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3
第三章 啊,历史&土地

第012节(总第030节)

生活的缝隙渗入许多荒谬无解,那可是更广泛世界的问候。夜风轻吻,玉兰香黏合幸福的双眼。堕落如坠落,路径无法选择。看到你的那一刻有种子生根发芽。你真能吹,竟然吹来了一个春天!

沈鸣洲是早饭后和茧皮牛、老锄头一起出门的。去乐坝比走亲戚开心多了,沈带着小杜托付的相片,心情跟早晨的阳光一样明媚舒畅。更让沈高兴的是,茧皮牛果然跟杜环清的父亲是老相识;当年和老杜进山伐木打猎,两人吃过同一锅饭、花过同一个口袋的钱,比亲兄弟还好十分。此次去乐坝是给人插秧挣工钱,雇主是临时寻找,晚上肯定是住在老杜家里。
茧皮牛五十多岁的人了,平日里很爱跟人说笑,只是至今仍然光棍一条。此时茧皮牛一边跟老锄头说着闲话,一边不时地跟田里弯腰干活的男人和妇人吆喝着开玩笑。尤其是跟那些妇人打情骂俏的话,其粗俗露骨,让沈听得耳根发热。听村里人说,茧皮牛自小给人做长工,没少受苦。不过老天还算公平,给了他一个特别健壮的身体——你看他浑身是晒得发黑的肌肉,手脚和肩膀磨得处处是老茧;干起体力活来,一般的年轻人还真不是对手。只是长相有点不太顺眼:眼睛和鼻子的位置不那么恰当,脸部有点变形;尤其是一张大嘴,总是咧开笑着,好象有点合不上。
说茧皮牛一直单身也不准确。年轻时先后有三个外地女人因为没饭吃落在大队里不走,当时村里人有意把这飞来的女人跟茧皮牛撮合,茧皮牛自己也积极。可每次这样的“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半载,来路不明的女人就把茧皮牛的现钱细软席卷一空后不知去向。这样的变故每次都把茧皮牛弄得失魂落魄,过了一两年才缓过劲来。直到现在,茧皮牛也闹不清那三个女人的身世。自此茧皮牛也变了,不再那么勤快,有几个钱便到外面找女人过瘾;等没钱了再帮人家盖房、插秧、收稻子、捡茶籽,弄几个工钱度日。十几年下来,周围几个乡镇,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老单身。
几个人越过杀鬼冲,沿着沙土公路往山里走。已有好些年没走这条路了,沈几次都忍不住回望杀鬼冲右边的山坡,还有半坡上的那块菜地。记得自己五六岁的时候,还没上学,有一次跟哑发子去樱桃原小学玩。这位哑巴师傅到学校晃了一圈便背着书包逃学出来,带着小沈沿着山路溜到杀鬼冲,就在杀鬼冲入口处的半坡上玩。哑发子成绩一向不好,逃课更是经常的事。对于逃课,很多家长并不在意;只有老师不肯放过,听说为此动手打学生毫不含糊。那次哑巴师傅不知怎的,对学校的那些老师气愤痛恨不已:先是大骂他们,继而提出要给他们画像、画符咒,立在杀鬼冲的入口,好让恶鬼收走他们的魂魄。说干就干,哑巴师傅带着小沈来到半坡上的那块菜地,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和圆珠笔,就着空白纸给老师画头像;每张纸画一个,一连画了好多张;每张头像下面写上老师的名字,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有些字不会写,哑巴师傅便随意编一个字来代替。小沈虽然不太认识学校里的老师,但还是发现画得不像;因为老九老师、韩老师和当时在学校代课的丁早江老师也上了画像,跟他们本人一点也不像。哑巴师傅说没关系,有那些符号就够了——那些奇怪的符号正是符咒,有很大的威力;还说放在杀鬼冲这儿符咒的威力会加倍。之后哑巴师傅带着小沈上到山坡找来一些长条枯树枝和细软的根须,用根须将画像一张张绑在树枝末梢,再把这些树枝立在菜地边上。当时正吹着山风,画像在山风中“猎猎”作响,特别醒目。最后哑巴师傅仰望着画像,用他那不太清晰的口齿挨个咒骂,给每个老师施以不同的判决。沈至今还记得哑巴师傅给老九老师的判处最重,是五马分尸;给韩老师的处罚最轻,灌三大碗辣椒汤了事。给丁老师的判罚好象是扇一百个耳光。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被诅咒的老师似乎没受影响。此时阳光斜照,把三个人的身影投在沙土路上。沈又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云生,还有他的两个哥哥和那位远房姨父。那天去云生家也是走这条路的,也是晴朗天气;而且更早,早晨的阳光格外明媚。记得那天早早吃饭后立即出门,沿着这条沙土路和小伙伴一路奔跑。大家穿得破破烂烂的,活像一群小叫花子。这群壮实活泼、无忧无虑的小叫花子带着朝阳洒下的长长身影,象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大伙很快走出村子,走上柏油公路,越过窝冲乡的街道,转向另一条沙土公路。一直走到太阳下山,在一座比挂日岭高大得多的山脚下抵达目的地。姨父家的房子更为破烂,晚上睡的床其实只是几块搁在砖块上的木板,被子跟破布差不多。但大家照样玩得开心,躺在床上互相踢着玩,把被子踢出一个大窟窿。如今的云生,如果顺利的话,也该大学毕业了……他的两个哥哥……沈忽然想起来了,老大叫土生,老二是水生。
走出村子不远就来到分路处,老锄头独自去窝冲乡集市,沈和茧皮牛前往乐坝。又走了大约十里山路,转过一个山脊,下面赫然出现一座水库;水面相当浩大,却又藏在深山里,阴森逼人。小路在山坡上蜿蜒蛇行,时隐时现。
