片,显得有些沉甸甸的。他为这个小伙难过,也为这个小伙的家人难过。也许,他家里有日坐愁城的白发双亲和望眼欲穿的爱妻娇子呐!

突然,苏寒林心生一念,他可以从人与动物和谐共处这个角度,为小伙写篇随笔,再配幅图片发一发。谁知道看到这些图片文字的人中,会不会有个把知道或者认识这个小伙和他家人的!

车子慢悠悠地向前滑行着,苏寒林又转向门口,去看强巴在不在那儿。

方才临别前,强巴居然如同久别那样,紧紧地握握他和柳杉杉的手,还把柳杉杉的手交到他手里,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脸上怪怪的,这让他感到特别异样。

但他只看到了根藏有几分狼亢的背影,那背影消失在门里的同时,那扇门竟轻悠悠地自动关上了。

苏寒林摁了摁喇叭,向亮娃子告别,但亮娃子没转过脸来。车一上路,他接过柳杉杉递过来的烟,大口大口地吞吐着,向那个皱巴巴的孩子背影瞥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他要为他的“大漠落日”安排一个亮娃子式的角色。

亮娃子刚才说的他和那只小藏羚的事,他觉得有戏。他又想起了那个老四,以及他那为了一个干拌钱脱裤子的娘。于是乎,苏寒林便将这个角色唤作小四子。

眼睛血红的韩尕虎,那个长着一圈颜色微红的络腮胡子,一张大大的脸膛上满是爆裂干皮的韩尕虎,在苏寒林眼前,在被风驱赶着向前方疾驰的沙尘中,化成了他的马天龙。

*

在朗朗的星空下,如万马奔腾的迁徙着的藏羚,洪水般地漫过荒原。沉寂的大地,在这雷霆万筠的重力敲击声中,战栗着。

有两顶肮脏破旧的帐篷,在荒原的冷冽中抖颤着。帐篷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一群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情显得极为疲惫的人,他们一律拥枪而卧。

帐篷边上一字形排开着三辆张开车篷的东风卡车和吉普车,车是清一色的新车。

马天龙突然从一堆裹着毛皮的人中间支起身来,他那一圈颜色微红的络腮胡子,挂着因嘴里的哈气而结成的小冰珠。他一把扯下头上那顶颜色污浊的白帽子,歪着脑袋听了一会,一双黑眼在暗中闪出一道光来。

“铁云,醒醒,来了!”马天龙推推躺在他身边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山羊胡,抑止着兴奋地叫道。

铁云一骨碌坐起身来,一头探出帐篷,愣愣地侧耳细听一番,然后点点头,揸开手掌,用力地拍打那些和衣而卧的人。

帐篷中的人嘟囔着,一个个歪歪扭扭地坐起来,极懒散地拖过一支支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他们用枪管撩起帐篷,只是将大半拉枪身送出帐外。

那股如滚滚大潮汹涌而来的羚羊群,一波一波地跳跃着,拉着弧线,流过了帐篷下的低地。

他们漫不经心地扣动扳机,先是几个短射,而后便是扫射,疯狂的扫射。

他们将一串串拖曳着暗火的子弹,摸黑泼向那些闪闪烁烁状如群星的眼睛。

马天龙搂着冲锋枪的板机,向四处扫射,一张青紫的大脸抖颤着,连眼睛都红了。

那股惊心动魄的奔流声,渐渐消失在远方,枪声渐渐地止了。

月儿在颤抖的空气中,钻出了厚重的云层。月光清寒,空气冷冽,大片大片的羚尸交藉相枕,血流成河。

射手们随手扔下枪支,粗声大气地吆喝几句,又纷纷倒卧在一地的皮张上,继续睡觉。

铁云踢了一脚正在摆弄手里那支枪的小四子道:“小四子,现在把火点给,冻死个人哩!”

那是一个瘦小的少年,汉族。铁云对他说话前,什么时候都先用脚,即便不踢上去,也会提脚向他一扬或者一摆。

藏羚没有过来之前,是不能生火的,那东西精着呢。

那个叫小四子的少年,一声不吭地将已经劈好堆在一只大铁皮炉子边上的红柳根,轻轻地放进炉子,浇上汽油。

火哄的一声,从炉口里高高地蹿了起来,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打嗓子眼的烟火气。

有两个穿藏袍的康巴汉子,半闭着眼睛,拖着铺盖,往炉子边上挪来。

“嗨嗨嗨!”铁云朝他们吆喝道。

炉子边上的人,立即腾出了一块地方,铁云裹巴裹巴身上的光板羊皮袄,倒在那地方,也一头睡去。

小四子向这些人看了一眼,他们都有倒头便能睡去的本事。他拎着一把剔骨刀和水桶往帐篷外走去。

“水水的,拣给一只,炖给!”铁云在行将睡去时,向已经走出帐篷的小四子吩咐道。

马天龙已经没了睡意,他看看蒙头睡去的铁云,皱了皱眉头,让一个小伙随小四子一起拾掇羊去。他抽着烟,随后出了帐篷。

坡下那些眼睛,闪闪烁烁状如群星,不时还能听到一声声粗重的喘息和断断续续的呻吟。

虽则剥皮要趁那股热劲好剥,但铁云他们每回都要待天明时,才下去收尸剥皮,也只能这样了,天寒地冻的。

马天龙作了一个深呼吸,美美地伸了一个懒腰,猛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蒂弹了出去。

