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实验,短篇小说)

清晨五点,火星天色朦朦胧胧,密集的宇宙尘埃隔着玻璃,在混浊的天空里横冲直撞,窗玻璃上密密麻麻的,若粘着无数黑色的小虫子。

祥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劫后余生的疲乏中醒了过来。他忘记了潜在的危险,像往常那样,悄悄拿起婆娘的氧气鼻套,偷偷呼吸了五分钟。他发现梳妆镜里一张苍白的脸渐渐改变为红润。后来他留恋地望了望枕边的橡胶制作的氧气鼻套,忍不住又拿起来狠狠吸了三大口。这三大口青出于蓝质量优异,具有私通得逞似的酣畅淋漓,忘乎所以的享受,迥异于刚才的做贼心虚。不能再揩油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吸第四第五口了。你看,镶嵌于氧气罐上的红色的表盘指针在厌恶地下降。量变质变一步之遥,假若再吸一分钟,坠落的指针肯定揭露作案的蛛丝马迹。祥兴可不想打草惊蛇,他只想细水长流地永远揩油,其揩油的表象宛如库存的合理亏损、氧气罐子漏气似的。

尽管小偷小摸,祥兴并不内疚,虽然说不上理直气壮。他认为蚕食工厂主女儿的财物,对一无所有者来说是义不容辞的,均贫富首先应该在夫妻之间进行。人生来是赤条条的,皇宫相府不该是财富珠宝永久的藏身之地,它同样也应是穷人的好朋友。再则,古往今来,谁都没把劫富济贫当作一个贬义词。玛丽明明晓得贫富悬殊是夫妻和谐的一大障碍,存款合而为一是同心连理的象征,它足够制止丈夫的同床异梦和穷人的恶习,可她就是一国两制,宁愿多说几声亲爱的小心肝小宝贝,不肯把她所谓生存的保证与人分享。祥兴甚至不知道性伴侣的存款是几位数字,尽管玛丽的言行举止显得傻乎乎的。这种极端的残忍,独占存款、眼看别人地狱里挣扎的残忍,给婚姻的前程蒙上了阴影。因此,性生活时祥兴不可能物我两忘,尽情发挥动物的本能。他时时感到寄人篱下,自己不过是玛丽的合同工、私通的挡箭牌。这个别人的性奴隶有时根本分不清丈夫和面首的区别了。

祥兴翻身下床,警惕的眼睛没发现窗外飞车的鬼眼(火星的子民丧失悬挂窗帘的自由快达五年之久,所以鬼眼可以肆无忌惮地登堂入室)。祥兴俯下身子不顾尿泡的膨胀,似满怀深情吻了吻熟睡中的婆娘。马屁到位,玛丽的眼睫毛动了动,色情的笑靥若隐若现,情感的甘露在两只肤浅的酒涡里荡漾。舌尖梅花耕云播雨,五官的版图到处均是潮湿殷勤的足迹。藤绕树般的缠绵,祥兴料知她受到了温柔的感染,但她仍然以受蒙蔽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吮吸祥兴的奉献。祥兴企盼玛丽日后的慷慨,索性花样翻新,将舞台动作推向了极致。胡子拉碴的脸很快转移到主人的胸脯上。峡谷里的心脏在兴奋地跳动,丰厚的乳房委屈得像两只菜市里的烂番茄。祥兴鸡搜食般的寻寻觅觅时,不料,岳父大人捷足先登的笑容,此刻却在黑暗的峡谷里出现了,玛丽的玉体似乎受到了乱伦的感召,热情源源而上,似千军万马,淫荡的缝隙徐徐八字张开。冒名顶替的祥兴虚晃一枪,扫兴地离开了罪孽的峡谷,赤着脚朝厕所走去。

“亲爱的,早着呢,再睡一会吧。”声音色香味浓,情欲香飘四季。玛丽误以为丈夫去准备早餐。祥兴坐在便桶上研究了半天,仍没法把握“睡”的确切含义。后来他听见了楼顶挥霍的流水声,接着又听见了远处的广播喇叭高唱《血泊求生》:罪恶的行星,破坏了火星的安宁,火星的安宁,茫茫的宇宙,唯留下三万烈火的子民,烈火的子民,同心同德万众一心,誓死拥戴英明的君主皇中鹰!皇中鹰,我们的救世主!团结起来,我们跟你向前进,向前进……在血泊中求生,求生!在繁荣中永生,永生……歌词像回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首歌,首先发表在祥兴的大哥担任副社长的报纸上,后来象甲肝非典黑死病那样流行全国。祥元说他在关键地方还点铁成金了几个字。主管部门传达总统办公室主任的批示:歌词务必润滑,要像面条那样容易下咽容易消化。

