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一章 回 国

三文鱼会逆流而上,跃过巨石,战胜激流,回到它出生的溪涧繁殖;海龟会游过大洋,回到它出生的沙滩产卵。人类虽然号称为「万物之灵」,但始终无法超脱物性,喜欢千里迢迢回去他出生和生长的地方凭吊,寻拾昔日的足印。

那一年,林焕然才八岁,蒙矓中开始有点记忆。不过那时他还没有人叫他堂堂正正的名字,祇叫他「诠仔」,而他也觉得挺自然。那一年发生的许多事,似乎都是为了加深他的记忆。他记得,有一阵子非常的热闹,锣鼓喧天,满街彩纸花车,鞭炮齐鸣。他不知道是甚麽回事,祇知道大人们一鼓劲儿地高兴,笑得比山花还灿烂。大人们见面都兴奋地谈呀谈,谈些甚麽他自然记不得,也没兴趣,祇隐约记得「胜利了」,因为他们玩打仗游戏时也喜欢大叫「胜利了」。

接着,大人都忙碌起来,串门也多起来,话题都离不开「回家」,「回家」。林焕然起初并不在意,直到娘认真地跟他说,「我哋要赶返屋企(家)过年罗」,他才奇怪起来,这儿不就是家吗?他一直以为现在住的这间前面临大路,有椰林掩映的平房就是家。每次他出去玩久点娘就站在门口叫「快啲返屋企(回家)!」现在才知道在遥远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家,而大人对另外那个家却要比现在的家热爱得多,眷挂得多。

接着就是赶汽车丶赶船丶赶火车,又赶船,一大包一大包地搬,一程又一程地赶,大人都赶得喘不过气来,他反而觉得挺新鲜,又是车,又是船,又是海,又是山,这都是以前没见过的。

一九四七年,他第一次坐花尾渡的情景,至今还依稀记得。也是从长堤下船,也是一个有下弦月的冬夜,宽广的江面也泛着白光,四周也是黑黝黝的山影,所不同的祇是气氛,那时可热闹的多了。船舱里虽然也有陌生人,但熟人可不少,儿时的玩伴琪琪一家也在一起。

大人越来越兴奋,兴奋地谈着,又兴奋地趴着身子贴近窗口,欣赏山光水色,诠仔也学大人趴着看,但不一会就睡着了,所以整个旅程他祇依稀记得如湖一样的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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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娘叫醒擦着惺忪的睡眼,在娘的牵引下来到大厅。啊!偌大的厅堂里黑压压的都是人,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迎着他笑,几十双眼睛都看着他,他不禁害怕起来,怯怯地侧闪到娘的身後偷看,在记忆中每一张脸孔眉眼都模糊,唯一清晰的是一张张裂开的嘴巴。他们七嘴八舌似乎都在议论他,但全引不起他的兴趣,反而挂在大厅正堂墙壁上的画像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幅蓄着胡须穿着清朝官服的炭像,画得栩栩如生,双目栩栩有神,诠仔觉得,自己尚未跨入门槛,相上的人已凝视着自己,威严的相貌背後蕴藏着不易察觉的慈祥。

「佢系(他是)太公(曾祖父)来㗎!睇(看)到我哋(们)返来,太公都高兴吖吗!」诠仔觉得娘说得有道理。

「快叫嫲嫲!」娘用手把他牵过去,他还弄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一个苍发扁嘴的老妇弯腰一拉,把他拥入怀抱。

「啊!阿诠仔,咁大个仔了(这麽大了)!」还未说完就亲他的脸珠儿,他想躲也躲不及。

「快啲叫嫲嫲(祖母)啦!乖!」娘催促。

「嫲嫲!」他还没叫完,另一个方脸的年青女人又把他一抱入怀,他本能地挣扎。

「我系(是)妈妈来㗎!我系你妈妈来㗎!」方脸女人急促地说。

「叫婶婶!」娘吩咐着,又转脸对方脸的女人说:「二婶,细路仔(小孩子)唔识嘢(不懂事),慢慢来。」

诠仔端详一会,在娘的催促下,低声地叫一声婶婶,方脸女人现出满脸的不高兴。

然後诠仔又被催促叫甚麽公公、婆婆、叔叔、伯伯、婶婶、姑姑,他实在弄不清是甚麽东东?反正娘叫他怎麽叫就怎麽叫,叫完了也就忘光了,并不知道这许许多多叫法的背後含有甚麽意义。诠仔在整个「登台亮相」的过程中,少说也叫过几十个人,但大多数都面目模糊,除了嫲嫲和自称是他妈妈的方脸婶婶之外,诠仔只对两个人略有印象,一个是「虾哥」,一个叫「羊婶」。诠仔虽然照娘的吩咐叫着,但一叫就想笑,心忖,不如叫做「虾膏」「羊腩」!

虾哥很特别,不仅名字特别,就是举止也跟别人不一样。他头发半白,微驼背,年纪跟嫲嫲差不多。别的这麽大年纪的人,诠仔不是叫公公也得叫伯伯,祇有他这麽老了还要叫「虾哥」。虾哥进门的时候,娘让他坐椅子,他不肯坐,让他坐长凳,也不肯坐。推来推去,娘拿他没办法祇好由得他,虾哥就自己去後院把那个削蕃薯的矮凳子搬到门槛边坐下。

虾哥跟别人说话总是半垂着头,十分恭敬,对嫲嫲、伯父、娘、婶婶就更加恭敬。他叫伯父「大爷」,叫娘「大娘」,叫婶婶「二娘」,叫诠仔「诠少」。

「叫诠仔就得啦,唔使(不必)咁(这样)拘礼。」

「唔得(不行),少爷就系(是)少爷吖嘛,点(怎麽)可以乱叫。」

不知道被人叫做「诠少」觉得特别,或是「虾哥」的名字特别,反正在头一次会见中,诠仔就记得「虾哥」。

原来昨夜虾哥和他两个儿子到码头上等了一整夜,行李是他们挑回的,诠仔也是他们背回的。忙了一夜虾哥两个儿子天亮了才回去干点农活,但虾哥说,他已叮嘱两个儿子一会就过来干粗活,叫娘和嫲嫲有甚麽事尽管吩咐。

