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其实并不怎么寒冷,窗外还有一些斑驳的阳光,才六十岁的母亲却脑溢血了。母亲闭着眼睛歪着嘴,脸色苍白得像纸一般,她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一股劲地喘粗气,那模样恨不能将氧气瓶内的氧气一口都呼吸了去。见此情景,我感到凶多吉少,她的末日也许就在眼前了。果然下午五点,她的病情变本加厉,不仅持续昏迷,口角流涎,而且嘴唇鼻孔不时像大闸蟹那样冒出了白沫和气泡。我几个弟妹含着泪水在床边不住地“姆妈姆妈”,叫得人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母亲也许恋恋不舍着丈夫,也许喜欢聆听儿女的哀哀召唤,直到晚上七点,在一阵痉孪之后才撒手西去。

说出来难以置信,母亲死了,不知怎的,我虽有淡淡的忧伤,却没有死去活来的痛苦。而且,这忧伤还不足以挤出我的一滴泪水,我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母亲患风湿性关节炎卧病在床30年,已成为我们尤其是父亲的累赘,她的离世,我想,也许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父亲在床边搓着手,不住叹气,原先口如悬河的嘴巴此时噤如寒蝉。父亲一向舌头滑络,口齿伶俐,平时,常以长辈甚至教师爷的姿态教训人,仿佛他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刘伯温,此外,还喜欢卖弄文骚,虽则他只读了三年私塾。比如曾考我:一个“水”叫“水”,三个“水”念淼泉的“淼”,那么二个“水”、四个“水”念啥呢?我搔头摸耳很长时间,也不知叫什么和有没有这两个字。父亲看我红着脸,兴高采烈地笑了,他眯着眼说:二个“水”叫“冰”,二点水不也是“水”吗,笨得要死,念书念嘞屁眼里,四个“水”叫啥,你翻康熙字典吧,亏你还是中学生。

我十分恼火,但拿他没办法。我知道父亲就是喜欢出怪题、看人出洋相,不要说儿子,就是单位领导,他也居功自傲,自以为搬运组的栋梁,操弄装卸如庖丁解牛,不把人家放在眼里,常常自觉不自觉地用言语冲撞他们,弄得人家很不愉快,连个班组长都不让他当。虽然过去为了生活补助,父亲不得不强颜欢笑有求于他们。

不过,父亲从来不得罪母亲,母亲只要喉咙拔高,眼睛圆睁,发火时再拍拍床沿,父亲就不言语了。而且他挺会侍候病中的妻子,经常用板车送她去剧院看演出。因此,颇获得母亲的信任和欢心,甘心情愿为他生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等八个儿女,尽管存活率不佳,只有50%。

在我记忆里,父亲早年差点儿被人送进牢房。某年夏夜,一个半老徐娘在家门口乘凉,躺在门板上仰面朝天睡大觉,朦胧中有人登堂入室,深层次刺激了她的肉体,据她说,她误认为丈夫,便闭着眼,忘乎所以地配合了这次操作。事后,她说这人气力很大,身坯很好,好像是老陆(其实是她的公公越俎代庖)。于是上面来人调查,母亲斩钉截铁对人家说,老陆只赌不花,如果是他,我去吃官司。

丧事临头,父亲成了哑巴。几个弟妹盯着他,看他下面有啥主意。老实说,我也以看人出洋相的心情望着他。等了很长时间,我几乎怀疑母亲的遗体快僵硬了,而她的寿衣寿裤仍然无影无踪,于是忍不住说:“老陆,你说怎么办?”在翅膀硬了自立门户之后,我就时常这样称呼父亲。

“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父亲低垂着眼帘不痛不痒地说。

我料到父亲口袋没几个钱,不要说办丧事,我甚至怀疑他连半个月的生活费都没有。父亲一生爱好赌博,过去喜欢牌九梭哈,退休之后爱上了搓麻将。不管输赢大小,就是喜欢赌。多少年来,天知道有多少血汗钱掉进了赌博这个无底洞(我们的温饱依赖父亲的牌运,这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父亲通常领到工资,先是寅吃卯粮还债,然后将余下的作赌资,如果牌运不错,最后才有幸成为一家子生活费。而且他对钱财比较看得开。前几天,我听见他跟两个生性节俭得近于吝啬的邻居说,省什么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见得你死了,皮夹子没钱,儿子用盐把你腌起来,把你扔到河里。

我们几个儿女看着父亲的窘相,知道石子里榨不出油,就凑钱将母亲的丧事办了。在这个过程中,父亲十分知趣,仿佛知道有钱才有话语权,他收敛了平日的锋芒,放弃了长辈的架子,一切都让子女说了算,并且还乐意做丧事的配角和跑腿。

