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2第二章 红尘遮断诗意路

第009节(总第018节)

一粒细沙裸露天地间,仰望大片的云彩飞过。我能吞下尖锐的子弹,却咽不下冷硬的现实。闭塞视听走向自己,决绝地和人生互相画押,步步警惕相互掣肘。睡在白昼醒在梦乡,坐等冬天和死亡。

过年临近,各公司和项目部又开始了给局里各级领导送礼的惯例。范思鲲听人说,局办公室、人事科、房管科每年得的礼物都很多,党办也有不少;而技术中心很少有人想得起来。局里年年都发文,严禁过年过节送礼请吃的不正之风;可文件归文件,事情该怎么办还得照旧办,名烟好酒红包信封明里暗里满地都是各归其所。小范总是想,什么时候全国的烟酒业不行了,社会风气才算是真正好转!
胡立松真的到信访办去了——而且已经赶往外地,到际县看望一个姓杜的退休老工人。小范想起来了,那是吕厚德和沈鸣洲的老家。不过胡只是被借调。反正倪璐烦他,走就走吧!
技术中心的人手本来就不够,胡一走小范更忙了。偏偏信访办老是来添麻烦,洪忆苕又来找倪姐,请倪璐安排手下的得力干将利用电脑设计一份请柬——专为年前局里召开老职工座谈会的请柬。信访办那几个人只会用电脑打字,象小范这样的电脑高手全局也找不出几个来。忆苕表面上找的是倪姐,实际上这活肯定要落在小范的头上,这一点忆苕自己也应该心知肚明。倪姐向来仗义,此次又是关系很好的信访办,自然答应下来,并且立即找小范催办。
跟忆苕的这段情感经历,让小范受伤很深。虽然婚后的忆苕对小范似乎不错,小范还是难以释怀。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输给贾宏,忆苕怎么会选择那么一个油子!现实走到这一步,小范徒唤奈何。面对眼下这个活,小范思前想后,决定拿自己解嘲:在互联网上找出一张神似自己老年的照片,经过一番处理,让老头范思鲲端着带露水的蟠桃,傻乐着迎接各路丑怪老神仙。
刚刚打发请柬的事,紧接着又迎来一单额外的任务。徐柄政在外面跑了一个多月,捎回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资料,要技术中心帮着做投标书。本来倪璐不肯答应,无奈徐请动了蒋总出面干预;胳膊抗不过大腿,倪只好屈从。这事又压在小范身上。小范见这项工作相当繁琐,坚决要求福源公司出人帮忙。徐柄政将各工地的情况掂量了一遍,实在没办法才把晾在潘渡三个月的骆时丁调来,充当小范的下手。
让小范略感欣慰的是,骆时丁干活很实在,而且和骆的合作还算愉快。工作之余小范经常跟骆聊天,长了不少见识。听骆说,卫副局长的儿子卫镕在外省上大学,却在千里迢迢之外为朋江工程联系水泥。那些外地小厂的水泥运来上千吨,占用了好多节火车皮。经朋江工地实验室的试验分析,强度、初凝时间、水化热等多项指标远达不到要求。实验室主任老祁不肯签字,卫局长自然不敢强行拿去上坝。本来卫局长想动老祁,只是由于有蒋总撑腰,老祁才逃过这一劫。后来卫局长又把游仁富调过去,老游同样不肯签字,被卫局长撵回福源公司。听说最近实验室里一个叫许贤的年轻人挺身而出签上大名,事情总算过去了。不过这批水泥因为搁得太久了,已不同程度地出现了硬化结块现象了,卫局长只好用来铺路。生活区、生产区里原来都是沙土路,一下雨就积水成潭,职工苦不堪言;近期却拜卫公子所赐,用上了光洁的水泥路面,因此大家称之为“公子路”。
小范奇怪地问:“卫局长怎么能一手遮天?上面还有韦局长呢!”
“韦局长家还有‘公主楼’呢!”骆那张瘦小的脸涨得通红,激动起来唾沫四溅:“朋江工地所有的宿舍、办公房都是韦局长的女儿承包的,然后又转包给华源公司,中间一倒手就吃了一半差价!华源公司用一半单价盖房子,房子质量自然就上不去。除了真正的公主楼那一排房子,其它所有临时工棚都有问题——房顶漏水、隔音不好、墙皮脱落、地面起沙——毛病一大堆!谁也不敢找韦局长的千金,出了问题都是找华源公司俞老板。老俞为这种事经常挨骂……”
骆的嗓门越来越大,小范十分害怕,连忙打断骆的话:“算了算了,反正你现在不住那样的房子了,管它那么多!”小范当初风闻过里头的传闻,几种说法都很含糊;如此具体的猫腻还是第一次听说;可惜是出自骆的嘴,不太可信。
“有人去管!”骆依然不罢休:“一帮老工人联名写信,把这两件事告到水利厅。厅里又把信打回到局里。上次局里蔡书记、彭书记到朋江工地调查,转了一圈,后来又没消息。”
小范这才想起上次在彭书记家,听说蔡、彭两位书记去朋江工地传达任命史城的文件之事,原来还有这一层内幕!不过在局机关谈论此事堪称大忌,小范再一次转移话题,问起骆在朋江工地大半年的收获。骆却不谈自己的事,张口就说最近刚到朋江工地的副总工曹升如何强横无理,弄得局里和监理的关系很紧张。
小范当然知道曹升,还在机关见过一面:高个子瘦长脸庞,不苟言笑。小范还听祝植枫说,曹副总工和局党办的曹主任是同族的堂兄弟。此时小范不想在机关谈论领导,转而说起孙由基,带着尊敬的口气问骆:“听说孙由基是个难得的人才,你跟他打过交道吗?”
骆不假思索地说:“那是个饭桶。”
小范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小范见过孙工几面,印象中孙工三十多岁,体态稍胖,说话沉稳,举止气度着实不一般。况且人家实际负责过多个工程项目,怎么会是饭桶呢?
见小范一脸的不服气,骆一本正经地说:“不是饭桶局里调史城过去干什么?邵副局长推荐他管朋江工程的前方生产,结果三、四个月都是乱糟糟的,一点起色都没有。史城一接手,生产立马上去一大块!”
小范无话可说。朋江工地那边,自己虽然去过多次,但没有实际参与,确实没有发言权——也许骆工说的有道理。小范忽然想起严高,听倪璐说,这位引进的硕士研究生,学的是地质专业,如今在朋江工程导流洞下游延伸段技术组。小范跟严高见过面,却从未搭过话,此时不禁好奇地向骆询问,是否认识这位新引进的人才,印象怎样……
话没说完,骆早已按耐不住,连连嗤之以鼻:“那个傻骛冲,丢人现眼到家了!局里买他这头骡子主要是当招牌用,找个场合拉出去蹓蹓,是给人看的。那头傻毛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到处大言不惭,把局里的脸都丢尽了!”
小范惊讶之余,忙问怎么回事。据骆说起来,原来前一阵导流隧洞延伸段塌方,还压伤过人,业主龙总指挥、监理商总监和安副总监、设计代表靳业悉数到现场会诊。局里这边的主要人物包括卫局长、蒋总、曹副总工、中源公司经理胡敬义、华源公司经理老俞都在。另外还有一大批技术人员。大家对洞顶的一道裂缝十分担心,监理、设代均认为不宜继续出渣,而是应该先想办法做好支护衬砌。可是渣没清除,支护衬砌工程难以实施;况且工期很紧张,因此局里这边不乐意接受监理的意见,却又不敢十分坚持。正当几方的老总交换意见时,严高挺身而出,大声对监理和设代说:“我是南甸理工地质专业的硕士研究生,我以地质硕士的身份宣布:这道裂缝没有问题,现在出渣是安全的!”
一席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虽然蒋总有不悦之色,然而卫局长十分高兴,趁机把严高介绍给龙总、安总和靳总等人,还不失时机地夸奖姓严的几句。龙、安、靳等人似乎被镇住了,不知为何都推说自己见识不够,请施工单位自行解决难题、自己担负责任。事后卫局长安排队伍简单支护一番之后再出渣,果然没出事故。
小范均笑着说:“你看,严工不是解决了大问题嘛!”
骆十分不服:“技术上的东西哪能这么绝对?他严大炮凭什么说不会出事?工地那么多老工程师,谁不比他懂得多?他不过是拍领导马屁,拿自己的牌子赌了一把,偏偏还得手了!”
小范想了想,忽然问:“那你觉得谁的技术好能力强?你佩服谁呢?”
骆一下子被问住了,不过马上反应过来,提高嗓门说:“肯定是靳业最好,比别人好得太多了……”
小范提醒骆说:“你看我们局里……”
“都那么回事!”骆毫不含糊:“全局没有一个是专心搞技术的,全都是利字当头,包藏私心,跟靳总没得比!”
小范没见过靳业,倒是多次听人提到他,评价普遍不错。不过象骆这样肉麻吹捧,小范无法接受,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只要他不是神,只要他吃人间烟火,能比别人高哪里去?你总该听说过‘盛名难副’吧……”
“我当然知道!”骆一本正经地说:“靳总不只是水利专家,他有一种不一样的胸怀——你最好跟他接触一段,免得我把人家说损了!”