诠仔起初不明白「虾哥」为甚麽跟别人不同,长大了才弄清楚原来「虾哥」的祖上是林家的仆人,後来林家让他们恢复自由身,在村边给他们盖一间房子,分几亩田地给他们种,所以「虾哥」父亲叮嘱他要世世代代毋忘林家的恩典。虽然满清已打倒了,大家都平等了,但虾哥仍然以仆人自居,不敢坐上座,称林家的男人必爷,称林家的媳妇必娘。每当农忙或逢年过节,虾哥一家例必过来帮忙,但工钱却坚拒不收,嫲嫲和娘祇好以实物作赏,布匹呀,百货用品呀,找个藉口就塞给虾哥。虾哥虽然推辞,却又不敢不收,因为他知道硬是不收的话娘和嫲嫲会生气。

另一位令诠仔印象深刻的「羊婶」其实不是「羊」婶,更不是「羊腩」。她丈夫也姓林,名叫耀扬,别人简称他做「阿扬」,称他的妻子做「扬嫂」,低辈的则叫她「扬婶」。

「扬嫂」跟诠仔娘虽然不是亲妯娌,但同村丶同宗丶同辈,自然也属妯娌。

林焕然已不太记得当初为何对「羊婶」印象深刻,也许是她的长相,也许是讨厌她拧他的脸腮。

扬婶年纪比诠仔娘稍大几岁,身材高挑,眉秀眼灵,年青时略有几分丰姿。可惜长坏了鼻子和嘴巴,鼻筒挺而露崚,鼻头尖得好像鸟啄。眼虽有神而黑眼珠太小,溜来溜去,十足的老鼠眼。加上她长着假哨牙,嘴巴向前尖凸出来,诠仔祇看她一眼就觉得她像老鼠。而「羊婶」举动也与别人不同,别的人诠仔叫一声,他们也祇是应一声,可是「羊婶」一冲进来还不等娘说话就拧诠仔的脸腮。

「咁大个仔嗱(这麽大了),几靓仔噃(蛮帅)!」她想亲诠仔,诠仔把脸别过去,不让她亲「啊,呀!唔(不)记得扬婶了?走日本仔嗰阵(那阵子),扬婶成日(整天)抱住你走。有一次,日本仔半夜入村,成村人吓到鸡飞狗走。我同你娘轮流抱住你往後山走(跑),跌到一仆一碌,走(跑)到索(喘)气先(才)到山神庙,仲(还)听到後面枪声卜卜响,好彩你都几乖,冇喊到(没有哭),若果唔系(如果不是这样),大家都会冇(没)命。」

娘附和着,露出甜笑。羊婶谄媚地望着娘:「不过讲真嘅,阿诠仔个阵(那阵子)又真系几乖,你记唔(不)记得呀,我哋(们)喺山神庙跪响度(跪在那里)许愿时,诠仔眼仔碌碌(眼睛溜溜)四围望(四围看),你慌失失(慌张)求菩萨保佑时,佢(他)仲(还)笑添,个阵(那时)佢(他)好似先得(才有)两三个月咋!」说她又拧了诠仔脸腮,诠仔厌恶地躲到娘身後。

「都系菩萨有灵,祖宗有灵!」娘又附和着,脸上浮着幸福的甜笑。其他人也附和着,笑着,唯有二婶板着脸孔,站在那儿不吭气。

诠仔不知道夜到底有多长,他祇是觉得很多事情都在夜间发生,一觉醒来往往甚麽都变了。他一觉醒来不见了椰树和高脚屋,到了船上;一觉醒来又到了火车上;昨夜原本睡在花尾渡上,江面十分宁静,没想到一觉醒来,竟是人声嘈杂的大厅,竟然全是陌生的脸孔。他不认识所有的人,但所有的人好像都认识他,「诠仔,诠仔」地叫着,他很想逃避,又不知往何处逃。他至今仍记得,恰在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救星来了。

「诠哥哥,诠哥哥!」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回首一望,真的是琪琪来了。

琪琪那时祇有三四岁,圆眼圆脸,胖嘟嘟的,扎着小辫,急步地跌跌撞撞闯进来。

「琪琪!」他高兴地迎了上去,那天琪琪穿着白底碎花连衫裙,他仍然记得清楚。

琪琪是在暹罗时的邻居,是诠仔与生俱来的玩伴,自从有记忆起就记得她了。不过以前他并不太喜欢跟她玩,因为她小,她笨。她比他矮一个头,走路又老是跌跌撞撞,撞翻他的玩具。可是此刻却不同,在周围陌生脸孔中,琪琪是唯一熟悉的。趁着娘跟琪琪父母闲聊时,诠仔拉着琪琪的手蹓到前院,因为他早就瞥见前院外的池塘有几只鹅,混身雪白,昂起长长的脖子,似乎很有气概。诠仔以前也见过鹅,但未曾这样接近,他看见一只鹅正面朝他走来,伸长的脖有他那麽高,不禁退了两步,捡起地上的树枝,握在手里,以防万一。

返乡後第一次「登台亮相」,诠仔祇记得这些,其馀的全已模糊了。

南岗村座落新江县的西南,濒临珠江,距离斗石镇码头约十华里,是一个人口近千的村庄,三分之二姓林,近三分之一姓周,还有三两户姓徐姓江的,不过远近的人都祇知南岗是林周两姓的村庄。

南岗村南濒临碧溪,那是从仙掌山蜿蜒流下的溪涧,流量不大,溪面也不宽,古代居民用大麻石筑有两座桥,村庄沿溪那边是一条用青石条铺成的大街。溪的对面渠沟纵横,渠沟之间便是宽广的荔枝林和杨梅林。再过去就是流入崖门的珠江,当荔枝成熟季节,真是荔枝映红流水,充满诗意。

南岗村背後是一个小丘,这个小丘高不足百米,更不陡峭,却有一个吓人的名字叫虎岭。大家都弄不清楚这麽一个小山坡,既不像虎更不是岭,为甚麽叫虎岭?也许当初的命名者「文人多大话」(文人说话夸张)。

虎岭其貌虽不扬,却是村童牧牛耍乐的好地方。斜坡上长疏落的橄榄树,苦楝树和少量樟树,还有几丛密得连猪都钻不进去的剌竹丛,其馀全是低矮的灌木林。灌木林有许多野芭蕉和山稔,不过野芭蕉是藤生的,祇是果实像芭蕉一串串,果核很大,肉很薄并不好吃。山稔则最受牧童欢迎,初夏时分,粉红的,大红的,紫红的山稔果挂满枝头,小孩和妇女都提着竹篮去摘撷。

虎岭背後还有稀疏的村落,但更远处则是三座并排的山峰。中间那座显得特别高耸挺拔,像竖起的三只手指,所以人们叫它做仙掌山。山上森林茂密,据说日本仔时期还有抗日游击队。然而关於仙掌山的传说,村民们也祇是听说而已。曾爬过仙掌山的没几个人,登上峰顶的则一个也没有,因为那是一座海拔千米高耸巍峨的大山。

