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罢 工
任何重大事件的导火线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不做杂工,写稿的时间自然多了,林焕然每天都花七八个小时找资料和写稿,每天看六七份报纸杂志。他很仔细地阅读《大公报》、《文汇报》、《新晚报》,因为这几份共产党办的报纸,中共官方新闻多,内地的新闻和相关的评论也多,他总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文字背後的真实意义,找到写作素材。右翼的报纸他看《明报》、《星岛日报》、《星岛晚报》、《工商日报》、《国民日报》等等,因为这几份报纸都有大陆新闻专版,从另一个角度另一个渠道去报导和探讨中国。
《大陆研究》周刊不能每期都用他的稿,所以他也向《自由鸣》、《中国风》、《导航》等杂志和《国民日报》、《星岛日报》等报纸投稿。有些稿子登了出来,当然也有投篮的。《大陆研究》的王老总兼任《国民日报》主笔,他也介绍副刊编辑跟林焕然认识,但投稿也不能单纯依靠交情,而是讲供求关系,当年香港反共杂志很多,能写报导和分析大陆时局文章的人却少,所以林焕然稿子有一定出路,每月能赚取三百来元维持生活。
林焕然在《国民日报》发表两篇文章之後,有一天,王老总来电说,报馆董事长要见他,但不是约他到报馆而是要到尖沙嘴东英楼一个单位。林焕然依约抵达,应门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另有一位五十来岁西装笔挺的男子在办公。他见林焕然进来便站起来伸出手握了一下,自我介绍姓谢,是陈董事长的助手,然後请林焕然坐在沙发上等候。林焕然游目浏览一下,觉得陈董事长的办公室蛮宽敞,他透过玻璃墙看见董事长的房间墙壁上并排挂着国父孙中山和总裁蒋介石的标准像。标准像下是一张巨型的黑皮大班椅,再前面便是一张巨型花梨红木办公桌,桌子的右角有一个插座,插着青天白日党旗和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还有一支米字英国旗,颇具气派。
客厅上的玻璃茶几放着好几本台湾出版的杂志,其中有《匪情研究》《中央杂志》和《中华杂志》等。林焕然顺手拿起杂志来翻翻,看看大标题,翻到《中华杂志》时看见主编胡秋原几个字。胡秋原这个名字他读大学时上中国现代文学课听过,也在《中国现代文学参考资料》中看过批判胡秋原的文章,还看过他被批判的《阿狗阿猫文艺论》。林焕然印象非常深刻,所以《中华杂志》他多翻了几页,想有更多的了解。约摸过了十五分钟,一位年龄比王老总还要大一点,头发稀疏西装革履中等身高的肥胖男子推门进来。
「董事长好!」传达小姐和谢先生站起来齐声叫了一声:
「您约的林先生来了!」
「林先生,请进来!」董事长看了林焕然一眼说,然後推开玻璃房门。
林焕然看见大家都站起来的时候自己也站了起来,听见董事长吩咐便跟随他进入办公房,站在办公桌前,显得有点拘谨。
「林先生请坐!」董事长作了个请的手势:「林先生刚到香港不久呵!」
「是的!」林焕然坐到办公桌对面一张椅子上。
「林先生毕业於华南大学呵!」
「是的!」
「林先生文章写得不错,很多人向我推荐林先生的文章!」
「董事长过奖了。」
「我们计划出版一系列丛书,林先生可以就你的专长替我们撰稿。稿费从优,每千字 25 元!」
「谢谢董事长,不晓得您对稿子有甚麽要求?」
「尽量详细,尽量深入。」陈董事长说:「林先生打算写些甚麽呢?」
「我初步想系统地写,譬如农民问题,公社化导至农村破产,农民和农村干部的矛盾尖锐化;譬如教育问题,由於过度强调教育为无产阶级服务,许多优秀的高中生因为出身不好被摈弃在大学门外,许多成绩差的学生却因为家庭成份好而招进高等院校,导至高校质素下降;譬如户口制度问题,社会就业问题;文化大革命问题……」
「好好!这些都写成文章!」董事长不待焕然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按响铃声,谢先生推门进来,毕恭毕敬地站在桌子前。
「林先生,以後你就跟谢先生联系,稿子写好了就交给谢先生,谢先生收到稿子就会付稿费!我比较忙,你有事可以通过谢先生找我。」
「好的!」林焕然应了一声,从椅子站了起来。
「林先生!我们出去谈!」谢先生说。
「好!」林焕然应了一声,再对陈董事长鞠个躬说:「谢谢董事长!」退出董事长室,林焕然跟谢先生交换了电话。
「谢先生,对稿子有没有具体的要求?」
「照董事长的要求写,我没有要求。」
「交稿时间最迟甚麽时候?」
「你几时写好就几时交,到时候打电话给我!约稿的事不要跟别人提起,以免打乱计划!」
「明白!」焕然应了一声便告辞。
这次见面,林焕然觉得陈董事长的确很忙,因为他退到室外後仍见董事长的电话此落彼起,忙得不可开交。至於谢先生林焕然却觉得是冷冰冰的,似乎对自己没有好感,他心里提醒自己,日後在谢先生面前可得小心一点。