徐柄政在外头反复跑工程,没什么收获,只有几个小水电站还残留着一线希望。这次让技术中心帮着做标书,权当是这段时间的业绩吧,更多的大概是心理安慰。
福永工程的进度很快,产值也跟着上来了。每天都有白花花的银子进帐,让徐喜上眉梢——看来当初没看错柳东的才干!不过柳东大把大把地给职工发奖金,致使福永工地的职工收入高出别的工地近两倍,让徐感到很不满。期间徐几次给柳东打电话,可柳东总是找理由搪塞。如今全公司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可别的工地连基本的工资奖金都不能按时发放,职工意见很大。徐决定趁年前跑一趟福永。
因为要在福永工地举行朱奉经的退休仪式,吉主席和陈佳言、戴越与徐同行。本来要带王依媚去的,可事到临头她却闹起别扭来,死活不肯跟着去福永;说什么当初要把小弱介绍给沈鸣洲,戴越答应撮合这事,开始还曾多次在顾老板面前夸小沈;后来却见风使舵,又到顾老板那儿拼命拔高吕厚德,编造小沈的种种不是。这种既做人又做鬼的伎俩,连王依媚都感到羞耻,而且受到牵连,没法去见小沈。戴越陪了不少好话,可这些好话却如同风吹进转炉,把王依媚的火气越吹越大,最终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抢白。
为这件事何至于发如此大的脾气?大家都有点不解,只有徐柄政心里清楚。这个小婆娘平时百般看不上吕厚德,老是夸金志书为人正派而且有脑子有思想;此次却是小吕出人意料地当上了设备股长,让她大受刺激,因此蓄意滋事。况且她还挂着公司团委书记一职,而小吕最近又当上了福永工程支部团委书记,说起来她和小吕还有工作上的关系呢!她受不了这个,不去也罢。大脑决定吃药,不容味蕾拒绝。徐平时经常看史书,深知女人干政祸害最大,因此必须吸取教训。公司的大事全由自己决断,王依媚尽可闹个天翻地覆!
正要出发时吉主席又被缠住。游仁富吵吵嚷嚷地找上门来,说是原先确定的局里老职工座谈会有他的名额,这次无故被取消,肯定是因为他不肯为朋江工地水泥试验结果签字的缘故。“我是老党员,老工人,看着孖局建起来的,你们凭什么取消我的资格?我要到韦局长那里告你们,还要告诉全局的职工——由他胡作非为,这还得了!他要是坐到中央,还不亡党亡国……”
吉主席招架不住。游老家伙嘴角满是白沫,梗着脖子恣意嚷嚷。徐急忙吩咐马元前去稳住他。马元身体壮实,毫不费力地把老头拉进办公室按在椅子里,紧接着又为他端来一杯热茶,笑着安慰说:“那个座谈会是慰问老职工的,不谈正事,主要就是让你们去吃喝的。你去不了,公司请你吃请你喝,不就行了嘛!刚才徐经理说了,凌霄阁南北大宴,今晚我陪你!”
老头安静了不少,不过嘴里还在嚷:“玉皇大帝的神仙酒席我也不去……”此时楼下徐柄政的越野车驶出了院子。