沈感到害怕,脚底有点发软。茧皮牛说,这就是“蜘蛛塘”,是周边很多农田的水源——村里的樱桃河还经常依赖它补水呢!宽阔的水体向各个山坳里漫流,在前面狭小的山口被一座不大的坝体挡住,整个水塘确实象一只腿脚张扬的大蜘蛛。水坝两侧立着两座高耸的山峰,靠得相当近,正是从小望见的对门山。茧皮牛证实,正是这座水坝葬送了叔叔的性命——叔叔当年刚二十出头,而且说好了媳妇!听父母说,那些年头好多外地人逃到村里来,因为樱桃原背靠山林草地,有野菜野果充饥,一般不至于饿死。可那时候县里张罗着多处建水坝和农田设施,蜘蛛塘水坝、樱桃河疏浚都是那时候必须完成“政治任务”。派上去的大批劳动力每天干重体力活,却无法保证吃饱,最终整个云洲公社人为饿死近百个青壮劳动力。叔叔死后父亲赶去收尸,却被上面抢先集中焚烧掩埋,至今竟然无法确定叔叔的坟墓!听一同劳作的碗明说,叔叔是先浮肿后干瘦,死时尸体仅剩皮包骨,几乎认不出来。
沈默默地望着水坝,等到走近了才发现那个山口不算狭小,水坝的长度足有二百米以上。茧皮牛忽然说起他和老杜合作打猎的事,传闻中早年被野猪追赶的故事果然是真的。茧皮牛得意地说,当时他的脚掌被一根小树桩刺穿,仍然带伤跑了一座山,事后脱险了才感觉到疼痛;之后还忍着痛跟老杜一起把野猪从蜘蛛塘里拖上来。
两人来到水坝的坝顶,赫然望见山下的大片水田,还有起伏的小山包和散落的房屋,眼前的一切疏密有致。一条公路靠着远处的山脚蜿蜒而来,越过村子后折向西侧,沿着对门山的山脚通向山里。根据财荣的描述,沈猜想眼前的村子应该就是乐坝。茧皮牛证实了沈的猜想,还说这地方田地多,平均每个人有两亩多水田;近些年青壮劳动力大部分出去打工,剩下的妇女和老小忙不过来,所以每年农忙时节都有一些外地人来这里帮工。
两人赶到老杜家里时已接近中午了。老杜没在家,有个年轻的妇人和老杜住在一起。茧皮牛认识她,告诉沈说,她是老杜的侄子媳妇,叫百莲,小儿子走后就靠她照顾。沈听小杜说起过她,对这位堂嫂子十分敬重。百莲一听沈是杜大伯单位的人,不知为何有点紧张,赶紧央求邻居一个小伙子骑摩托跑一趟窝冲集市,把一早就去赶集的老杜带回来。
茧皮牛不肯等着吃饭,在百莲的帮助下很快就找到了活:替一个外号“烟头”的人家插秧。这“烟头”家就在老杜家的后面,两家相距不足百步。之后茧皮牛走了,剩下沈一个人呆在老杜家里。这是一座新盖的两层小砖房,刚入住不久;家具还不齐全,许多东西存放在后面的老屋里。不过堂屋里的乳白色电话机子很显眼。百莲说,这部电话是过完年时装上的,是全村第二部电话;不过平时很少用得上,只有大伯的大儿子杜环武偶尔打进来问问情况。近期小儿子出去打工,差不多每周都打一次电话回来。百莲还问沈,打电话是不是很耗电。这样的问题让沈觉得奇怪,随后沈才得知今年开始老杜家里的电费增加不少;可家里除了新装电话,没别的电器。百莲说,老杜一直骂电管所的人黑心。
沈把小杜的信和照片交给百莲。百莲粗粗地翻看了一遍照片,笑了笑,没说什么。沈觉得百莲虽说长得不算出众,但眉目端正,面色和善,气色也好,总之挺耐看的。
一直等到午饭时分老杜也没回来。听邻居小伙子说,他骑着摩托来回找了一路,没看到老杜。不久百莲的两个小孩也从学校回来了,百莲只好招呼沈和小孩先吃饭,一边吃一边不时地向屋外张望。这时电话突然响起来,百莲兴奋地赶过去拿起话筒,原来是杜环清打来的。
居然赶上小杜打电话来,沈想想真够巧的。小杜挨个给家里人问好,百莲都笑着说“蛮好”、“挺好的”。后来小杜得知沈来了,立即让沈接电话。
“你是不是刚起床?”沈抢先问话。
“我可能比你起得还早呢,现在都吃好午饭了——现在我改上中班。”电话那边传来朗朗的笑声:“沈工,给你报喜!”
“什么喜事?”沈不觉精神一振。
“福源公司叫你回去!说是等你一回到朋江这边,马上就回福永工地。”
沈愣了一下,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杜小声说:“听说那个叫柳东的……下台了!”
放下电话,沈不知说什么好。也许,这确实是个喜讯。饭后百莲劝沈多留一会儿,等大伯回来再走不迟。沈因为心情不错,加上想到附近看看,便爽快答应下来。之后沈独自出门,沿着门前的小路在散乱的房屋之间转悠。几条大狗警惕地盯着外来的可疑人员。
沈很快发现,这片村落处在一个孤立的比较大的山包周围,与高大的对门山隔着大约四五百步的距离。附近的几个小山包上也有一些房屋。沈所在的山包中间稍高处分布着一些菜地,最高处是一个人工整理好的平地,是用白色灰浆铺成的,相当光洁——应该就是财荣提到的晒谷场,比樱桃原的晒谷场略小一些。晒谷场旁边果然长着一棵枝叶茂盛的李子树——财荣对这棵树的印象很深。
站在晒谷场上,四望农田里到处都有人在忙着插秧。太阳热辣辣的象盛夏,一丝风也没有。沈还望见一棵高大的檀树,位于山坡的东侧,离公路不远,那儿大概就是财荣的姨妈家。西南方向的山脚立着一栋两层砖楼,还有操场,估计那是乐坝小学。
财荣对眼前的景观肯定印象深刻……前几天原本开心的见面却留下抹不去的遗憾,沈无法认同财荣的另类观点——他真的读懂了我们的历史和传统?真的具有常人没有的巨眼?沈回想以前的通信,记得他在信中几次提到中国历史贯穿着流氓匪帮,官匪肆虐下的国民鲜能保证人性才情的自然成长……可是,亿万民众千百年来颂扬的那些英雄人物,真的跟土匪流氓判若云泥!