祥兴坐在便桶上,后来又想起了突然袭击。最近锦衣卫连续两次,以捉赌查户口的名义夜闯私宅。他们手执微型录音机,彬彬有礼地盘问祥兴他大哥的去向。玛丽起先钻在被单里簌簌抖,后来觉得有人在揭她的床单,吓得从床上滚下来,她一把抱住一个陌生男人的大腿,歇斯底里嚷:我没吸毒我没卖淫我没看黄色录像。锦衣卫一脚踢开了不堪一击的玛丽,抓住主题谋篇布局。他们首先用强烈的电光射住祥兴的脸,然后用一块黄色的扁圆金属按在他的胸膛上,按了好长时间,按得祥兴直冒汗。大哥好久没来信了,二哥的骨灰盒他至今还没寄来落葬,祥兴真不知他近来发生了什么事。

出去的出去了,该进来的还没进来,赤字上升收支不平衡,祥兴坐在便桶上,空虚得头昏眼花肚子咕咕叫,祥兴明白这并不仅仅因为腹中空。他立起身来,匆匆离开厕所走进卧室,背上自己的圆柱式氧气罐狂吸不已。血液流畅了,心脏松弛了,神智才安定团结。

玛丽已经起床。此刻她呼吸着大量供应的无色透明,正躺在地毯上,弓腰曲腿,消磨着肚腹那多余的脂肪。连接氧气鼻罩的一根白色的细管,正插在床头柴油桶般大小的氧气罐上。表盘上的红色指针正在快活地转动。

玛丽实力雄厚,有四副鼻罩两只氧气罐,便携式的和祥兴的一样,是政府无偿的配给,另一只是在国营议价市场购买的。听玛丽说,她还想购买一只紧销的便携式,武装到牙齿,以加强生存能力和生命的安全感。玛丽的孩子死后,她开始不相信到处兜售的人身保险。她认为保险的得益无法抵偿生命的丧失,相反无形之中鼓励了继承人的幸灾乐祸和偷度阴平。玛丽在床上志得意满,出于仁慈亦同意同床者蚕食床头的氧气罐。不过,她的仁慈在不醉酒的情况下,一般不超过一千个滴嗒。玛丽厌恶深不见底的肺活量,假如肺活量得寸进尺多多益善,不珍惜最惠国待遇,玛丽除了皱眉噘嘴闭关锁国,另一种惩罚便是适当延长仁慈的发生。祥兴不是没反抗过,他曾揭竿大泽乡椎击秦始皇,但性的坚壁清野,不足于和这种坚定的残忍对抗。玛丽仿佛左右逢源似的,不仅未显示性饥渴状,相反对丈夫露骨地表示了性冷淡。祥兴哭笑不得,这时才明白自己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第三梯队,只有刮风下雨青黄不接,玛丽才会屈尊俯就啃啃他这块充饥的面包。事实告诉祥兴,性的封锁使他备受煎熬的同时,还冒着被驱逐出境的风险。因此祥兴采取了和亲政策,总是鞠躬尽瘁以情感人,企盼皇后的仁慈早日来临。

祥兴生性胆小却和两个哥哥一样并不吝啬,但他微薄的薪水实在负担不起氧气昂贵的开支。工厂不是没提过薪,然而不知怎么,氧气的支出总是占工资百分之六十。山穷水尽之时,除了望眼欲穿发工资的日子,他还短期行为地窃取玛丽的氧气和乱丢的零花钱。有时亦向平步青云的祥元求助。只要开口,大哥决不让他失望。大哥财源茂盛时,曾派专车送给他两大罐氧气,以至于玛丽刮目相看。大哥还指明祥兴的财路,比如想方设法,批发他一些紧缺的治疗皮肤癌、白内障的药品,或写些稿件和充当买卖中间人什么的。不管穷得如何彻底,祥兴从无勇气去医院卖血,尽管血价昂贵。祥兴害怕由此得艾滋病,也害怕首尾不见的卖血的长龙,更害怕血头旷日持久的勒索。

祥兴的早餐通常是“坚硬的稀粥”,而玛丽却是柔软的面包。彼此在喜爱的食品王国里安居乐业。两人在餐桌上各取所需隔桌相望,一个嚼着蜡黄的菜根,一个咬着粉红的香肠,一个用竹筷戳戳红乳腐,一个拿刀子刮刮苹果酱,使用的食物和餐具虽则不同,仍然和平共处吃得津津有味。有时物质精神双管齐下,四条腿儿便在餐桌底下负起了文化交流的重任。