零午山上逐渐有过年气氛了。简陋的纤维板门上有人贴上了“福”字,食堂的刁师傅经常买进大鱼大肉。特别是临近除夕几天,时不时地响起鞭炮声。王亦龙开车从基地送来配件,还捎来不少糖果点心。
不过大家的干劲并没有松懈下来,相反更加步履匆匆。柳东定下一个年末赶工计划:除夕前若完成卸煤槽、地下转运站及二者之间地下输煤道的底板砼浇注,再加上两个地面转运站的基础承台,便可提取计划外产值的10%作为额外奖金。对于这样的年末大餐,常年忍受奴隶般低工资的几十名职工自然欢呼雀跃。此后各部门各工种高度协调,平时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整个工地忙碌而又井然有序,一切都出奇地好出奇地顺。柳东更是在垂衣而治之余,落个山呼万岁。听牛孝姬说,经理奖也发下来了,虽然下发的圈子不大且保密,小牛还是打听到赵登禄得了一万元。沈这才得知经理奖就是年终奖,由公司经理决定,分发范围和金额讳莫如深,时间一般在元旦和春节之间;能享受经理奖的大体是公司领导层、中层及部分管理及技术骨干。小牛觉得沈应该在享受范围之内,事实上沈压根儿就没份。
小牛感到特别惊讶,沈却没多少失落感——恰恰相反,感觉生活更加清静舒适了。近些日子沈白天临窗看书,晚上挑灯记录,竟然比当年备战高考还要勤奋投入!从凤岩寺买回的那些书,沈一捧上就放不下,一打开就合不上,完全着迷了!买书后的好多天里沈除了吃饭、上厕所,一直呆在屋里看书。这些书太神奇太深奥了!沈甚至觉得,先前读的那些教科书,简直就是清汤白水稗草秕糠——不信请看:

天地之大德曰生

初看之下沈不以为然,可细思之余又何尝不是?母亲长年累月围着灶台转,父亲几十年里起早贪黑,不就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吗?工地这么多人常年流浪,夫妻分居、父母和孩子离散,谁不是为生存所迫?在职业生涯中芸芸众生展现着各种各样的脸孔,不论是大德还是大盗,说到底不都是在扩张自己的生命吗?世界能走到今天这样多姿多彩,简单、现实的繁衍需求和历程难道不居功至伟?人类的未来不论有多少猜测和争斗,谁能说保持人类的生存而不是走向灭绝不是最重要的目标?
《周易》全书是多么的奇特!似乎杂乱,却又暗合天地万物。看看《乾》卦的《篆》吧: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激越而又流畅,深刻而又具体——如此出神入化的文字,该从多么深邃的心灵中唱出!夜深人静的时候,沈常常品味着这一段来自远古的诏告,不觉热泪盈眶!细思人生命运,还有生命的本原,就像万物的运动一样越深入思索越复杂迷茫——地面上运动的物体与地球一起自转,绕着太阳公转,跟着太阳围着银河系的银心旋转,再跟着银河系在太空中漂移……不提更大更深的未知领域,仅这几个层面的组合运动就难以捕捉真正的运动轨迹,更难以探索背后的主宰和奥秘……眼前这段简洁、优美、富含哲理的警句虽然回避了对宇宙之复杂精奥的探求,却执简驮繁举重若轻,恍如最高的灵性之光照耀着茫茫前路……
想想如今的处境,其实也很正常。《乾》卦初爻不就说了“潜龙勿用”吗?自己能有什么资本和实力?柳东如今“飞龙在天”,正是施展才华的时候;自己不老老实实地潜伏着,难道还要以卵击石吗?
想到这一步,沈更坦然了。现在该是柳东撒欢的时候了,因为他已经积蓄了很长时间的力量,已到了释放、展露的时机。自己撞上枪口,也是命中该有此劫吧!再说,《道德经》里不是说过吗?“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别看自己这么退守,但正如棋局一样,同时也在积攒着厚势,形势总会朝有利方向发展的!沈早就知道财荣极为推崇《周易》与《道德经》,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没在意,太不应该了!
这次财荣的来信不是很长。信中财荣说最近爱看史书史料,尤其是看到张献忠的残暴和近期的文革,越来越觉得民族心理有极严重的问题:

国人匪性与奴性合一,缺乏对神性的崇敬与追求——本质是缺失灵魂,或者放弃了对美好灵魂的追求。暴虐的一面尤以张献忠为突出代表。观张匪的所作所为,远不止是残暴、贪婪、荒淫、无知,而是骨子里嗜血成性,对生命、爱心、传统、崇高缺乏起码的感知和敬畏!这种人本身简直就是一团暴戾烈焰,心智和灵魂完全被阴骘堵塞。当然,国人到张匪这一步的人可能并不很多,但有这种倾向的人绝非少数。看看文革中处在权力巅峰、兴风作浪的那几个人,还有在中华大地上凶残整人的各级官吏和市井之徒,就能清楚地看到张匪的复活!
传统文明缺乏对生命和民意的敬畏——别提孔儒的仁爱和亲民。佛教中的众生平等倒值得称道,可惜没能进入家庭生活和社会主流……