自从与财荣相遇相知以来,这是两人之间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冲突。沈一直视财荣为天生的知音知己;没想到在步入成年的第一次相见就划开了难以弥合的口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凭着创作中的这部作品,你财荣就不是农民,你经营的也不是农业——你甚至不属于这片土地!
初中时代是那样的多梦,还有那群多梦的少年……即使财荣透露不那么光彩的水票事件,也无法给那段灿烂的岁月投去一丝丝阴影。此时沈回想起当年分水的情景,总是闹哄哄的。有一回祖哥以师兄的身份赶来给同学分水,特别能恪守学校强调的平均分配原则。轮到给鬼四水时遭遇到挑战——鬼四两手端着一个比别人小点的脸盆,明明盆里的水接近边缘了,还说“不够满”、“再来点”,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祖哥当即回击:“把盆里的水压紧点再说!”冯典华见状,把自己脸盆里的水匀出一点给鬼四。廖夫子站在一旁看着,嘴角带着难以琢磨的微笑。这样一群少年能有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
一阵鸟鸣声划空而过,余波消失在浩荡的天空深处。沈乍然回过神来,决定到山里走走。对门山当然高大迷人,但沈更乐意去西侧的山间探幽,何况山下还有条现成的公路。沈快步下到山脚的公路,沿着公路走向西边的群山。公路南边的稻田水汪汪的,干活的人大声说笑。没看到茧皮牛。不一会来到山脚,眼前是一片竹林。沈走进竹林,沿着一条小山路漫步;顿时感觉全身被丛林里的清凉浸染,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格外神清气爽。沈沿着山路继续往里走,转过一道山坡,前面忽然出现一个水塘——水塘里长满了莲叶莲花,应该是一个莲塘……对对,小杜说起过这个莲塘,正是在这里他多次和女朋友阿英玩耍嬉戏。
沈围着莲塘转了一圈,发现这处无名风景其实挺美的。莲塘大概有三、四亩大,水体相当清澈,偶尔还能见着灵活游动的鱼。四周全是小山和花树杂草,除了小路看不到别的外来干扰。沈很喜欢这儿,于是找到稍高一点的地方,就着一块石头坐下来,细细欣赏着造化的不经意之作。偶尔传来外面插秧人微弱的吆喝声,整个莲塘安静极了。对面的山坡上长满了一片不知名的红色灌木丛,上面点缀着鲜艳的野花。午后的阳光正沿着山坡一点一点地往上移,莲塘完全落入山间特有的幽静阴影。
财荣多次说过,他向往大风景,不喜欢小山小水。沈受了财荣很大影响,许多年来一直看不上家乡的风景,总觉得极目万里才是接近神的境界。此刻置身于小小的无名莲塘,沈恍惚觉得灵性、神佛处处随手可及,与传说中的天堂浑然一体!
沈终于能够理解小杜了,理解他痴迷于普普通通的阿英。回想近一年的工地生活,虽然都有山水;但朋江工地更像城市,福永工地也像个热闹的小镇。远离人迹的广坳工地是个例外,四望大山茫茫,更有流青江深藏不露,却仍然无法掩盖这一池莲花的风采。
沈静静地坐着,眼前不时地幻化出似前相识的瑰丽景象。等到回过神来,赫然发现对面山上的阳光不见了,天空有点阴沉,整个山谷阴森逼人。沈有点心慌,赶紧站起来离开莲塘,沿着山路几乎一路小跑,一口气跑到外面的公路上。还好,水田里还有不少人干活,只是天色已经不早了。
沈大步赶回老杜家,跨进堂屋时看到里头坐着一个老头,旁边百莲在拌鸡食。沈猜想他就是老杜,正要上前打招呼,百莲抢先介绍大伯和沈相识。谁知百莲话没说完,老杜就喘着粗气嚷起来:“是不是又来查我是死是活?我还没死呢!”
沈惊愕不已,百莲笑着给大伯解释。等到老杜听说沈是这边的老乡和小杜的好朋友,这才消除愠怒,赶紧叫小沈坐到自己身边,给沈解释原委;一面吩咐百莲给小沈倒茶水。原来年前局里派胡立松来看望老杜,胡抵达的时候老杜正拄着拐棍在不远处的乐坝小学散心。百莲告知胡立松,胡似乎不太相信,自个儿找到校园里,只见操场上没几个人,学生都在上课。有个在厨房干活的老头告诉胡,老杜刚从学校走了,要胡回到杜家等着就行。胡顿时疑窦丛生,更加急切地要面见老杜,弄得百莲及邻居一齐帮忙寻找。后来在吕厚德家门前的小路上找着了这位杜大爷。杜大伯一看这架势就明白怎么回事,当即指着胡数落:“看起来你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想躲都躲不过!你小子是来慰问我,还是盼我早点死呢?”胡“嘿嘿”地笑着说:“大叔,刚才是公事,现在是看望您——晚上我多喝两杯,算是谢罪!”