林焕然虽然没有固定工作,但稿约应接不暇,收入比当杂工时更好。他给陈董事长写的第一篇稿是大陆的农业问题,他指出小农经济生产经验与集体经济的不协调,造成生产停滞不前;领导干部既不懂农业又瞎指挥,还要求农业生产「大跃进」,农村根本做不到。然而由於上头要求「农业生产大跃进」,农村干部谁都不甘愿落後,相竞虚报产量,而上头竟然相信了,以为农业真的大丰收,粮食吃不完。国家不但依照虚报的产量徵购粮食,甚至把大量粮食出口到国外,导至全国农村发生饥荒,并逐渐蔓延到城市。在粮食困难时期,农村干部掌握物资分配权,遂出现多吃多占等分配不公的现象,出现了「四不清」问题,农民与农村干部之间的矛盾非常尖锐;中共前几年发起的「四清运动」,就是为了纾缓农民的不满。而对於如何搞「四清运动」?如何调整农业政策?却又引发毛和刘(少奇)邓(小平)的矛盾,最终引发文化大革命。这篇稿子林焕然写了一万多字,他想尽可能分析得深入一点。写好之後他致电谢先生,谢先生约他到旺角一间西餐室见面,林焕然点了一个常餐,谢先生只要一杯咖啡,林焕然把稿子交给他,他看也没看只翻一翻页码便交三百五十元给林焕然,然後呷了两口咖啡便走了,真是来去匆匆。
林焕然想不到写稿会有这麽丰厚的收入,他对未来充满期待。他收到谢先生稿费的二天,便寄一百二十元到澳门给倩怡,还在信中暗示她应尽快辞掉目前的工作,暂时留在家里带孩子,他保证每个月寄一百二十元给她。他还大致谈了近况,说香港的法例住满六个月就可以领取回港证,就可以回澳门跟她见面;住满一年就成为香港正式居民,可以申请她和孩子来香港定居。嘉诠在信中充满期待,期待着跟她在香港团聚的美好日子。可是倩怡的回信并不如他预期的热烈,她在信中仍然要他别寄钱来,多留个钱在身边以应付不时之需。她不回应他辞工的事,只说她和孩子都好,澳门也逐渐恢复正常,但对於将来的事她却没有更多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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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一日发生的新蒲岗人造胶花厂事件,香港的报纸杂志和电台一面倒地谴责左派煽动罢工,挑起事端背离工人阶级利益,这也是香港跟澳门最大不同的地方。香港的传媒一面倒地反共,许多报纸都用「中华民国纪年」,左派报纸就只有那麽三几份。五月十六日,左派成立以「工联会」理事长杨光挂头牌的「港九各界同胞反对港英迫害斗争委员会」,简称「斗委会」,林焕然开始担心「文革」波及香港。五月二十日星期六,林焕然到怡和街《大陆研究》交稿,下午二时多他坐电车回中环统一码头,电车在湾仔受阻,被示威的人群堵住动弹不得。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半个小时才走到修顿球场。他从电车二楼望下去,卢押道丶轩尼诗道丶庄士敦道到处都是人。《国民日报》宣传窗柜被贴满大字报,还有人架起木梯把大字报贴上《国民日报》二楼墙壁。电车驾经过芬域街口时,乍看以为是东城电影院散场,看清楚才知道也是左派群众在示威,在《工商日报》贴大字报。《国民日报》是国民党的机关报,受示威群众冲击尚可以理解,《工商日报》是私人产业呵!看来群众运动一经掀起,不容易控制它的运行轨道。澳门绿邨电台还不一样是私人产业吗?说占领就占领。电车像牛车那样慢慢走,快到中环的时候,林焕然望出车外,只见人群把红棉道丶花园道堵得水泄不通,花园道那边传来高音喇叭慷慨激昂的声音:
「现在是有怨出怨,有仇报仇的时候了!香港的天,是同胞们的天!香港的地,是同胞们的地!我们不说,谁说?同胞们!包括有血性的华警们!团结起来战斗!战斗!」
号召战斗的声音刚停,《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嘹亮歌声又响起来: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播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又播出《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哟!
他是人民大救星!……
电车再次在金钟道和花园道之间受阻,整条花园道都被示威的人群塞满了,嘹亮雄壮的革命歌曲不断传入车内,司机乾脆把车停在轨道上看热闹。花园道上的示威人群倒很有组织,有举着横额,有打着五星红旗,有的抬着高音喇叭不断喊口号的:
打倒美帝国主义!
港英政府不认错,我们就跟它坚决斗争到底!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团结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团结就是力量,我们团结是力量!