财荣还说到给父亲和邻居“上课”的趣事,另有工作中的一些不良现象。前些天的一个晚上趁着空闲,财荣难得地跟父亲、金灶和另外几个邻居聊闲天。当时在场的基本是上一代人,年轻人里除财荣外另有大财荣几岁的狗根。大家不期然说起修族谱的事,自然涉及到重男轻女及传宗接代的问题。财荣以严密的逻辑告诉他们:假如只有儿子才能作为“后人”,暂不论女儿也携带着父母的基因,不计历史上改朝换代时期大比例人口的非正常死亡,也不提涉嫌当今时代的“反人类”罪行;就以和平年头而论,最终绝大多数人将“断后”,能够代代传儿子的极少——别忘了,一些皇帝和世代尊荣的孔府衍圣公都出现了过继子嗣呢!可父亲不肯听,总是说“别想那么多”。金灶虽然觉得有理,可还是觉得“最好不要断在自己这一代”。狗根始终是微笑着没说话。财荣接着分析说,孔儒为什么大搞宗族传承,根源是怕死,“未知生焉知死”,刻意回避死亡,与基督教、佛教相比缺乏终极关怀——财荣把这些想法尽量用通俗的表述告诉父亲和邻居。结果大家都不肯承认怕死,反说财荣“想得太多”。财荣不服气,干脆扩大话题,把周边村镇广做人情、每代人都盖超大房子、拜祖宗或者拜毛魔,看戏骂奸臣、反贪官不反皇帝、遇事上访并指望包青天,还有上面灌输的集体主义、爱国主义之类全拿来分析,每一条都分析出荒诞成分来。这回大家虽然仍觉得财荣的想法“稀奇古怪”,却终于有两个年纪大的邻居承认财荣说得在理,父亲也无法反驳。倒是后来狗根的几句话让财荣深感意外:“人活一世不要想得太深”,“跟别人做一样的事就行”。
沈回想自己的邻居——樱桃原和附近壶山、蘑菇塘的村民,大抵跟这些人差不多。财荣在信中说到最近韩镇长、陈副镇长、程所长他们组织成两支小分队,动用警力突击到村民家里收税费。财荣跟着陈副镇长和程所长那一支,目的地是双田大队的三才生产队。这回夏麻子家没人,房门锁着。陈副镇长和程所长竟然带人破门而入,抬走人家的茶油、熏肉充当村镇提留。住在旁边的夏麻子老娘看不过,责骂小分队“比日本鬼子坏十倍”;还说“我们家又不是一只船,说漂走就漂走”,“哪里逃得出你们的地盘”。程所长很恼火,指使手下民警挑衅性地摔碎那个老太婆唯一的热水瓶,陈副镇长视而不见。财荣还说,前些天跟程所长去窝冲乡政府办事,回来时到附近的乡集市买栗子;没想到程所长跟卖栗子的妇人家冲突起来,起因是妇人家给的栗子不太足秤——秤杆比较平,不象别的卖栗子的那样让秤杆往上翘起。当时程所长勃然大怒破口大骂,引来不少人围观张望。财荣赶紧劝住程所长,拉着他离开集市。程所长恨恨地说,要是在云洲镇的集市,他早把那把破秤折成两段。唯一说得来的同事是国土办主任韩主明;财荣虽然不尽相信上帝,却特别认同通过重生获得永生的说法。
以前沈看到这些事情肯定是怒气难平,此时却更多地感觉一种无奈。财荣曾在信中感慨说,工作几年来越来越感觉到官方史书的不可信,“遍地都是虚伪之民”,“虚伪国度撒谎已成传统”;“历史必有另一副真实的面孔,需要秉承丰富悲悯的内心、独立思考的能力,用灵魂贴近感受‘去芜存菁’背后的真相。”还断定“孔老夫子罪责难逃”。纵使诊断得毫厘不爽,又能怎样呢?也许,这是我们族群命定的磨难。
沈把财荣的信放到一边,继续钻研新买的杂书。后来沈发现《周易讲义》、《梅花易数》、《四柱命理》有实际用处,顿时兴致勃发不可遏止,一头扎进去钻研,简直废寝忘食,半个月下来,就把天干地支阴阳五行那一套东西倒背如流,甚至还会算卦排八字!沈小试了一番,居然算准了不少,一时惊喜不已!虽是这样,沈却不敢把这些周易命理之类的书放在桌面,白天藏在枕头下面或是床架下面的纸箱子里,晚上没人时才拿出来钻研。
柳东的那些包工钱拿不到也罢。沈甚至觉得,又能看书又有生活保障,这样的好日子到哪里去找?维持现状不是挺好吗?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旁边的宿舍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沈伏在桌上看书,突然有一种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虚幻之中。眼前的桌面书本凌乱,财荣的来信压在下面,露着白净的一角。沈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禁再次翻出财荣的信,反复看了好几遍。末尾那一段引起了沈的注意,沈不觉细细品味:

天草,不管我积极出力还是消沉抵触,不管以何种方式劳心劳力,都是为了父老乡亲、为了我的家人、也为了周边的族群,为了这一方土地和子民;推而广之是为了我们的民族,唯独不是为了某个党派!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这份工作的结局,也不知道我的前途所在;但有一点我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自己:我要跟所有的世俗势力保持距离划清界限,以此保持灵魂的独立和平衡!