祥兴的膳宿由富家女全劳保,房子亦是玛丽的。祥兴不化一个子儿,光凭结婚证进驻玛丽的洞府,当然花了不少代价。首先祥兴必须承认玛丽肚里的肉团是他操作的结果,然后必须称他的情敌为尊敬的岳父大人,而且要默许摆脱了牢狱之灾的岳父登堂入室。众所周知,玛丽四体不勤守身如粪,在学校便和体育老师有一手。搞得王老师丧魂失魄嚷着要离婚。玛丽成熟发达后,其四处招摇广泛性的鼓励,不仅引来了大量的于连、唐璜弹吉它写情诗爬高墙,而且连穿针引线拉皮条的下等人亦跃跃欲试,企图与主人平分秋色。有几个年轻的仆役甚至对玛丽左乳边缘的黑痣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新婚之夜,玛丽抚弄着凸肚检讨:健康的身躯、强烈的情欲害了她。

祥兴记得十年前他在星河舞厅做守门员时,曾利用旋转门的眼花缭乱,放胆摸了一把玛丽的奶子,侧着身摸,手脚似乎重了一点,玛丽倒退一步,惊恐地叫了一声,浑圆的肩背撞在旋转门的边框上,连边框都忍不住大惊小怪。玛丽当时很年轻,那东西还不算是烂番茄。那年头天气不如现在炎热,挺拔的银杏轻而易举遮蔽了运河和街道的上空,因此玛丽肉体的包装,用得是一件保暖的紫色羊毛衫。祥兴没挨到耳光,也没听见玛丽骂“赤佬”,相反祥兴掩饰性的搀扶,和“小姐,让你受惊了,由于你的美丽,我无法控制骚动的感情。”还使他收到了一笔可观的小费。后来一次祥兴红着脸皮端盘上桌,玛丽抽着雪茄,翘起二郎腿,色眯眯地面授秘诀,说:女人不欣赏突如其来的性骚扰,浮光掠影的性骚扰使女人大失所望,没法品尝抚爱的快感。追求要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切忌心血来潮半途而废。

祥兴小白脸,当年十分英俊,一身舞厅侍者的金色制服,外加一只船形帽,颇如王公伯爵的贴身娈童。尽管一贫如洗,祥兴仗着有枪有炮和优越的地理位置,仍然风流一阵子。那时候皇中鹰还没即位,被他的大哥关在巴士底狱里,全国还没实行宵禁,保甲制度也没做到丝丝入扣。边境宁静,沼泽国仿佛服了迷魂药似的和烈火国眉来眼去。小道消息说,总统利用两国会谈机会,和沼泽国的皇后一起钻在国宾馆的被窝里。政治气氛极其宽松,人权得到伸张,也没听见谁由于一句话、几篇文章给关在牢里。祥兴午夜时常搂着烂醉的舞女在运河边留连。永远的黑暗、茂盛的灌木丛庇护了祥兴的狂轰滥炸。祥兴轻装上阵,担架上长征,他既无氧气罐子的累赘,又无严刑峻法的威胁,如骠骑兵一般,出没于午夜的清凉空气中。

五年前,由于父亲的耕耘,玛丽肚子大了的消息传来,祥兴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有自给自足。他认为腰缠万贯的工厂主,精液的出笼用不着麻烦亲生骨肉,男人遍天下,作女儿的寻欢作乐又何必染指她的玉体制造者。不久,玛丽居然凭着摸乳的交情找上门来了。玛丽原打算舌战群儒思想工作,没想到祥兴一拍即合。时过境迁,玛丽不知道祥兴眼下渴望坚硬的稀粥,将荣辱视如浮云。祥兴思忖,与其饱一顿饿一顿,干旱于工厂的集体宿舍里,还不如稳定一只情欲的饭碗。贫不择妻嘛,缺角的破碗又有何妨。既然男人进了玛丽的洞穴,那么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一个男人和十个男人的游览,其实质均是大同小异。祥兴只是不知道,玛丽肚里的拖油瓶今后叫他爸是啥滋味,他甚至急切盼望拖油瓶的早日降生。

祥兴抹尽了桌上的尘埃,吃掉了盆中余下的两片面包,又给婆娘打开了立体电视机,然后提着饭盒出门上班。近日他受了惊扰心情不佳,所以连续几天改革了和玛丽告别的繁礼琐节。玛丽大概没忘记抱着陌生男人大腿的羞辱,和那狼狈的求饶,亦不像以往那样趾高气扬吹毛求疵。