呼口号声,朗诵毛语录声,「革命歌曲」声,在高音喇叭的带领下一呼万应,震耳欲聋。
林焕然知道总督府丶美国总领事馆丶香港政府合署所在的上亚厘毕道丶下亚厘毕道和花园道,都得从夏悫道拐入,左派示威的目标显然是这三个。他在电车上动弹不得,只能呆呆地看着。花园道口到德辅道中路程本来很短,但电车竟然走了多半个小时。电车抵达中国银行时,耳际又是一片锣鼓声,高音喇叭呼口号声,革命歌声,原来有另一批人聚集在德辅道中汇丰银行门前示威。汇丰银行大门紧闭,但拥簇的示威人群却爬上矮梯把大字报贴到汇丰银行大门上,还有人爬上铜狮子头顶贴大字报,贴革命标语,贴完还站起来拍照留念。林焕然觉得香港左派示威的声势比澳门暴动时大得多,简直跟广州一模一样。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香港的天,是香港同胞的天!香港的地,是香港同胞的地!
英国佬,滚回伦敦去!
华警们!跟同胞一起,团结起来,战斗!战斗!
口号很震撼人心,呼口号过後又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後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从来就没有甚麽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电车从汇丰银行又走了二十分钟才抵达国际大厦,林焕然下车乘船回到深水埗时已近黄昏。当天晚上,香港电台和商业电台都报导左派示威,原来示威群众在港督府和政府合署都贴满大字报,翌日贴满大字报的港督府照片成了大部分报纸的头条,港英当局禁止不守秩序集会的命令却被挤到报纸的二三版。五月二十二日,警察开始武力镇压,示威人士在花园道和皇后大道中交界处被打得头破血流,近百人被捕,多人被判处入狱,左派称之为「五二二血案」。
此後两天林焕然没有去港岛,他的活动范围只在深水埗和旺角,他去探望杨志远。杨志远说,洗衣街丶黑布街一带左派示威群众跟警察捉迷藏,警察出动了,示威群众从後巷散去,警察走了,群众又结集大唱「革命歌曲」,朗诵毛语录。杨志远的公司是左派国营公司,他说,公司频频开会号召职工要起来跟港英作斗争。他们都觉得左派不会就此罢休,反港英的示威还会继续扩大,香港左派的目标可能跟澳门左派一样,想斗垮港英,使它臣服,把港英政府变成听从北京指挥而不是单纯听从伦敦指挥的殖民政府。
杨志远身在国营公司,身不由己,公司要开门营业他便营业,公司要关门游行他也只能跟着游行。林焕然孤家寡人,他不属任何组织,他不知怎麽办?他身边存款不多,最担心的是没有稿写,也没有工作。他不知道事情会如何演变?想到自己,一生都在逃避共产党,一逃再逃,而共产党却像无法摆脱的影子,紧紧追随在身後,令他无法喘息。但他相信港英当局不会轻易示弱,暴力镇压会持续,流血冲突也会持续,最後是鱼死或是网破无法预料。
林焕然无所事事,每天都睡到九点才起床,到报摊买了《国民日报》《星岛日报》《大公报》《文汇报》,然後到地踎茶楼去饮茶,慢慢看报纸。他一方面是要看新闻,关心时局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自己的投稿有没有发表?五月二十六日新闻报道,伦敦当局把原来驻守澳洲的航空母舰「堡垒号」调到香港,彰显保卫香港的决心。香港警察和右翼人士士气大振,报纸和电台一面倒地支持政府,谴责左派捣乱。六月一日香港总督戴麟趾宣布紧急法令,禁止集会,禁止游行,禁止使用扩音器,禁止张贴大字报。同时还出动清洁队伍,清洗港督府丶汇丰银行,以及公共地方的大字报。港英当局化被动为主动,主动冲进左派的戏院捉拿正在集会的群众;主动搜捕左派工会领袖,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要等到那里发生事故才赶去处理。港英镇压手段升级,左派抗争手段也升级,《人民日报》发表多篇社论,支持香港市民的斗争,中共还以「中华全国总工会」的名义分两次汇款给「香港斗委会」,每次汇一千万港元,共二千万港元,令左派情绪大增。香港左派发动罢工罢市,摩总发动巴士工人罢工,幸而亲台湾的九龙巴士工会不但不罢工,还鼓励工友加班,疏导交通。左派工友企图阻拦右派工友出车,双方不断发生冲突。
左派工会成员罢工有生活津贴,一般市民却得做工吃饭,可是上班没有巴士坐,这就催生了新兴的公共交通工具—— 小巴和白牌。小巴是小型的面包车,只有七个座位,最初有人偷偷驾这种车载客,司机驾车沿途行驶,有人扬手便停车上客,乘客到达目的地扬声:「有落!」,司机便停车下客。乘坐小巴像乘坐的士那样方便,价钱却便宜得多,所以生意很好。香港人很聪明,能赚钱的生意大家都抢着做,一下子数以百计千计的小巴涌上街头。港英政府无法取缔,只好接受现实,接受市场的新变化,立例规管,小巴也就由非法载客变成合法的公共交通工具。後来为了适应市场需要,小巴车身也渐渐变大,变成九座丶十一座位丶十三座。