沈突然觉得应该立即给财荣回信,跟这位知心朋友好好聊聊。沈找出信签纸,握着那支相伴了多年的黑色永生钢笔,深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地写出一大段话:

财荣:
近好!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这些天我也在看书,就是你最为推崇的那两种,很有一种震撼感——那里有思想的强大力量!上了那么多年学都没能接触到这么好的书,现在的教育真是误人子弟!
除此之外,我还在看一些“乌七八糟”的书,就是周易八卦和生辰八字的那一套东西。这事听起来很丢人,我不敢跟别人提,这里跟你说说。我们都被灌输唯物论多年,我跟你不一样,很多年来还真的挺相信马哲,或者说是马教;总觉得我们老祖宗的那套东西乌烟瘴气装神弄鬼。可是接触后发现周易八卦的思维模式与心灵创作的灵感显现有某种契合,而且算卦真的相当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吸引人?我越来越觉得,可能真的象韩老师说的那样,在我们的古老典籍和文化滥觞里,“有太深刻的哲理,太超前的理念,太丰富的想象,太优美的憧憬。” 对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哲学、审美理念和精神特质的重新认识和理解,将极大地丰富这个世界。而对当权派的教育和宣传势力,每一位追求人格独立者都有必要保持足够的戒备。
我虽然上了多年的历史课,可对真正的历史了解很少。以前我们常常讨论中国人的心理,觉得难以理解。比如杨家将、岳家军,还有语文教材和经典戏曲里经常出现的历史故事,不少是明摆着不靠谱的。

写到这里沈突然想起在广坳听陈佳言说的,“中国人喜欢追星”,而且拿真实的人造星造神。许多人觉得陈佳言很搞笑,但他说的这事却是千真万确,至少沈深有体会。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讲岳飞、岳云和众多岳家将的厉害,让小沈和雨禾、哑发子、福豆、东宝、引财这些小孩又羡慕又兴奋,气恨狗皇帝不识忠奸。大家都说岳家军要是造反,最多只需要十分钟即可成功——说这话的包括秋平、丁早江、陈红眼和哥哥沈鸣渊那些大人半大人,甚至老九老师和丁早江的伯父丁医师沉吟半晌后也点头称是!更有甚者,东宝嚷着岳飞可以直接冲进朝堂拧下皇帝的狗头,下面众狗官只有磕头求饶的份,此说竟然也得到许多大人的赞同!很多年里沈对此也是深信不疑,如今想来,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和国民。其实还有许多类似的经典史传让人啼笑皆非,私下里多次推敲过,越琢磨越觉得荒唐;此时想起便一股脑儿跟财荣说出来:

比如草船借箭和空城计就很虚假,纯粹是糊弄人的把戏。在借箭故事中,箭只能射出百多米远,20条草船离岸百多米远,声音显得单薄,不太可能让人相信是千军万马;一万五千名弓弩手排阵,队形无论是采取一排还是多排,都无法保证大部分人的箭能射到草船,搞不好还会射到自己人;草船散在江面,相互之间的距离亦无法自圆其说;另外传递诸葛亮的命令也是一个难以解释的问题。空城计更不可信——司马懿只需要派出小股部队入城即可识破真伪,况且还可以在城下用箭射击。除此之外,许多战争故事也很荒谬,尤以三国为最:两军对垒,主将胜则全军胜,主将败则全军溃散——众多的士兵干什么去了?小时候看三国连环画时我就感到奇怪:主将若不行,为什么不指挥数量占优势的士兵掩杀?或者,为什么不带一帮小兵一齐对付敌军主将?若对方主将也带许多小兵,则演变为两军的对抗、而非主将的对决,士兵占优势的一方有何不可?“上帝站在兵力占优势的一边”——此说为什么没有在中国出现?是国人愚昧还是民族心理有疾患?这么多荒唐的故事能世代流传,出现文革那样的灾难就不足为奇了。
张献忠的事迹我不了解,在学校教材里他还是个“革命家”式的正面人物。如你所说,那么张献忠无疑是个恶魔。我们的民族出了这样一个反人性的暴虐物种,至今却受到颂扬,不知道这是一片什么样的文化土壤。追问这些根源性的缺陷感到很痛苦,我更愿意关注眼前的现实问题。财荣,我相信你的志向和情怀,也赞同你的剖析;我只是觉得,我们个人带着传统的基因,无法摆脱族群心理的影响,因此更需要艰苦的砥砺和严谨的修为。在上次的通信中你轻视麻将的魔力,我觉得你对自身意志力的信心过高。虽然说人有理性精神,可我更相信人是情绪化动物。魔鬼与我们融为一体,在我们的内心和灵魂深处深深扎根。这位威严的王者,以欲望为力量,是名副其实的万王之王,权杖仅次于上帝,古往今来一直牢牢地控制着无数灵魂。想要挣脱这位可畏的魔王以皈依神佛,我不知道灵魂要承受何种压力和劫难,其中的艰难痛苦恐怕不是我们能想象的。因此我支持你远离麻将,但质疑你看待麻将的态度——别忘了,麻将里头藏着魔鬼的笑容。对于一切魔鬼和魔鬼的一切,我们除了躲避,别无选择!
这个世界尽管很不完美,但我要说,邪恶必不可少——假如世上没有邪恶,只有真善美,那会是什么样子?那样的世界能想象吗?正如只有生没有死一样,让人不可忍受!邪恶是人性的另一面,假恶丑与真善美的交锋是人性的显现方式,是生命的自我体验!既然是这样,我们可以换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遵照合法的规则和内心的良知绽放我们的生命和才能。至于能走多高多远,那是天意,我们尽可随遇而安。
我们都从贫困却满怀激情的岁月走来,内心至今映照着童年的阳光。我仍然记得小学五年级住校时的冬天,和同学一起早早钻出被窝,冒着清晨刺骨的寒风来到井边,在蒙蒙天色中用石头砸开冰层取水的情景。更记得那时候帮着韩老师和老九老师油印试卷、托着蜡纸时闻到的墨香——那种弥漫在书卷中的芳香在此后的多年里不时地象风一样阵阵袭来,让我迷醉得难以自持!浸染在激情里的贫穷原来与我们的童年一样美丽!那年我还幸运地遇到一位姓郑的外地年轻老师,给我们展示数学和英语之美,描绘外面精彩的世界和无比灿烂的前景;留下的美好记忆是如此的深刻,以至于我愿意将惊鸿一瞥的郑老师和多年相处的韩老师相提并论!
你说为孙悟空叫好,不学小毛神的神通,其实我小时候也有一种朦胧的感觉——望着远山,望着朝阳落日,渴望人生象阳光一样,成就至远至美!尽管这个目标很模糊,至今未能落到实处,却绝对必要!不管什么人,一旦有了远大理想,内心的锐气可以融化一切坚冰。
内心的准则和现实总有一种矛盾,如何处置好这种矛盾大概就是常说的生存智慧了。除非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孽,否则我们没有理由把自己逼上绝路。如今你在体制内,就得按照体制内的规则处事,确保自身的生存。其实你永远无法自立于世俗势力之外,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一定的生存能力,这种能力与世俗势力密不可分。按照世俗规则保持这种能力,并不意味着灵魂的堕落。
具体一点说吧。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凭自己的出色工作业绩晋升办公室主任,下一步还要谋求副镇长、镇长或者调到县里去当头。这种想法很普遍,也很正常,就是按你现在的心境来看也不应该感到丢人。比如我,还真的有往上爬的想法——先做技术股长、公司技术负责人,下一步到局里或者更高的管理部门去担任实职。最近听说镇里要裁人,按个人条件,你应该能保住岗位;但需要你收敛锋芒,遵守政府里的规则。
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怀着歉意和痛苦跟你提起,那就是“一对一”帮扶政策,你出面为韩老师家争取名额的风波。如今你面临着跟康仔韩康荣为敌的处境,我很为你担心。也许你对康仔不太了解,这里我要以知心朋友的身份跟你细说。从康仔父亲韩菩萨开始,他家就跟双田的韩荣发相似,成了事实上的一霸,几乎没人敢惹他们。早年韩菩萨如何残酷整人的事情我只是听说,但我小时候曾亲眼见到韩菩萨带人批斗彭老先生。当时正值寒冬腊月,朔风凛冽;韩菩萨竟然把彭老先生几乎秃顶的大脑袋按住对着风车的出风口,叫几个壮小伙子轮番转动叶片狂灌冷风。如此折腾了好半天,直至彭老先生晕过去才作罢。虽然那是文革时期的荒唐事,但事后这么多年里韩菩萨从未向彭老先生道歉过;相反每次见面时还大模大样,天理良心在他那儿似乎不起作用。如今松阳大队虽然由陈昌和管事,康仔只是陈手下一个临时的办事员,陈却丝毫不敢得罪韩家。村里都知道康仔跟韩镇长关系亲密,这一点想必你也有风闻。陈昌和能力有欠缺,而康仔能力突出,又很会结交朋友、收买人心,替代陈昌和是迟早的事,这是明摆着的局面。我知道韩老师家里很困难,也知道韩老师的孙女儿梦月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家完全符合“一对一”帮扶要求,但你不能为此走到康仔那样人间虎狼的对立面。财荣,放弃吧,成全康仔,因为跟他角力你没有胜算的可能,相反还会危及你自身的前程——别忘了,我们的社会没有公平竞争的规则和环境,一旦出手便没有回头路!韩老师要是知道实情,肯定会原谅你的。
……

