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出门,老纪头用黑纱巾将嘴脸一蒙,挽结扎在脑后,又胡乱在颈部腰间手腕处束上长长短短的布带子。
如此打扮,老纪头怎么看都像夜行刺客。但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刺客应有的利索劲儿,所以怎么看老纪头都不像剌客。
“远看像只哈熊,近看像个叫花,再一看是掏粪的老纪头!”同屋的老唐曾呲着牙花子这么编排他。
屋里的人,除老唐外都醒了。但大家一反常态,一脸怪异,静静地在铺上,一动不动。老纪头是这屋惟一没有星期天的人。不过,他不怨。平日做活,谁能像他那样,要干就干,要歇就歇。
他轻轻带上门,走了。
老纪头形容狼亢,但却有一双圆润如黑玉的小眼睛,温和驯顺像鸟类。
八岁起,他就给队里放牛,染一身牛性:默不作声,踏实肯干。十八岁那年,他放的一头母牛生犊难产,母牛血流成河,奄奄一息。邻村的兽医折腾一宿,摇摇头对队长说,不行了,然后收拾家什,开路了。
队长乏乏地走出牛棚,对老纪头说,趁还有口气,宰了吧!
老纪头叫来村上俩后生,一起把母牛大卸八块。
那天,村上家家户户的灶间都透出挥之不去的炖牛肉的清香。
村口老槐树上几只喜鹊叫喳喳,树下一群光脊梁的孩子使劲跺地,兴奋地挥动双臂齐声高叫:吃肉,吃肉,今儿个吃肉!
过两天,因为杀牛的事,队长被叫走了。他临走前对老纪头说:莫麻达,宰杀的是快死球子的牛,莫麻达。
但队长回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一天,老纪头以“宰杀耕牛罪”被绑走了,而队长人事没有。
老爹问公家人:队长叫宰牛哩,队长咋说。
公家人说:队长叫你娃贼松等着昵,队长前脚走,你娃后脚就领人把牛宰杀哩。
老爹说:牛不是快死了么?
公家人又说:莫死之前,私自宰杀犯国法!
老爹呜咽着又说:俺娃说,队长叫宰牛哩。
公家人瞪大眼珠子说:谁杀牛谁犯事。你说队长叫杀,队长说莫叫杀,要汇报昵!
老纪头一声不吭,叭嚓跪下,向爹磕仨头,扯身就走。
刑满就业后,老纪头几十年如一日,一个心眼地奔走在茅房和地头之间,像一只忙碌的工蚁。
2
天色如晦,朔风阵阵,路边几株一叶不挂的大树,捶胸顿足地向天哭号。
老纪头戴一副满是三大五粗线脚的生牛皮手套,拖着架子车疲疲沓沓地在路上。一粒脱垂的纽扣儿,牵扯着长长的线脚,吊儿郎当地在他前胸晃荡。
昨儿半夜,他跑马一回。
当体内热血奔涌,每一根筋都绷紧之时,他猛然惊醒。
菊芬在千均一发之际,仍虚虚实实不肯离去。
他心劲儿一泄,便静候那一波流布全身的快意到来。然而,待江河俱下,小腹一片冰凉,他又十分懊恼。要憋也憋得回去的,他奶奶个脚。
他警觉着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拖过搭在床头的毛巾,塞入档内。
邻村的菊芬,很久很久以前曾翩然入梦来。
一成不变的梦,一进老砖窑或者麦草垛,老纪头急急亮出枪来。但菊芬扭扭捏捏褪下裤子,却掏出与他一模一样的家伙,老纪头丧气之极。可是军号已吹响,他已无法控制局面,只得一泻千里。
菊芬,也只是在他十六七岁嗓子刚变声那会,与她狭路相逢,挖过他两眼。
这都是老唐狗日的给闹的。他旧日的相好来了,住场部招待所,而招待所各大客房房门形同虚设。
招待所新建落成不久,一对露水夫妻包下一大客房所有铺位在此偷情。行云雨之间,女人阴道痉挛,锁定男人阳具,难解难分,被送入医院救治。
场头一声令下,所有门锁便被拆卸一空。
每扇房门留下的锁孔,黑黝黝如眼,如枪口,令欲行不轨男女似芒刺背。而招待所的娘们个个心明眼亮,警觉如门犬,老唐之流绝无可趁之机。
昨儿临睡前,老唐仿天桥把式,对老纪头宋狗子沈老四和贾福一干人一一作揖。然后不顾一切地将那膘肥体壮的女人弄上床去。
老唐一上去便风声雨声声声入耳,继之,雷闪电鸣,地动山摇。突然,老唐与相好双双发一声破碎而又粗戛的闷响。那响声抑而不止,如悲似泣,由低走高,但在居高不下之时又隐然而止。