烟蒂拖带着一串火星,在暗中划出一道弧线,向下落去。

*

不远处一只长角如戟的公羚的腹尾,令人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他身边的一只母羚抬抬头,挪动一下身子,但马上又软软地倒了下去,而后她大睁着黑玉似的润湿的眼睛,咽气了。

那一片片闪烁着蓝宝石光泽的羊眼,此消彼现。

小四子突然浑身一紧,打了个哆嗦。

一只小藏羚钻在曲蹄弓身半立着的母羚腹下,仍然在吮吸着乳汁。这只母羚身中数弹,已断气多时。

小四子和小伙子在狼藉的羚尸中挑挑拣拣,最后向这边走来。

小羚羊闻声猛地一抖,抽出身来,惊恐地看着越走越近的人影,忽然蹿起来,返身而逃。

小四子大大地吃了一惊。小羚羊驻足回首,看看母羚,又畏畏缩缩向前走两步。

风呼啸着,一阵粘乎乎的冷意如硬物似的刺击着小四子的手脸,他赌气一般地一脚踹翻了身边这头死而不倒的母羚,一哈腰就捞起了一条羊腿。

那个小伙子连忙下腰,拎起了另外一条羊腿。

他们各自拎着那头母羚的腿,拖拖拉拉地走了。

小羚羊抬起一双泪眼盈盈的琥珀似的眼睛,朝抬着那只母羚,走向夜色的人望一望,怯生生地跟了过去。

小藏羚远远地一步步地尾随而去。

*

荒原深处有一只小藏羚远远地走向镜头,它怯生生地抬起一双泪眼盈盈的琥珀似的眼睛,远望着肢解的母羚,一块一块被投入水汽蒸腾的锅内。

小藏羚紧贴着母藏羚如奔流,淌过山川湖泊草地。

我是一只小小藏羚 小小藏羚

阳光呵湖泊呵青青牧草

孕育了我这荒原精灵

我和妈妈像风儿一样自由地奔驰 流放千年 千年流放

可是昨天的太阳落下 落下了 不再升起照耀我的家 我的家

我的家园已变成一片黑色的屠场 屠场

高山湖水,冰舌温泉,微蓝的雪岩以及在和风中微微拂动的雪灵芝无不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绿茵茵的草地上一丛一丛黄色的垂头菊、紫色的棘豆、白色的狗碗花,在迎风而动。

悲歌依然如泣如诉地回响在天地之间。

黄铜锅里煮着我可怜的妈妈 妈妈

人呵人呵 你可曾见过黄铜锅中煮沸着你的妈妈

妈妈都是一样的妈妈

孩子都是一样的孩子

人呵人呵 你可曾见过黄铜锅中煮沸着你的妈妈

妈妈都是一样的妈妈

孩子都是一样的孩子

一弯冷月,步履踉跄的小羊剪影,带着血腥气的草原,如一条大蛇左冲右突,沿草地搜索而去的风。

*

苏寒林直觉后背一麻,他的眼睛湿润了。他常常被自己的一些构思和文字而感动。

“你咋啦,大哥?”柳杉杉看着神情恍兮惚兮的苏寒林问道。

苏寒林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把他刚才对“大漠落日”的构思,告诉了柳杉杉,然后把有些推到重来的地方也告诉了她。

男女主角的身份就是她和苏寒林目前的这种身份,他们邂逅在高原秋季的江河源头,连藏族守林人干脆也直接换成了退休森警的强巴,这让柳杉杉开怀大笑。

“大哥,不带这样投机取巧的。”柳杉杉嗔怪道,她与苏寒林探讨能否手留情,不这么一网打尽。她正色地说道,“就像一幅图片,得有一点‘亮色’作比较,死,有时对死者本身而言并非不幸。悲剧,只是对知道这结果的生者来说,才是悲剧。”

“你说的是生活,而我写的是剧本。”苏寒林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道。他想问她一句,“你说的‘死,有时对死者本身而言并非不幸。悲剧,只是对知道这个结果的生者来说,才是悲剧。’这句话是源于你自己的一种生活经历呢,还是就随便这么一说?”在她有时恬静,有时是笑吟吟的脸庞背后,他不难感到隐藏着一种深深的哀伤。但转眼一想,她需要告诉他的时候,她自然会告诉他的,于是他便将话咽了回去。

“也许我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是,对一部艺术作品来说,死有时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而虽生犹死才是一种深度,才有一种艺术的魅力。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是一部悲剧,笔下的人物都是悲剧人物,可是这些人物,并非都是以死而告终。我想这点可以借鉴。”柳杉杉添说道。她决定待她离开苏寒林前,再告诉她和代天一的故事,此刻她依然没有倾诉的欲望。

“这那跟那啊,另外,你也太抬举我了!”苏寒林笑道,“我是嘛东西,直好世俗之乐耳!”

