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疼痛是剧烈的。它们一阵一阵地发作,好象在啃着他的胃,疼得他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到“小棍子地”必须走的路线上。沼地上的浆果并不能减轻这种剧痛,那种刺激性的味道反而使他的舌头和口腔热辣辣的。
杰克.伦敦《热爱生命》

早餐之后,囚犯们的嘴唇不再活动,空荡荡的稀饭钵被谁像玩球那么用指尖顶起旋转,才”哐蘯!”一声扔去墙角洗碗桶,留下筷子珍藏,作隐私状,紧闭嘴唇间抽拉几下,就算很干净了。这下,轮到值班做清洁的犯人开始懒懒起身干活,他得主动承担一天牢差:提水桶进,转便桶出,三餐之后洗碗,这是雷都打不掉的公务,不做不行,各做各的也不行,人类的进步需要分工合作,囚犯也然。
这位当班的犯人,观察到所有的嘴巴已经消音,最后的碗钵也被”两分有效”投入之后,他才将木桶里的水均分(有时饭前倾倒)每人脸盆,余下用作洗钵,一小块毛巾或布条浸在水里来回洗涤,慢慢抹擦,目不转睛,神情之专注,可让国宴准备者相形见拙。其实,那是在消磨时间,慢工出细活,洗出水平,不弱五星级饭店。最后,他将干净明亮,铮铮闪烁的饭钵叠成以塔放里空桶,等待红毛来回收去午餐备用。这活既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被大家都不当回事的尽善尽美完成。一但坐牢,时间便成了垃圾,令人生厌不已。
当一切完成之后,还不到一小时,大家腹中又骨碌碌唱空城计。在漫长的两餐之间――我初进去那半年――要端坐读书洗脑,背部贴紧,面向是墙,左右仍然是墙,几公尺空间,做达摩也不行。有人被监狱长指定为头目,名曰召集人,一听到监狱长扯开喉咙的叫喊声:”读报了,读报啊,现在各号房开始学习读报哟!”,他就装模作样拿出毛选,翻开就似读带唱,加以念经似的腔调,满室的囚犯各就各位,坐得恭恭敬敬,貌似洗耳恭听,表情全神贯注。那年头干啥都讲态度,这二字是咒,囚犯更以态度至上,罪行大小的鉴别,以态度定论,做人像做戏。阅读选择的篇章总是针对打击教育”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和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召集人念了几分钟后,便依次每人来一段,因为口水不多,容易唇焦口燥,有气无力,就当是和尚念经敲木鱼,跑龙套转圈子走过场。这样的读书会后来渐渐收场,那是枪兵懒得巡视监督,监狱长懒得进来吼叫,召集人懒得翻书之后,囚犯就得寸进尺,不了了之。如此这般,反而增长了等待中餐的时间,特殊的感觉每分每秒都降临在囚犯们的心灵和眼神。
有人倒床一动不动,有人靠墙扯拉破布条,一线一线排列在膝,然后搓绳,有的三两人盘腿打坐闲聊,有的呆坐如雕,一动不动,默默沉思,不时眼角浸淫泪珠,有人徘徊漫步在有不到一米宽,三米长的狭窄过道,一步步走到炕板沿边,再回头走到风门口。每当我看到有人这么走动,会想到动物园里的四足生灵在笼子里,也是这么徘徊
大家都关注着从风门射进的那小块太阳,白哗哗象根粗直的大棒伫立着牢门与过道,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翻腾飞跃,那自由自在的动态,让我们感觉无穷的诱惑。随移动的位置便是中餐渐渐来到的无声预告。快了,有人还自言自语。其实,不说倒好,一说就像传播染病,惹得每人搔首抓腮,急不可耐,比哑巴梦见妈还难受。一个吃字上吊眉头落下心头。为什么一天是24小时,而不是八小时呢?要是上帝也来坐牢,把监狱里的缩短,那该多好。生命已被局限在光束进来的移动上,而中餐还在辽阔的彼岸,徐徐爬行的阳光像老牛拉破车。