白牌原本是私家车,不准载客营业,允许载客营业的的士车牌是红色的。六十年代乘客多的士少,时常有乘客为了争搭的士而发生争执。那时的士司机成了天之骄子,收入赶得上洋行的经理。林焕然月赚三百来元的时候,的士司机已月入千馀元,是一般打工仔的三至四倍。由於求过於供,的士司机时常「择客」,太短的路线不去,太长的路线也不去,堵车的地区不去,去了没回头客的地方更不去。於是就有私家车,设法接客,充当的士的代替品,警察抓到就会告上法庭,判处罚款。那时警察薪酬低,贪污情况普遍,无论小巴或白牌在行驶途中,时常有机会被警察拦住,公然索取贿赂,十元二十元都要,林焕然也曾多次目睹,早已见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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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六月份,左派的示威更加频繁,旺角,深水埗丶新蒲岗,官塘,筲箕湾丶湾仔到处都有人示威。港英的镇压却绝不手软,警察驱散人群时警棍毫无留情地朝人们的头颅殴下。左派群众也进行有组织的反抗,用长棍竹杆还击,几乎每一场冲突都有人受伤流血。鲜血令人亢奋,无论群众或是警队,同伴的受伤都燃烧起他们的怒火,视对方为死敌,誓要报仇雪恨。所以在下一场示威群众跟警方防暴队相遇时,双方情绪更加激昂,打得更加火爆。左派群众总是诱使警察在追逐中分散,然後围殴落单的警察。警方吸取教训後,再不作街头追逐,一见示威人群就毫无留情地发射催泪弹将之驱散。而左派又推出新策略,有时化零为整,有时化零为整,往往在毫不起眼的街头突然结集几千人,扛起红旗标语游行示威,高呼反港英的口号;当港英的防暴队赶到时,突然又化整为零,人群在横街陋巷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旗帜和横额都收藏起来,令警方疲於奔命。
在示威者和警方互相追逐期间,林焕然恰好没有工作,这段时间,他愁的是金钱,有的却是时间,终日无所事事。深水埗距旺角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他常常在傍晚时步行到杨志远住处跟他聊天,他想从杨志远那里了解时局的发展。其实杨志远知道的也不多,他对焕然说,现在很烦,以前九点到公司就行了,现在要提前半个小时到门市部跟门市的员工一起「朝请示」,在毛主席标准像前诵读《毛主席语录》或「老三篇」,还得诵读由《文汇报》转载的《人民日报》社论;晚上五点钟下班後还得「晚汇报」,集中在毛主席像前进行政治学习,汇报一天的思想,搞到七点才能回家。有时公司还要组织游行示威,他是能够不出席的就尽量不出席的,他看不到这样搞会有甚麽好结果?门市生意差得一塌糊涂,贸易部门跟外国的买卖也大大缩减,幸而他们是国营公司,否则撑不了多久就要关门。杨志远的父亲也是左派商业系统的员工,他从小在左派学校接受教育,思想本来也蛮左的,但回大陆读了几年大学,思想却完全改变了。他五八年初回国升学时,恰逢「大跃进」,要参加义务劳动,筑芳村铁路,到东山湖丶流花湖去挖湖挑泥。义务劳动虽然劳累,但对年青人来说倒没甚麽,累了睡一个觉就好了。後来粮食紧张了,学校里又「反右倾」,搞「向党交心」。杨志远觉得越来越不是味儿,他也就从一个左倾的青年学生变成一个旁观者。他不申请入团入党,也不说怪话,一切随大流,不敢表现得太落後,所以他跟郑庆元那类炒卖洋货,喜欢「搞搞震」的港澳侨生保持距离。他在学校时跟林焕然也少接触,他几乎每个寒暑假都回香港探亲,也曾经想过留在香港不回去,但他父亲想他念完大学,他才勉强回去读到毕业。
林焕然下午和傍晚也喜欢来旺角蹓躂,或着看一场电影,或者仅仅在电影院大堂看看窗柜的电影广告,或许到旧书店晃晃。旺角西洋菜街丶上海街一带有许多旧书店,有的开在二楼,有的开在横巷。这些旧书店旧书摊甚麽书都有,大陆打成毒草被烧掉的世界名着几乎都有,只是售价很贵。一本《青春之歌》都要卖十五元,《星火燎原》《红旗飘飘》每本起码要三十元以上,他只能翻一翻,根本买不起。比较便宜的旧书,反而是过期的封面是裸露着巨大胸脯美女的画报,一堆堆放在台上,三元五元一本,任人随意翻阅,买不买悉听尊便。这种情形跟澳门烂鬼楼大有不同的,烂鬼楼很少有裸体画报,在香港裸体画报却大模大样地摆在路边。在街上晃久了站久了,要到餐厅去坐一坐,最少都得花二三元,比澳门十月初五街贵多了。最便宜而可以歇一歇脚的地方便是凉茶铺,林焕然孤家寡人,没有汤水喝,去喝一碗凉茶,清清热气是挺好的,所以他时常光顾凉茶铺。花两毛钱就可以在凉茶铺里坐下,饮一碗凉茶,听一会流行曲,阔气一点,可以多花一毛钱点自己想听的歌曲,这样就可以消磨一两个小时。