“嘿,你让他们活着,就那么难吗?我看大哥是黔驴技穷!”柳杉杉浅笑道,“那就随便吧!不过,再问一句,为什么你的高坡和梅雨舟之间就不能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苏寒林突然面有几分赧色地说道:“干脆老实坦白吧!我笔拙,写不出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来,因为写这个东西的人,从来没有轰轰烈烈的爱过。且不说轰轰烈烈的爱了,大哥我索性就没有爱过,如果不算偶尔有过的单相思的话。”

柳杉杉突然正色地问苏寒林:“大哥,我能问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苏寒林故作严肃地点点头。

“我虽然跟你和金铃姐接触时间很短,但一个女孩子的眼睛看得出,金铃姐很喜欢你,她那些看起来像是插科打浑的话,其实都是心里话。她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另外我觉得你和金铃姐也很般配。我也看出来,大哥你对金铃姐似乎也不反感,可我有一种感觉,大哥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换句话说,你在装蒜。”

“回答你这个问题,让我有点作难。”苏寒林松松地握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踌躇了一会,还是决定实话相告,“不反感,或者说有好感,不等于就有感觉。你的这个金铃姐,我就一直没有感觉。除了你这个金铃姐,我还碰见过其他这样的女孩,但我确实找不到那样的感觉,以至于无形之中,被我伤害了的有些女孩子,她们私下里,说我可能…可能有病。”

“那么…大哥对什么样的女孩,才会有你说的那种感觉呢?”柳杉杉将目光从苏寒林脸上移开,凝视着窗外显得苍凉巨大而又神秘的天地问道。

柳杉杉觉得自己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

“抱歉,我…还真没想过。”苏寒林有点招架不住了。

对什么样的女孩,才会有那种感觉,他自己心里也没谱。再说,他也不习惯这样的谈话方式。如果是金铃这样问,他会笑眯眯地对她调侃道,就像你这样的。但对柳杉杉,他实在难以出口。

他非常遗憾,柳杉杉不是那个长舌妇。那样,他和她也许可以重续已经中断了二十多年的那段感情,如水到渠成。

柳杉杉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虽然从一开始接触这个现在被她叫作大哥的人,她已经认账他是自己心仪已久的那一类男人。

她铭心刻骨地爱过代天一,但这并不妨碍她爱上眼前这个兄长式的男人。问题还是,她必须移情别恋,要不,她就再也无法遏止那种精神塌方的势头。她必须抓住苏寒林的手,才不至于立即沉下去。她意识到在招待所大门外打架之前,她生出那种“穿心烂”的感觉,是一种极可怕,极危险的信号。

“其实,感情这东西也是非常功利的。”苏寒林看到柳杉杉感到几分无趣,觉得应当说点什么,于是他说,“谁都有择偶标准或者说是择偶条件,这标准或者说条件,无不带有一种功利色彩。譬如睡美人,她不是美丽绝伦,能得到那个白马王子的青睐?这世上的人都是俗人,因而都不能免俗。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世上没有民间传说中的,那种所谓的真正的爱情。”

“大哥所言极是。”柳杉杉知道这个话题已经完全进入了死胡同,她觉得苏寒林说得很在理。

柳杉杉无望地点点头,微微地垂下眼睛。

看着柳杉杉一脸凄楚,苏寒林不觉恨起自己来了,他觉得自己是个棒槌,说了这么些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话,真他妈的该死!

苏寒林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你确实有病,还病得不轻!”

突然,他听到的耳边发出一阵尖锐的嗡嗡声,犹如鸽哨。当他想要寻找这声音的来源时,才明白那是耳鸣。

那嗡嗡声持续了好一会,才消失,这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头晕耳鸣,他讨厌!

苏寒林看到柳杉杉目光黯淡,神情忧伤,立即笑着补充道,“等你走的时候,我再把我的择偶标准告诉你,行吗?”

柳杉杉的脸转过来了,愣愣地看着苏寒林,她的脸忽然猛地一下子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忽然,柳杉杉低声然而却异常清楚地对苏寒林说道:“那我要是不走了呢?”

车稍微偏一下,苏寒林立即将车头拉了回来。在这瞬间,车里只有马达的轰鸣声和车窗玻璃的抖动声。

苏寒林张口结舌地看一下柳杉杉,不知说什么了。

这么说,这个他原本以为与己无关的戏剧性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如同在生活中出现过的其他姑娘一样的姑娘——出现和消失都会显得那么突然的匆匆过客,居然要在这扎下营寨,留下不走了!他万万没有料到柳杉杉会这样向他摊牌。

苏寒林怔怔地问道:“你…当真?”

柳杉杉坚决地点了点头。

“那…我还没准备好…我…”苏寒林结结巴巴地对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柳杉杉说道。他因为柳杉杉这样直截了当地向他示爱,而感动得不知所措。

“我不管!”柳杉杉凄然一笑。

苏寒林凝神片刻,突然腾出一只手将柳杉杉猛地一把搂了过来,而后郑重地对她说:“谢…谢!”