天空灰蒙蒙的,行人阴沉沉的,尘埃像沙子那样扑打他的脸。路上的尘土足有脚板厚,干燥得似乎欲燃烧。碧绿的塑料树顶替了原来的银杏树,有几蔟类似玫瑰花的色彩,还画蛇添足于冠盖状的树梢上。形形色色的汽车,红极一时的汽车,由于缺乏燃料,如破烂似的丢弃于臭不可闻的垃圾堆上,远远望去似一座花花绿绿的小山包。触景生情,祥兴不由想起了童年的山坡、滴青流翠的松树林,还有那白色的羊群,满脑子响着地球送来的唱片上的雷鸣鸟啼,和大自然的淙淙流水声。祥兴十分想念被毁灭的田园故乡,以及那颗神秘的星球。借助几张地球的彩色图片,祥兴对地球有了一知半解的印象。他多么希望像中国人那样,团聚一桌合家吃年夜饭啊!地球的山水风光各色人种好几次出现在他的梦中。在他梦境里,地球上似乎没有电警棍窃听器锦衣卫,也没有罚款通知书和所谓的暂扣单,更没有玛丽那般的行尸走肉。到处都是免费的阳光泉水和氧气。牧羊姑娘站在芳草萋萋的山坡上,哼着歌儿,扬起鞭子,轻轻鞭打那心中的多情骑士。

祥兴沉浸于冥想之中,赭色的尘埃不知不觉模糊了他变色的眼镜片子。有好几次,祥兴不得不站在炎热的人行道上,干咳着嗽,用手帕擦那麻点斑驳的眼镜片。他靠着墙壁,将氧气管子郑重其事放在视线能触及的肩头,一面擦着镜片,准备交付停滞的交通罚款,一面时刻提防锦衣卫的袭击。祥兴不会忘记那天去加气站排队购买“无色透明”的遭遇。那天,他本与世无争被动地砌在肉墙里渐进,突然头脑发胀呼吸急促,如吸进了浓缩的二氧化碳,憋得他差点透不过气来,扔掉了手中的网篮。待转身观察,眼镜又被摘掉。朦胧中他看见一个可疑分子,躲在背后掐住了他的氧气管儿。

祥兴眯缝着眼,近视的目光几乎看不见悬在半空的火球。四周的建筑物影影绰绰,不可限量的锦衣卫,仿佛隐身于浑厚的宇宙尘埃之中。马车亦看不见,唯听见马蹄陷入尘土中的“噗噗”。不知怎么,沉重的悲哀倏地涌上心头,祥兴不由想起了三年前的那次灾劫。

那天他正在冰柜流水线上干活,突然一个耀眼的火球,似皇中鹰的光辉照亮了车间,五颜六色若天上的彩虹。车间倒塌了,灰尘扑面,巨大的钢梁压住了传送带。传送带咯吱咯吱,冰柜蹦蹦跳跳东倒西歪。突然传送带似女人的裤带,被强奸犯一刀两断,瞬间几个同事葬送在几十台活泼的冰柜底下。工头王瘌痢跨栏似的临阵脱逃。逃亡途中,被坚守岗位的操纵杆击了一记,顿时脑浆迸裂不出一声倒于凶手的脚下。他嘴角的香烟落在地上,仍然冒着缕缕白烟。空气像被囊括了去,祥兴的心脏在膨胀,他不得不用只吃饭不说话的嘴巴,援助两只加班加点的鼻孔。远处轰隆轰隆似打雷又似爆炸,炽热的气浪裹着尘暴目空一切。祥兴丢弃了厂规,毁了与工厂共存亡的誓言,兔子似的从钢铁冰柜的隙缝中逃出车间。一根蟒蛇似的电缆圈成一个死亡的陷阱,祥兴差一点踩在电花闪闪的高压线上。

火星满目荒凉,一天之内沼泽国烈火熊熊化为乌有。烈火国亦毁灭了五分之四,雄伟的车轮型城邦一片废墟,唯有一团车轴还存在一线生机。举世闻名的科学家爱因斯坦,和新感觉派作家川端康成亦牺牲于这场灾难。全国下半旗默哀一个月。总统皇中鹰在电视里痛不欲生,几次欲剖腹自杀。官方发言人──萨哈夫说,一小行星暗藏杀机向火星靠拢六年之久。其直径不过十公里,速度和质量密度却使防务人员无法想象。一旦和火星正面冲撞,其破坏性相当于一百颗SM弹,也就是说可以毁灭火星二十次。烈火沼泽两国政府放弃前嫌,联合研制了“滚地龙”航弹。虽命中三次,强弩之末终不能穿鲁缟,小行星只是翻滚了三个跟斗,依然故我地追击我们的火星。遗憾的是谁也无法阻挡小行星的前进,又不好意思丧失国格向地球求援。灾难渐临冤家路窄,只能听天由命了。为安定人心,让子民有个平静的归宿,两国政府迫不得已决定不公布真相。绝处逢生,幸好侧面相撞。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于世世代代诅咒小行星的同时,重建辉煌的世界!我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未来是我们的!阿门!总统皇中鹰衷心祝福幸存的子民!并沉痛悼念光荣牺牲的兄弟姐妹。