住在深水埗的日子,林焕然就是这样排遣寂寞的时光,香港的动乱会如何演变?他看不透,但他这时他已不像在澳门时那麽恐惧,他觉得英国毕竟是大国,不可能像澳葡政府那样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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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左派发动的反港英斗争已持续了两个月,全无停歇的迹象,示威群众与防暴队的冲突时有发生,警察和群众受伤的人数也持续增加,双方的情绪都被挑动。洋警官被骂「白皮猪」,华人警察被骂「黄皮狗」,左派群众则被骂为「左仔」。右翼人士拒绝与左派亲友来往,也拒不踏进国货公司半步,左派人士则抱成一团,把一切不支持他们的人都视为港英走狗。香港社会严重割裂,矛盾严重激化,互相仇视,左右泾渭分明,老死不相往来。
「反英抗暴」斗争持续,林焕然不想再到工厂去当杂工,因为每天绑在工厂里十个小时,只能换取三百来元工资,并不合算。他写稿每月大约也能赚到三百来元,只是不太稳定,时多时少。在香港想依赖写稿维生,最少得有一两个专栏,否则必须在报馆或杂志社有一份正职或兼职,纯靠写稿,望天打卦绝对不是好办法。然而在人海茫茫中想找一份好的工作,没那麽容易!林焕然寄过很多应徵信,但都石沉大海,有的获得邀约面试,可是面试之後又没有了下文,不是被嫌英语不行,就是被嫌没有经验。他一生唯一的工作经验就是教书,有一次他看到一则「急聘小学老师」的招聘广告,广告刊出电话号码,要求应徵者致电联系。林焕然立即打电话去,对方问了他年龄之後就问学历。林焕然说「29 岁,大学毕业」,对方非常雀跃,说:「欢迎!欢迎!」接着问是哪一间大学毕业?焕然说「华南大学」。对方像热锅被淋下冷水,燃起来的热情「咋!」的一声冷却了,掷过冷冷的一句:「我哋唔承认大陆学历!」立即挂线,焕然连多问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他失神地对着电话筒,久久说不出话来。教书不行,商界他英文又不行,且性格也不适合,看来只能在新闻文化界讨生活,否则唯有继续出卖劳力一途。
有一天,也不记得具体是甚麽日子,反正是七月初,小邵来电话约林焕然到旺角龙凤呈祥酒楼饮茶。他抵达时小邵丶小华已在座,他在他们对面的卡位坐下,寒暄几句之後,小邵说:
「今日介绍个新朋友你(认)识,佢系《青年先锋》杂志嘅头头,叫刘镇东。」
「啊!」林焕然漫应一声。
「你有冇(没)睇(看)过《青年先锋》啊?」
「冇睇(没看)过!」焕然说,其实他在《大陆研究》的茶几上有翻过这本杂志,觉得没有看头,水平不高。
「刘镇东好有魄力,他组织了一帮年青人,都系偷渡仔。佢(他)办《青年先锋》,最初系油印,最近同(向)国民党攞(拿)到钱,改为铅印!」小邵对刘镇东似乎赞誉有加。
「啊!」林焕然仍然漫应着,他不想把《青年先锋》水平有限的话说出来,心忖,也许刘镇东会向他约稿,尽管杂志水平不高,只要有稿费,找多个地方写稿也不坏。
不一会,小邵站起来向大门挥挥手,一个年龄身材都跟林焕然相若,浓眉大眼阔脸的年青人走了进来,他携着一个真皮公事包。
「这位是林一新!前几个月才偷渡来的,林先生文章写得很好!」小邵循例作了介绍,说的却是普通话:「这位是《青年先锋》杂志社的刘镇东社长!」
刘镇东伸出手来跟林焕然握一握,上下打量了林焕然一下,然後坐到他身旁。
「大家都是偷渡来的,甚麽话都可以随便谈!」小邵待刘镇东坐定後补充一句。
「林先生有空,以後可以给我们《青年先锋》写点文章,林先生看过我们的杂志吗?」刘镇东无论坐姿和说话态度都摆出一副领导干部的气概。
「抱歉!没看过。」
「那,拿两本去看,是最近两期的。」刘镇东从皮包里拿出两本杂志递给林焕然:「我们的杂志叫《青年先锋》,其实就是反共先锋。所有革命运动,年青人一定站在最前列,辛亥革命,共产党革命都如此,现在的反共革命,咱们年青人也要如此!」
「刘先生胸怀大志!」林焕然不知如何回应他,只好虚赞一句。
「林先生讲得对,我就是胸怀大志,要反攻大陆,打倒共产党。」刘镇东满脸得意:「我改这个名字就是表达我的心愿,就是要镇住毛泽东!毛泽东就是长毛,就是造反成功的孙悟空。我们就是要打倒他,把他镇在五指山下!」
「高见!高见!」林焕然呷了一口茶,心想哪来的家伙?口气那麽大。
「刘先生很有办法,他自己筹了不少钱来办《青年先锋》,团结了一帮人。」小邵说。
「林先生有没有去过台湾?」刘镇东问。
「还没有,我还没拿回港证!」林焕然如实回答。
「过一阵子我替你安排!咱们是朋友,为朋友两胁插刀!」刘镇东抬起头更显得慷慨激昂。
「啊……」林焕然不知怎样回答好,他确实有点受宠若惊,心想初次见面为何对我那麽好?