柳杉杉紧紧地依偎着苏寒林,一串眼泪夺眶而出,迅速地滑过她的脸颊。

吉普车静静地穿行在两边长满了绿色植物的峡谷中,远处的群山中,可见大片大片纯白的积雪和挂在山垭口的冰帘。

柳杉杉感到一种久违的幸福,充满了她的心房。

*

1路公共车强凶霸道地超过几辆车,然后一脚刹车,停在了省人民医院的站牌下。

小青跳下车,急急忙忙往医院大门走去,她要晚了。

吃过中饭在床眯了一小会,不料差点儿睡过了头。老袁开会去了,中午没回家,本来她还想问问苏寒林的事儿呢。

自认识苏寒林后,她就发现他很有女人缘。

当年她和她的同学一搬过来住,她们都喜欢他。那时,她对他也很有点意思,但他完全视若无睹,一看没情况,她这才开始留心老袁的。与老袁结婚后,她还替苏寒林介绍过两次对象,条件都不错,但都被他谢绝了。她也犯过嘀咕,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一点都不急,真是怪事,是不是真有什么病呵是咋的!

她在苏寒林那儿碰见的金铃,最近经常上他这儿来。一开始,见金铃一来,挽起袖子干这干那,有时甚至还下厨房,就以为苏寒林和金铃在处对象呢!苏寒林把金铃介绍给她后,她们很快熟识了起来。嘿,后来碰见金铃两回,还又是在门口,如同她一直埋伏在自家门后,随时准备伺机而出,这闹得她很不自在。

但现在看看,也不像是那么回事。每次见到金铃,苏寒林不是开门送她,便是开门迎她。小青还注意到金铃一进门,苏寒林都留着门,从不锁死,送她的时候,他也从不下楼十八里相送,都在门口就此别过。小青不难判定,这是凤求凰。

小青忽然想起了那个前些天来找他的上海姑娘。

这姑娘气质好,像是那种大家闺秀,但也就来过这么一回。除此以外,这几年,她再也没见过有哪个女子登过他的门。

小罗还倒换过两茬女朋友,有时看见漂亮妹妹,眼神还有那么点邪劲,可苏寒林在私生活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她觉得这个姜文超道听途说,就来这么一套,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也太过份了!但她也很想知道,这次同他一块儿下乡被人乱嚼舌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上海姑娘。

一对老夫妻相互搀着走在小青前头,老头向老太愤愤地抱怨道:“省气象台现在一点准头子也没有,成了个屁谎台。以后它说东你就西,这不,今天报的不是多云转晴吗?你看看,这天,你信它咧!”

老太嗬嗬一笑,宽容地拍着老头胳膊,拖拖拉拉地向前走去。

小青抬头看天,上午还艳阳高照的天,这会儿一片混混沌沌的,显然要刮一场大风了。

这对老夫妻前面,走着一个穿着羊皮藏袍的藏民,那是一个身板方正的中年汉子,如同牵着一匹马似的摇摇摆摆地向医院的大门走去,那架势像是醉酒一般。

青宁的夏秋,除了衬衫T恤裙子,也能在街头看到一年四季都能上身的夹克,但穿着羊皮袍这样一类反季节冬装的,毫无例外是来自于牧区的藏民。

小青走过那个藏民身边时,不经意地朝他看了一眼。只见他粗壮的公牛般的短脖子和硕大的脑袋上汗涔涔的,再看看他脸膛青紫,也是湿漉漉的,还透着一股子黑气。

这藏民迟钝地看了小青一眼,神情显得异常呆滞。

“病得不轻。”小青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带着啰音的哮喘声。

“去看急诊,看急诊,懂吗?”看见他向门诊楼走,小青便指指急诊楼,对他说,然后又不自觉地用鞠萍姐姐的声气说道,“应该搭出租车来看病,车呜的一下就到了。”

“呀呀呀!”他似乎听明白小青在说什么,脸上挤出一抹僵硬的笑,连连应道。

“那儿痛哉?”张医生问那个双腿弯成罗圈状的藏胞。

“这扎痛哉,那扎也痛哉。”那藏胞指指胸口指指小腹,接着在身上乱摸一圈,而后用生硬的汉语,对张医生道,“全国人民一齐痛哉!”

小青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笑,她想起了制造了这个典故的一个中年藏族汉子。

一度,在整个青宁市,人们只要涉及“全部”“一切”时,便会来上一句,全国人民一齐怎样怎样。但谁都以为这是一个编排出来的笑话,殊不知,那个当事人张医生就是她们科里的,除此而外,还有在现场的护士小何可以旁证。

小青和一个同事打了个招呼,快步走进了急诊楼门厅。

*

金铃有气无力地走向门诊大厅的挂号窗口,她特别讨厌来医院,她觉得自己同苏寒林一样,很厌恶教师和医生这两个行当。

这门诊部大楼同住院部大楼一样,都是新造大楼,那阵新气还没过去。

她还知道省一院在这新大楼落成之前,贷款进口了台“核磁共振”,省二院和省红十字医院也分别在去年和前年都进了“核磁共振”。每一台机子都得几千万元贷款,就那么搁着?那么些仪器设备,都那么搁着,贷款咋办?用得着检查,用不着检查的,大夫都会开单子,他们还他妈有“套餐”的!