沈注意到老杜头发花白,脸色灰白干硬,脸庞宽大棱角分明,象是一幅泥塑的脸相。说话时不时地咳嗽,看来矽肺病还是比较重的。听百莲说,老杜是在乡供电所里耽误了不少工夫,所以邻居小伙子没找到他。老杜说是跟供电所吕所长论理,坚持认为他们多收了不少电费,后来还大吵了一架。
略聊了一会,沈便要回去。老杜却不让走;连说天这么晚,这么闷热,而且有点阴沉,可能要下雨,他不放心。争执了几个来回,沈终究拗不过老杜,只好留下来住一晚,明天上午再回去。
接下来沈安心坐下来跟老杜闲聊,话题不觉从他的大儿子杜环武开始。沈跟杜环武接触不多,听说那位年轻人很“惧内”,应该是事实。此刻沈自然不能提及马亨和朴哥在杜的理发店里打架之事,只是强调杜环武过得很好,没什么事。随后说起福源公司的情况,沈发现老杜了解得很多很深很透。从以前的乔经理到现在的徐柄政,对苏仁勉、何盛业、戴越、许铭义、武自春、李执信、朱奉经、谢福宽、陈佳言、胡立松、赵登禄、洪福天都能说出一大堆的见解和评价。这些评价与沈的感受不尽一致,沈毫不客气地说出自己的不同看法。比如,老杜特别尊崇苏仁勉的为人,叮嘱沈若有什么事情难办,可以找苏试试。沈虽然不了解苏,却认定能在官场中吃得开的各类角色其人性必定存有见不得光的一面,苏仁勉不可能例外。老杜自称跟李执信、洪福天关系不错,而且出人意料地特别喜欢许铭义和陈佳言;还说别看徐柄政八面风光,一旦有事没什么人指得上,除了小许和小陈。沈对这几个人都有所了解,并不觉得他们有多出众;尤其是陈佳言,越来越觉得那是个夸夸其谈的笑料。老杜只会下结论,不善争辩,往往几句话就被沈驳得毫无还手之力;唯有说到陈佳言时老杜不肯退缩,反复强调小陈不但心眼好,而且在整个福源公司乃至整个孖局里最象“先生”。
沈虽然小老杜一辈,却步步不让,跟老杜争得热火朝天,连几次路过大厅的百莲都禁不住抿嘴偷笑。老杜却丝毫没有不悦之色,相反总是乐呵呵的;尽管自己的看法一再被否,却照样爽快地亮出下一个观点。随后老杜忽然问起胡立松的情况,得知胡已被调到经营部;又向沈打听经营部的职责。之后老杜咳嗽了一阵,摇摇头说:“有什么用?现在的工程有多难拿——局长出去人家还不见得给好脸呢,几个科长科员能有多大神通?那些手里有工程的人,眼里哪里会有这样几个小毛卒?定什么提成政策……完全是天上的大饼,任你脖子伸出多长也吃不到!”
这话很在理,沈完全赞同。不过沈不想过多地纠缠公司的事,转而问起村里喜娘和吕厚德家的情况。老杜说,去年喜娘儿子禅生全家搬到城里去,只留下喜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听说禅生很少给喜娘钱,一年到头还不到二百元,算起来买米都不够。去年年底喜娘闹腰痛和下腹痛,今年种不了田,只能就近种一块菜地,日子过得特别苦。相比而言,同样寡居的吕厚德母亲好不少,因为吕厚德每年能寄回来两千多块钱。另外她女儿嫁在附近,经常来帮她洗衣服做饭。
沈寻思以吕厚德的实际收入,五个两千也该寄回来了——看他那一身穿着,还有隔三差五地在“黄记”吃喝——真不知那人生就一副什么心肠!沈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老杜却不认同,从身后拿出一根手杖,用手杖敲着地说:“局里的收入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我问过胡立松,他在局机关上班,每个月的收入比我的退休金多不了一百块钱。”不过说起老吕家的情况,沈还是受到了震动。此前隐隐约约听说吕厚德的父亲死得早,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吕父是在文革中不堪批斗凌辱,头撞青石板死的!听老杜说,老吕曾读过私塾和新式学校,写得一手好字,经常给人写对联;后来还在窝冲中学和乐坝小学代过课,就因为这些被划为右派。当然这只是表面的原因,实际上是他娶了漂亮的老婆,遭到村里一些当头的人嫉恨,于是在文革中被整死了。
老杜一边说一边拄着手杖站起身,沈也赶紧站起来。原来老杜要带沈去看看他家的老祖屋——晚上沈和茧皮牛就在那边睡。老祖屋就在新房子的后头东侧,旁边立着一棵大樟树。老祖屋和新房子之间是一条小路。这边人家少,周边很清静。祖屋的外形和内部布局跟财荣家的老屋几乎如出一辙,也是是上、下厅结构,上、下厅的两侧各有两间厢房,中间设天井;区别似乎只是这儿天井里的花草更茂盛一些,外面多了一棵樟树。沈和茧皮牛被安排在上厅西侧的两间厢房里。对面的厢房是小杜的卧房和书房。下厅的东厢房里也有人住,听老杜说,是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借住在这里,叫水秀,挺朴实能干的。
沈想起来了,小杜曾说起过这位与阿英同龄的邻居女孩,还说她跟阿英无话不谈。想到这里沈不觉提到小杜和阿英,称赞小杜聪明诚实。老杜却说,小杜一有空就抱着小说诗歌之类的文学书籍抬不起头,跟村里的同伴不太合群,小小年纪就满脑子怪想法,一点都不踏实;可有时候做事特别认真,还认死理,总之“担心他吃大亏”。沈笑着安慰老杜说:“大伯您放心,诚实的人大家都喜欢。做人嘛,吃小亏多了,会有大福的!”
老杜的情绪却没受到感染,继续念叨着小杜看错人,非要追着那个丫头不放。沈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勇气和信心,以一种智者的口气劝老杜说:“当事人同意就行了,您何必着急呢?现在的人聪明着呢,应该相信他们的眼光——我见过阿英一面,挺不错的嘛……”
没想到这回老杜有点动怒,瞪着眼说:“不错什么?我看她多久了?你见得太少,当然看不出来……”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沈赶紧给他捶背。不一会儿老杜喘匀了气,态度缓下来许多,见四下没人,小声告诉沈说,阿英家族的人不太一样——比如她堂姐,在小杜还是小孩的时候,刚刚成年就嫁给县园林公司的一个快60岁的司机,结果没过几年就改嫁;很快又跟第二个老公过不好,到瀛港那样的大城市里胡混。
早年沈听说过乐坝也有一桩惊世骇俗的婚姻,跟祖哥的二姐桂叶相映成趣,没想到结局也差不多——听说桂叶也改嫁了……老杜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打着手势叹息说:“她吃奶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后来我年年回老家,看着她长大,也晓得她怎样做事,还能走眼吗?青皮梨看起来水灵灵的,谁见了都流口水;真正一口咬下去,又苦又涩,渗到心里头,翻肠倒肚都吐不出来!”