「今天晚上我们有个行动,你也来吧!」刘镇东说。
「我哋(们)经常出动去打左仔!」大家原本说着普通话,小邵却把头伸过来贴近林焕然耳边小声说广州话。
「啊!」焕然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左派太过份了,搞示威搞罢工罢市,想把香港变成澳门,非教训他们不可!」刘镇东斩钉切铁地说。
林焕然仍然不表态,因为不知如何是好?
「你也可以加入我们《青年先锋》,大家一起搞杂志,搞组织。咱们从大陆出来的年青人要有自己的组织,有组织才会有力量!」还是刘镇东在说:「今晚《青年先锋》要开会,你也来吧!」
「我不是你们的成员……」
「没关系,我邀请你就可以。」刘镇东说,似乎这个组织他说了就算,毋须徵求别人的意见。
「今晚我都去,同你一齐去!」小邵见林焕然不置可否,补上了一句。
「珍珠鸡!」一直在翻阅着《银灯日报》看娱乐新闻和明星照片的小华,向点心车扬手,叫了一声。
「来来来!大家随便叫嘢(东西)吃先!」小邵像突然省悟似的忙着叫点心吃。他们之间的话题也自然而然地转到食品上。
小邵向林焕然介绍香港哪一间茶楼高级,哪一间茶楼点心好吃,林焕然点头如仪,其实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刘镇东吃了几碟点心,看看腕表表示有事得先走。
「有事你先走,这餐茶我埋单(结账),我们还有事慢慢谈!」小邵催他走。
刘镇东走了之後小邵才介绍刘的情况,他是湖南人,大约一年前偷渡到香港,原本跟他一样贩卖大陆报纸,他们就是在那些场所认识的。但刘镇东胆子大,澳门暴动後他到澳门氹仔挂起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拍了照片,卖给《国民日报》和《星岛日报》。听说後来他还组织了几个人偷渡去台湾当「反共义士」,出过一阵风头,几个月後从台湾回来,就办起《青年先锋》了。
林然焕问,你们在生意上不是有冲突吗?怎样做起好朋友来?
「你唔知咁多罗(不晓得),佢(他)组织入便(里)有啲(些)人时不时会有一啲(些)报纸啦,发票啦,粮票丶布票啦蛇咗(溜了)出来,唔(不)交畀佢(给他)卖,静鸡鸡卖畀我,因为我出价高啲!」小邵又附着耳朵轻声说。
「咁佢个(他的)组织系点(是怎样的)?」
「都系(是)偷渡仔,乜(啥)人都有!不过都系捞松(北方人)多!」
「佢(他那)本杂志办得唔系(不是)太好!」
「佢系阿(是)头,佢(他)都只系(是)高中生啫!」小邵说:「佢(他)办杂志系借头借路攞(是藉此拿)钱啫!」
「咁点解(为甚麽)要畀(给)钱佢办咁(这)样嘅(的)杂志?」
「可能系佢(是他)有一班人!」小邵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刘镇东每月有固定的津贴,可以支持杂志和他日常的开支。钱到底从哪里来也不大清楚,估计是从台湾方面来,刘镇东不懂英文,跟美国总领事馆丶美国新闻处应该没有甚麽关系。
「走了,早场就开了!」小华不耐烦地翻动着手中的《银灯日报》。
「好好!埋单!」小邵扬手把伙计召来,然後转头对林焕然说:「今晚五点半我喺(在)深水埗码头等你!」
「啊!」林焕然漫应着,他还未拿定主意是否要随小邵参加刘镇东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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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镇东的大本营设在老虎岩一间唐楼的七楼,再上一层就是天台,大约有七八百呎,间隔成两房一厅,厅上摆放着三张钢质写字桌,几张椅子,没有沙发,却有很多塑料凳子。两个房间,一个是刘镇东住,另一个是他们《青年先锋》的兄弟们住。房里虽然只有一张碌架床,但有时却睡三四人。夏天,天台也成了他们的卧室,铺着草席七八个人横竖睡在一起。从他们的天台可以看到不远的老虎岩,老虎岩也像焕然家乡的虎岭那样名不符实,既不险峻也不像老虎,只是一座高一百多公尺被推土机铲得七零八落的土堆。未被铲的另一侧则是杂乱的木屋区,木屋交横错综,架空的电线乱窜。老虎岩的西北方是高耸的狮子山,幸好狮子头向西,屁股对着老虎岩,狮头如果掉转过来,小小的老虎早就成了狮子的点心了。
