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亲身经历——来自苏南某地关于捉赌的最新报道

2003年3月12日凌晨3时左右,在一家“画廊”(说是说画廊,店主靠它仅能维持温饱),我们五个朋友围坐一桌,已经赌了四五个小时。赌的是“梭哈”,输赢不大,五元底,一次输赢一般在五六十元,最大的“偷鸡”也不过几百元。我们认为这类娱乐,符合我们的经济状况,而且它既可以过博弈的瘾,又不伤朋友的情谊。当然这数字对于失业下岗人员,尤其是穷苦山区里的农民来说,并不小。但在我们长江三角洲这个富裕的小城里,其实也不算啥,因为千元以上的麻将、“二八”也比较普遍。特别在春节期间,或许为了加强祥和的气氛,或许知道赌博是大部份人的天性,政府也装聋作哑,并不怎么干涉。

赌了半夜,不分胜负,没有谁出现较大的亏损。大家十分兴奋,笑容满面地,边赌边谈论牌运的神秘莫测,因为今夜除了大量出现的“顺子”,而且还出现了好几次“炸弹”,比如四只8,四只7,有时候,你自以为稳操胜券,握有三只Q,人家却在你下注的高压之下,博到了一副漂亮的9到K的顺子。

正在这时,其中一个朋友,就是那个画廊店主说肚皮饿,想出去吃点东西。说完,他就站起身来去开门。

开门的瞬间,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恶时辰,突然一声或几声呐喊,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椅子移动声,猛烈撞击我的耳膜。下意识告诉我,有人捉赌。我与其中一位医生随即打开后门疯狂出逃。但这种逃跑只是出自动物的本能,我们的体力,再加上心虚、瞎灯黑火、地形不熟,怎么能逃过人家的手掌心?至多十五秒,我与医生就先后被抓住。

“把钱拿出来!坐在原位!”几声厉喝,这时候,我才看清了这五六个执法人员的打扮:除了一个穿便衣的(我不知道他是否警察),其余的都穿灰制服,还有红肩章,胳膊上的徽章上好像有“江苏保安”四个字(这种制服与警察制服似是而非)。其中有二个,手臂上还戴着类似“红卫兵”的红底黄字的袖章,上面好像有“联防队、执法”这种字眼。“把钱拿出来!坐在原位!”他们根本不想出示证件,只是不断地吆喝,由于紧张和胆怯,我很识相地把裤兜里钱都掏了出来,放在牌桌上,总共1150元左右。医生大概逃跑的积极性过高,惹火了那个联防队员,所以两个队员夹着他,对他进行了热情的搜身,从上到下,所有的裤袋都无所顾忌翻了个遍,对他那只皮夹子尤其钟爱,而且翻检娴熟的程度,远远超过了职业扒手。医生口袋里所有的钞票,包括老婆叫他买东西的货款,全部给他们搜了去。总共大概三千元左右。我们要好的朋友──小勤妹妹(她开服装店),损失不亚于医生。不知怎么,联防队员闯进来,她依然不屈不挠抱住自己红色的拎包,她对拎包的热爱,加剧了联防队员对它的兴趣,结果牺牲的数字与医生不相上下(里面大多是她的货款)。此时,大胡子诗人比较老练,他沉静地说:有话好好说嘛,不要吵醒了乡邻,你们的前任领导,某某某,某某某,都是我的朋友嘛。听他说了这话,联防队员才比较收敛,他们说:既然是朋友,你们应该配合,老实说,没人举报,半夜三更,谁愿意出来找人家麻烦,你们可晓得,我们在外面等了多长时间了,有两个钟头了……

以后,局势比较平静,当场点钞票,签字,总计没收(包括口袋里钞票)近万元,而牌桌上的钞票却不过六七百元。随后就是请我们到派出所讲讲清楚。他们真是和颜悦色,说车子就在门外,路又不远,讲清楚了,就出来,这又不是大事。你们知道的,例行公事嘛。五分钟后,我们到了派出所。进了里面,大家才知道自己成了人家的囊中物。一个个轮流上楼被审讯笔录,随后签字画押。

