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挂在床头壁上的那长方形镜片中,她可以清晰地看在身上的浅蓝色运动衫那么柔和,轻微地鼓胀起,绽开出许多凹凸跌荡的波浪。还用说,她那会儿的神情就特别傲慢了。夕阳的光线陡然像一把吐血的匕首直直地插来,把本来不甚明亮的房间涂抹成了火红的一团。她脱去高跟鞋,脱去咖啡色长筒裙,松软白哲娇嫩的大腿在镜片中显得非常可爱非常逗人,而且潜伏有一种非常的欲望非常说不出,她几根指头并拢熨了一下,随即猛打了一巴掌,抿抿嘴皮,又孤芳自赏地一笑。之后,摘下衣架上的那条发白的牛仔裤,双脚踮起,突地朝里一灌,完了,理理头发。是的,她的头发乌黑油亮,很长,像半空坠落的瀑布飘然而下。她在镜框前反来复去地侧脸琢磨,觉着那火红的一团愈发浓重,炙得她浑身不得安宁。于是,脚一蹬,就旋风般地扑出门去了。
天空谈不上清朗,谈不上浓重,略有些儿溟罢了。她从房间出来,步下一条斜土坡,尽头就是著名的天生桥小街了。沿路两侧的房屋新旧参杂、高矮不齐,从这头一直延伸到在视觉里只有一个火柴盒那么大。许多的人往来如常,样儿从从容容,并不觉得有什么事儿似的,谁也不去留意那些房屋是否是人住的、谁住的、人在里面会怎样怎样的问题,仿佛那些房屋是从地底下自生起来或者原本就是连成一体的东西,只是由于人们的脚尖厉害得如一把巨大的锯齿,久而久之就将它们多余的部分划开成了一个整齐而又长的口子,于是一切有腿的家伙就跟入迷宫一样在里穿行了。街不宽,并错两辆车都会使人发出惊恐的叫喊。路面由硬碎石铺成,石尖经长年累月的脚踩车碾和风蚀,已在暗中放光了,大阳一出;对直望去,铮亮得如同颗颗金珠闪了又闪。
理发店的门口东拉西扯地站了许多的人。那是没有标牌的约定车站。她在候车。三三两两的人陆续走来又陆续走去。一个半大的女娃在她跟前摔了一跤,样子摔得挺重,满肚子委屈似的,大哭起来。旁边那个梳着长辫的年轻女人伸了手,拍去女娃裤腿上的灰,仿佛意识到由于自己、的过失,便引来了无数双责怪的眼睛,因而脸被羞得绯红绯红的。不用说,她是妈妈。车还没来;她随意地又开腿,不料支出去的那只脚前跟踩中了另一只粗大的脚,.那脚带身地急忙缩了一下,碰电似的,两个陌生。的脸对视着,互相瞄了一眼,没有歉意,没有怪罪,谁也没有吭一声。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地从旁驶去,刺耳的噪声从地心传出,震荡得人心发慌颤抖。她使劲地喘了口气,直定定地望着斜对面顶楼顺数第二个窗口,盘算里面有无动静。不清楚。其实,老远的,窗户是开是关,都吃不准,何况老远的。但是,她料定,那个窗口的里面,里面的里面,还有一扇窗,必定开着,绝对,那个魁梧的背影兴许就坐在窗台边,不,不是兴许,是肯定,他肯定正露出宽厚的笑容,手上端了杯浓茶,尤其是那运动衫穿在身上就更显出他的精神和骄傲,肌肉的结实和豪迈简直把臂膀扯成一块一块的,蜡黄里谩透出铜红,由铜红进入深红、进入深黄、进入一片模糊中,直至她眼前飘来了火红的一团,在闪闪烁烁地跃动。那时,她想象着自己是怎样步上楼去,跨进门,悄然不动地站立在那个火红灿烂的背影前,狂热的情潮又将驱使她制造出怎样怎样的情景。