灾难过后,太阳似乎退避三舍,五谷欠收运河污染,鱼儿纷纷离开了尘世,岸边的青草树林接连不断死去,二氧化碳增加了百分之三十,气温增加了五度,臭氧层戳了个大洞,紫外线幅射铺天盖地。不少老弱病残呼吸不足,受不住尘暴和酷热的折磨争先恐后地淘汰。城市一片凄凉,哀乐阵阵,锁呐的“咪里吗啦”的丧音不绝于耳。不久针对无耻的抢购风,全国物品一律实行了配给制。

祥兴一路上吝啬地呼吸着氧气。有时故意憋一口气,坚持数到60,然后吐出恶浊,贪婪地吸上几大口。他曾试图让两只弱不禁风的鼻孔经历二氧化碳的洗礼,但鼻孔仿佛成了吸尘器,尘埃一股劲儿地钻进去,丰富的收获使得祥兴不住地打喷嚏。祥兴平日早放弃了流汗的运动,乃至走路亦鸡零狗碎的。这一切都难怪祥兴。最近氧气价格直线上升,一说政府机智地调节着氧气价格,以便使穷人疲于奔命俯首就擒;二说奸商富人囤积居奇,批条子走后门,支配了国家的氧气价格;三说达官贵人热衷于体育运动,建造了全封闭式的体育馆,观众坐在氧气满溢的体育馆里观看斗牛赛,狂呼滥叫。据说一个斗牛士一场表演赛,氧气的消耗相当于观众的五倍、局外人的十倍。而绅士淑女夜宴跳舞、喋喋不休磨黄昏,政府会议官僚们将氧气管子插在公家庞大的氧气包的插口上,这更扩大了它的使用量。

祥兴走进厂门,交了身份证,并奴颜婢膝地和保安打了招呼。祥兴不敢不打招呼,甚至让他俩吸两口背上的氧气也愿意。大哥曾告诫,言行要注意,基层单位百分之一的人领告密局津贴。祥兴穿过监视的过道,只见厂方办公大楼的墙上贴着几条标语:多生产多吸,不生产不吸!窒息一小批,活泼一大批!允许两只鼻管呼吸四只鼻管的氧气,做八只鼻管的活儿!标语旁边画了只活灵活现的氧气罐。氧气罐旁边贴着一张他杀的黄纸。祥兴不看也知道老板又在裁员减人了。老板常说,对几个心腹说,要最大限度地使用失业的皮鞭,它的效果远远胜过提级加薪。这时,一个中年女工哭哭啼啼的被保安和工会干事软中带硬地搀出了办公大楼。祥兴简直不敢看她失业的背影,看那未来的《月牙儿》,当然更不敢看墙上那恐惧的黄纸。兔死狐悲的情绪在他心里漫溢开花,狠毒茁壮得像一蔟绚丽的罂粟。祥兴捧着羹饭碗,知道它的瓦解为期不远。他明白谁也不屑保障奴隶坚硬的稀粥,坚硬的稀粥终究发馊崩溃,像不齿于火星人的狗屎堆。狗屎堆源远流长臭不可闻,岳父保障不了,玛丽更不想保障。玛丽有她的柔软的面包和粗屎般的香肠,玛丽隔岸观火自得其乐。既然玛丽安然度过了耻辱的难关,那么抛弃接收大员也许是势所必然的。