傍晚,林焕然随小邵撑了七层楼梯,一拉开大门一阵浓烟扑涌了出来,屋里烟雾弥漫,连天花板上的光管都变得朦胧起来。屋子里七八个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声音很大,很吵,吵得变成一片嗡嗡声的杂音,令人根本听不清楚谁在说些甚麽。
刘镇东看见小邵小华和林焕然走进来,摆摆手示意他们随便坐,屋里的人仍然在高谈阔论。小邵拎了三张塑胶凳,塞一张给林焕然,林焕然对屋子里的人谈论的话题不感兴趣,站起来走到书柜前看看他们的藏书。小华坐在小邵旁边,她手中没有报纸,只抱着手袋聆听着。不一会又进了三个人,烟雾中也看不清面貌,只知道他们都相当年轻。
「静一下,静一下,人到齐了,现在开会!」一个长着鹰隼鼻面颊瘦削的家伙张大喉咙喊了一声,大家闻声静了下来,他接着说:「现在请刘社长讲话!」
「左仔现在猖狂得很,又示威又罢工,天天在闹,警察也被打。他们就是在香港搞文化大革命,把大陆那套搬过来,如果左派阴谋得逞,咱们就没有立足之地!所以咱们一定要给他们一些教训!」刘镇东清清喉咙说了起来。
「打鸠佢(揍他们)啦!」有人用广州话说。
「揍他们!」有人用普通话说。
「打架也得讲策略,统一指挥,不能乱来,否则咱们还未揍到左仔,反而让人给揍了!」还是刘镇东说。
「甚麽策略?你说!」叼在嘴上的香烟闪了一闪,带着浓厚乡音的普通话响起,说话的是一个厚嘴唇小眼睛的家伙。
「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咱们分为三人一组,相隔不远,左仔示威解散後,会各自回家。咱们看准,一个左仔,咱们就三个人围上去揍他;两个左仔一起走,咱们就六个人围上去揍他们;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走,就得看情况了,他们四个人以上,就先放过他们!」刘镇东站着,手舞足蹈。
「我们要考虑到左仔手上可能有武器,例如旗杆,棍棒之类!」鹰隼鼻的说。
「挑!我哋都带啲架罉(我们都带些武器)啦!」还是那个说广州话的。
「带武器也要讲策略,不能带刀带枪,带刀带枪性质就变了,不是一般的街头打架,而是蓄意伤人,那可是要坐牢的。」刘镇东说。
「那带棒球棍!有谁打棒球?」叼烟厚唇小眼的问。
一片沉默。
「香港又唔系(不是)台湾,边卵(那)有人打棒球!」
「带铁锤,锯片丶罗丝起子,我是装修的。」
「不行,出了事警察会把这些都当作武器,械斗罪名重很多!」又沉默了一会,没人说,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最卵好系(是)钢尺啦!打架可以做武器,办杂志做编辑,有钢尺响(在)书包度(里)好正常啫!」小邵急了就说广州话。
「对,钢尺最好!赶紧到文具铺去买!」刘镇东说。
「早就关门了,七点就关门了!」
刘镇东赶紧翻抽屉,整个办公室只有一把钢尺,有十八英吋长,是用来裁纸裁图片的。他从抽屉抽了出来在空中挥舞,钢尺反射着灯光,像一把钢刀闪闪生光。
「今晚就带这一把,明天多买几把回来!」刘镇东做了最後决定:「刚才电台报导,左仔在洗衣街游行,咱们现在就出发!」
「冇架罉嘅点算(没武器的人怎办)?」说广州话的小青年。
「沿途捡吧!有石头捡石头,有砖块捡砖块!」刘镇东说。
到了楼下,走往巴士站途中,林焕然急步赶到刘镇东身旁说:
「刘社长,我不去了,我还有一篇稿赶着要交!我以为今天是开编辑会议!」
「那不勉强。」刘镇东显然不高兴。
「没义气!」不知道谁骂了一句。
林焕然装作没听见,自己转到另一个站牌等巴士回深水埗。他不喜欢打架,也不喜欢欺凌别人。儿时他很憎恨那些斗争娘的人,他想如果有机关枪一定向他们扫射,长大後却觉得那些人虽然可恨,但也很可怜,他们实际上也是受骗上当。对香港的左仔他也如此观之,觉得他们都是受骗上当,他们以为反港英就是爱国,就是革命,如果让他们回大陆住一年半载就知道滋味。在香港被动员来「示威抗暴」的人都是小喽罗,打伤他们几个能起甚麽作用呢?即使杀掉他们也没有用。林焕然觉得刘镇东并不具备太高的政治智慧,不明白国民党怎麽重用这样的人?
