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十四章 舞 会

大学是人间的伊甸园,大学生活是人生最精采最浪漫的阶段,可是回顾四年大学生活,他觉得自已除了窝囊之外还是窝囊。

办完注册手续,入住凝翠楼四楼男生宿舍之後,林嘉诠仍然不相信这是真实的。他真怕这一切祇是半晌黄粱梦,真怕一觉醒来自己仍然睡在林家大屋的木板床上,仍然见到曾祖父遗像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他推开窗户,看到宽阔的运动场,中央是绿草如茵的足球场,球场外围着褐色的跑道,祇是没有高高的看台。凝翠楼与运动场之间,是一幅占地颇阔的绿色地带,杉树、法国梧桐、木麻黄间隔排列,整齐有序。树梢刚好长到三楼,从四楼上看下来,宛如一个个巨型的绿色罗伞。在这片郁郁葱葱的绿荫之下,是两个羽毛球场和一个排球场。一条铺着青砖的行人径从凝翠楼向前伸延,直通前方的运动场和右方的食堂。

凝翠楼背後是女生宿舍绛红楼,两栋楼之间隔着两个篮球场,没有甚麽树木,祇有几株低矮的夹竹桃,几乎全无遮掩。学校的传统一年级新生住在四楼顶楼,正是「极目楚天舒」,整个校园一览无遗,不知是否想令新生意外惊奇。然後便是每升一级便搬下一层楼,四年级毕业生便住在地面。然而「地面」祇是习惯的说法,实际是半楼,要走下八九级梯级才是真正的地面。地面之下是半层地下室,祇有窗户露在地面上,窗户之下是真正的地窟。地窟祇比一个人稍高,比普通楼层矮一截,用作储物或给工友住。晚饭时分,四年级的老大哥喜欢把饭钵拿回宿舍吃,因为他们的走廊居高临下,站在那里像检阅台,检阅着花花绿绿的女生从食堂归来,然後肆无忌惮地品评一番,互相取笑着。所以女生特别是新来的女生,走过凝翠楼前总是羞涩地低着头。而女生愈是害羞愈是尴尬,站在检阅台上的「老大哥」就愈发得意,在那儿嘻哗怪叫。当然也有几个女生昂头挺腰,眼睛往上瞧,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操步而过。老大哥看了嘴里啧啧有声,背後给她们一个个安上花名。然而这种「临饭」检阅祇有八、九个月时光,他们很快就要告别母校换过另一批人来站检阅台。

男生宿舍六个人一个房,居住空间比「八中」稍为宽敞。林嘉诠整理被盖半躺在床上遐想,虽然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顺利,但他心里却并不扎实,担心仍有意外。因为录取通知书里有一条特别的注明,「到校报到後,三个月内将进行政治和健康覆查,不及格者,不予录取」。健康覆查不外乎是看看医生,照照 Х 光镜,他自信没有问题。经过一年的劳动锻练,晒得黑黑实实,肌肉发达,完全是一副劳动人民的样子。而且几年来都没看过医生,没有甚麽病痛,那有健康不及格之理?至於政治覆查,不知怎样覆查法?他不能不深感担忧。

「反右」运动虽然结束了,但食堂墙壁上还残留着「反厚古薄今」的大字报,主角是历史学权威陈教授,但一切搞历史研究和搞古典文学研究都难幸免,据高年级的同学说,历史系中文系的教学大楼前前後後都贴满密密麻麻的大字报,其盛况不下於「反右」。陈副校长虽然不是搞古典文学的,但因为跟陈教授关系密切,被说成是厚古薄今的总後台。幸而「反厚古薄今」运动并不持久,像一阵风,来得快时去也快,但看这些残馀痕迹,林嘉诠也难免触目惊心,对自已的政治覆查担忧不已。

凝望着窗外的景色,林嘉诠思潮起伏,他不知道这次真的得到上天的眷顾或是隐藏着更大的祸根?这几年来遭受到太多突然而来打击和挫败,对一切都不敢乐观。上天假如要使你更深地感受到失望的痛苦,首先要让你处身於美丽的玫瑰园,看到未来绚烂的曙光,然後又突然夺去,把你投进烈火翻腾的炼狱。嘉诠担心他现时所看到的一切,会在瞬息之间幻化为海市蜃楼,自已又被掷回南岗或比南岗更苦更没有做人尊严的地狱。

考上华南大学之後,本来他一直想写信给琪琪和秋云,告诉她们自己的近况,尽管他跟琪琪已三年没有通信,跟秋云也有一年多没有通信了,不知道她们现在怎样?但每当他觉得快乐而想让别人分享时,他首先就想到琪琪和秋云。可是这个念头他一直抑制着,因为他不能肯定明天或下个月会怎样?他不想让自已考取大学的消息变成谎言和笑柄。

