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徐良哥哥把一件件就像发生在昨天的往事讲完了以后,徐良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农村发生的浮夸现象竟然和我们这里发生的有一拼啊!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浮出了一种不祥之兆。

“去年秋收后你们分了多少粮食?”徐良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大部分粮食都交公了。每家只分了一百多斤地瓜干,五十多斤玉米。”徐良哥哥说着说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解放前,农民租地主的地,把收成的粮食按一定的百分比交给地主,简称交租子。解放后,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农民翻身做了主人,收成后大部分的粮食还要上交,由政府代替了地主,美其名曰“交公粮”。

在浮夸风气的影响下,一九五八年秋收后,东村的赵队长报给县里的粮食产量比粮食的实际产量高出十几倍。交公粮时可倒了霉。把东村农民一年下来,用血汗换来的所有的粮食统统交给国家也只不过是赵队长报上去的粮食总产量的一个零头。所以,县里面一天到晚派人催着交公粮,把赵队长难得一天到晚像耗子似地躲躲藏藏。

“村里的集体食堂办的还行吗?”徐良接着问。

“也快要停办了。现在只有像水一样稀的稀饭,而且没人只给一碗。”

徐良进一步询问才知道哥哥家已经有好几天揭不开锅了。显然,哥哥这次来是要粮食的。

徐良心情沉重地又问道:“地里的小麦长的如何?”徐良把希望寄托在今年的小麦上。

“别提了。一提就一肚子气。”

“怎么啦?”徐良着急地问道。

“县里的领导也不知道那根筋抽了,要求各村学习推广全国种小麦大王密种密植的经验。每亩地需要使用麦种从过去的五到十斤增加到一百二十斤。说这样才能亩产万斤小麦。”徐良哥哥迟疑了一下,又说:“结果长出来的小麦细如牛毛,颜色黄黄的,看来今年的小麦没戏了。”徐良哥哥说着说着呜咽了起来。

徐良听了哥哥的话后,心想:“坏了。爸爸妈妈和哥哥一家看来要受苦了。”徐良转眼又一想:“我到哪里去搞那么多粮食给他们哪?看来只能先救急了。”那天晚上,徐良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的粮食都找了出来。第二天上午又到粮店把政府根据年龄和人数给的家庭粮食定量也全买了出来。到底给哥哥多少粮食呢?徐良让孟慧决定。孟慧心眼真好,非常豪爽地说:“这还用得着商量吗?当然是尽量多给了。”最后孟慧只留了十几斤玉米面,其它的近四十多斤粮食都让徐良哥哥带回了家。

几个月以后。青岛市开始了难得一见的全面大萧条。集市里的小商小贩从越来越少,到最后像稀有的蓝宝石一样少的可怜,而且东西越来越贵,最后成了天价。国家菜店几乎是空的,大大小小的百货商店里的商品架子上也是空荡荡的,大大小小的饭店为了撑门面勉强开着,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可以买到,过去都是大鱼大肉和各种炒菜应有尽有,现在只有清汤面(面条汤里加点酱油),有时候还卖小米粥,里面有少的可怜的花生和菜。不过,要买到这些吃的还必须用粮票。许多有钱人用手掂量着沉甸甸的金条,百般无奈地问自己:“没有东西买,钱有什么用?”当时的确是这样。在商品极度匮乏的日子里,黄金就是一块用处不大的金属。

往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街道突然变得像空城一般万分冷情,三三两两的行人们开始晃出了营养不良的面孔,走起路来有气无力的,表情怅然若失或闷闷不乐。经常可以听到人们自言自语地叹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到头啊!”他们怎么知道,真正的苦日子还没有开始。

又过了几个星期,中国为时三年的大饥荒开始了。青岛的大街小巷开始出现从农村来要饭的农民,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要饭的人们越来越多,以致拖家带口成群结队。他们白天走千家访万户,可怜巴巴伸着手哀求着要口吃的,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姑娘一口一个大叔大妈叫着,跪在地上苦苦求着能不能行行好,收留她们,说只要每天管顿饭做牛做马干什么都行;有的农村大妈怀里抱着不到一岁的孩子,死缠在那些门面上看起来不错,有钱的人家的门口不走,哀求着他们/她们发发善心,收留下怀里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吧,因为没有饭吃这个可怜的孩子随时都可能夭折。