南岗村姓氏虽简单,但却真的是开枝散叶,旧金山、新金山(澳洲)、星、马、泰、以及省城、北京、上海、香港、澳门到处都有他们村民的足迹。按照俗例,外出的人都会在农历年除夕前赶回来,以便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一顿团年饭。路途太远没法回来的也例必在除夕前寄书信和汇票回家,让妻儿父母知道他在外的情况,安心过好年。所以进入腊月,县城里私人汇批局的信差每隔一两天就进村一次,带来家书和即时兑对汇票。那一家外出的人在年关前仍然杳无音信,这家人也就愁云密布,无心过年了。

这一年跟往年大不相同,因为这是与外界断绝音讯七、八年之後,刚刚才恢复一年多一点,外出的人自农历九、十月起就陆续从四面八方回来。到了腊月,村子里的人口比平日几乎多了三分之一,碰到陌生脸孔就得打听是那家的闺女或子孙。

三文鱼会逆流而上,跃过巨石,战胜激流,回到它出生的溪涧繁殖;海龟会游过大洋,回到它出生的沙滩产卵。人类虽然号称为「万物之灵」,但始终无法超脱物性,喜欢千里迢迢回去他出生和生长的地方凭吊,寻拾昔日的足印。

腊月是高潮渐进的月份,最先回来的是最远的,月初村里就出现一些说着夹杂英语词汇不纯正粤语的小孩,那是从旧金山、新金山回来的;月中又多了一批说着南四府口音粤语夹杂着马来语词汇的小孩,那是从星马南洋回来的;最惨的是从泰国回来的,结结巴巴祇懂得几个简单的粤语词汇,不但无法跟老人家沟通,而且常常被别人作弄。旅居省、港、澳的人却到腊月下旬才陆续返归。诠仔和琪琪两家也是腊月下旬才回到家,是旅居暹罗同乡中最迟归来的一批。然而他们家还不算真正的阖家团聚,因为他们家一位重要成员至今未归,这位成员就是诠仔的爹。

然而,诠仔对「佢老窦」(他父亲)却全无印象,也全无感觉,蒙蒙矓矓的记忆中他一直跟娘和伯父一起生活,从不觉得缺乏甚麽或需要甚麽。「诠仔佢老窦」祇是大人谈话中偶而提到的一个名称,他不知所指,也不想深究。可是回到故乡之後大人们提到「诠仔佢老窦」的次数却多了起来,多到他也不能不注意。

村里的人常常问伯父或娘:「诠仔佢老窦唔系(不是)有电报话返来过年咩?就快到年三十啦,点解(为甚麽)重唔(还不)见人嘅?路上平唔(不)平安㗎?」

扁嘴的嫲嫲也唠唠叨叨,要伯父派人到镇上打听耀庭的消息。「虾哥」也为此事多次奔波於斗石镇和南岗村之间,几天之後,诠仔终於弄明白「虾哥」嘴中的「二爷」,娘嘴中的「二叔」,嫲嫲嘴中的「耀庭」,二婶和村民嘴中的「诠仔佢老窦」是指同一个人,而这个人跟他的关系似乎颇为密切。

大年廿九,伯父亲自到镇上打听,又带回一封电报,对嫲嫲和家人通报消息:「耀庭已经上(了)火车,呢(这)封电报系佢(是他)武汉嘅 (无主题)   (的)同事代佢打来架,话佢送耀庭上火车之後先(才)打电报,一切平安顺利,年三十晚或者可以赶到返来。」一家人绷紧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宽松的笑容。

大家虽然热烈期待,但「诠仔佢老窦」年三十晚最终都没有出现。伯父权威地说:「赶唔切(不及)返来过年唔紧要(不要紧),知道佢平安就得啦!或者初一丶初二就返到。」伯父一向是甚具权威的,他说一别人不敢说二,不但家的人听他的,外面的人也听他的,诠仔从未见过有人敢驳嘴。但他自己并不怎麽怕伯父,不高兴时也扭计(闹别扭),而伯父也常常迁就他。

「诠仔佢老窦」赶唔切返来,但年还是要过的,女人们从年廿五、廿六已经忙着炸煎堆油角;年廿八大扫除过後就忙着贴对联,贴挥春,摆放年花及柑橘,布置厅堂;年廿九大清早就忙着鸡拜神,傍晚开始又忙着蒸萝卜糕和年糕,还把白米饭两碗堆成一碗,堆得高高的用来拜神;那段日子每一个人都十分忙碌,唯一空闲的是小孩。坐着看大人做这做那,等着吃。在众多的准备过年活动中,诠仔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弄吃物,而是那盏悬吊在大厅的吊灯。伯父不知从那里搬出灯座,细心把灯座和吊炼上的铁轻轻敲掉,然後坐在矮凳上用毛笔慢慢涂上一层朱漆,乾了再涂上一层金漆,那盏布满铁锈的灯座立即脱胎换骨,变得金光闪闪。伯父再在灯座上摆上大油灯,罩上乳白色的宝盖形灯罩,点亮之後果然大放光明,整个大厅都泛着乳白色的光。诠仔偶而望过去,墙上的太公似乎正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太公的眼睛似乎也射出光芒。

诠仔约莫记得,以前在暹罗过年很简单,不像今年那样热闹和隆重。嫲嫲、娘、二婶叮嘱他,明天起不许说「死」、「衰」、「败」等不吉利的说话;要小心不要打烂东西。他虽然点头应着,其实并不放在心上。

年三十晚吃过团年饭之後,人们就到处串门赌钱,男人在厅上打麻将打牌九,女人躲在房里玩十五糊,小孩子反而百无聊赖,倚着妈妈打瞌睡。那一年鞭炮声特别多特别响,家家户户都燃放鞭炮,响声此起彼落,好像在斗谁的鞭炮响得最久。长串的鞭炮燃完之後,小孩子就会拥过去在满地红纸屑中,捡拾散落在地上未燃爆的炮仗自己燃爆,有的还把鞭炮引点燃後掷到空中爆炸。诠仔看着他们的动作很敬佩也很羡慕,很想学他们那样,但有点怕,娘也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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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三赤口,依俗例不拜年,但对南岗村来说那是一个大日子,林氏祠堂祭祖。大清早一担担的猪肉、糕点、山羊、乳猪就挑到祠堂偏厅。山羊、乳猪等祭品摆到正厅祖先神台上,猪肉则切割成长长的肉条,用竹签串成一串串胙肉,准备分发给男丁。