院里几乎所有的大夫护士,对任何入院病人的东西,不论钱物,一律来者不拒,有时干脆就是直接索要,即使是来自郊县农村,穷得叮当响的住院病人,他们也不放过。他们甚至会毫无羞色地当着病房里其他病号,无所顾忌地问:青油有咧!没有?土鸡、土鸡蛋总有呗!

有些无良无耻之极的大夫竟会对患病有些时日的病人暗示,他的这种病症似乎有着绝症的症侯,于是便放手给这个病人开出上千元的进口针剂和西药处方;而有些大夫在对仅仅患有感冒发烧这些常见病的病家开方子之前,先问对方带了多少银子,然后才择药处方。对那些处方,护士们则打着一切为了病人,为了一切病人的名义,直接替你划价取药,提防你不去取药中途溜号。

因为没钱,全国不知有多少医院,每天有多少被拔掉输液管,赶回家等死的病人呵!

药品回扣、红包、索要财物以及对生命的漠视,这是医疗体制问题吗?哼,犹如有的单位或者是一级政府,常常以集体负责制,来敷衍塞责那样。所谓集体负责,就意味着没有一个人,为造成严重后果的事故错误和罪行买单!

苏寒林曾经这样对她说过,“这个所谓的医疗体制问题,那是生活在这个体制中堕落的一个个具体的个人,为自己开脱罪责的托辞!说到底,那还是一个个具体的个人的个人行为。即令是二战期间,法西斯占绝对统治地位的纳粹德国,也还有良知没有泯灭的德国军人。与此同理,那些暴虐成性杀人如麻的盖世太保,还有侵华的太君能将他的‘职务行为’或者说‘个人行为’,朝体制那儿一推了之,一了百了?”

苏寒林说,在这个集体堕落的时代,巢覆无完卵!

苏寒林是对的。嗬,这个总是在愤怒,但始终无奈的苏寒林啊!他似乎什么都清楚,但他还一篇一篇地往外捅,一个也不放过!他什么时候才能出离这种愤怒呢!

今儿一早,她就看到了他和柳杉杉合写的那篇稿子。她对那个随时都能清晰地看得到的面孔说,省公安厅那拨人是你苏寒林可以随便得罪的吗?因为那个顾副厅长的事,你已经同他们结下梁子,再这样一来,那是雪上加霜。

排队的人很多,金铃痛苦地随着人流,慢慢地往前蠕动着。无意之中,她向上抬头一看,一个熟识的身影在门厅一晃。

“小青青!”金铃连忙扯开嗓子喊一声。

小青突然听见有人在挂号窗口喊她,扭头一看,是金铃。她对走过来的金铃笑道:“小青青,嘿,还白娘子呢!”

金铃眼皮浮肿,脸色苍白,精神有几分萎靡,全无平日的那种张狂劲。她感冒了,头痛,牙也痛,过来开点药。

小青领金铃上了二楼,向科里走去。她对用手捂着半拉脸颊的金铃说:“苏寒林今儿就回来,给你电话了吗?”

“没有。我们彼此还没到谁走了,谁回来,都要打电话通报的程度。”金铃坦诚相告。

“他出了点事。”小青压低声音说道。

金铃心里格登了一下,她就知道要坏菜,她瞪大眼睛问小青:“是不是稿子上的事?”

除了说苏寒林搞女人这挡事,小青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金铃。

*

聊了一会,小青手拿药方陪金铃下楼拿药。

“老去招惹人干吗,这下好了沙!”金铃一直在心里怨苏寒林。这会儿她的牙似乎更痛了。

不过,思来想去,她觉得苏寒林不管怎样,还好办,大不了拍屁股走人,但她认定强巴可就惨了。

小青在楼梯上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藏民,蜷缩在大厅里惟一的那张长条椅的一头,大脑袋无力地歪斜在靠背一边,腰间扎着的一根绿腰带,松松垮垮地拖拉了下来。他的身边坐满了一脸痛楚的病人和家属。这时挂号窗口已经不剩什么人了。

“怎么,还在这儿?”小青嘀咕着,示意金铃等一下,大步向那个藏民走去。

“喂,老乡!”小青站在那个藏民面前喊道。

一个长着一张苦瓜脸的小伙一看那藏民毫无反应,挪动一下那条打着石膏的腿,推了他一把叫道:“喂,阿罗!”

那藏民身子一斜,咕咚一声歪倒在地。

他大睁着空洞的红眼睛,脸色死白如灰。

金铃走过来探头探脑地想看个究竟,被小青一把拦到后头去了。小青伸手在那个藏民鼻下一探,发现他已鼻息全无,她虽然经历过这种事,但心里还是不由得一凛。

“死人呵!”苦瓜脸小伙双手护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椅子上的其他人,呼的一声,向一边闪去。不知什么人在大厅里,一声怪叫:“鼠疫嗳!”

大厅里轰的一声开了锅,人们拼命向四处逃散开去。

*

青宁整个天空这时已完全暗了下来,仿如傍晚。

金铃坐在报社大楼的办公室里双臂交叉在胸前,冷冷地看着这座被黑暗笼罩的城市。

坐她对面的小冯打开灯后,回到桌前,推开一堆会议材料,揪着半拉满是胡子茬的脸,又来问她:“那个人凭啥说是鼠疫呢?”