祥兴走进车间,转移顾影自怜,开始怀念死去的父母和二哥来了。父母血肉模糊他亲眼目睹塞进焚尸炉,上帝知道,教堂里的钟声也知道,流窜的小行星是残酷的凶手!小行星逃之夭夭扬长而去,地下的巫婆说,它并非逍遥法外,不过为了快马加鞭去袭击人欲横流的地球,它以第二第三宇宙速度直奔而去,以实现它的战友──诺查达姆斯伟大的预言。此刻,祥兴身在车间莫名其妙地心怀宇宙。国防部通知,二哥死于小行星之手。大哥说乐天知命生死难免,死的已经死去,活的仍然活下去。玛丽说,有的死重于泰山,有的死轻于鸿毛。祥兴不知道二哥是泰山还是鸿毛。反正二哥死了他却活着。祥兴一面冥想,一面慢吞吞的套工作服。这时候王瘌痢的儿子向他走来。父亲死后,两腿之间并没染上黑色素的王二顶替了父职,一夜之间成了祥兴新生的上司,月月奖金多吃祥兴三成,且时有红包,祥兴一直感到酸溜溜的、头上的大山层出不穷。今天羽毛已丰的王二不怀好意地死盯着他,又在残忍地撕扯他的安全感。祥兴真后悔上任那天没送他小半罐氧气。后来王二不满足于威慑,不动声色地用油污的左手玩弄祥兴软弱的耳朵。耳朵油彩斑斓孤军无援,祥兴珍惜着坚硬的稀粥爱莫能助。小行星恋恋不舍地频频回顾,仿佛欲伸张正义反戈一击。它那徘徊的阴影,笼罩了火星地球之间的整个空间,形成了深不可测的复仇的黑洞。无家可归的羊儿在银河里长途跋涉欲寻找佐罗,天狼星磨刀霍霍闪着贪婪的目光。祥兴晓得凶多吉少,晓得反抗正中下怀,因此,他克制着冲动,规劝自己理性地宽恕那只油污的左手,以免它的搭档──那只右手拔去他的氧气管子。

车间群氓在拈阄,让命运决定谁是倒霉的失业者。倒霉率占人数十分之一。祥兴明白这是某位意气用事的工人,拳击老板鼻梁的后果。这样不仅害了自己进了锦衣卫,而且还殃及了池鱼。不过,祥兴依旧参与了罗马角斗场的自相残杀。他抖抖索索闭眼拣出一个纸团,睁眼一看,一阵狂喜,奖赏了自己一大口氧气。他至少今年仍然是个幸福的机械手,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安慰。祥兴铁石心肠地埋没他们的声音。他悄悄擦去了左耳的污秽,心情舒畅地瞧了王二一眼,走往流水线。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血泊求生》:罪恶的行星,破坏了火星的安宁,火星的安宁,茫茫的宇宙,唯留下三万烈火的子民,烈火的子民,同心同德万众一心,誓死拥戴英明的君主皇中鹰!皇中鹰,我们的救世主!团结起来,我们跟你向前进,向前进……在血泊中求生,求生!在繁荣中永生,永生……

祥兴走出厂门,太阳已西沉,人工的蝉鸣鼓动着他的耳膜,它和满天的红霞一起显示了夏天的特征。憔悴缠住了祥兴的脸,他谦虚地弓着疲惫的身子,走在尘土飞扬的人行道上。当他途径土地开裂的蜜河广场时,街心花园旁边的邮筒背后出现了大哥的身影。大哥以目示意,所以祥兴张开了嘴唇没说话。大哥老了肚皮小了,大哥面色忧郁,走路的姿势亦不如以往那样高贵轩昂。大哥原先文人的脸笔墨褪尽,暴露了农家子弟的本来面貌。大哥厚着嘴唇风尘仆仆和自己一样的落魄相,使祥兴同病相怜,增添了互诉衷肠的兴致。祥元默默地走在三弟的背后,左顾右盼挥扫着足迹隐遁。祥兴想,带大哥回家又何妨,玛丽反正不在家,黄昏时分闲云野鹤往往去她孩子的墓前倾诉一番,然后去教堂餐厅舞厅或朋友家,一夜不归,落宿于野窝亦是常有的事。

兄弟有什么吃的?祥元边问边走进祥兴家的厨房。

你发生了什么事?前几天来了几个锦衣卫打听你的行踪,后来就有人在公共场所掐我的氧气软管,我真想换一根金属的。

祥元边喝着坚硬的稀粥,边咬着柔软的面包,哪里顾得上听弟弟说话。肚皮七成胀,他才掏出一个文件递于兄弟。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会议纪要

会议时间:100789 会议地点:总统黑苍鹰别墅参加人数:九人(名字省略)保密级别:国家一级计划代号:舍孩套狼

总统办公室主任:总统今天放弃休假在此召集会议,诸位心中有数。总统说,有关国家生死存亡,望各位三思群策群力。下面有情报部长按惯例审查诸位与会资格。

情报部长嗅着鼻子巡视一周,咬着总统的耳朵细语一番,又掏出一张相片。总统看了,大吼一声:卫兵!扶总参谋长韩将军下场休息,把他送远一点儿。(韩起身离去,高喊:势均力敌,全球才能得太平!反对烈火主义!拥护火星主义!骚动片刻。情报部长用牙齿粉碎着相片,并艰难地咽进肚子。)