林姓的男男女女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陆陆续续来到祠堂集中。男的有长衫马褂的,有西装革履的,有中山装的;女的有长衫旗袍的,有西式连衫裙的,有唐装衫裤的;小孩子更是穿得花花绿绿,林氏祠堂顿时变成国际时装展览厅。

男人们按辈序和社会地位,自自然然地排列在庭院,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提点,但却没有争议,更没有吵噪,一切归於自然。女人则携着小孩挤於偏厅两旁,准备轮到他们的时候带小孩去跪拜。

祭坛前空出约八丶九尺的空间,祇有诠仔的伯父和一个长脸的留着山羊胡须的老头,他们互相揖让。

「大哥,这个主祭应该你当,日本仔来之前,你已经系(是)县里嘅(的)商会会长,我哋(们)村方圆十里嘅人出出入入边个(谁)唔系(不是)经过你铺头吖!」诠仔伯父是南岗村耀字辈最早出生的一位,所以他不仅是家里的大哥,也是全村的大哥,无论姓林姓周,也不论老幼,除了辈份小的叫他大伯之外,谁都称他为「大哥」而不名。

「唔得,无论论辈份论年龄,都系应该由二叔公你当主祭啦!」诠仔伯父也推让着,与二叔公相持不下。

「我净系(祇是)个教书先生啫 ,又无功名又无钱!」二叔公仍然坚持推让。主祭位置还未最後决定,诠仔伯父已转移目标,从前面第一排拉出一位穿浅灰色西装,结着黑色煲呔(蝴蝶型领带)肥头耷耳的人来。

「泉叔,副祭仲(还)差(缺)一个人,你来埋(也来)做副祭!」

「唔得,唔得!我得(祇)读嗰(那)几年书,做副祭点得㗎!我哋(们)林家大把人才……」泉叔的胖屁股一劲儿往人群中退,诠仔伯父拉紧他,在他耳边细声说话,泉叔听了频频点着圆胖的大脑袋,他突然出声:

「我明(白),我明(白),主祭就唔使(不要)让啦,一於系(就由)二叔公做。至於副祭除咗(了)耀祖大哥之外,不如由七叔做……」右边削瘦的中年人闻言一味耍(摆)手拧头,往後退缩。

正当大家揖让相持不下时,祠堂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摩打声伴杂着「砵!砵!砵!」的喇叭声。大家正感到惊讶时,一辆吉普车已停在祠堂门口,一个高挑的穿着草绿绒军装肩上挂中校军衔的青年军官跳下车,往祠里奔,全不理会司机和同行的军人。那个剪陆军装,状似勤务兵的年青军人见状,立即挂着卡宾枪,也跳下车尾随。

「大哥!大哥!」中校奔到诠仔伯父跟前,突然停住立正,举手到帽沿敬了一个军礼;又立正向长着山羊胡子的二叔公敬一个军礼;再转身立正,向众叔伯兄弟敬一个军礼。动作轻快利落,确是飒爽风姿。

诠仔伯父满脸兴奋,拉着军人的手,拍打着他宽阔的肩膀,凝视片刻又上下打量着:「好罗!好罗!总算赶到返来罗!」

「年三十晚火车到咗广州,点知冇(没)船开,年初一搵(找)到个老友,借揾(了)架辆吉普车,点知开过河南冇耐(没多久)先知道,年初一街渡唔(渡船不)开,又返回广州。初二天未光又开车,到河边等一阵街渡先开,由斗石镇到我哋村根本冇路,我哋(们)逢山过山,逢水过水,行牛车路先(才)赶到来㗎!」他像说给大哥听,也像说给大家听。

「二叔!」诠仔娘在偏厅的人群中叫了一声,扬一扬手,方脸的二婶涨红着脸想张声,但终於没有叫出声来。

中校的眼光向娘这边投来,点一下头,示意看见了他们,大厅里的人声也「殊殊沙沙」地响起来,是众多的细声碎语汇合而成的音响。

「咁(这样)就得啦!」泉叔的声音特别洪亮,把别人的声音都压下去:「另一个副祭就由耀庭二哥做啦!嗱!佢仲系(他还是)军官来添!」

「唔得,副祭点(怎麽)可以由我哋(们)两兄弟包办㗎?泉叔你就唔好客气了,我哋条村有几多人系(是)得到你提携先可以去金山㗎?第二(别的)唔讲,就系呢(是这)间祠堂您都捐唔少钱啦!主祭唔使(不用)讲梗系(一定是)二叔公啦!论辈份佢最高,论年纪佢最大,而且佢一直坚守响(在)家乡,仲系(还是)村校嘅校长,好多人佢都教过,就算尊师重道都应该由佢主祭啦!」中校一番说话之後似乎大家就不再揖让了。

二叔公站在中间主祭位上,伯父站在二叔公左边,泉叔站在右边,开始鸣乐祭祖。主副祭跪拜之後,所有男丁一排一排轮流向前跪拜,然後才是妇女和小孩子跪拜。跪拜仪式完成後,二叔公向众人汇报这几年村里的情况:感谢祖先庇佑,七年来祇有三个後生走唔切畀(逃不脱被)日本仔打死,其余嘅人都老少平安;屋虽然被烧七、八间,但损失最惨重嘅系(的是)耀祖、耀庭两兄弟,被烧咗两间大屋一架汽车,依家(现在)剩低(下)嗰(那)间系石屎屋,烧唔烂。不过钱财系身外物,佢哋(他们)人口平安,事业顺利,仲(还)好过从前……

诠仔伯父也说了话,简单讲到村里兄弟和邻近乡亲这几年在香港,在南洋互相扶持的情况,勉励小孩子要好好读书,孝顺父母;勉励年青人无论出外或在乡,都要努力工作,学好一技傍身。

祭祖仪式完成之後就是「太公分猪肉」,男丁按人头把一串串胙肉拿回家去,人丁多的装满一大篮。听说,往年祭祖主副祭父兄还要向大众汇报一年来的情况,谁家子侄读书成绩最好,或考上甚麽名牌学校之类;还要当众申斥一些不孝顺父母或做坏事的人。犯大逆不道过错者,甚至要当众打屁股。无论怎样凶悍巴辣(泼辣)的恶媳妇,一提到要在祠堂打屁股,无不不寒而栗。这一次祭祖,据老人说,是历年来最快乐最祥和的一次,没有甚麽人被申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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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耀祖家座落在大街近尽头处,是一座假三层洋楼,楼上有六个房间,楼下是大厅,大厅侧有两个小房。大屋的两旁还有院落和厢房,是南岗村少数几间独立洋楼。无论从水路或陆路来,老远就能见到林家的屋顶,外村人便称为「林家大屋」而不名。