刹时,屋内鸦雀无声。
老纪头宋狗子四人蒙一身热热薄汗。
老纪头只觉着口干舌燥,四肢僵直。他分明听见宋狗子喉咙里的咕嘟声和他们几个床铺有节奏的战抖声。
沟子松松的老唐送相好出门后,老纪头以为这个平日荤话连天的宋狗子肯定要说点什么。但宋狗子却徐徐吐出一口长气,不作一声。屋内无声无息,静得出奇。
“人活九十九,为了嘴和球。”宋狗子这一名言,在大院是人皆知。这会,老纪头想想,对的。
约摸一个时辰,老唐哼哼唧唧地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摸回床上,浑身舒坦地展开四肢,不一会便鼾声响起。其他人似乎也已睡去,而老纪头却平生第一回睡不着了。
宋狗子自称“黄油枪”,星期天总是出门四处巡游,排队购物、影院内外、公车上下,专往人多处轧。瞅冷子就隔着裤子往那些女人大腿屁股上湿漉漉地涮上一道。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贾福,被判鸡奸罪,收监三年,入狱和就业期间,他一直向意中人频抛秋波。但始终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沈老四,则功力不凡。不分昼夜,两眼一闭女人便如约而至。无须手为媒,即可行云布雨。
老纪头不干这个,尽管此刻档内一片湿斑。
人精如血,他爹就是这么说的。
早年,牛大爹将他支出去,把门顶死,然后给那头母牛喂半箩黑豆。母牛满心欢喜地将黑豆嚼得嘎嘣作响,轻悠悠地甩动尾巴。牛大爹撩起大襟,掀起簌簌而动的牛尾,一脸沉醉地贴着牛屁股前推后拉。
老纪头看见过,他以为那是大爹一个人活腻味了。但他也知晓人非从天而降,牛也是。因此曾万分担心,母牛产犊时夸嗒一声,掉出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来,不过这事终究没有发生。
菊芬她们村一只公狗,一日蹿入他们村,将村西王婶家的母狗作一链接,被全村人追得屁滚尿流。
老纪头正在村口放牛,两条狗你拉我扯,歪歪倒倒奔到他跟前。那公狗满眼都是狂乱和哀求,使人触目惊心。老纪头不管村上人叫唤,让出道来。但母狗方寸大乱,逆向而奔,双双被嗷嗷直叫的人们团团围住。
王婶大儿子抡起铁铣齐齐劈断了公狗狗鞭。
公狗母狗疯狂嗥叫跃过人墙,一路嚎哭一路血。
王婶大儿子满脸怒容对那头夺路而逃的公狗冷笑道:
“也他妈的不睁开狗眼瞧瞧,欺负到咱这儿来了!”
打那以后,老纪头一想到男女之事,立马想到那头被人斩草除根的公狗,底下立马也就嗒然如丧。
但昨夜里,菊芬却毫无顾忌地来了。
用毛巾擦干下身后,老纪头再没有睡着,迷迷糊糊熬到天明。早上起来,人困马乏的,一脑袋混沌,人也就显得益发得木了。
3
大道上,一汪汪浮尘像积水,布满坑坑凹凹的路面。老纪头躲躲闪闪地向前走去,他感到今儿个有点魂不守舍,看见迎面而来的女人,有点心旌动摇,小腹一片涨热。
前面的路牌下,进城的早班车晃动着深红色的车屁股,冒着黑烟扬起尘沙,颠颠地拐过路口,不见了。
星期六下班后,这儿能走的人都走了,今天的活较平日要轻松许多。架子车上的铁镐铁铣磕击着包有黑铁皮的车板车帮,一路铿锵而行。
周边三厂一校,七七八八的茅房,全归老纪头。他每天早出晚归,在各家茅房除旧布新。
这些茅房两头有两堆土,一堆新土,一堆粪土。一时来不及运到地头的粪土堆因表面覆盖着一层新土,也绝无汤汤水水逸出。
看起来,那两堆土无甚分别,像一对挛生兄弟,但老纪头知道谁是谁。
老纪头先奔火电厂,他掏茅房一向由远及近,先难后易。除火电厂,其他茅房一律着地蹲坑,铲出投入,再用大竹扫帚划拉三五下,便大功告成。
老纪头掏茅房,老远便造出很大声势;用力放下车把,慢条斯理从车上拖下镐铣,弄得砰砰啪啪,以提醒那些仍在坑位上作沉思状的人儿。如进男厕,这时便可直奔主题,即便将恭候者逮个正着,也不伤脾胃。但入女厕,老纪头始终自觉如履薄冰。除履行男厕该履行的手续,还喊话三通。但仍心存疑虑,唯恐惊驾。