虽然下午天气闷热,晚上却终于没有下雨,而是皓月当空。后来甚至山风徐来,风中的凉意沁人心脾,把干了一天重活的人抚慰得透底舒心,浑欲醉倒。
农忙时节村里人收工晚。等到吃好晚饭洗完澡时,月亮已巡至中天。清辉泻入人间,无处不洒上一层皎洁。好几个妇人家围坐在老杜家门前的院子里纳凉。晚饭时老杜喝了大半杯酒,有点不胜酒力,先睡了。百莲忙着给大家搬凳子、送茶水。沈闲着没事,也坐在一旁听着。不一会茧皮牛过来,看起来刚洗好澡,浑身还散发着水气。
场面顿时热闹起来,大家都围着他打趣。百莲给茧皮牛拎来一个木凳子,又送上一杯茶水。一个身子比较胖的中年妇人瞅着这个健壮的老怪物,笑着说:“茧皮牛做后生的时候就没正经过,现在老了,总算老实了!”
“哪个说我老了?”茧皮牛扭转头,指着妇人胖乎乎的两条白大腿中间说:“把你这个东西亮出来,我照样可以肏得你呱呱响!”
院子里一阵笑声。妇人有点窘,把两条腿合上,侧身对着茧皮牛,手拿蒲扇戳着他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你就过嘴瘾吧!说说你就能做得到么?想死你!”
“哪个会更想?”茧皮牛大大咧咧,指指自己的裤裆说:“我这条卵插进你那个地方,你照样有趣!”
旁边一个上了岁数的妇女指着茧皮牛直数落:“这么多的游腥野食都没败坏你的胃口,就应该让你天天挑石头爬山岭,累得只剩下一个骨架子,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老妇人所说的“游腥野食”自然不仅是周围乡镇里有过勾搭的那些女人,早些年经历的那几个外地女人也应该算在里头。不过这番话似乎丝毫没触及茧皮牛的痛处,茧皮牛吐掉嘴里的一大片老茶叶,不以为然地说:“再苦再累也是男人,这种快活好事到一百岁也要!”
百莲有点看不过去,插话说:“你看人家小沈,规规矩矩斯斯文文的;哪里象你,嘴里不干不净,比茅坑还熏人!同一个屋场出来的人,人家是上得天的金龙玉凤;你应该钻到八百里地下做乌龟,永世不要出来见人才好!”
茧皮牛回过头来瞅了一眼天草,不服气地说:“他在外面跑的人,谁知道规矩不规矩!”
沈本来就听得刺耳,见说到自己,赶紧站起身前往老屋里去睡觉。皎洁的月光把四周照得雪亮雪亮的。沈发现老屋后面有个池塘,那儿传来阵阵蛙声。进到老屋,居然看到天井旁边有一个女孩子正坐在竹椅上,沈立即猜到她应该就是水秀。
那女孩见沈进屋,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似乎知道这个陌生书生是谁,站起身把竹椅让给沈,自己进屋里拿出一张小木凳,坐在另一边。沈不好推辞,只好坐下。
这个女孩果然是水秀。沈跟她聊天时偷偷地打量着她:脸挺白皙的,五官端端正正,虽说不是十分漂亮,可也是黑头发大眼睛,相当耐看;一袭白色短袖上衣,在月光下是那样地素雅动人!
水秀被沈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却又不好躲避,想了想,转而主动问起小杜和阿英的事。沈便把工地的事说给水秀听,还绘声绘色地向她说起工地坝区的壮观。可沈很快发现水秀对此不太感兴趣,不觉感到有点泄气。这时水秀艳羡地告诉沈说,小杜早在窝冲中学上学时就在省刊发表了两篇诗文,在周边这一片引起不小的轰动。
原来还有这事!沈一边回想着小杜的文雅气质,一边随口问水秀在家里感觉怎么样。问完又十分后悔——窝在家里能有什么好说的!
水秀果然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轻声说到大部分人出去打工了,没有同龄的伙伴,天天干着那些一成不变的活,日子过得很沉闷。说完水秀又向沈问起外面的世界。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便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大城市里的见闻。不一会沈发现水秀听得非常认真,两眼熠熠发亮。即便是外面最常见的高楼、大街、地铁、公园,都会引得水秀问这问那!