林家祖上中过举人,当过两任县太爷,耀字辈这一代也算得上富裕,比较有地位,唯一的缺憾就是人丁单薄。林家几代单传,传到诠仔爷爷那一代,几乎断了香灯。诠仔爷爷是遗腹子,父亲死後两个月才出生,幸而是个男孩,林家这才得以一脉相传下去。诠仔嫲嫲则好生养,生了四名子女,头胎生男,就是全村人的「大哥」耀祖;第二丶第三胎生女,第四胎又生了男孩耀庭;所以人们都说,林家的风水变了,旺一、四、七,以後会开枝散叶。可是到了嘉字辈即诠仔这一代,却又令林家上下忧到白头。

诠仔爷爷也像祖上几代那样短寿,他逝世时,耀庭才四岁,他们的大哥耀祖才十七岁。父亲既早逝耀祖就得当家,在翌年娶了亲,还生了一个男孩,可惜男孩祇活两三个月还未取名就死了。後来耀祖下南洋到星洲打工,积聚点钱就到马来、暹罗一带做水客,没两年就开了店。这段时间他间中也返乡过年,还生了一个女儿,可是这女孩子也命苦,出生不久就死了,她母亲也死了。据说是产後虚弱所至,又有人说是胎盘出不乾净引起的,反正那时医学落後,谁也说不清楚。

不久,耀祖就返乡续弦,娶了邢氏。那个年代农村妇女根本没有正正经经的名字,祇有苏女、阿三这类乳名。出嫁之後人家就叫她的村名,例如「斗石嫂」「田心婶」,或者叫她丈夫儿子名字,例如「扬嫂」丶「苏女妈」之类。但邢氏却与众不同,拥有一个正正经经的名字,叫邢傲梅,据说是她上学时老师替她起的。邢氏虽有「正名」,但出嫁之後却形同废置,除了丈夫偶而叫她一声「梅!」之外,全村人,甚至县城里的人都祇叫她「大嫂」或「大婶」而不名,祇有年纪和辈份都比耀祖大的人才叫她「上山嫂」。

她出生的上山村,在仙掌山山脚下,地势较高,土地贫瘠,河口平原一带的姑娘都不大愿意嫁过去。而那边也许因土地贫瘠之故,出洋的人特别多。邢傲梅父亲也行过船到过金山,思想比较开通,傲梅这才有机会进入学校。傲梅到底读过多少年书?南岗的人也说不清,祇知道她会写信,也会算帐,外洋有书信回来的人常常来找她读信覆信,所以她在南岗人的眼里是一位才女,备受尊敬。傲梅不仅「知书识礼」,人也长得标致,农活女红样样皆精通。而且为人又大方豪爽,见到谁有困难都肯帮忙,村里人都称赞耀祖娶到了好媳妇。可是偏偏这个「好媳妇」肚皮不争气,过门十年,膝下犹虚。而作为人家的「媳妇」,一旦肚皮不争气也就「好」不起来了,不但家里人焦急,自己则更加焦急。送子观音跟前头都磕破了,神茶都不知吃过多少剂了,可惜肚皮依然故我,全无动静。

傲梅过门之後,耀祖的生意越做越兴旺,不但在县城开了一间杂货批发行,而且从香港买了一辆甲虫小汽车载客。他的杂货批发行不仅逐渐成为南岗村周围方圆十里的人出入必经之所,还成为他们汇批书信转接之点;他那辆甲虫小汽车,也成为斗石镇到新江县城,新江县城到省城线上唯一行走的汽车。车虽然祇有五个座位,但有的坐到车顶行李架上,有的站在车门旁的踏板上,往往每一程都载八、九人。而那时新江县城到省城的渡船,好几天才开一班。

邢氏虽然跟丈夫住在县城店里,但每个月都回村一两次,打点一切。农忙时候更是整个月待在村里,不但指点短工播种收割,自己也卷起裤筒跟农人一起下田。南岗一带打短工的都喜欢为邢氏工作,据说是因为伙食特别好,邢氏大方,舍得让人吃。

邢氏内内外外真是「冇得弹」(没得挑剔的),不但帮丈夫做生意头头是道,家务丶农活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别人在钦佩之馀也背後议论,说她这样为林家卖力,不知道是不是为自己的肚皮不争气作补偿?这正合广东谚语所说的「见不得人哋(人家)好!」。人们背後虽然有闲言碎语,但谁都不敢当面说,熟人都知道,那是邢氏的疼点,是碰不得的。有一次,邻村有一位妇人不知就里,对邢氏半开玩笑地说了,邢氏马上变脸色走开,她身边的「羊婶」则追那妇人骂几条街。

那个年代的女人,没有甚麽比得上「肚皮不争气」更痛苦的了,不管表面怎样风光,每逢更深阑静,一想起这事就不禁暗自泪垂。觉得自己对丈夫和祖宗有所亏欠,不知自己上辈子做错甚麽事,上天要这样惩罚她。

傲梅虽然粗识文墨,但平日也并不看报,国家大事不是她们妇道人家所应该关心的。但牛年过後,她却感到周围的气氛越来越不妙,男人聚首大都神色凝重,已不像以往那样谈笑风生。「打仗」在男人的谈话中所占的份量也越来越重,她担心目前这种安稳的生活会被打破。她曾旁敲侧击地问丈夫,丈夫却说「女人之家唔(不)好理咁(那麽)多(东西),船到桥头自然直」,要她赶快睡去。话虽然这麽说,但她又怎能不担忧呢?尤其是她从男人的谈话中知道,有的人想搬去香港,有的人想搬去安南,有的人想搬去星洲,她知道此地必有危险。

有一夜临睡前,丈夫倚在床头靠背上突然对她说:

「耀庭都廿岁仔了,今年佢(他)寒假返来不如同佢成亲!」

傲梅虽然觉得突然,但本能令她兴奋得坐直腰身,连声叫好。她过门的时候耀庭才十岁,她虽然称他为「二叔」,实际上却视他为半个儿子,对他的起居饮食丶功课交友她都像对儿子那样关注。而「二叔」也十分敬重她,从不敢逆她意。「二叔」逐渐大了,到省城去读书了,见面时间少了,但内心的关怀却一点也没有减少。每一次「二叔」放假回来,她总是弄些最好吃的东西给他吃,「二叔」要走了,她也必定弄点牛肉乾等他爱吃的东西让他带走。至於替「二叔」成亲,她自然赞成,祇是不知「二叔」肯不肯而已。