车来了。她没挤上。没安心挤上。那女娃仍没挤上,摔伤的膝盖还在渗血水,细嫩的手指不时地勾去挂在脸颊上的串串残泪珠儿。车开走了。满街的人无精打采毫无目的地涌动。那边十几米远的百货商店,人群穿进穿出,门口的上方横挂有一幅耀眼的涂有白色颜料的长木牌,上面平躺着几个土碗大的字,红艳艳的。她偷瞟了一眼自己上身的那件淡黄色的紧身绒衣,心想,若站开数步,也就是朝她要去的反方向稍挪几步,从理发店边的那个墙角落朝商店玻璃门望,她的身影远远地框在里面,像从梦中走来,无疑特别饱满、利索和别具一格了。于是脸上的皮肉不由得轻轻一张,有一股血直往外扑的快意。不曾有的快意。真正的快意了。一个高个头的男人,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刮来一阵风,扇在她脸上,她顿觉一身轻飘,而当正眼望去时,那男人已拉下她好几尺远了,步伐稳健,精神昂扬,宽阔的肩膀分明就是一堵厚厚的密不透风的墙,且埋伏有柔软的弹力。可以设想任何一朵娇嫩的花只要散落在上,便会即刻含苞盛放,光艳夺目了。蹒跚着的女娃在她跟前如风筝似的摇晃,随后又蹲下,无意义地把玩着地上的小碎石。她的眼睛下意识地跟踪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渐渐地那背影又化成了火红的一团,飘来飘去,结果对直直地朝她扑来了。她的眼突然一收,于是心往上提了一下,摆了摆脚心,纠正好身姿,煞有介事地迎视着。那男人似乎发现了什么,觑看了她一回,迅即埋下头,迅即又觑视。满脸有些浮肿,零零落落地散布有好些紫青色的肉疙瘩,尤其是眼神,毫无表情,叫人一看,便觉得出奇的轻率、肤浅,充满着多余的不应有的欲望。她开始平静了,可厌恶的情绪却不住地往上涨。那男人也走近了,右手伸进裤兜里,微微地蠕动了几下。她太傲慢了,傲慢得眼珠骨碌碌的,紧身衣被她的手摆布得直坦坦的,胸脯像吹满气似的鼓得更显眼更热血奔涌了。于是,她快乐地大笑起来,在众目睽睽中大笑起来。
天生桥的街路笔直,宛如伸直的一条手臂那样有力。朝东是一个乡镇,乡镇周围是层层田野。一合时节,庄稼生得倾目喜人,尤其在夕阳西下,漫步在田埂上,更有一种惬意幻想豪情溶入其中的快意。朝西却是大街了,各种新旧店铺鳞次栉比。而北和南面,就没有汽车可通的路了,唯有几条可数的皮带似小道无目的地降落在路沿两侧房屋的头部、中部和尾部。
那时不知打什么地方走来一群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年轻女子,她们手挽了手,样儿轻佻,兜风逗雨,打扮得十分入时。其中的一个猛拍了另一个的肩,两人警惕地扭过头,环顾四周,然后相互曲曲眉,蹦出灿然的一笑。她发现一位,就是从那头数过来的第三位姑娘,生得蛮美,脸蛋儿桃子一样粉红,鲜嫩欲滴,如同她交上朋友,她觉得肯定是件可以炫耀的事情。那是一种荣光,一种幸福。她暗地里想。天空像一个病人耷拉下的眼睑,始终半闭着,昏昏欲睡的。她抬头望了一眼,鼓足勇气,想就势拦腰横过去,挡住那姑娘,并直接了当地说:“我俩交个朋友,怎样?”话音刚落,客车就停在她跟前了,门哧啦一开,抽身下了些人,她也举身挤上去了。动作麻利干脆极了。那小女娃也挤上来了,妈妈抱起的,坐在膝上,就在隔她有两排的后座上,样儿很乖,仿佛并不明白周围陆陆续续地在发生些什么。她好容易找了个座位。车上有些挤,人们的脑袋,乃至整个身躯,都随了车子的颠簸在不住地摇晃,心甘情愿似的,个个被搞得精疲力尽了。一个老头儿险些将额头撞在迎面座背的铁柱子上。她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景物在自动滑翔:天空,楼房,商店,华丽的壁灯,录音机里的流行歌曲随风飘来,碰在车的玻璃窗上,旋即又粉碎,被刮落得越去越远,最后也就消失得不知去向了。景物重叠复重叠,闪闪现现,她如同置身于球形影剧院,整个身体在东游西荡,飘飘无所置地了。售票员从那头踮起脚跟挤过来了。