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大国兴衰定律

在这本书里,黄钟考察了大国兴衰与政体的关系。他试图寻找大国兴衰的规律。那么,他发现了什么?

黄钟的基本结论是:各种政体的国家都可以兴起,也都可能衰落。但是,至今兴盛不衰的,只有共和政体。至于专制政体,自拿破仑战争(1803-1815年)以来,200多年过去,其寿命还没有超过80年的。

为什么?因为犯错。无论内政外交,各种政体都会犯错。但是,在共和政体中,权力受到制约,很难一条道走到黑。专制政体缺少权力制约,错而难改,一错再错,难免衰亡。

这就是说,权力因不受制约而短命。进一步说,权力越不受制约,就越短命。再进一步说,随着演化速度加快,出错概率提高,权力越不受制约,寿命就越短。这是一条定律吗?权力衰亡定律?政体衰亡定律?

衰亡定律,换一个角度,或许可以改成长寿定律。即:权力受到制约的共和政体,是政权和国家长寿的必要条件。这里说的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共和政体并不能保证长寿,但是,没有共和政体,必定不能长寿。

黄钟一项一项地讨论了大国兴衰的原因。

首先是美国。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人们如何总结历史经验,精心构筑起一道又一道防线:选举的防线,财政的防线,限制常备军的防线,行政首脑任期的防线,军官任命的防线,军费开支的防线,言论自由的防线。当然,价值观也是一道防线。

然后就是反例。在有宪法的条件下,日本军人如何冲破一道又一道防线,挑起导致自我毁灭的战争。德国的行政首脑如何突破国内的道道防线,成为大独裁者,领导全国走向灭亡。日本和德国的国内防线有什么漏洞,国际防线又出了什么问题。

这些讨论,让我想起了中国历代王朝的命运。我粗略统计过,从秦朝至清朝,大一统帝国,不算三国两晋南北朝和五代十国,平均寿命171年。算上那些分裂的朝代,平均寿命67年。灭亡的原因有三类。40%死于民变,如陈胜吴广朱元璋李自成揭竿而起。40%死于官变,如王莽篡汉和黄桥兵变。还有20%死于外族入侵。

所有王朝的灭亡,都可以看作均衡格局的破坏。主导者控制不住局面,崩盘了。那么,大格局为什么失衡?说来复杂,从天气到权术,错综交织,很难一概而论。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假如提高权力制约水平,假如实行共和制,中国历代王朝的寿命将会如何。受黄钟启发,想到古罗马,从王国(公元前753-前509年),到共和(前509-前27年),到帝国(前27-公元476年),传承有序,虽有政体的调整改良,虽有明成祖推翻侄子建文帝那种级别的内乱,但基本格局大体稳定,罗马的寿命居然超过1200年。反过来说,长久积累,也成就了罗马的复杂和伟大。

罗马帝国维护君权的制度和技巧,比起中国历代王朝来,几乎是幼儿园水平。帝国时代的罗马,仍有元老院,名义上仍是最高权力机构。如此一弱一强,帝国时代罗马对权力制约的程度,远远超过中国。由此看来,权力制约程度与王朝寿命正相关,这条定律,在古代也能成立?

当然,中国大一统王朝的平均寿命远远超过80年。但黄钟说的是拿破仑战争之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加速。交通更便捷,联系更紧密,竞争更激烈,创新更频繁,好比生物界物种增加,气温升高,进化加速。按照速度换算,时间尺度已经大变。然而,崩盘的原因,仍然是内外关系失衡。共和制度,正是通过制约权力防止严重失衡的机制。

黄钟的讨论,都有史实依据,结论来自对事实的归纳,可谓论从史出,实事求是。但是他落笔谨慎,没有用定律之类的概念称呼他的结论。我比较敢冒险,替他论证几段。

考察王朝兴衰,看那些考察王朝兴衰的著作,似乎可以提炼出一个公式。这个公式的左边是社会的各种危机:民间的危机,统治集团内部的危机,官民关系的危机,国际关系的危机,以及各种危机交织的总和;公式的右边,是解决这些危机的实力,即各种物质和精神资源,乘以使用效率——制度与人才。如果这是一个等式,那么社会可以维持稳定。如果这是一个不等式,危机大于解决危机的实力,那么,这个王朝就会走向衰亡。反之,解决危机的实力大于危机,那么,这个王朝就有兴起的潜力。

德国和日本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造成了无法解决的国际危机,因此走向灭亡。这两个国家为何犯下如此大错?一个是希特勒的权力扩张,一个是日本军部的权力扩张。权力制约机制失效,一意孤行,直至灭亡。权力不受制约的扩张,可以制造危机,还可以降低解决危机的效率。顺着这条思路,我们也可以从秦汉一直解释到明清。民变,官变,国际关系之变,都在这个解释套路之内。例如,秦朝死于官家权力过度扩张,汉朝死于外戚权力过度扩张。

老子说:“不失其所者久。”“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老子表述的近似长寿定律。奈何,不受制约的权力扩张起来很容易,长期的自我约束很不容易,于是,我们就看不到长寿的独裁政权。

不过,权力不受制约,一定会扩张吗?一定犯错吗?

孟德斯鸠说:“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有权力的人们使用权力,一直遇到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他的论证方式是总结经验,属于归纳法。仔细归纳起来,有权力的人容易滥用权力,这句话大体符合事实,但也不一定滥用权力,这句话仍然符合事实。华盛顿即是例证。同是汉朝皇帝,汉武帝滥用权力,汉文帝却自律极严。归纳法得出的结论,大体可以成立,却不一定成立。

从形式逻辑的角度,还可以如此论证:

大前提:任何人都趋利避害;

小前提:掌权者是人,权力通常是利;

结论:掌权者通常会扩张权力,直到利益消失,得不偿失为止。

这番演绎推理,最可讨论之处,就是小前提中的“权力通常是利”。权力对所有人都意味着利吗?华盛顿热衷于土地交易和农场经营,对专制深恶痛绝。在他看来,让他当国王不仅对社会不利,对他本人也不利。引入个人偏好,再引入作为判断基准的价值观,引入精神因素,利害评估顿时复杂了。捞钱是利益,扩张权力是利益,名垂青史是利益,辞职退位仍是利益。有了这些变量,我们才会见到华盛顿这样的人,他仍在追求利益,却不追求权力。不过,绝大多数人认为权力是利,进入政界的人尤其热衷于权力,在权力主导的社会,权力确实也是各种利益的渊薮,这种说法也不错。所以,权力通常是利,掌权者通常会扩张权力,从统计学角度看,这个判断高度趋近事实真相。

掌权者的上述利益,掌权者对权力的扩张,可能与社会利益一致,也可能不一致。一旦不一致,权力越大,错误越大。如果不受制约,就可能导致崩盘。掌权者追求利益,扩张权力,从长期看,在几代人的跨度中,在各种思潮和价值观的变动中,利益相悖的概率极高,犯错的概率极高,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在比较长的时段上,衰亡定律不仅可以得到经验证明,也可以得到逻辑证明。大体如此,基本如此,时间越长越是如此。

在这个问题上,中国的近现代史,最近两三百年的世界史,还有许多重要现象值得讨论,但本书并未讨论。我听说,这本书原稿的篇幅比现在长一倍,也许那里有更多的讨论和论证吧。

黄钟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也是一个温和理性审慎的人。这是一种奇特的组合。我有幸与他共事数年,很敬重他的人品和学识。书如其人。

吴思

2016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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