写到这里沈的手突然哆嗦起来。沈从小听大人说,韩老师在文革中被斗得最惨,可他很忌讳说起文革的事,就是沈和财荣也很难从他那里打听那一段经历。对于财富和利益的话题韩老师倒是颇有兴致,经常给沈和财荣灌输他的看法,比如“敛财如敛怨”、“不义之财是招祸之物”、“利益越大争斗越残酷”;还说“党内斗争之烈,原因就在这里。”
后来财荣打听到韩老师早年不仅接受过多年的国学教育,还是浦华大学的正牌大学生——极可能是整个际县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为此财荣评价韩老师是“陨落的希望之星”。可正是这位恩师,当年名重一方的英才,竟沦落成荒野里的一棵衰草!面对茫无边际的造化之功,沈不知是该悲叹还是歌颂。
窗外特别安静,连夜里巡逻的人也不见动静。沈没有手表,凭感觉应该是后半夜过两点了。这时一股倦意袭来,让沈顿时感到眼皮沉重。沈赶紧草草写完这封信,爬上床睡觉。明天准有日出日落,世事却无从预料。
财荣曾说过,有时候他看天文学方面的书籍,每次都觉得生活中的种种利益纠葛渺小无聊,不知灵魂该栖于何处……沈特别相信那种感觉的真实,遗憾的是陷身生活的普罗大众能有几人跳出重围?沈想不起刚才给财荣罗嗦了些什么,却相信他一定明白自己的心境。

