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年深秋的一天,五姨妈来我家说二姨婆去世了。母亲与五姨妈商议一阵,决定由五姨妈带着我到新都县乡下去办理二姨婆的丧事。母亲说二姨婆带过我,小时候,母亲曾把我寄养在二姨婆家中半年,因此要我去尽尽孝道。

小时候虽然在二姨婆家中住过,但留下的唯一印象是她家附近有一座杨状元墓。墓前方的一些奇形怪状的石人石马使我很奇怪,后来,很长一段时期,那些黑黑的东西,都曾闯入过我的梦境。

不见二姨婆已好几年,她老人家在我心中最深的印象有两个。一个是她有一肚子打不完的谜语。记得五二年,父亲被招聘到山西教书后,二姨婆曾到我家照料我和弟妹。那时,我放学回家后总是缠住二姨婆,要她打谜语或讲故事。她打过的许多谜语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如字谜:“一点一横长,一漂漂南洋,南洋有个人,只有一寸长。”

另一个是她每次从新都来我家,总要带来我最爱吃的桂花糕和红板兔。母亲却老是把桂花糕收起来,又把红板兔挂在墙上,高高的使我够不着,害得我每次都要搭个高板凳,才能偷摘下红板兔上的两个香喷喷的兔腰。

到了乡间,才知道二姨婆是饿死的。五姨妈同我,在一座大院落正房左侧的房间里见到了二姨婆形同枯木的遗体。我刚从龙泉山区回城,知道那里饿死不少人。但新都县素来富饶,连城郊的平坝上也饿死人!看来,这种现象绝不是偶然的了。

村里人大都姓杨,而且是一族人。队长因此也与我们沾亲带故,所以对五姨妈同我非常客气。队长说不晓得二姨婆是哪天去世的,乡邻们发现后,他才派人通知五姨妈,为此表示了歉意。

从五姨妈与队长的交谈中我才知道,近几年二姨婆已未下地劳动挣工分。队上分口粮,都靠二姨婆在西藏部队里的儿子寄钱来买。二姨婆的孙女已十来岁,从小被送到二姨婆身边抚养。前些年农村粮食不成问题,虽然二姨婆的孙女口粮户口不在队上,队上也分给她。但前年以来,队上粮食减产而上缴增加,就停止多分给二姨婆。而孙女正在长身体,二姨婆只能忍饥挨饿让给孙女吃。五姨妈问队长二姨婆的儿子知道不知道,队长说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常寄些食品回来,但也是杯水车薪不解决问题。几个月前,二姨婆的儿子专程从西藏回老家来接母亲和女儿,但二姨婆坚持不去西藏。儿子拗不过母亲,只能带走了女儿。

孤单单的二姨婆在六一年不去西藏,而呆在浮夸风严重的四川,实际上已逃不脱死亡。

等二姨婆的儿子,从当时交通极其不便的西藏赶回来安葬二姨婆,显然不可能。于是,队长同意了五姨妈的建议,把二姨婆房间内的地板撬下来,给二姨婆做了个简易的火匣子。队长说房间是土改时分地主浮财分给二姨婆的,因此不犯什么原则。当天下午,我们在二姨婆房间后的竹林里挖了个大坑,便把二姨婆安葬了。临走时,五姨妈指着大院落前方左侧的一棵柚子树对我说:“记住这棵柚子树,乡坝头路不好找,二天好来给二姨婆上坟。”

中国大陆的事情你很难弄明白。以我所受过的教育来理解,我外祖父土改时上吊而死,因为他是地主;我父亲在文革中被批斗至死,因为他当过旧军校的教官;我母亲在文革中投井自杀,因为她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我岳母在文革中投江而殁,因为她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这样的死,显然都轻如鸿毛。

但是,象二姨婆象吴爷爷,以及千千万万的无产者和贫下中农,无论他(她)们居住在城市或乡村,在已经翻身解放当家作主十年以后,居然会活活地被饿死!这样的死,究竟是重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呢?

我始终弄不明白。

2003年3月2日于赴SEGUOIA国家公园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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