“你能不能别揪脸,行不!看着让人着急!”金铃不耐烦地说道,“看是从牧区来的藏民,又一脸黑气,就起哄喊了那么一嗓子。”

小冯嗨嗨一笑,放下揪脸的手。

金铃没回办公室以前,他已经听见满大街的人在说,省医院门诊楼里有俩藏民死了,其中一个一进门,就夸拉嗒倒下,当场咽气,还有一个是死在抢救室的,都是肺鼠疫。

这会儿小冯满脑子都是鼠疫,他当年第一次下乡时,同县上一个专门从事鼠防工作的哥们,聊过有关鼠疫的临床表现。

鼠疫临床,以腺鼠疫最多见,肺鼠疫病死率最高,其他还有败血症型、皮肤型、肠炎型、眼型等。潜伏期,腺鼠疫1~12天,一般3~4天。肺鼠疫和败血型鼠疫数小时~3天。全身中毒症状,各型早期的全身中毒症状大致相似,有急起的高热、衰竭、出血倾向、意识模糊、头痛及四肢剧痛、局部淋巴结肿大等等,等等。

小冯在原地转了两圈,又问金铃道:“如果是鼠疫,你说省上会不会封锁消息?”

金铃看着窗台上一溜花团似锦生翠碧绿的花花草草,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得到卫生厅一个哥们那儿,打听一哈!”小冯大叫一声,冲出门去。

“切,没前途,无聊不无聊呵,有人瞎鸡巴嚷嚷了这么一句,你就来劲了你!”金铃冲小冯的背影喊道。

金铃卖了一会呆,将袋中的药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把一板板药抽出来,塞进兜里。她头晕脑涨的,准备回宿舍睡一觉去。她将空药盒全扔在桌上。呆会儿,主任来找她,好让他知道她病了。

“真他娘的,没劲!”金铃想着苏寒林真要被扫地出门,这可实在是他妈妈的有点那个了!过去上某个会,想着可能会碰见也来采访会议的苏寒林,心里就自有一种期待和欣喜。

电话骤然响起,走到门口的金铃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回过身来,一抬屁股坐上了办公桌,拖过话机接电话。

“喂…喂找一下你们的金铃!”那是一个急促的女声,声音有点颤颤的,带着一股子焦躁。

金铃皱着眉头道:“我就是,你是……”

“我是小青呀!”小青喊了起来。

一听是小青,金铃心里当即翻起一股黑浪。

小青突然压低声音对她说:“就是鼠疫,那个人,那个藏民!正向血凝检测,F1抗体滴度结果为阳性。”

“天呐,这下麻烦大了!哪来的,搞清楚了吗?他在青宁……”金铃的脑子里连珠炮似的啪啪啪地冒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但她还没来得及提问,就被小青打断了。

“你先别管其他事吧,你过来一下,也查一下,查一下血清。现在我们医院和公安上的人,在想法子找刚才在急诊楼大厅里的那些人,特别是找跟他坐一起的那些人呢!”小青边说边咂嘴边叹气,她叹道,“他身上只有一样东西,一张专门搞网围栏的公司发票,发票上只有坂北两个字,连个乡都莫有。现在已经派人到那家公司去查了,闹清他从哪来的当然好,但不知道他在青宁住在哪个旅社,在这期间,他又接触过什么人,多少人,都无从查起!你过来吧,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还是查一下好。”

金铃这几天感冒头痛,一直没有咳嗽,但一放下电话,立即觉得喉咙毛扎扎的奇痒无比。接着,她忍不住地咳了起来。

“坂北?”金铃突然跳起来,翻出柳杉杉给她的名片,一遍遍地拨电话,可是柳杉杉的大哥大居然毫无声息。她查出坂北招待所的总机,一遍遍地拨过去,始终占线,她拨县委县政府的总机,都是他娘的忙音!

对面的几幢楼,这时变得模模糊糊的,只剩下虚实不清的轮廓,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在半空中颠三倒四地飞舞着。突然,一股摧天坼地的劲风,张开黑黄两色的翅翼,怪啸着扑了过来。

金铃听到隔壁机要室的那两个姑娘,几声惊叫,然后便听见走廊里楼梯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天色在这一刹那间完全黑了下来,金铃刚想去关上那扇不论白天晚上都开着的窗,忽然间,天地间狂风大作,那虚掩的房门呼的一声猛然打开了,在墙上撞击出一片巨响。

沙尘犹如一头巨兽啸叫着扑进屋来,将办公桌上的稿纸和撒在各处的报纸,赶向四面八方。继而楼下的办公室传来一片碎玻璃的脆响。紧接着,是她刚想着要关的那扇窗,也是砰的一声,然后是一整片玻璃的坠地声。

看着窗台上一溜被剥尽花叶的花花草草,看着从刚才还关着的几扇窗里长驱直入的一股股沙尘,面对着仿佛中了魔法一般飞舞旋转的纸头和一地的碎玻璃,金铃毒毒地怒骂道:“他奶奶的!”