沈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常望着挂日岭遐想外面的世界,晚上多少次把想象中的天堂带进梦境——如今水秀不也是这样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花儿一样的岁月,却被锁在大山脚下的山村里,在毫无新意的劳作中日复一日地消耗着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沈幸运地走出了封闭的生活,品味了都市的繁华和迷茫。回顾这一段时光,还有那些让人向往的城市,沈真想告诉水秀,那里的生活致密坚固,如混凝土一样缺乏能够遐想的空间!可对于水秀来说,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只能从外面寻找希望,渲染都市生活的阴暗面无异于打击她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想到这里,沈细致地为水秀描绘在大城市的感觉,说到尽情处不觉站了起来,走到水秀面前给她“启蒙”。回忆起小时候的梦想,以及上大学的经历,沈激动地说:“人活一辈子,真正能够自由自在的时间不多,应当趁年轻时候多到外面走走;即使受了累、赔了钱,也不算遗憾,因为开了眼界!如果老是窝在家里,天天手脚不停地忙这干那,这样过日子跟做牛马有啥么区别……”
沈忽然发现水秀双手托着下巴,两眼炯亮,额头泛着光泽,非常清纯动人!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沈的心颤动不已,呼吸似乎变得很困难。水秀的眼睛离自己是这样的近,还有她的小嘴……沈闻到了水秀那无法形容的气息——分明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幽香!迷离之际,沈看到水秀闭上了眼睛,也开始喘气……
就在电光石火正要迸发的时刻,外面传来咳嗽声——是茧皮牛!沈一下子清醒了,立即退后好几步。水秀也没耽误时间,拎起凳子象小兔子一样跑回屋里。沈跟茧皮牛打了一声招呼,赶紧躲进屋里。
许久过去,老屋里人声已息,只有蛙声此起彼伏。沈躺在床上,望着屋外皎洁的月光,久久无法入睡。

老锄头说得不太准确,城里的媳妇虽然已经怀孕,祖哥和娇娥其实还没领结婚证。这是一次意外怀孕,娇娥本来不想这么早生孩子,可祖哥百般劝说,娇娥才不坚持堕胎。至于娇娥暂时不肯领证,根源在于娇娥的哥哥侯五常——娇娥说是一定要征得他哥哥的“完全同意”,而侯五常至今因种种原因还没跟祖哥见面。此事说起来挺奇怪的——以娇娥这么拧的脾气,怎么会完全听命于她哥哥呢?不管怎样,祖哥决心改掉她这个毛病,最起码自己要取代侯五常的位置。
年前考研落榜,祖哥没怎么难过。夏茂生同样落榜,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开始了新一轮的冲击。有时候祖哥还到校外转转,期待撞见在这里流浪的老乡模魔。一起住进化工研究中心宿舍的曹常青考得不错,没想到后续的复试、导师与方向选择一波三折,牵动着祖哥和夏茂生的神经。曹连续七年报考新都大学计算机系的研究生,这次终于过了分数线,真是不易——别忘了,计算机专业的分数线比水利、化工之类的专业高出至少二十分!可惜的是,报考洪麟教授的学生太多,石川说情也不管事;曹又不肯接受调剂,不肯转到其它研究方向,就这样耗着,直到耗过了时限,竟然惨遭落榜!
这事对曹的打击很大,整整一周曹呆在宿舍里没怎么出门。祖哥怕他出事,几乎每天都要陪他几个小时,反复劝慰他。有时夏茂生也鼓励曹“跌倒了重来”。后来祖哥替曹分析,建议他明年继续考研,同时放弃计算机系,报考水利老行当,最好报考温迎三教授的研究生……
曹一听立即跳起来反对,还说若考水利还不如直接在孖局混。祖哥早就料到这种反应,耐心地分析计算机、水利两个行业的特点和前景,结合曹的个人情况;断定投身水利更为现实可靠,而且从长远看在生计上不会比计算机逊色。几番劝告之后曹陷入了沉思。第二天祖哥请曹去面见温迎三,曹提出即使报考水利专业也应该首选曾立德教授,实在不行还可以找鄂雷副教授;因为温迎三没什么社会关系,是个老学究式的边缘人物,报考他的研究生很少,听说每年招生都困难。
祖哥拿出大哥的架势严肃地告诉曹:考上研究生是第一位的,导师的选择最多居第二位。再说,温教授是做学问的人,跟着这样的导师肯定不会是坏事。曾立德名声很大,外人不知底细。那个鄂雷大话连篇,走到哪里都咬定新都大学最好、新都大学的水利专业排第一,人称“鄂第一”——那种人还是远离为好。在祖哥的苦口婆心劝说之下,曹答应考虑几天再说,不肯按照祖哥的安排去见温教授。
为了稳妥起见,祖哥又一次见到温教授,谎称曹常青有事回家几天,之后详细讲述了曹常青七年考研的经历。温教授果然不是死板迂腐之人,深感小曹毅力过人;而且学科基础扎实,资质聪慧,应该是可造之才。为此温教授当场表态:小曹不用在两门专业课上耗费时间,全部时间精力对付公共课就是了——换言之,只要公共课过线,即可考取!
曹常青的近几次考研公共课高出分数线不少,都是在专业课上吃亏,温教授的这番保障基本上把曹推进了新都大学之门。祖哥兴冲冲地把好消息告诉曹,叮嘱曹专心准备考试,保持原有的状态就行。曹的脸上终于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看来确实想通了。
此后的几天里祖哥忙着打工和复习,有时跟老家廖智宏和冯典华打电话。这些天老家不停地下雨。廖夫子说,天草刚刚冒雨到学校找过他,还去见了宋掩芳老师。廖还听说天草去了韩老师家两趟,居然把韩老师的孙女儿重新弄进了中心小学,而且还让中心小学免了她不少学杂费——原来那个小丫头自从得病后便没再返校,实际上已经失学。
没想到天草那个书生居然也能办成这么大的好事,祖哥听得十分高兴。更出乎祖哥意料的是,财荣也变了——听小精怪说,昨天他见到猴蛋,听猴蛋说起财荣打麻将的悟性和劲头,很让人吃惊。小精怪也发现这些天财荣开始抽烟喝酒,而且敢在饭局酒场上咋呼了。
祖哥一直觉得财荣应该改变自己才是,可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却说不出什么滋味。以前听说程所长曾责怪财荣不肯入乡随俗,十足一个“书呆子”,这回程所长该满意了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个世界确实变得很快,不能总是拿老黄历来评判周边的同学朋友了。
不过总有某些人该改的毛病却顽固坚守。晚上祖哥去了一趟化工研究中心的宿舍,没看到曹常青,只有夏茂生在复习功课。夏告诉祖哥,这几天曹有点神神秘秘,每日一早就出门,晚上才回来;今天上午夏路过学校的慎修花园,很偶然地发现曹常青在花园里又勾上了一个漂亮小妞!当时只见曹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压根儿就看不到这些天挂在脸上的愁苦失落——一丝一毫也看不到!
一股无名之火顿时在心头燃起,祖哥突然觉得跟曹这样的人结交本身是个错误。韩涛几次说起曹同时跟好几个漂亮女子谈恋爱,祖哥一直没太在意。如今想来,祖哥断定曹至少跟孖局的马贞和卫矜没彻底了断,何来慎修花园的一幕?如此花花肠子,才华高反是祸害,最好有个母老虎把他治住才好!