回想起这次报考大学的经过,一切都意外地顺利。他回到广州当晚就给校长写了一封很诚恳的信,说自己经过一年的劳动,已深刻认识到以前的错误,决心好好改造思想,以期将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出一分力。过了几天他又去十八甫找以前的班主任尤老师。那天是星期天,尤老师恰好在家,他架起眼镜看了嘉诠递给他的乡公所证明书,频频点头:「好,咁(这)就好啦!乡长既然证明你劳动积极,改造得好,教导主任都应该冇话讲(没话说)啦!何况佢去咗省党校学习,两个月後先返来,校长应该容易话围(说话)。听(明)日我同你返学校搵(找)校长。」翌日他跟随尤老师一起回去学校,没一会儿功夫就拿到肄业证书,再加上街道办事处的证明顺利报了名。

报名祇是迈向大学的第一步,而考不考得上则是另一个问题。那个年代并不是成绩好就能考上,家庭成份、政治鉴定比考试成绩更加重要。在填报考表格时他并不依母亲的吩咐去填,完全不提她和苗某。在「家庭成份」栏他填上中农,在「土改时成份」栏,他经过多次思索仍然胆子大大地填上中农;至於家庭成员那栏,他在父亲姓名之後填上「已殁」,母亲姓名後面则填上「他适」。他知道这样做不诚实,但如果据实填报根本没有录取的希望。

一九五八年特别强调「阶级成份」,中央提出「教育要为无产阶级革命服务」。许多读书成绩优异的学生,祇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或者在学校里说过甚麽错话,学校鉴定不好,都不被取录。所以嘉诠尽管参加了高考,但对於能否被录取并不寄以太大希望。他一考完就到劳动局和教育局登记找工作,希望不被录取时也有工作,可以自吃其力。

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嘉诠颇感意外,意外地惊喜也意外地担忧。他不知道这次能被录取跟隐瞒家庭成份和家庭情况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学校几时会查出来?共产党查人家的祖宗三代最为拿手,查不到祇是一时疏忽,他侥幸一时过了关并不表示就此平安无事。他时刻提醒自已别高兴得太早了,说不定将来要加倍地奉还,所以他对考取大学的事十分低调,祇对母亲说了,并把他填报表格的详细情况告诉了她,叮嘱她不要张扬。他毋亲虽然非常生气,瞪着一双杏眼,骂他「死牛一便颈」(犟劲),别看她对儿子那麽温柔,其实生气的时候也是蛮凶的。然而嘉诠既然考上了,那也祇好就算了,她当然得为他守密。但对这孩子的倔犟劲她却不能不担忧,不知道他这种不肯屈服不肯顺从人的性格,将来会为他带来甚麽灾难?她祇叮嘱他处处都得小心,特别说话得小心,他祇点点头就辞别,也不等苗某回来跟他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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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学期大部份时间林嘉诠在忧虑不安中度着,他也说不出一个理由来,彷佛以此来跟苗某划清界线。

一九五八年下半年真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年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和赶美超英的口号声响彻云天。林嘉诠报到不久,还未真正安顿下来,还未上过一天课,全体新生便开拔到芳村去筑铁路。那年政府在芳村近白鹤洞处兴建了一座「广州钢铁厂」,为了运输需要,决定修建一条铁路跟黄沙的铁路线接连。

芳村至白鹤洞那一带,全是水田和鱼塘,要从四周运泥土来堆筑成高高的路基。广州各大专院校几乎总动员,珠江河堤上分开地段插上各校的旗帜,真是旌旗似海,人群如蚁。无论堤上田里都是黑压压的人,挑泥的,推独轮车的,打夯的,一队队,一堆堆像蚂蚁那样在自己的地段奔走。

吃着粗米的饭菜,喝着带泥味的开水,一天下来,满脸泥尘,浑身汗水,还得拖沓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步行到六、七里外的芳村中学度宿,而睡的也祇是硬硬冷冷的水泥地板。那些从国外和港澳回来的华侨学生,莫无叫苦连天。有一天,他看见一位穿着整齐的女同学戴上白色的劳工手套在工地上捡泥巴,像舞台上的小姐拈起「兰花咁嘅」手,一小块一小块地捡着,觉得倒满滑稽的。他忍不住轻轻一笑,但也很快收敛了,因为他知道那是没有礼貌的。林嘉诠曾在农村里劳动锻练过,推车挑泥这点苦是吃得起,所以一个月的劳动他倒不觉得难熬。

一个月後,二年级来换班,一年级新生回校,可是回到学校也祇是上午上半天课,下午就奉命到附近去拆人家的铁门铁窗,搬回学校来炼钢。晚上还得打耐火砖,还得烧焦煤。校园里各个系都筑起炼钢高炉,办起焦煤厂和耐火砖厂,反正是日以继夜地苦干,有时得捱一两夜通宵。那时年青,这等劳累视若等闲,何况开夜班还有炒粉炒面等颇为丰富的夜宵。