那夜,刘镇东们的行动有甚麽成果?林焕然并不关心,可是翌日早上九点林焕然刚起床就接到小邵的电话:
「快啲过来,我响(在)旺角差馆(警察局)!」
「你做乜响(干啥在)差馆?」
「唔卵讲咁(不讲那麽)多,你有冇(没)钱啊?」小邵急促地问。
「我全部身家得三百蚊(元)!」
「有冇(没)三百二十蚊啊?再多二十蚊(元)?」
「咁都有,我身上仲(还)有四十蚊(元)!」
「全部提晒出来,攞(拿)来差馆(警察局),我出咗去马上还畀(给)你!」
小邵不缺钱,不会骗他这一点钱,他到银行排队提出三百元,存折只剩下二十元零头,然後赶到旺角警署。他一进门就看见小邵和小华坐在报案室门口的长木椅上等着。
「快啲(点)!」
林焕然把钱交了给他,他又从自己的裤袋和小华的手袋里搜出一张红衫鱼(红色的一百元)和几张青蟹(青色的十元)走过一个窗口交钱,交了钱拿了收据,他向门口的警员敬了个礼,问道:
「阿 sir(先生),我哋(们)走得啦嘛?」
「走啦!」
「几惨啊,每个人要三百蚊(元)担保,我哋两个夹埋(合在一起)得二百八十蚊。如果有多二十蚊,就可以担保一个出去攞钱,唔使(不必)烦到你!」
「唔烦!我来旺角好近啫!」焕然应着。
「我哋去饮茶先!噚(昨)晚成晚冇(没)睡,肚饿到死!」出了差馆门口小邵就嚷着饮茶:「阿华,你去银行攞(提)钱,我同林生去丽宫搵(找)位先!」丽宫酒楼在弥敦道和弼街交界处,汇丰银行也在斜对面,到了茶楼坐定之後林焕然才问究竟是甚麽一回事?
「刘镇东条卵(鸟)样,最冇卵(没鸟)用,噚(昨)晚我哋跟佢(他)去打左仔,系花园街丶花布街打咗几个,拳打脚踢,打到佢哋(他们)一仆一碌(东歪西倒),走挟唔唞(抱头鼠窜)。点(怎)知见到两个左仔摇住三角旗仔转入黑布街,刘镇东示意我哋跟上去。两个左仔生得几(蛮)高大,一个同你咁高,一个高过你半个头,但系我哋(们)人多,唔计小华我哋(们)有四个人。卵(鸟)样东丶鹰鼻丶厚唇同埋我,两个打一个都够打啦。点知条卵样(鸟家伙)摸出钢尺响(从)背後一嘢(下子)就扑落高嗰(那)个头度,血飙咗出来。条友(那家伙)转过头来望我哋,我先睇(看)清楚,佢只得十六七岁,似中学生咋!」小邵一口气说着,端起茶杯喝两口润润喉又接着说:「打伤人就鸡咁脚走(个跑)啦,点知阿华走(跑)得唔够快,畀冇(给没)受伤个左仔捉住。我返转头救阿华,点(怎)知警察已经追到,伤者送去医院,我哋就畀(给)捉返差馆(警署),落咗成(问了整)晚口供。」
「你有冇(没)供咗(了)佢哋(他们)出来?」
「冇(没)!当时净系谂(只是想),供佢哋(他们)出来对自己冇(没)好处,坚持话我哋只系(是)拍拖睇热闹。事实上又唔系我郁(动)手,个左仔都又冇话(没说)见我哋打人,佢净系(他只是)见到我哋走(逃跑)!我同差佬(警察)讲,见到有人打架,吓到惊唔系走(害怕了所以逃)罗!」
「警察点讲啊?」
「警察话我哋涉嫌伤人,但我哋又冇(没)武器,又的确唔系我郁(动)手!咁样熬咗一夜,差唔(不)多天光先(亮才)叫我哋每个人交三百蚊(元)担保!」
小邵正说着,小华回来了,她把五张红衫鱼(百元)交给小邵,小邵数了三张红的二张青的纸币递给林焕然:「还畀(给)你!」吃了一会点心,气氛有所缓和。
「你哋应该冇(没)事,香港乜嘢(啥事)都讲证据,你又冇(没)做!」焕然安慰他。
「但系咁都(这样就很)烦啦!重有,讲到担保就激气,天一光(亮)我就打电话去《青年先锋》,点(怎)知冇(没)人听,打咗(了)十几次都冇人听,唔使(不用)讲,梗系(肯定)惊(怕)到唔(不)敢返屋企(回家)。後来我转辗搵到鹰鼻,叫鹰鼻同佢老细(他老板)讲,攞(拿)几百蚊(元)担保我哋出去,佢(他)叫我一个钟後再打来。点知一个钟头後再打电话畀佢(给他),嗰卵(那个鸟)样东话,佢哋唔(他们不)方便出面,叫我另外谂(想)办法!挑佢老味(操他妈),咁卵冇(这样没)义气,咁卵(这样)怕死,我本来真系想供佢出来,但系谂(想)深一层又觉得无谓,只怨自己有眼无珠,识错人!」
「我一早话佢班(他们)友唔系(不是)好人啦!」正雪雪声吃着鱼翅灌汤饺的小华抬头说了一句:「佢哋乜嘢(他们甚麽)都讲到好叻(厉害)好伟大咁!系(是)你先(才)成日跟住佢哋(他们)!」。
小邵无言反驳,瞪了小华一眼。
小邵表示,警方对左仔被打的事,一般都当作街头打架处理,由高级督察警诫了事,不愿深究。他以前跟住刘镇东打过几场架,打完了刘镇东就请吃夜宵,觉得蛮好玩,这一次算是看清楚他的脸孔。林焕然此後自然也少跟刘镇东那帮人往来,他们约写稿的事自然也告吹了,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他知道自己跟他们合不来。不过他跟小邵往来反密切起来,小邵八面玲珑,到处交朋友,林焕然偶也会跟他买一两份红卫兵报影印本作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