一到晚上,这些从农村来要饭的人们不得不露宿街头小巷,缩在避风的角落,哆哆嗦嗦地忍受着寒风的刺骨,忍受着疾雨的无情。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因为讨到的饭不够吃,饿得肚子疼痛难忍,开始翻起路边的垃圾箱,开始生吃路边的野菜。路边不时地传来人们饿肚子的哀叫声。不久,路面上开始出现了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要饭者。市政府不得不派出人手把路边这些饿得手不能缚物,腿不能站立的要饭的农民抬到汽车上,拉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接下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了饿死人的消息,还纷纷传说令人胆寒的人吃人的故事。粮店里面粉,大米和小米几乎都买不到了,只能买到地瓜面和少的可怜的玉米面,而且只能凭着城市发的购粮本才能买到,还要根据人口数量和年龄限量供应。那时候,青岛市成年人每人每月的粮食供应在三十斤左右(有的因为工种的缘故每月粮食定量可达32斤),儿童和十八岁以下未成年人的粮食每月限量根据年龄而定,在二十到二十六斤之间,婴儿的粮食每月定量就更少。

按道理讲,如果在付食品不缺乏的年月,这样的粮食定量还算说得过去,大多数人家没有感觉到粮食不够吃。但大饥荒开始以后,市面上所有的肉类,鱼类,蛋类食品和各种付食品突然间像断了线的气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想而知,一个月三十斤地瓜面或玉米面是远远不能满足一个成年人的人体对蛋白质和糖分等有机化合物的需要。人们开始望天兴叹,说:“没有付食品吃,三五个玉米饼子下肚就仿佛扔进了无底洞,一点饱胀的满足感都没有。”

不到一个月,几乎每一个人都患有水肿病,人们面黄肌瘦却不说,四肢和肚子浮肿得像发面团样凸起,用手指在皮肤上轻轻一按,噗哧一下就会出现几厘米深的小坑。由于天天喝地瓜粥,吃地瓜面窝窝头,拉出的大便怎么看怎么像从地底下抽出来的原油。许多人走起路来开始有气无力歪歪斜斜了,有的饿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市面上大跃进时那种轰轰烈烈的热闹景象被一种凋零肃杀的鬼气所代替。只有一种声音萦绕在人们的心里久久不能离去,那就是盼着这种苦日子早早地结束,心里悲痛的恰似一曲孟姜女哭长城。

徐良家和其他的人家一样,在大饥荒开始的那段日子里,因为市面上买不到付食品,家里的粮食又不够吃,不得不天天喝地瓜面稀粥,中午和晚上每人只能吃一个地瓜面或玉米面的窝窝头。饿得正在长身体的小徐在家里一天到晚不时地哇哇叫。孟老爷子因为全身水肿走路都不方便,别说帮忙照顾小徐了。闹得徐慧不得已,把小徐送进了厂托儿所。

进厂托儿所还有别处得不到的好处。为了给正在发育中的孩子们尽可能地提供更多的营养,上级领导缩紧腰带,专门为托儿所的孩子们提供牛奶和面粉,每个孩子一天牛奶一小杯,白面小馒头一个。由于小徐长的个子大,饿得经常抢小朋友的牛奶喝,抢小朋友的馒头吃,搞得托儿所所长经常到徐良家告小徐的状。为了这种事,小徐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其实,徐良和孟慧哪舍得真打小徐呢?都是手高高地举起。轻轻地落下,加上老爷的呵护,慢慢地小徐对挨打也习以为常,滑头的简直像一个出入江湖的老油条。

没有多久,孟慧和徐良的身上也出现了水肿。多亏了徐良享受着干部待誉。他每个星期都有一两次到局里的干部食堂聚餐的机会。在那里有大白馒头和带肉的炒菜,有时还能吃到鱼。每次干部食堂聚餐徐良只吃一半,另一半省下来放在饭盒里带回家给小徐和孟老爷子吃。每个月局里还发给徐良这种级别的干部每人红糖半斤和一斤鸡蛋。徐良真是位好女婿,每次发给他的红糖和鸡蛋他都省下来,舍不得吃,留给小徐和自己的岳父。在喝了糖水,偶而吃个鸡蛋以后,孟老爷子的水肿病才得到控制,并有逐步减轻的趋势。

徐良最担心的是工厂里的工人。他们饿得没有力气干活,天天怨声哀道的。为了解决工人们吃的问题,徐良和厂里的领导商量后决定厂里出钱,派出三辆汽车去三个不同的方向,到农村买粮食。