丈夫向她解释,日本仔可能会「打到来」,讲唔(说不)定要走(逃)难。即算去香港,但生意不容易做,特别是杂货批发这一行,没有长久的历史,没有足够的信誉,没有广泛的网络是不行的。而且战争一打起来,也不知何年何月才结束?趁现在还平安,手上也还有个钱,赶紧替耀庭完婚,了却这件心事。

二叔儿时就订了婚,未过门的媳妇也快十六岁了,曾在县城读初中,也算识字识墨,这时结婚正是时候。傲梅十分赞成丈夫的想法,祇是担心二叔不肯。不过她夫妻俩决定,婚事的准备工作及早进行,等寒假二叔回来设法「捉佢(抓他)上轿」。婚姻大事素来由父母作主,父亲既不在当然是长兄当父,何况由几岁就养大他,「供书教学」,总算有几分功劳,为他作主也是天经地义。

二叔听说要迎亲最初也是不肯,她也跟二叔说了一堆妇人所能说的道理,二叔虽然不反驳她,但从表情看,她知道二叔未被说服。那一夜丈夫跟二叔谈了一夜,也不知用甚麽方法,翌日二叔终於就答应成亲了。

二叔的婚礼是南岗村近十年来最隆重的,在林氏祠堂筵开百席,新江县县长和驻扎在新江县的国军团长都出席婚宴。南岗村的人至今谈起往事,仍然喜欢津津乐道当年婚宴的盛况。二婶是坪山县青河村人,虽说不同县,但相隔并不太远,仅隔一条河而已。二婶娘家姓郑,是老中医郑子明的么女,名叫郑桂香。耀庭跟她的婚约是他几岁时由大哥跟老中医订下的。光阴倏忽,瞬间十年就过去,郑桂香也读到初中,後来因母亲突然去世而辍学。虽说学识不算高,但在当年来说算是不错的了,因为许多男人都祇读到小学,甚至不读书。

南岗村的人都说,林家家山有福,两个新抱(媳妇)都知书识礼。

郑桂香嫁过来时尚不足十六岁,国字形的脸上充满稚气,个子又不高,所以更像小女孩。邢傲梅虽然祇是大嫂,但却像母亲那样教导她护着她。林家这位「新抱仔」(小媳妇)虽然人仔细细(年纪轻个子小),然而却令林家上下兴奋莫名,因为她婚後不久就怀了孕,翌年冬天竟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

那个年代,女人都在家里分娩,一把剪刀,一盘热水就解决问题,没人肯到西洋医院去花冤枉钱。林家却不同,「新抱仔」怀孕还未足月就把她接到县城去住,吃药安胎,百般呵护。总算祖宗有灵,没有白花心机,生了个男孩。林家上下都大为高兴,尤其太嫲(曾祖母),抱着曾孙兴奋得直淌眼泪。傲梅也十分兴奋,所有的母性都给激发出来,她虽然不是母亲,但却比生母更加紧张,对那个黑里透红的小不点,疼到入心入肺。按照乡间俗例,长房如果无後,二房的长子是要过继给长房的,也就是说这个小不点虽非她所出,但将来可能就是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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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出生不足二个月,日本仔就打来了,二叔随学校撤到昆明,耀祖先走一步下了香港,照顾全家老少的责任落到傲梅肩上。最初她们仍住在老家,祇是日本仔入村时,才往虎岭山神庙那边跑。後来逃日本仔的次数越来越密,她才雇人把店里值钱的东西能搬的都搬回乡下,能埋的都埋到地下,然後跟二婶和孩子搬到她娘家住。那儿近山,日本仔来了容易躲避。本来她要孩子的嫲嫲(祖母)和太嫲(曾祖母)也搬去上山村住,太嫲坚决不肯,说都七十几了,有甚麽好怕?能活着看到曾孙出世,即使明天就死,也是含笑黄泉。太嫲既然不肯走,大家也祇好留下陪她,并在虎岭树丛下挖了一个洞,预备日本仔来了就往那儿躲。

後来局势越来越紧张,日本仔「三头两日」就下村一次,傲梅每次接到邻村发出的警报,都抱着小不点拖着「二婶」往山上跑。这样「担惊受怕」的过了几个月,不得已才带着 小不点和二婶搬到上山村住。第二年夏天,丈夫托人捎来信息,要他们设法逃去香港。她摸夜回去南岗村跟嫲嫲和太嫲商量,嫲嫲和太嫲表示,要爬山涉水,还要坐一两夜的渔船,大风大浪,她们那副老骨头受不了。而二婶那时身体也尚未复元,走路都上气不接下气,断难走六、七十里山路去崖山县落船。大家一致决定由傲梅抱着林家的血脉先逃去香港跟耀祖会合,而她们俩老也决定搬到上山村跟二婶住,互相照应,至於南岗村老家就拜托「虾叔」照顾了。

这样傲梅就自自然然成为小不点的养母,小不点学话的时候就叫她做「娘!」,每听到「娘」字,她内心就甜滋滋的,感到无限满足。但为了不过份僭越,她却教孩子叫耀祖做伯父而不叫「爹」。小不点在乡下时没有取名,太早取名怕养不大。最初见他红里透黑,有人叫他「黑仔」,可是马上被傲梅制止,「黑黑声,有乜嘢(甚麽)好听呀!」傲梅虽然不让人家叫小不点「黑仔」,但也不敢为他取名,祇叫他「仔仔」或「阿仔」,全家也跟着这样叫。小不点三、四个月大变得又胖又白,趣致可爱,傲梅就说:「睇吓(看一下),家吓(现在)佢(他)生得几白。」到了香港傲梅才跟丈夫商量,为小不点取个乳名叫「阿诠」,是诠释的诠,不是泉水的泉,而且「诠」「存」同音,就是保存留存的意思。所以小不点後来一直叫「诠仔」或「阿诠」,直至长大入幼稚园了,耀祖才在诠字的前面加上个「嘉」字,变成「林嘉诠」。「嘉」「家」同音,自然就是「林家存」,祇不过不那麽直接而已。

傲梅抱着诠仔逃到香港不足一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仔又打到香港,人人得排队轮候派米,吃也没得吃。幸而那时身边还有几个钱,一家三口又设法坐船去广州湾,再设法逃去暹罗。暹罗那时虽然也有日本兵,但由於暹罗是他们的友邦国,日常治安仍旧由暹罗警察维持,所以比较平安,他们也就在暹罗住了下来,直至和平。