大学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有的来自贫穷的山区,有的来自港澳和南洋,但人数最多还是来自广府地区的城乡。说着不同方言,不同口音的粤语,五花八门,但大家却蛮开朗健谈,祇有林嘉诠从不主动去结交朋友。别人问到他,他的回答也祇是一句起二句止,却又极力掩饰着不让人看出他的抗拒态度。所以他看到人时尽量保持微笑,就是减少说话,彷佛是一只用硬壳包裹着自已的缩头乌龟。平时他除了劳动之外就是看书,即使到珠江堤上散步,许多时候也是独自一人,边走边沉思。

他紧闭的心扉直至一九五九年元旦才稍微打开,因为开学已经四五个月,看来政治覆查应该已成为过去,他被人从学校撵走的可能性已相当低了。所以他才第一次参加学校举办的舞会,也第一次给琪琪和秋云写信,琪琪的信寄到她三年前的旧址,秋云的寄到「广医」。他虽然渴望她们能分享他这份快乐,但也知道全无把握,不知道信她们收不收得到?也不知道她们还记不记得他?还当不当他朋友?

大学生活跟中学有很大不同,许多在中学不准做的事在大学里却可以公开进行,例如抽香烟、谈恋爱等等,而最大的不同却是舞会。中学是不准跳交谊舞的,祇可以跳集体舞,祇有一些胆子大的女生才会跟随朋友偷偷溜进大学去跳。大学校园却大大不同,几乎每个星期六晚上都有舞会。黄昏时分,悠扬的舞曲从晚会场地传出来,穿过树丛,透过窗户飘进每一间宿舍,渗入人们的心窝。许多不知舞会为何物的乡村农家子弟,和那些生活刻板的「古老石山」渐渐的都经受不起美妙音乐的诱惑,走进舞场去看看。他们初则在旁观看,继而自己也进入舞池,身子僵硬地踏起三步四步来,再过一段日子则可以自由地旋转飞舞了。最初几个月林嘉诠对跳舞全无兴趣,他害怕热闹,不想交友,别人拉他去舞会他也不肯去,却宁愿留在宿舍下棋。

元旦那天,到处都张灯结彩,庆祝「大跃进」第二个年头的来临,学校连续放假两天,睡在他上敷的室友郑庆元又拉他去舞会,他这才第一次踏足这种场所。

郑庆元是从香港回来的侨生,林嘉诠与他的交往也算是一种缘份。刚搬进宿舍那天,林嘉诠还未敷好床,睡在上架的郑庆元就问,你是那里人?知道嘉诠是新江县人之後,郑庆元奇怪他说话为何没有乡音?嘉诠告诉他,儿时在泰国、香港和广州住过,所以没有乡音。不知是否因为嘉诠也住过香港,郑庆元就常常跟他谈起香港的情形,而嘉诠也喜欢听,所以两人很谈得来,不知不觉中成为好朋友。

郑庆元个子本来就不高,人又长得胖胖的,使他显得更矮。但胖嘟嘟的他却很喜欢跳舞,学校里的舞会不管由甚麽系主办的他都去,从来不缺场。他不但在自已学校里跳,还常常溜到邻近的学校去跳,有时一晚赶二三场。而且每次跳舞回来,例必向室友汇报那个舞会好玩?那里的的女孩子漂亮。

以前郑庆元拉嘉诠去舞会他必定坚决拒绝,元旦那天晚上由於心情特别好所以跟着庆元去了。其实嘉诠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祇是一直强制压抑着,他在小说里电影里看到的舞会场面可多了,可是一直没有看过真正的舞会。不知道学校里的舞会是怎样的?是不是也是一对对男女半拥抱着翩翩起舞?

华南大学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学府,那一夜舞会设在一幢红砖绿瓦的法兰西楼,当他跟郑庆元随着他熟悉的《蓝色的多瑙河》悠扬婉转的旋律跨进舞场时,不禁眼睛一亮,他所看到的虽然不是欧洲贵族的舞会摆设,但也是他以前未曾见过的。整个大堂空空荡荡,变成宽阔的舞池。祇沿着墙壁四周坐着两三行人,但由於灯光昏暗看不清舞池对面的人的脸孔。天花板上斜交叉地吊着两行闪着红绿蓝黄光芒的小灯泡,饰以彩纸,舞池中央摆着一盆一品红,旁边放几盆黄菊,红黄映照,倒也好看。舞池的四角摆着四座扩音器,唱机则放在最里面的右角落,由舞会的主办者控制着。

