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年,全球政治格局发生了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突然变化,英国脱欧、特朗普胜选是其中最大的两桩变故。这些变化的共同点是:反现行体制,反移民,反全球化,反多边政治军事一体化,反多边自由贸易体系,其背后的政治哲学可以归纳为孤立主义、民粹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在欧美主要国家,还有若隐若现但逐渐明晰的种族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回潮现象。这些看似突然发生的变化对于全球化、民主化的国际潮流形成了巨大冲击。至于冲击到何种程度,是暂时性的波折,还是历史性的转折,目前尚难判断。但实事求是地说,令人悲观的事实与理由似乎更多一些。

全球格局或由治转乱

曾几何时,中共改革,苏联解体,两德合并,冷战终结,专制自我溃败,民主不战而胜,西风压倒东风,人们坚信,中国、俄国将会在制度上越来越接近西方,在感情上越来越亲近西方,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的普世价值终将普照全球每一个角落。曾几何时,中日“世代友好”,中日韩互利合作,台海多云转晴,东南亚风和日丽,“东亚奇迹”令人艳羨.曾几何时,欧盟壮大,北约东扩,反恐战争势如破竹,民主化潮流席卷中东。

但如今,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已经逆转,或正在逆转之中:中国、俄罗斯重新转入新一轮强人政治周期,专制政体似乎愈加巩固,且以事实上的准同盟关系结成了专制政体的国际轴心;中东民主化运动彻底失败,沦为恐怖主义、伊斯兰极端主义的乐土,国际反恐陷入泥沼;俄罗斯拒欧抗美,巧取克里米亚,强势重返中东;难民潮席卷欧洲,支持欧洲一体化的民意强势反转,极右翼势力在西方各国崛起;欧盟内外交困,北约盛极而衰;在东亚,中日事事对抗,中韩由爱转恨,中台冷淡疏远,南海阴云密布,朝核一触即发,东北亚、东南亚各国以邻为壑、互不信任,“东亚奇迹”早已黯淡失色。

于是乎,人们对移民潮、难民潮由同情到厌恶,对民主化、全球化由热情拥抱到怀疑排斥,对现行国际政经秩序、多边贸易体系由不满到愤怒,对二战以来尤其是国际反殖民化运动、美国民权运动以来所形成的“政治正确”话语体系由尊崇到不屑。尤其是曾经长期占踞制度、文化、财富优势地位的西方WASP(白种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新教徒)群体,更对本国、本地区、全世界的现状感到极其失望与反感。

但是,比上述一切变化更加令人不安的,则是可能发生在美国、发生在特朗普新政府身上的变化。因为美国是二战以来东亚格局、欧洲格局、亚太格局、世界政治经济现行秩序的缔造者、维护者,是民主化运动的桥头堡和推动者,是全球化运动的规则制定者和首席领航员。若特朗普所领导的美国放弃了、改变了其在以往全球政治、经济、安全领域的角色和责任,世界各地将会不可避免地迎来更加剧烈、也许更加突然的变化。当然,在欧洲的衰落和东亚的变乱之中,也许特朗普的美国将会“重新强大”,但这个世界则会无可奈何地由此进入冷战结束以来另一个由治转乱的新周期。

特朗普如何改变世界

特朗普以局外人、政治素人之身成功逆袭民主党老牌政客希拉莉而当选美国总统。他给世人留下的惊人印像是在国内反建制、反移民、反穆斯林,在国际上反全球化、反多边贸易体系、反国际责任,他的成功当选已经赋予这些惊人主张以某种程度的民意合理性和政治正当性。他的竞选口号是“让美国再强大”,但美国自二战以来一直都是世界上最强大、最伟大的国家,感到美国不再像过去一样伟大的,只是那些因为新移民和非法移民大量涌入、因少数族裔地位有所提升而感到相对优势降低,以及在中国和东亚的经济竞争、在多边国际贸易体系中丧失了传统产业就业机会的失意白人。特朗普所代表的正是他们的想法和利益。

人们已经从特朗普的竞选语言、政策宣示和交接团队构成中,感受到了美国在国际事务中角色变化的端倪。在国内政策上,特朗普很难成为普京、习近平那样的“强人”,但在国际事务中,他必定会选择鹰派思维。特朗普的鹰派思维将会迥异于美国传统鹰派:比如说,他一定会对ISIS痛下杀手,但他恐怕不会对俄罗斯的扩张主义和阿萨德的专制暴政强硬出击。与乌克兰的领土完整、叙利亚的民主化相比,与俄国合作剷除ISIS显然更符合“美国优先”的政策。可以预料,特朗普也必定会比奥巴马政府更加强硬地对付中国,他会为贸易逆差、人民币汇率而敲打以至制裁中国,但他恐怕不会为中国异议人士、维权律师的人权状况而挑战中国;他会打台湾牌、南海牌来挟制中国,但他恐怕也不会为台湾和南海诸国义务充当“国际警察”──一种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台湾、南海只是特朗普随手拈来的筹码,是他藉以为获取美国白人蓝领的工作机会和美国的财政利益而与中国讨价还价的抵押品。