自从遇到祖哥,曹常青的生活总算安定下来。曹和别人一样,把这位小自己几岁的壮实年轻人称为“祖哥”;还把自身的大部分经历都说出来,以听取这位仁兄的精辟见解。与马贞的那段情缘当然是秘密,不在分享和讨论的范围内。考研失败后,因为祖哥的活动,曹很快获得了温教授的青睐,真可谓“柳暗花明”。想想如今政府重视水利,水利这一传统行当变动又没那么剧烈,吃这碗饭还真是不错的——祖哥真有眼光!
这两天曹确实很忙碌,而且不是夏茂生猜想的寻欢作乐。感情的事很纠结,肯定不是祖哥和夏茂生想象的那样。上次和亲叔叔曹总的谈话虽然不欢而散,却无端摊下一个跟卫矜“谈对象”的任务。曹虽然不愿意跟卫矜过于接近,但思前想后,不得不跟她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不过上个月曹发现卫矜对自己突然冷淡了不少,当时的猜想是她另有所钟。后来曹在孖局基地终于听到了卫矜的动静,感到十分震惊。
原来卫矜看中了福源公司的帅哥林世英,还跟林公子往来了一阵;没想到林公子接连暴露原形:先是败露了与柳信梅的暧昧关系,不久又传出跟福永工地“黄记”饭店的打工妹阿美谈恋爱。卫家的这位千金听到坏消息一忍再忍,最后终于火山爆发,带着几个随从驱车几百公里赶到福永工地,把林世英抓到“黄记”,大宴宾客。席间专门使唤阿美,把阿美折腾得面无人色,而林吓得不敢吭声。等折腾够了阿美,卫矜便一脚把林踹了。
这事闹得很大,局里上班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曹算是解脱了,不用再跟她虚与委蛇。前天上午曹去了一趟朋江工地,又没看到马贞的踪影。这回在孙玲大姐那儿得到证实,马贞果然如老皮所说,去蒋戎的学校代课了。后来曹到朋江局找到老童,得知黄雨秋在老蒋的天维中学做着班主任,还担任年级主任;实际上管的事情更多,比副校长还能干。
曹决定去天维中学看看,昨天下午便拉着石川一起前往新都的南郊,见识了天维中学那宽阔的操场和崭新的教学楼,而且还见到了校长蒋戎。蒋校长的高大健壮与精力之旺,出乎曹的意料。石川跟蒋戎大谈教育理念和方法,两人几乎成了忘年知己。后来蒋戎甚至还向石川倒苦水:市、区教育局对天维中学另眼相看管得很死、学生生源不好而且不好管、校舍租金高压力大……曹瞅着空子询问马贞的情况,得知马贞教初一的代数,而且教得不错。不过蒋戎说到马贞时不禁摇头,说她过于任性,远不像黄雨秋那样可靠。前段时间因为马贞个人和家里的事,蒋戎还几次找她谈话,一点效果也没有……
曹素知马贞脾气大,见蒋这副表情,忙问:“是不是出事了?”
“我这边倒没什么事情,问题出在她家里。”
据蒋校长说,前些天马贞母亲到学校找到蒋哭诉:马贞连续两天没回家,而且没有任何消息!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过夜,父母如何能放心?蒋校长也是有儿女的人,深知做父母的心情,因此好言劝慰马贞母亲,让她先回去。第二天马贞来到学校,蒋找她谈话,很诚恳地劝她主动跟父母联系,免得让父母牵肠挂肚。马贞一直不吭声。过了两天,其母又来学校找蒋校长,说是仍然没有女儿的消息。蒋又一次找马贞谈话,马贞又是一言不发。至此蒋也无可奈何。此后蒋还特意找到“马半仙”,询问马贞与父母有什么矛盾。“马半仙”连说都是平时的小事,对她多有一些管束,仅此而已。马贞母亲则不停地埋怨“马半仙”平时过于宠这个小闺女,如今正遭恶报。
曹听得脊背直冒冷汗。虽然蒋校长也强调是“宠出来的毛病”,曹却在心里认定是人性问题——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变得如此冷酷?马贞的人性太可怕了!从天维中学回来,曹反复回忆跟马贞的交往细节,几乎一夜没睡着。她的毛病很多,但大部分可以忽略——可以不计较花钱如流水、换衣服快过变心情;也可以原谅任性使气、偷懒耍滑;但决不可接受冷酷!可她的举止无可辩驳地亮出了本性,那种本性亮晃晃如刺刀,让曹无从否认无法回避。原先阳光一般美丽耀眼的女神,突然间远离了自己,象星辰一样遥远而又陌生!
今天早上曹终于想通了,彻底放弃了对她的幻想。那张美丽的笑脸,那副迷人的容颜,曾经是心中不落的太阳;可如今那颗太阳完全失去了昔日的光环,眼前的整个世界是多么的黯淡无光!早饭后曹茫然地在校园里走着,似乎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早晨的阳光斜照着高大的棕榈树,在灰白的水泥路面和青青的草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南风吹起,路边的花树做着多余的动作。曹漫无目的地逛着,差不多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路过慎修花园时突然发现里头的海棠开得正艳,茉莉花也初吐芬芳,芭蕉伸展着硕大的叶子,整个园子孕育着蓬勃生机。曹的内心忽然受到触动,迟疑了一下,还是进到花园里。
置身于花树之中,曹的心情好受了不少。想想自己的处境,早已度过了最黑暗的时期;如今又有了温教授的保证,比大部分竞争对手幸运多了……上苍其实挺公正挺仁慈的!
花园里到处都是不知名的花草,还有小溪蜿蜒。曹走在芳草中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上,越过一道小拱桥,突然停住了脚步。上游的溪水清澈地映照着旁边的小松树,还有一个女孩坐在木椅上看书的身影。曹不觉屏住了声息,痴痴地看着前面的女孩。女孩一头短发,衣着简朴;身子略向前倾,正在书中的世界里畅游。多么美好的一幕!多么美好的大学生活!