逃日本仔那几年,跟家里各人完全断绝音讯,和平的第二年,才得知家里各人平安,祇有太嫲年前病故,享寿七十有六。并且得悉二叔在重庆,听说当了官,这才买楫赋归。

经过七丶八年的离乱,今天得到阖家团聚,自然是家山有福,祖宗有灵。这一年过年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闹,仅有嫁到印尼的三姑娘和嫁到惠阳的二姑娘没有回来。三姑娘夫家在福建,路途遥远,要过了元宵节才能返娘家,二姑娘则因为家翁逝世守孝期间不能回来了。这是林家唯一未归的成员,虽说有点美中不足,但出嫁姑娘一切以夫家为主,祇好留待以後有机会时再见了。春节期间,林家大屋里里外外都挤满人,既有家里人,也有来拜年的。然而这祇是白天的情景,到了晚上,林家的人特别是男人都分散到各处睡去。因为这一带近山临海,历来治安不靖。仙掌山上听说还有共产党的游击队,海中螺旋屿听说也有大天二(山贼丶海盗)。有钱的华侨或在外地当官的,夜晚都不敢在自己家里睡,怕遭到暗算。而村里的青年都编排好,轮流到更楼当值守夜。

傲梅和诠仔许多夜都睡在「羊婶」房里,祇有偶而才会到别的人家里过夜。林家其他人入夜之後也是分散到各处住宿,祇有嫲嫲留守大屋。诠仔爹回来,林家各人高兴之馀也难免担忧和紧张。他带着枪和勤务兵未必能保障安全,反而可能招惹麻烦。那一夜耀祖作了秘密的安排,耀庭睡在那里连家里的女人都不知道,这夜自然平安无事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耀祖上完香刚坐下来饮口茶,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就跨进门槛,「羊婶」也随後而入。

「大哥!恭喜发财,身壮力健」胖子笑哈哈地作了个揖。

「啊!德叔……大家咁话(都这样),大家咁话!」耀祖客气地请坐。

这位德叔,四十来岁,是斗石镇附近公开的共产党人,负责在这一带为共产党收捐税。他神出鬼没,时不时突然出现在你跟前,有时腰上别一支驳壳,有时甚麽武器也不带。今天他腰上就空空荡荡,没带武器。德叔虽然没有文化,又是共产党,但由於笑容可掬,人缘颇佳。又由於共产党的捐税不重,一般人都乐意给他三两升米或少量金钱,而他也一板眼,开出收据。

「听讲你两兄弟都返来(回来了),真系(是)好罗!康县长好挂住你哋(们),好想来探你哋,但依家(现在)唔(不)方便,叫我代表佢(他)问候你哋先!」德叔大清早出现当然不是单纯拜年那麽简单。

康县长是耀祖的老朋友,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後,为了逃避追捕,他曾躲在耀祖店里货库的暗格几个月,等风声松了才上山。日本仔来之前,耀祖的杂货批发行也按时按月向共产党交税。耀祖的原则是,国共两党,黑白两道都不可得罪,钱财事小,结怨事大。

德叔的出现,耀祖觉得有点突然,虽说康县长是老朋友,本来不应有恶意,他一介商人,也并不怕。但今日却不同,耀庭回来,且带着枪,恐生意外,正在考虑如何通知耀庭,让他先在别处待待,不要回来跟德叔碰面。

「阿梅……诠仔阿娘……」耀祖响着声音呼叫在侧厢厨房里的妻子,傲梅应着走出来,耀祖迎过去正要对她有所指示时,耀庭已经跨进门槛,他刚从昨夜睡处回来。进门时见到德叔不禁一愣。

「大哥,耀庭成熟好多噃(大了很多),以前响(在)乡下时佢重系靚仔(他还是小孩子),依家(现在)一表人才,英俊咗(了)。」德叔说站了起来。

「德叔,唔好(不用)客气,你请坐,请坐。」耀庭见德叔站起相迎,便请他坐下,眼珠周围一扫,看见没有任何异样,也就平静下。他仍然穿着毕挺的军装,勤务兵也仍然跟在背後。

「耀庭,你系读书人,又见过世面,去得地方多。德叔初小都未毕业就出来做嘢(事),一世(生)人都响(在)仙掌山周围几十里嘅(的)地方转,冇乜(没有甚麽)见识,不过打完日本仔,再唔(不)应该分乜嘢国民党,共产党,应该大家合作,组织联合政府。康县长话(说)毛主席都有咁嘅(这样的)倡议!」

「呢个系(这个是)大题目,大题目,我都未谂(想)过。」耀庭不置可否,在德叔对面的椅子坐下。傲梅见丈夫没有甚麽吩咐,便回去厨房端出年糕和茶点招待耀庭和德叔。而耀庭也示意剪平头的勤务兵坐下吃点心。

「大哥!日本仔来之前耀庭好似仲(像还)读紧书!佢娶老婆(他娶媳妇)嗰阵(的时候)都仲(还)好细啫(好小)?」

「唔细(不小)啦!都廿岁仔啦!」耀祖漫应着,一边猜测德叔的用意。

「耀庭真系好叻仔(很聪明,很捧之意),响(在)乡下嗰阵(的时候),大家都赞佢(他)读书叻(聪明)啦!几年後仲叻(还厉害),做(了)大官添!」德叔仍然坚持谈这个话题。

「乜嘢(甚麽)大官!医官就真,不过唔系(不是)衣冠禽兽『衣冠』,而系(是)替人医病嘅官。」耀庭自我解嘲。

「和平之後,我响暹罗打听耀庭消息,听讲佢(他)做咗(了)陆军中校,我都吓咗一惊(吓了一跳),读读吓书(正在读书)点解(怎麽)会做咗军佬(做了军人)打仗㗎?後来佢(他)话畀(说给)我听,原来嗰阵(那个时候)军队好(很)需要医生,政府又号召『十万青年十万兵』,佢响(在)医学院一毕业就参加咗青年军罗!」

「啊!啊!咁耀庭都升得好快!」

「都唔算快,军校一毕业就系少尉,我哋(们)一毕业就系中尉,因为医学院读多两年。第二年算系(成为)正式军医,就系上尉,再过一两年就系少校。」耀庭耐心解释,他从小就知道德叔是共产党,不想有甚麽误会。