以特朗普在竞选期间的言论推断,他所理解的美国国家利益是一个较为狭隘的概念,主要是指美国人、尤其是美国白人的民生利益。义务性或半有偿地为其他国家提供人权监察、民主化动力,为其他地区提供安全保障、公共秩序,为多边国际市场提供规则体系,似乎并不在特朗普所理解的美国国家利益之内。某种程度上,这并非不可理解,多年以来,美国为欧洲人的利益而出兵,为日本人的安全而拨款,为中国制造的产品卖向全世界而费力维持国际经济与金融秩序,为来自世界各地的落魄移民、政治难民提供保护与福利,这种情形,似乎是美国人民在造车、养车、开车,其他国家都在搭便车。而在这个过程中,一部分传统的美国白人感受到了冷落、失落甚至伤害。但是,美国并非没有回报,独一无二的世界领袖地位,超强的“软实力”和道义影响力,全球绝大多数国家对美国实力、美国制度、美国价值的敬畏、向往和信任,这样的回报,是多少金钱、多少利益都买不到、换不来的。或许纯粹商人出身的非典型政客特朗普难以理解这就是美国的“强大”之处。

特朗普时代的东亚变局

早在特朗普当选之前,东亚格局已经呈现发生变局的诸多先兆。中日两国官方、民间均相互厌恶,两国友好的感情基础已难以挽回;北朝鲜一年两次核试,“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制裁”亦无济于事,其实各国政府心知肚明,除非推翻金家王朝,半岛无核化目标已无任何现实可能;中韩、日韩、日俄微妙互动,东北亚“朋友圈”分化组合状况高度不确定。南海仲裁案之后,东南亚国家也出现了重新排队的迹象:新加坡李显龙政府一改其父李光耀私下严厉批评中国但公开高调替中国转圜的两面通吃圆滑手腕,明显确立其反中亲美路线,菲律宾新总统杜特尔特则一夜翻脸,高调选择亲华疏美路线;越南、马来西亚、泰国、缅甸亦在内政外交各方面徬徨纠结、犹疑不决。而中国在习近平获得“核心”地位、意欲在“一带一路”大展宏图之际,香港的港独思潮由隐而显、由小到大,台海两岸政府各怀鬼胎、渐行渐远,中国远事未定、变生肘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此时此刻,复杂微妙的东亚格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有国际道义责任、有国际主义情怀的美国的存在与主导。

二战结束以来,美国一直都是东亚地缘政治和国际关系的主导性力量。二战硝烟未尽,美军又在东亚打了两场花费不菲、伤亡很大的局部战争: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美军虽未真正获胜,但正是这两场美国付出了重大牺牲的战争,成功阻止了共产主义政权向北朝鲜和印支三国以外继续扩散的严重态势,并随着冷战终结,逐渐形成了以美中俄三角关系、美日及美韩同盟、美中台三角关系、东南亚国家联盟等区域性国际体系为主要战略架构的东亚格局。翻开并未远去的历史,并不需要太多的想像力,人们都能轻易想像得到:如果没有美国,中华民国台湾早已被中共所“解放”,朝鲜半岛早已沦为金家王朝的一统江山,或如伊拉克、叙利亚一样成为一片瓦砾;如果没有美国,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苏联或许早已向中国发动核战争,东南亚或许早就多出了三五个亲俄、亲华或亲越的共产党国家,而日本也早就成了本地区数一数二的核大国;如果没有美日同盟、美韩同盟、中美台三角关系,如果没有以亲美和中为基本取向的东南亚国家联盟,以及以这些基本上由美国主导的国际合作机制为基础的准东亚集体安全体系,东亚的国际秩序将是一团乱麻、一地鸡毛,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日本起飞”、中国改革开放、“东亚奇迹”。在这个意义上,不仅日本、韩国等美国的盟国,包括中国在内的本地区所有国家,若抛开意识形态争执和一党一姓之私,都应该对美国在东亚的存在与贡献心存敬重与感激。

特朗普时代的美国当然不会离开东亚,但人们有理由担心的是,一个轻忽人权、自由贸易、国际道义、民主化而一味执着于狭隘美国利益的特朗普政府,是继续充当东亚的稳定缔造者、均势制衡者、秩序维护者,还是成为有利则来、无利则往的投机取巧者、实用主义者以至挑拨渔利者。如是后者,则中日、中台、朝鲜、南海的变局或将乱象纷呈、不可收拾。

动向2016.12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