不知睡了多久,沈似乎等在一个路口,等在空旷的天幕下。遥远处有一个黑点不紧不慢地靠近,沈逐渐看清那是一个人骑着摩托车,看不清是谁——不,那人竟然是背对着自己,是摩托自己在疾驰!摩托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亮,在沈面前掠过时突然变成了敲门声。
一切都在瞬间消失了。沈揉揉眼睛,这才发现阳光照进窗子,天已大亮了。有人正在敲门,伴随着粗壮的喊声:“沈工!沈工……”
沈赶紧爬起床,麻利地打开门。站在门外的不是别人,竟是马亨,果然骑着摩托!
马亨一见沈,立即把摩托车放在一边,兴奋地说:“沈工,你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
沈跟马亨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少,却很少接触。一开始就感觉和他不是一路人,此时不知说什么好,木讷地把“马工”迎进屋。马亨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沈的床上,笑着说:“沈工也睡起了懒觉!柳东那个JIBA毛应该回炉再修炼几年——沈工还没吃早饭吧?哥们我请客,现在就去风情街……”
沈连连摆手:“我不饿,真的不饿!”
马亨见沈态度坚决,便不再坚持请客。不过看到沈的神情有点异样,马亨立即反应过来,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从广坳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是真正的读书人,不象那些业主、监理、设代,都是酒肉堆里长膘的人,五十步以外闻到就不舒服!”
沈这才定下神来,问马亨说:“马工怎么想起我来了?有什么事吗?”
马亨一拍大腿说:“沈工原来是个爽快人,我也就说爽快话!”接着便探着身子压低声音说:“请沈工帮个忙!”
“什么事?”
“帮我写一份入党申请书!”
沈这才松一口气,却没有直接答应:“这不是你的个人信仰吗?怎么还要别人代笔?”
马亨“噌”地站起身来,不满地说:“沈工,我要直说你了。你呀,什么都好,就是书呆子气太重!现在谁还信共产党那一套?远的不说,你就看看那些局长、书记、经理、科长,谁不是张口‘公仆’闭口‘奉献’,早学习晚提高,背后干的都他妈的是些什么勾当!谁不是冲着好处来的?!”
沈无言以对,有点不好意思:“马工其实挺能说的,你自己就能写好,哪里用得着跑这么远来找我?”
马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来拍拍沈的肩膀说:“我算找对人了!你们公司国母读过中文系的人,还夸你文笔好呢!”沈忙问“国母”是谁,马亨笑着说:“地球人都知道的,还用我说出名字来吗?你不会想到徐柄政的老婆庞姐吧?”沈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马亨一屁股坐回床沿,敞开上衣,露出肌肉发达的胸脯和黝黑的皮肤,动情地说:“沈工,你是读书人;跟你比起来,我是十足的土包子、文盲!不瞒你说,要我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图纸,看一眼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不过要是拿铁锤、扳手敲敲打打,还有上脚手架、爬山过河,我比谁都利索!在工地这些年,工作上我不敢说有什么成绩,但我什么时候也没偷过懒!就说广坳吧,业主、监理那么多人,除了相丞和谷容懂工程,其他人不比我懂得多!他们去工地都是轮班,只有我差不多每天都上两个班。每次去到工地,那帮人大部分时间都躲在乌龟壳里不出来,出来也是捣糨糊,只有我在坝上坝下爬来爬去。左岸那个高边坡,只有我和设计院的地质代表阮工爬上去过——这些你都看到了。我这一身晒得黑不溜秋的,不都是为共产党干出来的吗?”说着马亨又伸出两只手,手掌上全是黄黑的老茧:“你看——还有脚底下,全都象老树皮一样!共产党不是老宣传干粗活、掏大粪、扫大街的吗?凭这些老茧我就能入党!沈工,我这个粗人只会说,不会写,你就帮我写好点——写得有模有样,让别人挑不出毛病来!”
沈不觉受到感染,便答应下来。这时沈忽然发现马亨大眼睛粗眉毛,五官端正,挺健美挺英俊的。之后沈铺开信纸开始撰写,马亨则没事可干,到外面四处蹓跶。虽然从未想过入党,沈对黄俄党那套远离人性的官话、说辞和套路还是很熟悉的,所以写起来流利顺畅,毫无难度。
马亨越过食堂,看到男女澡堂背靠背,里面都没人。澡堂旁边另有一栋房子象套房,房门紧锁,纤维门板上歪歪斜斜地写着“诸侯宫”三个字,里面显然无人居住。“这么好一个泡妞的地方,”马亨寻思:“柳东怎么不住进来?”
等马亨回到沈的房间时,沈已经完成了申请书。马亨接过这份千把字的文稿,喜笑颜开连声道谢,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叠好放进上衣口袋。办完正事,马亨便问起“诸侯宫”的事。沈听牛孝姬说,柳东嫌那房子西有食堂南有澡堂,位于“食色”之地,自己蹚不起,因此不肯住进去;并说要留给有大福的人享用。
听沈说起“诸侯宫”空置的原因,马亨点点头说:“柳东还真不行!”见沈听得很认真,马亨不觉兴奋起来,毫不掩饰地说:“说实话吧,沈工,我这个人最喜欢干的就是搂女人!这些年得手的也有不少,不过还是比不了你们那个徐经理——那个‘丝瓜经理’真他妈的有福分!”
沈听得很不舒服,反问道:“你不也有收获吗?”
“从广坳出来到现在,快半年了,我什么也没捞到!”马亨忿忿不平:“这个鬼地方,小娘们一个比一个守得紧。我在县城里混了一个月,舞会、宾馆、学校、电影院,凡是有机会的地方差不多都走遍了,没几个上手的!”
沈觉得好笑:“好歹还有几个到手的呀!”
“都他妈的一堆烂货!”马亨一甩手说:“现在我心里还打鼓呢!”
“那你准备怎么办?”
“换地方!这里没有磨枪的地方,就得另外去找——总不能坐等生锈发霉吧!”