曹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低年级的女大学生。站在小拱桥上,看着在五六步之外的读书女孩,曹仿佛在尽情地欣赏着上苍创造的艺术珍品——无法参透却又无法保存的杰作!
女孩似乎感觉到了环境的异样,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四周,然后大大方方地向曹笑了笑——大眼睛,稍胖一些的鹅蛋脸,挺好看的!
曹受到鼓舞,心情立即如春风过野,无处不舒适。于是从容地走向前去,询问女孩看的是什么书。女孩亮出了封面,居然是厚厚的一本《魏武帝大传》!
曹惊讶半晌:“原来你喜欢曹操?太难得了!”
“谁说我喜欢?”女孩扬起脸,颇为不满:“你凭什么下这种结论?”
“啊……”曹一时有点结巴,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微笑着反问:“那你说,曹操哪点不好?”
“哪点都不好!”女孩一本正经:“阴险狡诈残忍,坏到家了!”
“不能这样说,”曹笑起来:“兵荒马乱时代打天下的人,没有这种手段哪行啊?其实曹操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女孩认真地问:“他有什么优点?”
曹想了想,总结说:“机智,果敢,善于用人,眼光独到……而且,很有才情!”
女孩只对最后一句评价感兴趣:“他有什么才情?”
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女孩子面前仍有天然的风采,受挫于马贞只是一个特例!一时曹信心百倍,大模大样地在女孩面前踱步,一边滔滔不绝地展示着自己的学识和魅力:
“曹操是一个有大才情的人,走上政治生涯以后这方面被压制了。不过也有偶然展露的时候;留下来的诗文尽管不多,但是每一篇都是沉钟大鼓,千年之后还能让人心胸激荡!再看刘备和孙权,一个使尽妇人手段,一个透着家族意识……”
“打住打住!”女孩毫不客气地打断曹的话:“你凭什么这样吹捧他?就凭他的几篇诗文?”
曹愣了一下,想了想也就承认了:“诗文其实最能体现当事人的内心世界!比如项羽,一个霸王,四面楚歌的时候唱出那么几句,比小文人一千句吟咏、一万句感叹都更有分量!屈原、李白、杜甫这样的人,首先是有大志或者抱有至忠至纯的情怀,其次才是文人诗人,由此决定了他们作品的品格。光有文才而气概不到的人,比如宋玉、王维,文笔虽然不亚于屈原和李杜,可写出来的东西在境界上就是低一个层次!你看曹操那几首,《观沧海》、《龟虽寿》,还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足可让人终生玩味!”
“可是,”女孩仍然难以认同:“曹操的手段有时候太毒辣了!虽说可以一分为二地对待,但这一点很影响他的人格魅力,对不对?”
曹觉得这女孩蛮有意思的。这年头能有几个女孩子不追星赶潮流?几近病狂的亦不在少数——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黄杂毛妖怪。愿意看这种书的女孩子实在太少了!因此曹仔细地想了一阵,才谨慎地说:“依你看,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女孩一时答不上来。
曹顿时精神焕发,如一位智者,一位大师,一位贴心的兄长,侃侃而谈,耐心地开导着这个如璞玉般的女孩:“人都有四肢五官,健康美丑固然大不相同,但最终都要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化为尘土回归于这个世界,没有太大的差异。人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关系,有时候确实象大山河川,阻人于千里之外;但这些东西也会变——升学、婚姻、职位升降、政策变化,都能改变一个人的社会属性。最难变的其实是人性——人的心胸和精神境界!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指这一点。”看到女孩听得很认真,曹得意地停了一下,又给女孩提出一个问题:“现实生活中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身强力壮的受制于体弱多病的,拿枪的得听握笔的,多数人服从少数人;某个年高体衰的老人控制一个国家,甚至影响世界——这是什么原因呢?”
女孩想了一会,很小心地回答说:“人家靠的是智慧——不止不止,还有权柄!人家只要坐上了那个位子,拿枪的、使炮的可不就得听人家的!”
曹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还是那句话,人性;在这里更准确地讲应该是意志力!有些人为什么能身居高位?有些人为什么能掌控千军万马?靠的是压倒千万人的意志,钢铁一般的意志!精神的力量可以驱使肉体上刀山下火海,做出很多常人不可想象的壮举——历史事件往往就是由这些人发动的。这些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极为浩瀚深远!比如屈原的心灵纯洁坚贞,象春泉;李白情怀奔涌,象河流;商鞅刚毅冷酷,象冰川;孔老夫子中庸而又博大,很多人不服却又无法驳倒,象天空……”
“那曹操象什么呢?”
“象高山!”曹不假思索:“能被打败却又难以逾越,峭壁千仞却又胸怀春草……”
谁知这句话触发了女孩的抵触情绪:“说的什么呀?满嘴花里胡哨的,原来是为曹操的残忍辩解!”
曹深悔言多必失。女孩发泄一通后又觉得眼前这个陌生男子气度不凡,确实有过人之处,口气不禁软了下来:“你在哪里看到这些东西?脑子里净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曹一听这话胆子不觉又大起来,试探着询问女孩的情况。女孩笑笑说:“先不告诉你。你说说自己吧。”
“姓曹,名常青,字临东……”
话没说完,女孩笑了起来:“原来是曹操的孝子贤孙,怪不得这样卖力地给老祖宗贴金呢!”
曹供认不讳,干脆咬文嚼字起来:“本人正是魏武曹操的嫡系后裔,有族谱为证。请问姑娘尊姓大名?何方就读?读何专业?”
女孩笑着站了起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无名无姓,在这个世界上微不足道。”说着便从曹的身边走了,走得飘逸而又决绝。曹的心顿时凉到了冰点。
女孩终于在二十余步之外的一棵美人蕉旁边站住了,回头对曹说:“每到星期六上午我一般会来这里坐坐。你要有空就过来,咱们再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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