德叔闻言大赞耀庭学业有成,光宗耀祖,又大谈民主联合政府的道理,说甚麽国丶共两党以後就是兄弟。

德叔跟耀祖丶耀庭两兄弟在厅上高谈阔论时,羊婶已溜进侧房跟傲梅闲聊,但她耳朵却仍然探听着厅上的动静。等到德叔谈完话,收了耀祖家的捐税,向耀祖告辞时,她赶溜出大厅跟德叔打招呼,说再见。

德叔的出现说明共产党游击队仍然在这一带活动,并没有集中北撤,地方上还不是想像中那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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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年初七,省城卫少芳的庆太平粤剧团在斗石镇公演。那时的戏班傍晚就开锣,「当!当!当!」的锣声敲得几里远都听见,而戏也一出接一出,从傍晚演到天亮。傲梅是卫少芳迷,一早就跟二婶羊婶等人约好去看大戏,但路远,夜晚不好走,就跟诠仔说,要他乖乖留在家,娘看完戏明天一早就回来。但诠仔不肯,死都要跟,一不遂志就躺在地上打滚,又哭又闹,刚洗完澡换过衣服,又变得脏兮兮的。傲梅拉他也拉不起来,又滚又踢。突然一只大手把诠仔从地上揪起,一巴掌往屁股上拍下去。诠仔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先是受惊得愣住,继而感到屁股热辣的痛楚,不禁嚎哭起来,大声呼叫「娘!娘!我要娘!」

「唔好打了,唔好打了!」傲梅扑过来抢护诠仔。但耀庭不理她,巴掌还是密密的揍下去,诠仔像杀猪似的嚎叫。

这一打,把在厨房里的嫲马也惊动了,她步履不稳地冲过来,抢着要抱走孩子,嫲马哭起来骂:

「想打死佢咩(他吗)?不如打死埋我(把我也打死)吖!佢同(他跟)你有三世仇咩(吗)?个仔(这儿子) 你都未养过佢(他)一日,一返(回)来就打佢!细路仔(小孩子)唔识嘢(不懂事),要慢慢教慢慢氹(哄)吖嘛!点(怎麽)可以发癫咁(神经似的)打佢(他)呀!呢个仔(这个孩子)你就唔打得(你没资格打),佢系(他是)大嫂养大嘅!要打你再生一个来打啦!」嫲嫲边哭边骂,傲梅也过来抱着孩子哭。诠仔最初由於受惊和痛楚而嚎哭,後来见到嫲嫲和娘都哭了,自己反而收了声,眼睛往娘和嫲嫲脸上溜来溜去。

耀庭挨娘亲的一顿臭骂,先是愣住了,但心又有不忿,祇恨恨地说:「你哋样咁纵佢(你们这样惯他),将来大(了)做贼!」然後腼腆地走开,上楼去。

那一夜,卫少芳的戏没看成,傲梅抱着诠仔哄了一会便到羊婶家睡了。

第一次挨揍的经验给诠仔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不仅知道挨揍的滋味,而且知道他叫做爹的那个大汉是会打他的,看到他爹就远远闪开。不管娘怎样哄,就是不肯张口再叫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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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烂过後一切又将归於平淡,元宵节之後从外国外地回来的人都陆续离去,南岗村又回复昔日的宁静。祇有泉叔等几家从旧金山新金山回来的住久一点,因为路途实在太遥远了,坐一趟船也要个把月。

林家原本并不打算那麽快离开,好不容易一家人真正欢聚一堂,住个把两个月也甚平常,但德叔的出现令耀祖作出耀庭应及早离去的决定。耀庭本来天不怕地不怕,说我们家不是救过康县长一命吗?他不会对林家不仁不义;又说他虽然挂着军衔,但实际上祇是个高级医生,共产党不会为难他。不过耀祖觉得「须防人不仁」,「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小心谨慎才可保不失。当天下午就打发耀庭和二婶要趁天黑之前赶到镇上,还派虾哥两个儿子阿福阿炳陪同。以後几天都是这样,天亮了,耀庭等人才可以回村,天黑之前就要离去。耀庭虽然觉得大哥过於小心谨慎,但又不敢不听。

正月十二还差三天才到元宵节,耀祖突然决定耀庭翌日就回省城去,然後再去武汉。他并不是得到甚麽消息,而是觉得不必让人猜到自己的行程。

耀庭要走的问题一旦提上日程,立刻就要决定二婶跟不跟着去?诠仔跟不跟着去?耀庭本来想自个儿回去,等一切安排好了才回来接妻子,不料又被耀祖骂了一顿。说结婚後不够三个月便把妻子掷在家里,去了六七年,那时是打仗没法子,现在和平了还不把妻子接去,究竟想怎样?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女人?耀庭连忙解释绝无此事。於是耀祖决定:

「二婶你一定要带去,至於诠仔带不带去由你决定,我不做主。」

傲梅在旁边一听,眼眶立即红了,泪珠慢慢由眼角渗出来,把偎在她脚边的诠仔不自觉地搂进怀里。

方脸孔的二婶不知是心急还是不识趣,立刻蹲下来喜孜孜地对诠仔说:

「过两日婶婶同你阿爹带你去坐船,坐火车好唔(不)好?」

「唔好!唔好!」诠仔大声回答,把脸埋到傲梅的怀里,而耀祖也故意把视线移到别处去,不看傲梅和诠仔。

嫲嫲默默坐在那里不作声,慈祥的眼光一直凝视着诠仔。一下子整个屋子都没有声音,大家的视线都移到耀庭的脸上,而他也不知如何决定?沉默了许多秒许多秒,整间屋子一片沉寂,祇有挂在墙上的壁钟「的得!的得!的得!」地响。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气氛非常凝重……

耀庭低着头沉思良久,他终於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大嫂和儿子,咬着嘴唇说:「诠仔仲系(还是)跟住大嫂好啦!」

「啊……」全屋都是「啊」的汇响,也搞不清楚最初是由谁最先发出来,反正大家都「啊」的一声,舒了久憋着的一口气,都轻松了,祇有婶婶露出失望的神情。

正月十三,耀庭带着妻子和勤务兵如期赶到新江码头,他的哥哥嫂嫂和儿子都来送行,虾哥和阿福阿炳则帮着挑行李。总算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耀庭下船之後,耀祖便打发傲梅诠仔跟虾哥阿炳先回去南岗,阿福则陪他周围走走,因为他还要拜访朋友看看环境,想找地方开店。两个月後耀祖终於在新江县城沿江街开了一间南北行,不仅批发土产杂货,也进口一些洋货。他的店号仍然叫「泰昌隆」,跟战前那间老店隔一条街,比老店更宽敞,更堂皇。开张那天,官绅云集,鞭炮齐鸣,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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