*

背着门,坐在外屋炉子边上的强巴耷拉着双肩,大口抽着烟。

在对熊元庆才仁道歉那刻起,强巴就认定这次来坂北,他把脸装档里了。他从来都以为自己是条汉子,但他现在才确信自己也是囊怂一个,如同那些自己一贯鄙视的没有骨头的人那样,他瞧不起自己了。是的,他也可以继续回处里上班去,像苏寒林说的,如果没有停职反省这一说的话。可他确实不愿意再看见那个姓纪的,老宁也不想见了。

是,老宁确实对他不赖,帮了他一个大忙,但老宁一直以有些恩人自居,而纪厅长因为同意他调进厅里,也同样觉得有恩于他,更可笑的是,连才仁都那样想,因为他们同意他调动,放了他。总之,他能调动工作,是他们的恩赐,如若他们因为他立功,不给他处分,继续上班,还是他们的恩赐。

“那我他妈的,又是为了啥?”强巴狠狠地抽了口烟。

这样回去上班不行,强巴觉得屈辱坏了,但不回去上班,也不行,让州上的人看了笑摊,丢死人了!强巴忽然想到要是出一次车祸就好了,那种丢胳膊折腿的车祸。

根藏一进门,强巴头也不回地对根藏道:“你认识拍苏记者板砖的人?”

根藏一愣,苏寒林柳杉杉刚才说到那个刀疤脸时,这个强巴居然看出了他的眼神。根藏慢吞吞地坐在强巴的对面,点了点头道:“那个刀疤脸是白局的小舅子!”

强巴递给根藏一支烟,他决定呆会儿一到县上,就去找刀疤脸,他要亲自用砖拍翻那个小舅子。这口恶气得出,底下的事他再不球管了!

“苏寒林一个汉人,他图什么?本来,这都是咱们老藏民自己的事,我们应当更上心才是。他一个外人,为这块生养我们的地,吃这么大的亏,我愧疚,太对不住人家了!”强巴对根藏低声说道。

根藏再次点了点头,不太自在地抓起了炉盘上的火钩子,推开炉盖,去看炉膛里的火。他想,他如果同强巴换个位置,他就不会是这种反应。他垂着眼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现在变得有点没球用了,总怕他们回头拿我一把。”

强巴指了指关在东西屋里的韩尕虎他们那几个,对根藏说:“今儿这事一完,我就不干了。”

根藏猛地抬眼看着强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

孤零零的韩尕虎,这时一头一身的灰,他闭着眼睛,背靠着土墙,浑身冰凉。他知道这一回死定了。

下颚骨虽然又被强巴一掌拍了上去,但依然隐隐作痛。他杀气腾腾地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刚才因为同铁发文尕马说了句话,那个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天的老藏民,就冲进来,大骂一通,把他押到东屋来了。

韩尕虎粗粗算了算,就是外面车上这些从一千三百多张羚羊皮上梳下的羊绒,不算罚款,他和铁发文就损失五十多万,羚羊皮如今即使在格尔木,也都已经卖到四百块一张了。都在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但玩了这几年,道熟了,一直顺顺的,从没失过手,翻过船。这一年他们的羊绒和皮子全倒到坂北,坂北的货主再把皮子的羊绒梳成粗绒毛条从新疆过境。但点子就这么背,眼看成了,都到这地界,可做梦都没想到,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栽倒在这个老藏民手里!前后脚,就差那么点儿,一出这个卡子,再啥事没有!

韩尕虎发现自己对强巴的恨,远远在他的许多冤家之上。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他韩尕虎还有个仇人的话,那就是这个叫强巴的老藏民。

韩尕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铁发文绝望的叹气声和尕马的抽泣声,心头不由得一阵涨痛。

*

炉膛里的煤完全烧透了,白潦潦的像一滩纸灰。

闷坐了半日的根藏嚯的起身,怒气冲冲地在门后取了把铁锨,把炉子边上的几块碎煤,铲进炉膛,就出门取煤去了。

他一路上拖着铁锨,发出一阵阵躁响。得知强巴去意已决,根藏立马有些气急了。

坐在炉边的强巴依然沉着脸,眯缝着眼睛看着一圈圈时浓时淡的烟雾,从炉盖的缝隙中吞吞吐吐,根本不去理会西屋那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尕马和一直在长吁短叹的铁发文。

这时,那个尕马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咽咽的像个老娘们。

铁发文抬抬反绑的胳膊,目光阴毒地盯着尕马,咬牙切齿地对他叱骂道:“皮拉怂!”

被铁发文一骂,尕马的哭声立即小了下来。

强巴抬眼朝西屋看一眼,不过,他不想说什么。这个铁发文和关在东屋的那个叫什么韩明忠的一球样,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他只希望老宁和县公安局的人赶紧到,把这些狗怂带走,他就算交差了。

强巴又续上一支烟,继续埋头想自己的心事。

这时,韩尕虎听见那个叫根藏的老藏民的皮鞋声,嘎吱嘎吱地从外面一路响过来,那皮鞋声停在外屋。韩尕虎留心过现在这儿只有他有枪,那个强巴一脱下警服,他就注意到这怂没枪。

门砰的一声踢开了,铁锹咣的一声,被重重地搁在外屋的炉盖上。根藏显然在门口听见了铁发文对尕马的喝骂声,他满含鄙夷地对铁发文说:“在这儿,你还狂?狂你妈了个蛋,畜牲!”