这两天柳东心烦意乱。此次徐柄政来到工地,好事一件也没有,乱子却出了一大堆。本来工地干得有声有色,徐一来就要取消年末承包计划——这可是当初柳东公开许诺的呀,怎么能视同儿戏?要是这样轻诺寡信、玩口惠而实不至,今后柳东还怎么管工程?柳东站在项目管理的高度据理力争,徐却死守一点:中国的劳动力就这个价,让他们按时拿到该拿的钱,已经是很仁慈的了!柳东认为效益是工人干出来的,公司平时老喊以人为本,公司的发展和壮大要靠人来实现——怎么一涉及到实质问题就成了好龙的叶公呢?徐却咬定工程效益主要是他徐柄政这些年辛勤活动得来的,并不是靠公司这帮人——另找一批人来干同样能实现高额利润!
柳东面带笑容说:“这是国有企业,韦局长还说职工当家作主呢,让主人分享一点好处不行吗?”
徐顿时脸色大变,侧着脑袋教训柳东:“那是官腔,你不懂吗?真把他们当主子,哪里还有你的地位?你就是把钱散光,也只能讨几天开心,到头来人家还骂你!”
柳东不是不懂这种道理,用不着徐来训话。本来徐、柳的关系很好,一度如同鱼水;这件事却让二人僵持不下,后来还梗着脖子吵了一架,不欢而散。柳东甚至想辞职,赖阿彩劝阻。后来徐亦作出让步:维持柳东的年末大餐计划,只是把奖金数额降低一半。
事情总算过去,二人重归于好。不过另有一事摆在徐、柳二人的面前:沈鸣洲的去留问题。
柳东本来给了沈不少弥补过失的机会,谁想这小子竟是个拧种;近来更是关在屋子里读书,对工程不闻不问,摆出一副神仙架势来!柳东气坏了,决心惩办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因此当徐问起该怎么办时,柳东斩钉截铁地表态:“我这里不需要这个人!”
徐惊愕地问:“你是说放他假?”
“放什么假?退回局里去,谁看上谁要呗!”
徐想了想,摆摆手说:“我把他弄走,别的你不用管了。”
又是一件让柳不痛快的事!不过也有英雄所见略同之处:徐同样十分欣赏任其荣队伍!在工地巡视一圈后,徐难得地当众夸奖了两个人:首先当然是柳东,另一位便是任老板。事后徐单独与柳商谈工程上的大事时,又主动提出多给任老板结算10%的工程款,给足了柳东面子。
柳东这才觉得好受了不少,于是主动跟徐谈起技术部门管辖的测量班力量不足之事,提出很需要补充人。徐却认为同属技术股的实验室更缺人,并说正考虑返聘游仁富,以重点指导福永工程的实验工作。
柳东笑着说:“还不够他捣乱的!以后他犯病你来管吧,我是不想扯进去的!”
徐沉默了一会,又说:“孔川学呆头呆脑,哪里当得了实验室班长?还不如提罗惠上来——小罗脑子多灵!”
柳笑着说:“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只能让小孔当班长呢!”
徐一时语塞。想了想,又说到测量班的人选:“要不要把王明宽调过来?潘渡那边让刘金艺兼管一下。”
“你又要制造矛盾!”柳笑笑说:“这边有个王上游,‘二王’水平半斤八两,谁也不服谁——到时候我站在哪一边?”
徐想起了老项和单初阳,提议说:“下一步我找测绘公司,问问蓝仁达还有没有人……”
“你就惦着那个皮包公司!”柳又一次操起了嘲笑的口吻:“姓蓝的本来就是个骗子,局里应该让他去经营部报到——测绘公司是干实事的地方!”
徐越来越发现柳东的思维十分另类。当初很欣赏他的才华,如今却感到有点厌倦,懒洋洋地扔下一句话:“这事你看着办吧。”
见徐已缴械,柳这才开心地说:“测量是我们搞工程的一双眼睛!我们天天不分白天黑夜赶路,眼神要是不好用,那还不碰破鼻子摔断腿?不过这事不能急,请神容易送神难,找人必须找准。等过完年,我多找几条渠道打听,一定找一个货真价实的人来!”

午饭时分,沈鸣洲终于得到正式通知:当天必须离开工地,前往朋江工地的华源公司报到。因近期公司无车去朋江那边,沈必须自己买票赶过去。不过公司表示,沈可先随身带一些日常用品,其余的东西放在宿舍,等过一些天公司方便时再顺便捎过去。
传话的是沙守良。看到沈的书比较多,沙擅作主张安排木工房临时给沈钉了一个简陋的书箱。下午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沈才想起过年不回家,该给老家写一封信了。沈赶紧翻出信纸,伏在桌上草草写下几行“我现在很好”、“爸妈不用担心”之类的话。刚把信纸装进信封,牛孝姬进来了。沈感到脑子有点迟钝,面对着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小牛为沈打探到了详情:借华源公司的那台全站仪,这边越来越离不开,而那边俞老板一直催着要;徐经理提出把沈借给华源公司,以作为补偿或交换,没想到俞老板同意了这桩交易!
写给财荣和父母的两封信,沈托小牛邮寄。吕厚德帮沈打听到晚上七点有一班车从福永开往新都,途经朋江工地附近。沈留下三个纸箱子和那个临时制作的木箱,自己则背着一个背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离开宿舍。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零午山上静悄悄的,山风又湿又冷。沈穿着毛衣毛裤,外面套着旧夹克,仍然不觉得暖和。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次除夕日食欲不好有点发烧,独自坐在角落里倍觉失落。母亲怀疑沈受到了惊吓,灵魂迷失在外,于是按村里的惯例开始招魂:傍晚之际独自走到杀鬼冲的山口喊“天草”,一路喊着往回走;沿途不时地有热心的村民回应着“回来了”,越临近家里回应的人越多,进堂屋时父亲、姐姐和哥哥一齐说着“回来了”;母亲一直喊到沈的身边,最后说一句“真的回来了”算是功德圆满。如今沈真的迷失在远方,需要自我招魂吗?
这时月华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亲热地跟着沈走。几个月下来,月华已是半大狗了,全身的毛发依然那么白,十分讨人喜爱。工地依然在忙碌,不值中班的职工大部分到书记楼参加朱奉经的“退休欢送会”去了。走下零午山的时候,沈忽然觉得东北角上祭祀土地神的祭台、还有旁边的那株松树似乎都有了灵性,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身影。
半年的时间过得多快啊!沈忽然好怀念小时候,小时候的冬天在收割后的稻田里,与小伙伴们捉迷藏,用成束的稻草搭小屋子,然后自己躺进去,静听外面的寒风吹过向晚的田野……如今,那些小时候的伙伴,比如福豆、哑发子、雨禾、方黑子,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
沈从南门进入电厂,抄近道赶往附近的国道。越过工地会议室时,瞥见王亦龙和罗富昌正在闲聊。一见沈走过,王立即赶出来,招呼沈坐上停靠在旁边的面包车,要开车送沈去外面乘车。罗富昌也出来帮沈打开车门。沈推辞不得,只好坐上车。罗富昌招呼月华回去了。
面包车从电厂北门出来,拐入“风情街”的北段,越过“黄记”,驶过约一公里长的沙土路,停在宽阔的公路旁,等着那辆长途客车。
王是福永人,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把沈送到路口后王还不放心,坚持等来那辆客车,把小沈送上车。接着又用方言帮沈讲好价钱,然后一直目送着大巴车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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