跳舞的人们逆着时钟方向绕着中央游走,舞会会场布置虽然简单但也花过一翻心思。地板并不打腊,把滑石粉往地板上一撒也就滑了。林嘉诠随郑庆元找到两个空位坐下,眼睛慢慢习惯了昏暗,这才游眼四顾。参加舞会的绝大多数是年青的大学生,有本校也有外校的,祇有很少数年龄比较成熟的人,估计那些是教职工。而最出乎林嘉诠意料之外的是舞场里竟然是阴多阳少,男女的比例几乎是二比一。後来才弄清楚原来这一晚的舞会由生物系主办,他们动员了系里的女同学来支撑场面,不料男同学却来得不多。学校的舞会跟小说中描绘的西欧贵族衣香鬓影的舞会相差很远,但这种朴素的舞会也有其好处,第一是自由,可以穿着简单的衣服自由进场,也可以自由地退出;第二是真,谁都是同学,我知你的底,你也知我的底,不用矫装,不必装腔作势,最多祇是保留一点羞涩和矜持;第三是可以邀请不相识的女同学跳舞,藉机结交异性。被邀的女生一般都不会拒绝,即使被拒绝也可以转移目标邀请另一位,不会太尴尬。

郑庆元一进舞场就忙着请女同学跳舞,嘉诠祇坐在一旁欣赏,既欣赏美妙的音乐也欣赏舞者的舞姿,觉得蛮令人陶醉的。林嘉诠由於还不会跳舞祇能坐着看,他的眼睛四周游移看到的几乎全是陌生脸孔,祇有三四个他班上的同学。这也难怪,他们本来就是新生,能认识几个人呢?当音乐再响起时郑庆元用手肘碰一碰林嘉诠,小声叫他看看舞场的进口处,林嘉诠顺他示意的方向望过去,见到一位穿着一套淡紫色连衫裙,外面罩着一件杏色羊毛外套的苗条身影飘了进来,霎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她的打扮并非华丽,但却清新淡雅,两条长长的辫子随着她的步履在身後摆动,她脚步轻盈,与其说是走进来的不如说是飘进来的。林嘉诠暗忖她尚未舞动姿态已经这麽优美,跳起舞来一定更加好看。跟她一起走进来的两位女孩子,一个长脸一个矮胖都没有甚麽吸引力。聪明的女孩子喜欢跟相貌不如自己的女孩子结伴,因为这样更能突出她的美妍。她们沿着座位走到林嘉诠对面的空位坐下,音乐再起时郑庆元就在嘉诠的耳边说:「我去请她跳!」然後一支箭似的朝对面的人群走过去,站在那位长辫子的姑娘面前,弯弯腰做了一个邀请的姿态,可是那个女孩子摇摇头抱歉地笑了笑,拒绝了郑庆元的邀请,他被迫邀请坐在她旁边那位矮胖姑娘。

这时林嘉诠凭借微弱的灯光仔细地看看她,她坐下之後用手把辫子拢到前面,凝望着她的朋友在舞池里移动,眼睛偶而才会向四周掠一掠,但很快就收回。她皮肤很白,白得缺乏血色,眼睛不算太大,但流波婉转,锐利而明亮,神情略带高傲又蕴含着几分忧郁。她看人虽然不能说是偷窥,但却十含蓄,总是一掠而过,似看非看。林嘉诠不禁拿她来跟他认识的女孩子比较,琪琪看人总是那样直逼人的眼睛,余秋云当她的眼光跟别人眼光接触时会移开,但仍然那麽开朗。刚刚飘进舞场这位女孩子,是他见过的女孩子当中很特别的一种,跟余秋云、琪琪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不过从整体看来她长得比余秋云更漂亮一点,至於跟琪琪却很难比较,她们两人的美完全不同,正像水仙与芍药那是不可以比较的。

林嘉诠想着想着郑庆元已经跳完一支舞曲回到座位,音乐再响起时他立刻又冲过对面,可惜慢了一步,长辫子的姑娘已经被别人请了,他又失望地邀请了长脸孔的姑娘。

「你自已坐一阵(会),我行过去嗰(哪)边先!」音乐还未响郑庆元已起身绕了过去,音乐一响他已出现在长辫姑娘的面前,向她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这回他总算如愿以偿,长辫子姑娘站了起来,让他扶住她的腰肢,翩翩地舞了起来。

这是一首探戈,难度很大,不是一般初学者所能跳的,整个舞池祇有七八对在跳,他们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表演。因为全场的人都盯着他们,而他们也似乎也知道,所以跳得十分用心,无论举手投足,离身合拢,眼神交流都恰到好处,十分精采。

郑庆元跳完一曲回到座位,嘉诠衷心地对他说:

「你跳得真系好!姿态好靓(美)!」

「佢(她)都跳得非常好,我哋(们)好合拍!下一支曲仲(还)要请佢跳!」郑庆元心情非常舒畅,满脸春风。

可是下一支舞曲是慢四步,是最大众化的舞曲,一下子四围的人几乎全都站了起来,一双双的跳起舞来。郑想冲过对面邀请长辫姑娘已是不可能了,祇好坐着陪林嘉诠聊天。

「头先嗰个(刚才那位)靓唔靓(美不美)呀?」

「靓!而且靓得好特别!」

「等阵(会)仲(还)要同佢(她)跳!」郑庆元充满怀信心地说,林嘉诠点点头表示同意和支持。

慢四步音乐停止後,人们又不由自主地把视线移到进口处,一位漂亮的女孩子随着轻盈的笑声走了进来。

她穿着湖水蓝长裙粉红色裇衫,跟长辫姑娘比起来略矮些许,但身材丰满,胸部的曲线十分明显。她长着鹅蛋形脸庞,鼻子挺秀,嘴鼻眉目都长得精致。她跟一位高瘦的女孩子边说边笑地走进来。

「舞后来了!」郑庆元轻声对嘉诠说。原来这个女孩子舞跳得特别好,也喜欢跳舞,出场率很高,在十次舞会中至少有五次可以遇得见她。别人请她跳舞也不特别挑剔,即使拒绝你两次第三次再请她,她一般都会接受。她一来到坐未暖席就有几个男孩子走过去邀请她了。

林嘉诠细想,难怪漂亮的女孩子喜欢迟出场,原来迟到的确有好处,可以一下子吸引所有的眼光。

全场女孩子以长辫姑娘和身材丰满的「舞后」长得最漂亮,她们各自有不同的美,郑庆元非常勤奋地请她们跳舞,还表示要展开追求攻势,可是这两位姑娘叫甚麽名?是哪一系哪个班的却毫无所知。後来他经过打听,知道长辫子姑娘名叫刘淡竹,读生物系一年级,是开学三个月後从上海转学过来的,难怪以前谁也没有见过她。那个年头大学生都必须在校住宿,也必须服从分配,转学的情形非常罕见,能够中途转学显示此人後台不小,要不然不会有此特权。於是不久就传出她是广州军区甚麽将军的女儿,又有人说她是省委某刘姓首长的女儿,但谁都不能肯定。因为这些材料祇有人事处的领导才能准确知导,祇有他们可以翻查别人的档案,其他人全都是在瞎猜。

乌黑眼睛身材丰满那位女孩背景可要简单一点,叫俞群飞,是物理系一年级学生,执信女中毕业,林嘉诠班里就有女同学认识她。她读中学时就是由於太爱跳舞,星期六星期天常常溜到大学或政府机关去跳舞,高二时被学校记了一个小过。她自此禁足整整一年那里都不敢去,直至考进大学了才来个大解放。祇要有空,学校里无论那个系主办的舞会她都参加,也难怪她的舞跳得那麽好。

那一夜,舞会愈晚愈热场,晚上九点半之後来的人反而更多了,多到根本没有座位坐,迟来者祇好站在座位的背後。接近凌晨的时候,主播者一再申明:

「现在播最後三首舞曲,播完就散场,明年再会!祝同学们老师们新年快乐!」

可是等到播完了第三首乐曲人们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舞会祇好被迫延迟,这样一再延迟,到了凌晨一时半,主播说:「现在播一首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歌曲《魂断蓝桥》这次真是最後一首了!播完这首舞曲请大家散会,下次舞会再见!」

恨今朝相逢已太迟,

今朝又别离。

水流幽怨,

花落如雨,

无限惜别意。

白石为凭,

明月为证,

我心早相许。

今後天涯当相忆,

爱心永不移。

……

旋律很慢,舞步也很慢,毋须说甚麽,幽幽的女声,已替他们诉说了无穷的情意。歌声虽然停止了但馀音未消,仍然回荡在人们的心上。

那一夜,林嘉诠一支舞都没有跳,但心情却一样兴奋,他觉得人生理当如此,学习时学习,工作时工作,娱乐时娱乐。而交谊舞确实很优美,无论音乐和舞步都很令人陶醉,他心想假如我会跳舞也一定走过去邀请她们。可惜自已现在不会跳,祇能羡慕地望着人们翩翩起舞,一定要设法学会。不知是不是自已多心,林嘉诠觉得那位长辫子姑娘旋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还多次投过探询的目光。整个晚上林嘉诠都楞楞地坐着,没跳过一个舞,但他不觉得闷,因为他蛮喜欢舞会播放的音乐,也蛮喜欢舞会朦胧灯光和浪漫的气氛。他觉得做人总不能龟缩在硬壳里一辈子?他暗暗对自已说:「我也要跳舞」,也要过多姿多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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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之後林嘉诠真的开始学跳舞,郑庆元固然是他的启蒙师传,但由於郑庆元一到舞场就忙着请女孩子跳舞,实在教不了他几招。林嘉诠祇好到图书馆借教人跳交谊舞的书来看,自已捉摸着,一有机会就下场跳三步四步,这样他勉强学会了慢三步慢四步的基本步伐。而刚学会一点时舞瘾很大,真正正是「电灯着(亮),鬼掹(拉)脚」。可是正当林嘉诠展望着轻松愉快的大学生活时,意想不到的困难已袭击中国大地,连往昔被称为「象牙塔」的高等学府都不能幸免。

