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是母亲的密友从隔壁工厂生活区邀请过来的麻将搭子。也就是说,他并不是本生活区的居民。一般说来,敢于跨区作战的人,多半是高手中的高手。然而,我在一旁随意瞅了瞅,便看出宋江出牌毫无章法,刚入门新手都比他打得好。二十四圈摸完,自然以宋江惨败宣告结束。起初,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此听人叫他宋江,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后来听母亲也唤他宋江,便知不是在说笑话,大概确实叫这个名字。当然,我不能直呼其名,但叫他宋叔叔,又过于勉强,干脆以“宋哥”代替。

玩过几次后,宋江便成了常客,母亲的牌局也因此有了一个随时听命的候补。然而,宋江的牌技始终未能进步,他似乎没有半点麻将天赋,赌运也奇差,经常输得一个子儿都不剩。但让人佩服的是,他一点儿都不着急,输了就输了,大有一种千金散去还复来的味道。男人大气不大气,有时可以从麻将战中看得出——从这一点来看,宋江不比《水浒》中的宋江小气,甚至,可能更豪爽。但有一点我想不明白,那就是宋江似乎不用上班,几乎每天都泡在麻将桌上,不上班,他哪来的钱打牌呢?

一般情况下,母亲的牌友对我的书房是无多大兴趣的,甚至有些忌讳,因为“书”通“输”嘛。宋江是个例外。每次打完牌,他总会敲开我的书房,问我最近新购买了什么样的书,写了什么样的文章,然后,煞有介事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鲁迅的杂文选集,说,这本不错,鲁迅先生的书要反复研读。你知道《××周末》这份报纸吗?《××周末》几个字就是鲁迅先生写的,当然,剪辑的字。我说,这个肯定知道,我阅读《××周末》报有十年历史了,是我的思想启蒙老师。宋江似乎很诧异,说,想不到你对《××周末》这么有感情,说实话,当初我差点就是那儿的记者呢。宋江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散发出一种让人为之一亮的光芒。

原来,宋江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报做新闻记者,不过几年,便厌倦了市报的沉闷与压抑,毅然辞职南下,那时候还不兴下海什么的,因此他只是到处乱撞,希望能找份开明些、活泼些的报纸或杂志干干。可是,当时的思想风气全国都一个样,他怎么都不能找到一家令人满意的报纸。于是,只好与几个老同学合伙下海南做房地产。众所周知,八十年代末的海南正是房地产业最疯狂的时候。不过一年时间,几个人都发了,人人腰缠百万身家。但好景不长,在政府的宏观调控下,一夜之间又变成了穷光蛋。痛定思痛,宋江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决定仍旧做回记者这个老本行。这时,《××周末》开始在全国的报刊中崭露头角,它言论开放大胆,加上有一大批专家学者为其撰稿,文章颇有思想深度,宋江决定去那里试一试。不想,他去的那天,招聘时间刚好截止。而同为××报业集团子报的《××日报》招聘还在继续,他想,既然《××日报》与《××周末》是姊妹报,那多半差不到哪里去,于是填表、面试,不几天,便成为《××日报》的记者了。

说到这里,宋江忽然打住,问,你知道李××吗?我说,当然知道了,中央领导嘛。宋江略显得意,说,他主政广东的时候,我见过两次,一次是采访,另一次是在电梯里偶遇。可惜他太忙了,采访那天,只匆匆讲了五六分钟的时间。一边说,宋江还一边模仿李××接受采访时候的坐姿。宋江比较胖,模仿的动作看上去相当滑稽。至于电梯里的偶遇,宋江显得有点激动了,说,李××居然认出我来了,你想想,这么大的领导日理万机,居然记得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记者,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想,多亏宋江没有去《××周末》当记者,否则,以他如此脾性,一定干不了多久就会被辞退。道理很简单,《××周末》崇尚独立、民主与自由。南下数年的宋江,虽然有摆脱体制的勇气,但那仅仅是因为体制在有限的时间内不能带给他好处,实际上,凡是能给他带来好处的,不管在体制内,还是在体制外,都一一笑纳。这也就不难理解,他见到一个政府官员会如此必恭必敬,多年以后仍念念不忘了。从这一点来看,他与《水浒》里的宋江毫无二致。先是不满体制,然后造反,接着又回到体制接受招安,而《××日报》便是他最后的招安地。

问题是,为什么宋江现在堕落到以麻将度日的地步了呢?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宋江大手一挥说,别看我现在一天到晚打麻将,其实早就有了一个重大计划,正因为这个计划,我才毅然离开《××日报》的。至于是什么计划,宋江一脸的神秘,说,到时候就知道了,或许还需要得到我的帮助呢。我不以为然,从宋江的胡吹海聊当中可以看出,他做事极不踏实,好高婺远,所谓的重大计划,说不定还没有开始实施便又流产。

所以,当某天夜里宋江突然敲开我的书房门,请我替他写一篇电视新闻台本的时候,我感到有点意外。没想到所谓的大计划居然是承包市电视台的《食品质量报道》栏目。老实说,我对市电视台的电视节目大部分都没什么兴趣,惟独《食品质量报道》还有点看头,因为该节目时常揭露某些不法生产厂家、商贩作奸犯科之举,对清洁本市食品卫生作出了积极贡献。只是,没想到宋江居然将这档王牌节目承包到了手。难怪近段时间麻将桌旁不见了他的身影。看样子,他的确想从头再来。

可是,接过他递来的材料,我发现,这期节目的主题是某品牌槟榔的质量追踪报道,表面是在报道该品牌槟榔质量如何过硬,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有侧面打击其他槟榔品牌的嫌疑。我一下子警觉过来,问宋江,这个槟榔厂的老板给你赞助费了吗?宋江也不隐瞒,说,给了呀,给了1万块。我说怪不得你在节目里一个劲帮他说好话了,问题是,这档节目让你这么一搞,不就变成有偿新闻了吗?宋江说,是的,我就是要把它变成这种模式,搞负面报道顶多在道义上占上风,博个好名声,实际上并不来钱。不来钱,这个节目怎么生存呢?我现在就是在挽救这个节目。我无语,这是典型的经济学上的“劣币驱逐良币”现象。我当然不能做此帮凶,很坚决地拒绝了宋江有关电视台本的请求。宋江以为我嫌钱少,提出再加10%。我告诉他,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譬如良知。

现在,我有时偶尔会看一看《食品质量报道》,盼望奇迹会在某一天出现。但很遗憾,宋江是下了狠心要将节目彻底改版。也就在这时,我忽然发觉坐在麻将桌前的宋江远比坐在电视摄象机前的宋江要更加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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