我们五个人软禁在联防队员的办公室里,实话实说,比较自由,能谈话,也能打电话。我说自由,是因为同关在装有合金门的“留置室”里的两个抢劫、扒手嫌疑犯相比。早春三月,他俩被人脱了鞋子,几乎被脱光衣服(身上仅穿棉毛衫、棉毛裤)。而且每人还铐着一副锃亮的手铐。我在打量他们时,突然感到一道寒光像剑似的向我刺来,仔细看,才看见靠近门口的那个扒手正望着我。那目光真是难以描绘,既可以说漠然,又可以说阴毒,甚至可以说困兽对人类充满了绝望和仇恨。这眼光表达的东西,我认为任谁都没法把它从他内心里清除。我的心不由一阵寒颤。

在软禁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打了好多只电话,通过各种关系与有关当局疏通、套近乎。起先幻想,能把没收的钞票拿回一部份,至少口袋里、拎包里的,后来幻想少罚款,希望罚个五百元,就此了事。但到了天亮,局势显然不妙,显然我们低估了他们求财的欲望。照我们目前处境,他们可以按照“治安处罚条例”,名正言顺地罚我们三千元甚至五千元,我们也有苦说不出,只好敲掉牙齿往肚里咽。

天亮时,罚款数字才初露瑞倪,我这么说,是因为他们说暂时每人交三千元就可以回家,再等候处理。医生和小勤只想交钱早早脱身,原因是要面子和生怕单位知晓。

7点以后,新的一批联防队员接班。他们其中一个拿出一次成型的照相机,说例行公事给我们拍个照,每人十元。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们实在不想拍这种丢人现眼的昂贵的照片)。拍照前,他还叫我们按手印。我主动上去,我说我带个头,我先按。

过程如下:先按左手拇指,食指,中指,环指,小指,再按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环指,小指,然后左手四指,左手拇指,再是右手四指,右手拇指,再然后按左手掌纹,再右手掌纹,这么反反复复按下来,两只手黑糊糊的,都成了名副其实的黑手,我起先笑嘻嘻的,以黑色幽默的形式来玩这游戏,一边按,一边还故意以感兴趣的模样来欣赏自己稀奇古怪的指纹掌纹,以减轻大家包括自己的紧张和耻辱,可玩到后来,眼里不禁一阵湿润。待双手漆黑,不能不洗手时,他说,拍了照再洗手。他边说边龙飞凤舞地在一块铁皮板上写上我的姓名,身高及年月,叫我举在胸口,站在他前面,我一边“高兴”地问,要不要笑,他说完“随便”,闪光灯就眨了一下,我的泪水不由流下来了。

我记得《教父》的作者普佐,在他另外一篇小说《西西里人》中,描写意大利罗宾汉式的人物──奎利亚诺在绑架庄园主某公爵时的表现,以至于公爵事后对损失的钱财一点都不肉疼,他说,他一生从未受到这样高规格的待遇,简直是国王般的待遇,他们对他彬彬有礼,所有的要求都等到满足,给他吃平时他喜欢吃的食物,衣服每天清洗熨烫,床单每天更换,甚至预先给他备好他常用的药物……

大家按完手印,接下来填暂扣登记表格,他们关照,只要写上“服从处理”就行了。以上的空行显然由他们任意填。假如他们有兴趣,填上“枪决”或者“拘留”,或者“劳教”,我想也只能听天由命。事情到此地步,我们只好筹集钱财,打电话叫外面亲友送来。总共付了派出所15000元的所谓的暂扣,我们五个人在上午9点左右,才断断续续被释放。

我知道赌不好,要赌可以去炒股,也可以去买彩票,有钱的话,还可以去中国所属的澳门赌;我也知道自己明知故犯,触犯了政府的禁令;也知道自己的放肆或许妨碍了邻居的睡眠(我在此表示诚挚的歉意);我也知道人家利用我们的错误,或者说是愚蠢,趁机大发横财,将他们庞大的开销转嫁到我们身上。我也知道这种“横征暴敛”与上海滩青红帮的所作所为没有两样,我甚至还知道,即便异族统治,我的境况也不过如此。我更知道,任人宰割的奴隶是没有人格与尊严的,也是没有祖国的。此刻,不知怎的,假如我听到有谁高唱爱国之类的论调,肯定会感到恶心。

我被人绑了票,不交钱无法出去。我对诗人说,如果不交,他们有啥办法?诗人说,根据过来之人的经验,把你关进拘留所,让同牢的犯人收拾你,进去先给你“冷水洗澡”,然后饱打一顿,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刻我在等候所谓的处理。朋友有消息说,罚款数字有可能减少,我无所谓,我宁愿任他们以任何方法处置,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反正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反正“茫茫黑夜漫游,总有一天到达黑夜的尽头”。

江苏/陆文2003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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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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