元旦过後不久就是春节,春节前夕物质供应还没有问题,可是不久,买东西就得排队了,买汽水啤酒得排队,买香烟 也得排队,渐渐的无论买甚麽东西都得排队。以前晚饭後林嘉诠和郑庆元常常一起散步,他们喜欢沿着珠江堤岸走去珠江泳场,甚至走到海珠桥再折返。散步之前他们喜欢花五分钱买两支牡丹牌香烟,一人一支的叼在嘴上,一边吸一边仰着头把烟从鼻孔喷出来,显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元旦後没有散装香烟卖了,要买就得买一包。再接着是无论你想吃甚麽东西都得排队,想吃一碗粥,想买一件糕点,那可得排好长的队;又接着就是商店里不仅食物突然消失了,连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如香烟、火柴供应也越来越少了。人们开始产生疑问,到底怎麽搞的?不是处处都说放卫星,说亩产十万斤吗?东西到那去了?可是当人们还来不及弄清楚是甚麽一回事时,三月中旬报上就披露西藏叛乱达赖喇嘛出走印度的消息。在政治学习会上大家按照报纸上的调子批判达赖背叛祖国,企图阻止西藏的民主改革。可是私底下却不禁纳闷,和平解放西藏时不是签了协约,给予西藏高度自治吗?不是说西藏不搞人民公社吗?怎麽又会有藏民暴乱呢?然而这许许多多疑问谁都祇放在心底,经过「反右」运动的教训,没有谁会公然把这些问题提出来。

西藏问题祇令人关注一段很短的时间,因为有太多太切身的问题更值得人们关注,那就是吃的问题。一年级下学期开学不久,吃的问题就渐显突出,学校食堂一向是不限量供应的,谁都可以随意添饭,吃到你不想再吃为止。渐渐的是饭的供应量不够了,吃得迟的添不上饭,而学校食堂供应的餸菜质量也越来越差。负责总务工作的陈副校长见到这种情形,曾经召集总务处的工作人员来开会,把他们骂了一顿。陈副校长还亲自出马,到执信女中等有粮食剩馀的学校借粮,不久学校食堂又恢复米饭不限量供应,可是好景不长,过了两三个星期学校食堂米饭又改为限时限量供应了。吃完了端出来的箩筐就没有饭了,吃不吃得饱是你家的事,大学生的粮食配额据说是每月三十斤,但实际上能吃到多少斤祇有天晓得。

陈副校长因为骂学生伙食差,遭到内部批评,但批评陈副校长并不能令伙食改善,反而变得更坏。食堂由供应普通米饭改为双蒸饭,每人祇获派一钵双蒸饭,双蒸饭顾名思义就是米饭蒸熟了又再蒸一次,米粒比原来发大四倍,像爆谷多过像饭。端出来像是满满的一钵,吃完之後一转眼就觉得肚子饿。那时的饭菜完全没有油水,每一餐不是吃水煮通菜,就是水炒观达菜,如果有一砖半砖腐乳,已经觉得十分美味了。自此之後同学们的话题中,几乎全是谈吃,在生活中已没有甚麽比得上吃更重要了。

由於物质供应严重不足,因此一切都得凭票供应,有钱没有票甚麽也买不到,有票自自然然就有钱买。那时糖票、粮票、油票、肉票、烟票的价值远远超过人民币。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数不清的票,可以说是一个万票年代。政府配发供应票是按级别按职位高低来分配的,香烟一般干部抽丰收牌,科处级干部抽大前门,高级干部抽大中华、红双喜;糖一般人每月二两丶科处级干部有半斤、高级干部有一斤……粮、油、酱、醋、肉以及布莫不如此,这一来也就完全改变了解放初期人们的平等观念。而华侨、港澳同胞的地位也在此时大大提升,因为有海外关系的人纷纷收到从外面寄回来的邮包。「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此刻是「饥肠连三月,邮包抵万金」。海外的邮包猪肉、猪油、咸鱼、阿华田、美碌、饼乾等等应有尽有。收到海外邮包的人莫无不笑逐颜开,而侨汇证作用可更大,除了有钱之外,还可以凭侨汇证购买猪肉猪油之类副食品。那时不管是谁祇要提着一斤猪肉在街上走过,必然吸引满街羡慕的眼光,令许多人咽口水,所以华侨特别令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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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和星期六学校的舞会虽然仍然举行,但气氛跟五九年元旦那一晚可差得远了,会场布置固然简单得多,出席的人数也明显灭少了,人们的精神也颓萎得多。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跳舞,那可真是穷快活饿风流,然而郑庆元、林嘉诠却仍是舞会的常客,郑舞瘾大,林却想趁人少时多练习练习。