一个戴了眼镜的年轻男子坐在她斜面的前排上,垂着头,身着一件浅红色的短袖运动衫,条条肌肉透过裸露的肉膀可以想见其有多么臂粗体阔了,肌肉一瓣重一瓣地浸出蜡黄色的光,像是由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起的,显得只有那么健壮、饱满和魁伟了;她定定地瞅着,渐而整个脑袋空阔起来,一只白蝴蝶正飞翔在一片黄澄澄的菜地里她坐在剧院里欣赏芭蕾舞杜丘赤身裸臂抱起真由美他拒绝警方的追捕深秋黄叶飘满天空她走进电视剧里怒骂…一阵清醒,一阵迷糊。车开始拐弯,她的身子也失去了重心。她眼不离地盯住那男人。客车停了一站,有些人下去,有些人上来。她支起身,朝车门方向挪了两步,悬手拉住头顶上的把手准备下车。那个男子屈背坐着,头没往上抬,整个下巴扭做皱皱的一堆,双膝并靠,正津津有味地读着什么玩艺儿,偶尔还抿嘴作笑。售票员走到跟前,唤了两声,他没应声,仿佛根本就没听到,以致于售票员将手拍在他肩上,他才慌忙地抬头,慌忙地在身上乱摸,终于从上衣小兜里递出了钱。不多不少,预备好似的,就一元。他手中的那叠黄皮纸冷不防地滚落在地——恰好就掉在她的脚边——一本电影武打小人儿书;一个武士正怒目嗔视,双手做飞砍状,一根铁棒被横空劈成几截,垂飘在地。她再一瞅那男人,猛然发现镜片后的那两个眼仁已凸露在外,直发白,无光无采,面孔呆滞,愣愣的还依旧沉醉在最浅的精神需要中。她有意用脚踩住那本图书,心里不知哪来的一股火,愈烧愈旺,仿佛就是那家伙毁掉了她全部的幻想、想象和所有的热情,于是乎,她恨不能顺手一拳,就势一脚,扑上去痛痛快快地揍他一顿,不,揍他几顿,无论怎么揍他,无论怎么发泄,也排解不出她满腹的怨恨和失意。
下车了,那女娃同妈妈也下来了。她和那母女俩从一道门下来、却朝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去了。一个老婆子,至少有七十岁,佝偻着背,横过马路,踩起碎步,与她擦肩而过,一晃一晃地消失在粪便色房子边角处的深巷里了。一家小饭铺就停靠在她的旁边,门口的大铁桶炉里火舌直往上卷,舔得上面的锅扑扑地响扑扑地冲气。一个男孩,约十来岁,蹲在距它几步远的树荫下,扯直喉管叫卖冰淇淋。倒霉!天都凉了,那穷鬼干事也真他妈不看天时。她走到了服装店的门口。那门是折叠式的,枣红色的门漆不如说曾经是黑漆门,大概经过长年久月后才退化成了枣红色。店里围了一圈年轻丰腴的女子,身着时髦,涂有口红,一律披着瀑布似的黑油油长发,手里拿着各式不同颜色和质料的紧身衣,在互量尺寸,体味着各自身材的无穷魅力。那会儿她肚子并不饿,却感觉心里不断发慌,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往里乱捣。于是,她迅即地回瞟了一下自己的胸部,手指便不自觉地在臀部偷偷地滑动了几下。店里的那群风流女子中有两三个特别惹人注目。她咬了咬嘴皮恨不得捡起石块冲进去,把店里壁上那些辉煌的灯挨个击碎,趁着混乱,一股气将那些个疯狂傲慢的女人一把掐死,那时,店里肯定会吼声大作,人人拚命逃命,谁也看不准杀人犯是谁了。她不会坐牢。福尔摩斯也没那么大的本事。绝不会坐牢。在想象中她挥拳悬空砸去,可并没有成功。她感到彻底的悲哀,彻底的绝望,彻底的荒唐了。女人,最重要最可贵的……她想了,然后朝那方向狠劲地吐去一口痰,她真想那痰在落地的那一刹就化作倾盆大雨,她好趁机溜去,她想了,她没有溜去。而一抬头望那幢楼,依然有一段路,不远了,不远了。在她与那楼之间矗立的层层人墙,要翻越过去,并不是轻而易举的,心理上的负荷肯定会加重的。她捉摸着。天色没变,依然灰暗。她觉得自己是不该出来的,但觉得出来走向她所向往的目的地又是必须的。