进女厕前,老纪头脚步犹豫拖拉,一路干咳不止。然后引颈向前,待到平安无事,再将架子车横梗女厕门前,免得节外生枝。老纪头心里踏实后,女厕内便尘土飞扬,镐头铁铣声声,掀起一场急风暴雨。他总是用比男厕更短的时间完事,接着便迅速撤离这块事非之地。
老纪头踏着吱哩吱哩作响的煤碴路,一头扎进火电厂。
这个厂的茅房,清一色的两层小楼。人在上,排泄物在下。人们出恭恰似老纪头幼时小伙伴让其猜的一个谜语:
“风也来,雨也来,一条条黄瓜挂下来。”
火电厂福利待遇比其他厂好,夏日里这吊脚楼下的排泄物腥臭逼人,令人望而生畏。而冬天则屎尿成堆拔尖如塔林,坚不可摧。一镐下去,杏黄色的冰屑四飞如矢。
这儿的人三班制,因而吊脚楼下,一如昨日,堆积如山。
火电厂女工占其多半,因而女厕内月经纸触目皆是,让老纪头心惊肉跳。
这厂有的女工行为放浪,经年丑闻不断。
去年五月,水循环池内浮起一死婴,此案至今未能告破。今年夏末,女工宿舍楼下又出现一初生血污女婴。
女婴赤身裸体,四分五裂。厂保卫处访查至四楼,见一刚下夜班青年女工正在搓洗满盆血污被单。她神清气正,不时用沾满泡沫的纤手撩开滑到眼前的鬓发,不卑不亢地一一回答质询。
那女工未婚,有孕在身,就用布带死缠硬勒,故无一人知晓。方才产下一女婴,随手啪嗒一声扔出窗外。
楼下有人证言,婴儿着地曾发一惨叫。
那女工至死不招女婴父亲为何许人,因此为人称道。
厂保卫处从此组织由一”三八红旗手” 挑头的专业捉奸队,在厂内日夜巡查。但奸情仍时有发生。
这类事,老纪头也略有所闻。但他从不入心发芽,也从不与老唐他们谈及这些人事。
4
老纪头用大扫帚将楼内男女厕清扫完,一如往日把扫帚横拦女厕门前,便拖车转入楼后。
几只黑污的麻雀哄地一声从楼下飞出,惊叫着掠过茅房和后墙之间的夹道。
后墙顶不仅由铁丝围拦,而且还插满锯齿状的碎玻璃,片片碎玻璃中间边缘均反映着一点一抹的粉色霞光。
老唐和相好那一声啸叫,如野狼嚎,给老纪头冰冻三尺的河床,带来春讯无限。从昨夜始,他仿佛一直听见自己厚实的胸腔里传来嘎嘣嘎嘣的破裂声。
今儿个,老纪头一踏进女厕,不禁手心发潮,面红耳赤。原来他视如无睹的污秽,尤其是两头尖中间翘的月经纸中那一摊光亮的血污,令他心动过速,继而裆里感到阵阵温热。
老纪头动作迟缓地除去手套,朝掌心啐口唾沫,操镐步入女厕粪区,击塌拖泥带水如钟乳石、石笋、石菇的冰冻堆积物,刨开抱团结块的冻土层。
干活时,老纪头内裤干结皱缩起鳞的精斑不时擦摸小腹,似在不住地提醒他无的放矢的生活状态。想想老唐宋狗子沈阿四他们任谁都“杀”过女人,老纪头不由得生出一些怨愤。
自小老纪头就见过许多年龄不一的女人拉野屎,眼前白生生一片屁股蛋子,极为悦目。但他从未有过自下而上的窥探经历,这使他深感遗憾。
老纪头抬眼看看那框长方形的黑色苇帘屋顶,轻叹一声。然后用铣将刨松粪土归拢,使大劲铲出。他的铣头怒气冲冲将车帮磕击得震天价响。
他觉着今儿干活有点力不从心,没多会,便乏力微喘。耳边时有时无地飘过丝丝铮铮金属鸣声,嘴里粘稠湿重,体内一股燥热呼之欲出。待薄汗上身,他柱着铣把稍息片刻。
突然,一阵女人脚步匆匆自远而近,门口竹扫帚被啪嗒一声撩至一边。倾刻间,脚步便在老纪头头顶震响。
老纪头本能地拔脚欲走,但那一框苇帘屋顶已被抹去大半。刹时,老纪头如遭定身蛊惑,张口结舌,麻作一团。体内脏器迅速液化,寒气逼人。
一股激流热热兜头浇下,老纪头眼前水气缭绕,目不能视。他任其落花流水入口入心,如饮甘露琼浆。他通体筛糠,但一双手却鬼使神差作掬水状徐徐抬升……
头顶一声惊骇如遇鬼魅的尖叫,撕裂老纪头耳鼓。他突然如梦初醒,脱兔一般蹿入夹道。
一头雾水的老纪头猛然觉着一枚圆头钢钉砰砰砰自头顶楔入喉咙。他音色破碎地对影影绰绰奔袭而来的几条大汉嘶哑地分辩道:
“一辈辈莫碰过女人,一辈辈莫碰过女人……”
如哈熊,如叫花的掏粪老纪头像一块门板,訇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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