母亲死后,我发现父亲的生活方式有了很大的变化。一是,他不拉胡琴,过去他三天二头“雌狗雄狗”。我说他“雌狗雄狗”,是因为他拉了几十年,一点都没长进,拉得十分难听,我耳朵老是像听见这种声音。并且他只会拉那几只走了调曲子,不是半途而废的《二泉映月》《梅花三弄》,便是虎头蛇尾的“天大地大”《大海航行靠舵手》;二是,他天天坐在母亲的灵前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些什么。我记得母亲在世时,退休的父亲搓麻将只争朝夕,只有在吃饭时,母亲才能看到他的影子。而今他一反往常。

有一次,他坐在母亲灵前,有一句没一句叫着她的乳名,唠叨着过去带着她四处看病的经过,末了,我听他朝着遗像说:“根生娘,你为啥不带我走呀……”我听了不由笑了,心里反感他这种夸张的悼念修辞(好像子女虐待了他),于是开玩笑说:“你实在要跟娘走,办法有的是,你是聪明人,难道还要我给你指明途径?你走也好,省得娘厌气(寂寞),在阴间无人陪伴。”父亲听了先幽默地说:“你帮帮我。”“怎么帮?”“帮我上吊,推我下河……”我们唇枪舌剑了一会,后来他激动地说:“黑心黑心,可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口琴,在苏州给娘看病,我口袋里只有十块钱,仍给你买了只,4块1角1……文化大革命,你去外地串连,没钱没大衣,还不是我借钱借大衣送你上汽车……我打了个会,帮你结婚成家……在娘灵前,还嘻皮笑脸的,寻老子开心,娘一世养了你们几个,只有你最黑良心。”

父亲是在1948年跟着兄长从苏北老家摇着一条小船,先于解放军横渡长江的。当然父亲不是来江南做地下党或淘金做生意,而是为了逃避国民党的兵役。父亲说,国民党抓壮丁喜欢突然袭击,一不小心睡梦里就给他们五花大绑抓了去。到了江南,具体说到了常熟。父亲人地生疏无处投奔,有时就将他的小船停在东城脚,有时则泊在西城脚,反正见缝插针,到处“滚地龙”(搭窝棚)。谋生的手段不外乎做搬运工和拉黄包车。

父亲谈起拉黄包车的经历总是眉飞色舞的。有一次他对我讲,刚开始学生意,拉一个阔太太,下桥途中收脚不住,黄包车朝天翘了起来,客人摔得四脚朝天,把旗袍都撕坏了。说到这儿,父亲斜着眼,望了床上的母亲一眼,停顿了一会,说,还露出了白胖胖的大腿。母亲听了也笑了起来。

父亲时常说笑话,不仅赢得了母亲的欢心,文革时期还赢得了两大派的谅解。父亲当时是个置身局外的“逍遥派”,双方都想拉拢他加入他们的组织,父亲做痴不癫对他们说:你们抓革命,我促生产,不是蛮好。况且我下班还要服侍生病的家主婆。

父亲结束了半年之久的悲痛和悼念,又开始搓麻将。他早出晚归,最长一个星期不见影踪,也不知他是怎样解决三顿六水的。不过,我发现他手上的戒指不见了,另外,他帮人搬运捞外快的板车也不见了。

那天清早,我听见妻子急促地叫我起床,说爸爸在喊“根生救我!”我急忙奔进他房间,只见他仅穿了短裤汗衫倒在床边的地上,双眼紧闭,嘴巴歪在一边。看模样,他像母亲那样中了风,也不知他躺在地上有多长时间了。

“根生救我!”父亲糊涂之中仍然不断低声叫着。我急忙扶起他,鼻孔马上闻到了一股屎尿的臭味。父亲一只冰凉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那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它一点儿都不放松,就像幼时的我紧紧抓住母亲的乳头,就像1960年时,饥饿的我紧紧抓住父亲递给我的“高级饼”。父亲一边继续口齿不清地叫“根生救我”,一边嘴里流出了口水。不知怎的,我鼻子一酸,眼睛湿润起来。不瞒大家,我大半生看惯了父亲的扎台型,听惯了他的响喉咙,从来没发现他像今天这般软弱、这般凄惨,这般与儿子唇齿相依。我紧紧抱住父亲的身子,给他脱掉沾满屎尿的短裤,对他说,“爸爸,坚持,有儿子在,没事。”

江苏/陆文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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