总统办公室主任:下面有总统训话,请诸位起立,三鞠躬,喊万岁!播放《万寿无疆》。

总统:免了,免了!反对形式主义!反对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摇摇手,又挥挥手;清场,卫兵闲杂人员全部退场;录音机运转;输出高浓高质量氧气。)诸位贤弟,我与你们早已分别谈过,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为保证万无一失,希望大家无所顾忌畅所欲言。

情报部长:据内线报告,沼泽国近年即将研制成功最新防御武器,有效率百分之百,也就是说从此以后,我们的宝贝SM弹英雄无用武之地,烈火国只有挨打的份儿。我情报部忧心忡忡,两年之内曾派遣不少优秀特工去制止敌国的研制,均未成功。牺牲人员,计有佐尔格、川岛芳子、路易丝、霍尔曼、詹姆斯。邦德,唉,还有沉默寡言的兰博和斯巴达克思。斯巴达克思异想天开越境想发动敌国人民起义,但由于那儿人民从小注射了TH剂,均丧失了思考和反抗的功能,所以斯将军失败,被逮捕,立竿见影钉死在敌国首都广场的十字架上。我们连交换俘虏都来不及。一代名将呀!

总统:(老泪纵横)全体起立,致哀,默哀三分钟!封民族英雄。

情报部长:我向总统请罪!我无颜见江东父老。我恨自己近几个月内无法制止敌国嚣张。

特种部队司令:我也有责任。我部原应该和情报部联合行动,但除了交换情报却各干各的。尽管我部曾答应他们的要求,经总统批准,无偿调拨了价值二千万国币的武器,并借调了我的两员大将兰博、程咬金。大家知道,今年上半年我请缨袭击沼泽国研制基地,遗憾的是,牺牲了一个营,还损失了六架B-52.我再次向总统请罪。不瞒诸位,特种部队只会小打小闹,根绝后患,只有请英勇善战的国防部出山。

国防部长:谢谢各位看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建议采取强硬手段一劳永逸解决问题。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再说库存五十颗SM弹年底失效。与其失效扔进海底,还不如叫沼泽国尝尝,让它彻底领教反复无常欲夺霸世界的可悲。要么不打,要打闪电战。诸位同仁不妨带了家小跟我钻三百米深的防空洞。总统么,我建议坐飞船去德莫斯空间站小住。所有飞船随同前往以备急需。我估计十个航弹发射井同时发射两分钟的SM弹,沼泽国定是一片火海,来不及招架。消灭了沼泽国,福博斯空间站定将不战而降。

总统安全顾问:有道理,兵书说,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即使对方反映迅速按了电纽,我国也大不了损失一部分城市。我国人口三十万,牺牲一半又怎么样?我们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造福子孙全球得解放?

宣传部长兼锦衣卫:最近子民对物品奇缺通货膨胀怨叹不已,十分怀念过去的日子。前任的肖像和颂歌十分走红。有些官吏还不检点原形毕露。柳城市长除了捉赌抓嫖大肆罚款、强制拆迁大发土地横财,甚至活蒸婴孩当羊羔吃。目前民间广泛流传“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的民谣。民心不象肉体,难以弹压,又不好将工厂一下子改造成监狱。我看除了灵活使用通货膨胀的杠杆,以免激起民变,另一方面打一下,我指的是,斩草除根地打一下,或许能转移子民视线。一旦战争,舆论我负责生产,我预先炮制几十篇社论和成百上千封人民来信。沼泽国灭亡了,我可以说是某颗小行星相撞的罪孽,并请军事家张诏忠登台亮相,引经据典作证,省得子民认为政府好大喜功十分残忍。

总统环境卫生顾问:我补充一下,今年我国白痴、结肠癌急剧上升,经调查研究,是因沼泽国出口我国的矿泉水渗了毒剂、一些从他们那儿进口的奶粉,孩子们吃了都成了大头娃娃……诸位深谋远虑当机立断,我十分敬佩。我唯一担忧的是,航弹爆炸破坏臭氧层,使火星弱不禁风。实在要打的话,我建议命令监狱工厂提前生产氧气罐防护服,有备无患。

外交大臣:我从小生活于贫民窟中,是总统青睐栽培了我,为报答知遇之恩,我决心为国捐躯。袭击期间我出使敌国,和他们周旋,制造假象迷惑他们……(泪流满面鼻涕滴嗒。)

总统:爱卿忠烈,惊天地泣鬼神。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所有高级干部。各位意见不错。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舍孩套狼不是初具规模了嘛!今天就成立舍孩套狼委员会,大家都是委员,我担任委员长。空间站我不想去,愿与诸位同生死共患难。分久必合,我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火星统一。具体细节大家下午再商量商量。既然大家看得起国防部,我同意国防部中流砥柱挑大梁。诸位放心,万一决策失误,火星丧失生存条件,高级干部和科技人员随先锋1号2号3号出发,我们占领地球重建生活!新陈代谢物质不灭!