林嘉诠在舞会上没有固定的邀请对象,他没有要认识谁追求谁的想法,所以他也不挑剔。看到女孩子一排地坐在那儿,他就依次序甲乙丙丁地轮着邀请,不论美妍或貌寝,一视同仁。也许正因为他心无所骛无所求,才显得轻松潇洒。

林嘉诠在舞场里第二次跟刘淡竹相遇是「五.一」节晚会上。他对琪琪、秋云的记挂已经淡薄了,四个月过去,他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他也不去研究原因,反正要研究也研究不出来。幸好打开心扉之後大学校园多姿多采的生活,让他对往昔较易淡忘,「五·一」那天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夏季,那晚舞会场地的布置跟大节日不大相衬,跟元旦晚会比起来要朴素得多。林嘉诠也并不预期会有甚麽奇遇,可是偏偏是在这样一个不显眼的时刻,却在他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他跟郑庆元进入舞场不久,刘淡竹跟一位长脸的女孩子也进来了,恰恰又是在他们对面前排坐下。那天她穿着宝石蓝白点的短袖连衫裙,步履仍然轻盈得像从水上漂过。郑庆元一见她便马上邀请她跳舞,因为自元旦晚会之後她已有几个月没有在学校的舞会上出现了。林嘉诠则不慌不忙地邀请坐在刘淡竹附近的女孩子,包括跟她一块来的那位长脸的姑娘。他也不是刻意这样做,祇是邀请刘淡竹的人太多,他不愿像郑庆元那样抢得太明显而已。

「等一阵(下)请佢(她)!」郑庆元用手肘碰一碰他,林嘉诠点点头,唔的应了一声,但他还未弄清楚郑庆元到底是要他去邀请刘淡竹,还是郑庆元自己要去请刘淡竹。

音乐一响郑庆元就示意他站起,两人一齐走到对面去,林嘉诠原本想邀请那位长脸的女孩子,但郑庆元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刘淡竹的面前,林嘉诠祇好向她弯腰鞠躬,作出一个邀请的姿态:

「请你跳支舞好吗?」

她点点头慢慢站起来,扶住他伸出的手。那是一支慢三步,场内跳的人颇多,他们随着音乐转了一圈。由於音乐的节奏慢,两人慢慢地移动旋转,他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当两人眼光接触时她忍不住抿嘴微笑。

「对不起,我带得不好!刚刚学没多久!」他跟她说普通话,那是大学里通行的语言。

「不是吧!,你跳得不错嘛!」又转了一圈林嘉诠不知怎的冒出了一句:「听说你是从上海转学来的?」

「你倒挺会打听,关你们甚麽事?」她显得有点不高兴。

「对不起,我偶然听说,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林嘉诠知道自已说错话,赶紧道歉。

她听了没有反应,既不表示接受他的道歉也不表示拒绝,祇是沉默,好像陶醉在音乐中。

「你是生物系的?」林嘉诠找不到话题又冒失地吐出一句,等到话说了出来,才知自已的嘴巴多笨。

她仍然没有回答,个脸上展露着微笑,随着舞曲再旋转了两圈她才模仿着他的语调说:

「你是中文系的?」

「是!」

「废话!」她说他说废话,但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不一会音乐播完了,他送她到她原先的座位旁,说一声:

「多谢!」

「点样呀?点样呀(怎麽样了?)?」回到自己座位那一边,郑庆元心急地问。

「乜嘢点样呀(甚麽事怎样呀)?」

「你哋倾成点呀?(你们聊得怎麽样了)」

「冇倾乜嘢(没聊甚麽),我问佢『你系生物系嘅呵!』,佢学我语气『你系中文系嘅呵!』,系咁啫(就是这样而已)!」

说着音乐又响起来,郑庆元赶快去请刘淡竹,林嘉诠便请了长脸的姑娘。

那一晚林嘉诠也改变了甲乙丙丁轮流请的习惯,跟郑庆元两人梅花间竹地请刘淡竹跳舞,有时候他两人都请不到,已被别个男孩子捷足先登了。整个晚上刘淡竹几乎跳个不停,跳得两颊绯红,跟以前的苍白大不一样。

舞会举行到凌晨零十分又播出了《魂断蓝桥》:

恨今朝相逢已太迟,

今朝又别离。

水流幽怨,

花落如雨,

无限惜别意。

白石为凭,

明月为证,

我心早相许。

今後天涯当相忆,

爱心永不移。

……

「今晚,真多谢你!」林嘉诠在音乐尾声把她送回座位时向她表示谢意。

她祇笑笑,没有回应。

下楼的时候林嘉诠和郑庆元走在前面,刘淡竹和长脸姑娘跟在後面,快到地面的时候,郑庆元大声地说:

「今晚月色咁(那麽)好,不如行我哋(们)行下罗(走一两圈)!」说着不由分说就把林嘉诠拉往操场,沿着跑道慢慢散步。

其实那夜月色并不算好,一牙下弦月挂於中天,光线并不明亮,幽幽暗暗一切都变得那麽朦胧。他们在跑道上绕了两个圈之後,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影朝操场走来,走近了,大家迎面而遇了才看清楚原来是刘淡竹。不过她的伴侣换了,不是长脸姑娘,而是一位比她高出半个头架着眼镜的姑娘,她俩携着手臂娓娓细语。

跑道是圆的,每绕一圈两对人必然迎面相遇一次,昏暗中虽然感觉到目光的相逢,但谁都不打招呼。等到她俩走远了,郑废元突然兴奋得跳起来说:

「喂!佢唔系睇中(她不是看上)你,就系睇中我啦!」

「睇中(看上)你多啲!」林嘉诠不加思索地说。

「我觉得唔系(不是)!都系睇(是看)中你多啲!以前我请过佢跳舞,佢都唔多肯,你请佢跳佢就很少拒绝!」

「咁作唔到准(那说不定)嘅,女仔矜持啲!以前佢(她)都有拒绝过我,话佢攰(说累)!」其实刘淡竹没有拒绝过林嘉诠的邀请,他撒了个小谎祇是为了安慰郑庆元。

他们在跑道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也不记得绕了多少个圈,下弦月已斜向西天,两对散步在跑道上的男女还未归去。郑庆元一直想过去跟刘淡竹她们交谈,但找不到适当的藉口,也缺乏勇气。两对男女似乎在斗耐性,看谁先撤退?最终是刘淡竹那对先撤回了,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郑庆元忽然很认真的说:

「你追唔追呀?你唔追我追㗎?」

「你追啦!」林嘉诠对刘淡竹并非没有爱慕之心,他祇是没有追求女孩子的勇气,内心深沉的自卑使他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岂敢追求这样万瞩目的美女。他经常自忖,即使女孩子看上你的外表,可是一旦了解你的家庭,感情还能维持下去吗?答案是非常明显的。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他祇是在课室、宿舍、图书馆作三角形行走,虽然参加舞会,那祇是喜欢那种气氛,不像其他男生那样热衷追求女孩子。

刘淡竹在大学校园里不太多的女生当中算是标致的了,追求她的人不少,听说华南大学某位名教授的儿子追得她很紧;听说副市长的儿子也在追求她。这类传闻到底从那里传来的已无从稽考,到底是真是假,也无法考究,林嘉诠连追求的第一步都不敢迈出去,跟这类传闻多少也有点关系。他觉得跟他们比起来,自己算甚麽?别说名教授的儿子,副市长的儿子了,即使跟郑庆元比,自己的条件也相差得太远了。

那夜「邂逅」之後郑庆元真的很快发动攻势,连续寄了四五封情信给刘淡竹,可是都如石沉大海。写信寄信时他都是秘密进行,可是等了几个月仍无回音便有点沮丧,忍不住跟林嘉诠说了。林嘉诠鼓励他不要气馁,因为寄出的信收信人未必都能收到,大学里是一个班一个信箱,大家的信都放在一起,没人敢担保女生的信不会被人偷走!这样郑庆元又写了一封信伺机当面交给她,可是过後也全无下文,至此郑庆元无法不感到灰心。

经过此事之後,当林嘉诠在校园里再跟刘淡竹迎面相遇的时候,他虽然像往昔那样远远就注视着她,但她祇是低着头疾走,再没有微笑,更没有眼神接触。而在舞会里也失去她的踪迹,林嘉诠许多次到舞会去,就是想遇到她,但她都没有出现。那个长脸孔的女孩子虽照样来,可是她身旁已换过别的伴侣,林嘉诠颇感惆怅,尤其是当播出那首《魂断蓝桥》的时候。

恨今朝相逢已太迟,

今朝又别离。

水流幽怨,

花落如雨,

无限惜别意。

……

林嘉诠虽然甚麽也没做过,但却总觉得自己做错了甚麽,有好几次在路上相遇,他想截停她跟她解释几句,然而解释些甚麽呢?他无法说得清楚,最终也提不起勇气来,每一次都祇是望着她的背影独自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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