韩尕虎听见根藏狠狠地踹了铁发文两大脚,声音沉闷而又瓷实,他蓦地睁开眼睛,双目圆睁,盯着门。

“再打给个电话,看他们出来了没有?”那个沉默了半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是强巴的声音,韩尕虎感到自己,一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心就在滴血。

根藏应了一声,端着铁锹,嘎吱嘎吱地走进来,看也不看韩尕虎,用锹刃将炉盖掀在一边,将剩下的半锹大煤顺着锹面,噌噌地滑进了炉膛。

炉子里轰的一声,炉膛和烟囱发出了欢快的隆隆声。根藏随手将那柄铁锹乒乓一声,靠在墙上。

韩尕虎手脚上的脉搏和眼皮突突突地猛跳了起来,但他迅速控制住了自己,敛起眼中的寒光,挣扎起身,皱缩着身子,痛苦万状地对根藏道:“再不成呐,喔唷,肚子痛得不成哉,早上…拉稀哉!”

根藏看了桌上的电话一眼,犹豫了一下,上前解下了韩尕虎反绑着的绳扣。

“你千万别耍呵,你只要有一点不老实,我就把你给崩了,你信不!”根藏使劲扽了一下那根依然系在韩尕虎一条手臂上的绳头,拍拍腰间的手枪,跟在后头警告道。

韩尕虎极其诚恳地使劲点头。

根藏又问一句:“纸有哉?”

“有哉。”韩尕虎暗中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腕,老老实实地低头说道。

刚才已经被移到桌上来的电话机,像一只不太好使的老式闹钟,拖泥带水地响了起来。

根藏扭过脸去,松开手里的绳头,向桌边大步走去。

“啥,刚刚发现!一个死掉的尕娃?”根藏用下巴和肩夹着话筒,去掏烟,他压低声音问那个向他通报情况的同事。

县防疫站的人刚刚发现有一个死掉的尕娃,可能患了鼠疫。接触过这个已经死掉的拟似鼠疫患者的人,有一群法国人,是他们发现后报的案,但拉尸体的车,在离县招待所大门不远的地方停过,围观的人不下几十个,还有人翻动过盖在死者身上的大衣。

这些个蠢货!县上这会儿有点乱掉套了,顾不上这儿了,让他和强巴自己想办法把人和车押过来。

根藏抖抖索索地掏出烟来。

韩尕虎根本没听这个老藏民在说什么,他没想到机会竟来得如此之快,一见根藏点烟,他眼里寒光一闪,身子一拧,操起那把铁锹,照准已经扭过脸来的根藏劈了下去。

*

强巴听见里屋一声异响,一手迅疾地摸向腰间别枪的地方,在手摸空的当儿,他已一个剪步向东屋的门扑去。

门口突然飘浮着一团淡蓝色的烟雾,一声又一声枪声,在里屋闷声闷气地回荡着。

强巴直觉得胸口一片火辣辣的灼热,他捂着胸口扑倒在门上,头向边上一歪,顺着门板急速下滑,继而又是砰的一声枪响,强巴又反弹出去,砸在炉子上,连炉子烟囱一起轰隆倒下。

强巴怎么也不相信这事竟然会以这种结果收场,但他知道他已无回天之力了。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那一只捏紧的满是鲜血的手,一点一点地向四下摊了开去。

那个铁发文和尕马嚎叫一声,反绑着手,蹿到外屋,继而逃出门去。

强巴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已坠入了一个完全失声的世界。

眼睛血红的韩尕虎从那只被扔在墙角的大包里抽出一瓶又一瓶酒,如掷手榴弹似的将酒瓶乒乒乓乓地砸在东屋西屋和外屋。接着,他旋去一只瓶盖,把一团棉纱塞入瓶口,倒提着酒瓶退到门口。

看着棉纱一点点地被浸湿,韩尕虎狞笑着掏出了一只打火机,对蜷缩在地的强巴,毒毒地说道:“去你大了个球!”

*

强巴突然感到眼前一亮,那酒瓶拖着一团蓝幽幽的火球,如流星坠地。火球上蹿下跳了一下,刹那间在他前后左右铺展开来,犹如金蛇狂舞,春暖花开。

突然,一方广大无边的雪原展延在强巴的眼前,那垛垛冰清玉洁的雪峰和钢蓝色的雪原渐渐地浸润在一片寂静的灼红之中。

哦,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寒之气呼的扑面而来。

强巴看到他身着那套玄黑色的藏袍,哮喘着一步一顿地跋涉在这茫茫的雪原上,他看到他身后那片箕形的雪坡持续漫流而下的灼红,将他那些个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一个一个地吞没了。

强巴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他感到他的眼前有一道厚重的血色帷幕,红红火火地跳跃着的帷幕,徐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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