没想到几天后,三辆汽车中的两辆什么样子出去的,又什么样子回来,一无所获。唯有不同的是司机师傅满脸露出了久久不能散去的惊吓之色,露出了忧心忡忡的样子,嘴闭得那个紧,宛如锁上了铁将军。有些工人好奇,缠着其中之一的汽车司机方师傅,想方设法让他开口,讲一讲路上的见闻。没想到方师傅总是不理不睬,两眼呆滞,低头不语。一位小青年把仅有的一支舍不得抽的大前门香烟点燃,送到方师傅嘴里。就见方师傅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突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语无伦次地道出了下面的故事。

离青岛市郊近的那些农村已经没有什么粮食可以买了。你想想,青岛市有那么多的企业,那么多的工人,他们都在等米下锅,并且都想近水楼台先得月,附近的农村就是有点粮食也被抢光了,根本轮不到造纸厂。所以方师傅和另一位付驾驶员小刘去的那个地方是离青岛三百多公里的山区。方师傅心想:“那里盛产地瓜。别的买不到,至少可以买到地瓜。”过去他俩曾经到过那里,经过的每一个村庄都是炊烟袅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路过之处到处是空寂,路边许许多多树上的树皮没有的,树上的鸟儿也不见了,田野里往日那些绿油油的野菜不知道为什么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就连经常可以见到的野兔子都不见了,满天飞舞的蚊子苍蝇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田里长满了带刺的杂草,到处是层层叠叠荒芜的景象。更奇怪的是路过的每一个村庄都空落落的没有声响,往日的鸡鸣狗叫的热闹被森然可怖的安静所取代,有的村庄上空还盘旋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臭之气。敲门没有人应,推门进去里面一片惨败的景象。有的屋里空无一人,有的屋里倒是有人,瘦骨嶙峋躺在床上朝他们伸出细如柳条样的手,用凄凉哀婉,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问他们要吃的,吓得他们再也不敢进屋了。就连过去许多路边繁华的饭店都关了门。厚厚的尘灰洋洋得意地躺在门上和窗棱子上。

天无绝人之路,当他俩肚子饿得要冒烟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路边的一家饭馆炊烟缭绕。他俩急忙在饭馆门口停下了车,慌里慌张地走进去竟然惊异地发现里面有七八位客人正在恶狼般大口吃肉呢。真没想到这一家貌不惊人的饭店到是买卖兴隆,大玻璃柜子里摆满了红烧肉,炸肉丸子,还有地瓜面包的肉包子。他俩看在眼里高兴得一时合不上口。有半年多没有见到腥了,馋得他俩每人各买了一斤红烧肉,坐在餐桌上不拘小节地咧开了狮子口就大吃了起来。

方师傅吃饱了,打着舒心满意的饱嗝刚坐在汽车里,小刘急得叫着要大小便。他跑到饭店后面,在墙脚处找了一块空地蹲在那里就轻松了起来。他拉屎正拉到兴处,就听见土墙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我这一个是刚刚埋在地里的,你看还有鲜血呢。”紧接着传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我搞的这个当时还有一口气呢!”小刘听了心里就感觉到怪怪的。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他慌然用土块子擦了擦屁股,提上裤子后便悄悄地爬在了墙上,像侦察员一样把眼睛露出墙头看去。小刘就看了一眼,吓得他从墙上摔了下来,然后就开始恶心呕吐。系好了裤带扭头就往汽车里跑。小刘进了汽车就催着方师傅快点离开这里。不明不白的方师傅一边开着汽车,一边焦燥地说:“怎么了?你慌慌张张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刘脸白的像刮了毛的猪屁股,上牙床打着下牙床,说:“再开远一点我告诉你。”方师傅把汽车一直开出十几里地没有人烟的山角下,把汽车停了下来,着急地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小刘像做贼似地左盼右顾,发现周围的的确确没有人后,声音颤抖着说:“咱们刚才吃的是人肉。”方师傅听了后脸色马上变了,带了点训斥口气,说:“别瞎讲!”“真的!我亲眼看到他们在后院用菜刀把整个人大卸八块呢!有一个人一刀下去,人头就滚到了地上,还睁着眼睛。”方师傅听完,就感觉嗓子眼发痒,肚子上下翻滚。他急忙打开了车门,人还没有出来,就听到“哇”的一声,方师傅吐得满身都是,吐得汽车上都是没有消化的红烧肉。在方师傅旁边听故事的那几位小青年一个个吓得额角上冒汗,两眼流出了一种无望而空洞的白色,两颊白里藏灰,下巴不停地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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