“看!”,每隔一会又有人指一下地上,又说:”快了!” 大家又仔细分辨,昏黑的牢房只有光柱似动非动的亮着,久久的逗人现眼,最后才不好意思从风门滑出去,铁门喧动的响声必然悦耳可闻。

呵!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意味。
我们的饥肠饿胃早已变得庞大空旷,象无数的气泡在唧唧咕咕崩裂;又似海潮回荡汹涌在礁石沙岸,一波波的撞击,舌头与喉头不由自主伸缩,喉结自动翻滚,食道象一条蚯蚓行蠕动,从肠胃延伸及到四肢,从五官牵动九孔,时而痉挛,时而颤觫,绵绵的鼻息象蛛丝般残喘,似密密麻麻的虫子在体内悄悄爬行,轻轻咬嗜,隐隐作痛,时时发慌,如带毛刺的绳鞭在腹腔抽打,口齿间没有了唾沫,淡淡的乏味,舌下有了喷泉,一股股苦水直往外冒,是吐是咽,不由你不牵动喉头。饥饿又如微风贴地,呼啸而起;似海涛咆哮,岩浆狂奔,长期空虚的肠胃象个空磨在旋转,每转一圈又牵动每根神经颤动,每一根神经又牵动每一条条的筋肉,每个细胞象被击中枪弹的逃兵正摇摇欲坠。有的犯人坐着如果还不能习惯立即站起,忘记了用手立即撑住墙壁,让昏眩缺血的大脑跟上形势,就会直挺挺的倒下,摔得头破血流。北碚汽车制造厂来的陈涛,这位憨厚老实的技术员,他多次跌摔,头上涂满蓝药水,红药水,看起来光怪陆离,像在演出笑剧。如他那样的身体,如果关押时间再长点,恐怕只有这么摔出人间了事。
终于捱到在十二点前,一如既往,铁门的响动必然有院坝地上摔饭钵之音。监狱长知道每当这样的时候,犯人会”浓缩”在风门口上观望,他的眼光就拧紧得象一支钻头。随着厨工手里的舀勺移动,犯人们会忐忑不安的揣测,有的还忍不住叫高叫”哎呀!那个钵要多些….嗨,那瓢菜舀得好可以……!” 甚至有人立即猜测谁有那样的运气。为此,监狱长在开饭前,急匆匆进来把风门劈里啪啦一路通通关闭。”这些坏家伙,饿死投胎来的,有好看的…..”他心中一定是这样念念有词。但这又老又厚的铁条镶龛的木门给时光分裂出缝隙,犯人用目光挤出去,像蝙蝠有超声波似的敏感。除了早餐二俩稀饭,中午和晚餐的三俩是干饭,多一俩真比天大地大的恩情还大,犯人活着的主要乐趣为三俩米诱惑。就在这即将来临的最幸福时刻,谁也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走出去端起牢饭再回来,眼中的米粒都象贾老二那片通灵宝玉。
中餐的铝钵里是菜, 上面倒扣着一个黑色的搪瓷钵,直径大约十公分,高可能六厘米,那蒸熟的米饭,实际只有半钵不到,因为掺水多少,决定体积多少,同样定量的饭钵常有不同的分量,对于运气好的那钵,人人眼色变绿。很难说那米不是”解放”战争的积余,我的第一次闻着是猪潲味,吃在口里象馊了的食物。真想不到,坐牢一周之后,味觉器官就变成了百幕大三角,什么都兼收并容。
中餐没有唏哩哗啦嘴唇喧动声。进到牢房之后,大家都安静坐在炕板上,在两个钵中先端起饭钵一鼓作气,连最后一颗米都不见了,再端起菜钵;有的先吃菜,后吃饭,绝没有会象常人那样同时饭菜随筷。犯人的胃对饭菜感觉一样。这样的菜是蔬菜公司里剩余的烂菜或卖不掉的齞菜,不见放油,盐倒是不少,分量也少,即是见有菜虫,犯人也舍不得扔掉,反而当上等美味咀嚼。取乐者说:嘿!有肉呐,说罢将筷子上的虫夹起来一晃,看一看绿莹莹的菜虫有多肥大,再津津有味的送进嘴巴,经过盐与火的烹调,虫子也具色香味兼备的精品。能吃菜的虫,对人有益无害,这是共识,物尽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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