总统办公室主任:会议至此结束,各位栋梁起立,三鞠躬,喊万岁!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你从未来过这儿,我铁石心肠六亲不认,与你划清界线!大哥你闯大祸了,大哥你不值得为了正义而使生命破产。

老实告诉你,二哥死于他们的杀人灭口。他不忍心打死沼泽国最后一个报务员,站在他身后的上尉开枪打死了他。当时那个报务员无处求援,在绝望地向地球发SOS信号。祥元说完,轻蔑地看了同胞一眼,听凭血缘关系土崩瓦解。祥元自知死期不远,他遗憾的是,没人珍藏这份机密,让后世了解火星灾劫的真相。他觉得对不起民族,对不起死去的总统环境卫生顾问霍格博士。

兄弟俩僵持于厨房,人心的距离十分遥远,恐惧的剪刀将同胞手足的脐带剪得七零八落。祥元无意剥夺兄弟坚硬的稀粥,但祥兴坚硬的稀粥和便携式氧气罐仍在危险的气氛里消融。祥元垮了似的闭目养神,眼下还没有分道扬镳的迹象,祥兴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忧心如焚。他吃不准房间里有无窃听器,又担心窗外飞车的鬼眼。

隔了一会儿,祥兴终于听见了锦衣卫的脚步声。门吱咯一声开了,是玛丽。玛丽怀抱堆积如山的皮鞋衣服,遮得上身看不见,只见两条熟悉的健美的大腿。亲爱的,请帮帮我。玛丽似百灵鸟呼唤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父亲解除了你失业的担忧,明天叫你去他办公室报到。这时玛丽看见了祥元,玛丽犹如见到了锦衣卫,她扔掉了物质,紧张得跳了起来。求求你,求求你离开这儿!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建议你去保安机关自首。祥兴你听见了吗?我建议他去自首。祥兴说听见了,声音似蚊虫叫。玛丽见无成效,又说大伯你实在不走,祥兴你哥实在不走,我要去举报,不然你俩把我捆起来。

祥元宛若耳聋了,依然赖在厨房里,后来他又开始无目的地啃嚼柔软的面包。祥元不是不走,他实在不知人往何处,何处是归程。玛丽的第六感官发现危险迫在眉睫,她冲出厨房打开大门,门口出现三个锦衣卫。太太,谢谢你的欢迎!玛丽闪开身子,献媚地用手指指了指厨房。

垂头丧气的祥元祥兴被锦衣卫驱赶到客厅的墙角落里。玛丽大义灭亲鼓掌欢呼,称赞锦衣卫的所向披靡锄暴安良。一个陌生男子继祥兴之后成了第二个读者。阅读完毕,这个陌生男子向玛丽走去。他手里拿着一根晃荡的细绳,表情不象是邀异性跳舞。玛丽十分恐慌,绕着沙发与其捉迷藏。另外两个锦衣卫快活地欣赏着这场童年的记忆。玛丽的氧气管子被拔掉了。玛丽的求饶哭叫,祥兴充耳不闻,祥兴灵魂出窍,在寻找着爸妈和二哥。细绳套在玛丽的脖子上,玛丽的脖子顿时多了根绞索。绞索一下子收紧,玛丽蹦蹦跳跳如一条上钩的鲫鱼。洁白的脸蛋瞬间红肿成猪肝色,鲜红的舌头露出了小半截。玛丽的挣扎使短裙落地,腰下仅剩下一条红色的三角裤。玛丽“噼噼叭叭”连连放屁,屎尿撒了一地。玛丽瘫软了,忍气吞声瘫倒在滑腻腻的地板上。

杀死玛丽的凶手,法庭可以决定是玛丽,也可以是祥兴或者祥元。锦衣卫胸有成竹一枪打死了祥兴。氧气罐首先着地,发出一声空虚的声响,一碗坚硬的稀粥在祥兴浑沌的脑海里消失了。

锦衣卫挽着祥元的胳膊走了。祥元知道今天的凶杀案至少有三种以上的解释,而且有足够的证人证实任何一种解释,也知道那位第二读者恐怕也逃脱不了祥兴那样的下场。

祥元像客人似的坐在轿车里,收音机在反复播放《血泊求生》:罪恶的行星,破坏了火星的安宁……

江苏/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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