在车站遇见的那个男人,他把手伸进裤兜里的那个动作,是她熟悉的。熟悉极了。而且她是很理解很欣赏那个动作的。正是那个动作把她引入漫无边际的怪想中的。她想,她一定会加快脚步,轻松愉快毫不费力就像小鸟那样钻进那幢楼,一溜烟地登上几十级石阶,用膝盖顶开门,冲进里屋,这屋突然比临街的那间宽敞了许多,还有两扇样式别致的窗户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大开着,风飘飘拂拂地吹来,卷了她的头发在光滑的壁面上悄悄地乱舞。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骀荡了,浩瀚了,空灵了。她激动了,浑身在乱抖了,然后又冲进另一间屋去了,面对那火红的一团,她痴然笑了。那宽厚的脸庞,诚实且深邃的眼睛,臂膀上的肌肉旺盛地摇晃着,恍如一派农忙的景象,要是上唇那一片生出一绺山羊褐色胡,再叼上一支拇指粗的“淡芭”雪茄,那就更是光彩了。她想好了,没什么说的,就那样,毫不含糊,干干脆脆地说:“我来了。”“我不认得你。”那火红的一团答道。“怪事。”“怪事。你走。滚吧。”“不。偏不!”“爱不是相互改造,而是相互理解。”她将脸凑过去,想努力使那火红的一团侧转过身举起厚实的巴掌劈头盖脑地揍她一顿,哪怕浑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然后痛哭流涕地滚去心里也是舒服、坦然和痛快的。
那幢楼终于到了。站在离楼只有二十来米的树荫下,一种欣喜、恐惧、担忧和振奋混合成的不可言状的情绪在轮番左右着她,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进去。她呆若木鸡,没有进去。最终是没有进去的了。发黄的叶子耳朵般轻微翕动,像耍魔术一样抹得她淡黄色的紧身衣黑一块、白一块、红一块的,斑斑驳驳,若即若离。一些零零星星的人出来又进去。从底楼往上看,每一层的窗户都开着,歪歪斜斜,毫无规矩,里面尽个儿黑洞洞的。一位中年妇女从二楼上的一扇窗口探出麻布一样的脸,瞅瞅天空,然后扯下头望了望下面的行人,又慌忙地缩进窗口里去了。她直勾勾地望着四层楼的那倒数第二个窗口,没有动静,翘尾飘飞的蓝色窗帘拍得玻璃窗散了骨架似的颤抖,似乎又有动静的,恍恍惚惚。那窗口的最里面,就是中间隔了一堵墙的里面,有扇窗绝对开着。没错。一定。那火红的一团在玻璃窗的洁白光滑而透明的烘托下正徐徐燃烧,徐徐升起,越红越旺,一时间红遍了半个天空,终于将太阳也引出被窝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全身发狂般地抽动振颤起来。她正要抬步往那楼门口冲,不料一阵风从楼角的空档处刮来,她的脸立时苍白了。苍白得就跟灰朦朦的天没有区别了。她欲步又止了。觉得受骗上当了。那骗她坏她的,她觉得,不是别人别物,而是自己。实实在在,是她自己。那一个个启开的窗口,无疑是一个个揭开的棺材盒,飞飞扬扬,随风而至,从每一个角落瞬息间飘然垂落:漆黑、油亮、崭新,转而在她脚下渐渐地垒得比那楼房还高大,还坚实,还坚固不摧了。
现在,她怀疑天生桥街是不是—条永恒的走不完的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出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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