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十七章 夜 审

像他这类人,无论在共产党或国民党的眼里都是不可信任的异类,在偌大的中国土地上,竟然无法在任何角落寻得温暖!

六十年代末的台湾,尽管官方仍然强调「反攻复国」,仍然强调建设「反攻基地」,但《反攻复国歌》《我有一支枪》之类革命歌曲,只在官方的活动中偶而会唱一唱,民间更喜欢哼的是三四十年代的流行曲,《桃花江》、《夜上海》、《叹十声》,和新近从香港传过来《不了情》、《明日之歌》。

不管歌厅舞榭或是校园里,经常听到人们哼着:

忘不了 忘不了

忘不了你的错 忘不了你的好

忘不了雨中的散步 

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

忘不了 忘不了……

——《不了情》

我要你为明天歌唱

我带着泪珠切切盼望

我去了 我去了 

明天的花儿一样香

我去了 我去了

明天的太阳一样光……

——《明日之歌》

不知是因为蒋介石三年反攻的承诺跳票了,或是老百姓也知道美国老大哥压根儿就反对任何军事反攻行为,反正民间反攻复国的热情渐渐淡了下来,白色恐怖的阴影也在慢慢消减中,人们更关注的是如何改善自己的生活。那时,台湾物质匮乏,外汇短绌,大陆产品禁止进入,连中成药都不例外。洋货可以进口,但税率高,价格高昂,非一般人所能买得起。台湾民众无论对泊来品或从外国外地来的人都很感兴趣,且有点羡慕。因为台湾人民出入境受限制,出国非常困难,二者外汇价格高,一百元港币在银楼可以换到七百八十元新台湾,而台湾的低级公务员月薪只有二千多元,小商小贩每月的收入也只有二三千元,根本无钱出国观光。香港游客只要带一两千元港币到台湾来花,就可以很豪气。台湾的街道和店铺也不像香港那样豪华洋气,而是像「解放」前大陆城镇的小商店,大家都过着自产自销的朴素生活。

林焕然这次来台深造非常顺利,这当然是陈董事长幕後发力的结果。他手上没有大学毕业证书,唯一可以证明他学历的只是一张毕业照片,那是他们班毕业时在华大门口前跟老师和学校领导拍的留念照片。照片上方是碧瓦飞檐的大门,门上「华南大学」四个字十分清晰。前排坐着学校领导和老师,陈副校长丶商教授丶王教授丶詹教授等全国闻名的教授都坐在中央,学生则分两行站立在後面,林焕然站在最後一行的中间。照片下方写着「华南大学中文系 58 级毕业留影,摄於 1962 年 7 月」,这张照片是杨志远带出来的,林焕然借来翻冲了两张,呈交了一张照片给陈董事长。正因为这样,林焕然便把自己打算到台湾深造的计划告诉了杨志远,他曾以包树人之名到台北参加「十全大会」,当然没有说。这时杨志远已提升为中原贸易有限公司的副经理,因为暴动平息後公司生意很好,在公司里杨志远学历最高,工作能力也强。为因应新的形势,公司正大力扩展业务,也多招聘了一些人手。

杨志远也赞成林焕然继续深造,但他自己则不作他想了,因为他生活安定,也交上女朋友,慢慢走下去,就是升职加薪,妻子丶孩子丶屋子丶车子的道路。

********************

林焕然赴台前,陈董事长以「中华文化协会」的名义写了一封推荐信给他,香港「难民救济总会」也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给他。他抵台後把两封信和毕业留念照片一并呈上「侨务委员会」,侨委会安排他到罗斯福路教师之家居住,还派员陪同他到台大见教务长。两天之後台大研究院通知他去考试,他是独自考试,只有监考教授跟他,他除了答两份古典文学和宋明理学的试卷之外,还写了一篇白话文和一篇文言文。考完他就返回香港,两个星期就收到录取通知书,他知道这是靠陈董事长的力量,那个年代的台湾,国民党情治部门的力量无远弗届,大学的独立自主性远远没有後来那麽高。

林焕然每月有三千元台币生活津贴,生活比较优渥,何况他还有一些港币存款,完全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反而在选课时有一些苦恼。他原本想研究现代文学,也拜见过着名的郑教授。郑教授是三十年代著名的文艺理论家丶历史学家,来台前是上海复旦大学教授,著作几十本,学问很渊博,人也很和霭。林焕然赴台前看过他的《鲁迅传》,虽然未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但从中也看出他的治学严谨。经过交谈,郑教授喜欢他,愿意收他为学生,其时他正有搜集资料写陈独秀传,希望林焕然当他的助手。但那时候台湾的大学的学士课程不教现代文学,现代文学许多名著被列为禁书,许多著名作家也被视之为「共匪」。研究院虽然可以研究现代文学,但得循国民党的路子和逻辑去研究,离开这条「正途」就是深渊,非常危险。林焕然考虑的是拿到了中国现代文学硕士後,也不容易在大学里找到适当的工作,所以犹豫起来。後来他选择研究先秦文学,台湾的大学中文系基本可称为古典文学系,从先秦文学教到清朝桐城派,连清末民初的文言文小说也不教。而研究先秦文学的学生又少,毕业後找工作比较容易,更重要的是研究先秦文学风险最小,离「匪」字最远。林焕然坦率向郑教授说了自己的想法,表示愿意用课馀的时间帮郑教授汇集和整理资料,郑教授也理解。

教先秦文学的导师是傅教授,个子矮小,常年穿长袍,年过六十,来台前在天津南开大学任教。傅教授的专长是春秋三传,即《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林焕然选定的研究题目是《春秋三传人物的特色及写作特点》。春秋三传,亦文亦史,大陆将之入历史,中文系是不教的。大陆中文系本科,先秦文学只教诗经楚辞,台湾大学中文系并不排斥历史著述,史学著作也视为文学。林焕然以前接触这类典籍不多,但在傅教授的指导下越读越感兴趣,觉得以前读大学时少读古书是一种损失。

台大学生宿舍宿位不足,大学生六至八人睡一间房,也像大陆的大学那样睡碌架床,研究生学校不提供宿舍,大家都在校外租房住。林焕然花八百元在景美区的一幢民房的四楼分租到一个房间,业主是本省籍一对老夫妇,六十开外,带着一位十二三岁男孙。四楼有三间房,业主夫妇住一间,孙儿住一间,另一间闲着便租给林焕然。他们也是择人而租,听说林焕然在读硕士,人也斯斯文文,便主动减两百元租给他。老人家的孩子和媳妇已移民美国,两夫妇都工作,在美国带孩子不方便,老人家也想让孙子读完高中才出去。老人家有两位女儿,都嫁在外县,逢年过节才回来,环境尚算清静。

*******************

重回校园生活,林焕然觉得很自在,一者没有政治上的压力,不像他刚入华大时终年提心吊胆,担心政治复查不及格被赶出校。二者,《国父思想》虽然是大学必修课程,但学生马马虎虎都能应付过关,而研究生不必读这类政治课程。台大也不搞甚麽政治报告和政治学习,下课後学生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谁都不会过问。甚至上课时间也可以自由支配,教授上课不点名,学生来不来听课没人知道。反正学生喜欢来就来,喜欢走就走,只要考试及格拿到学分就行,这跟大陆的大学真是有天渊之别。研究生就更加自由,林焕然不必每天上课,也不必每天向傅教授报到,他只须把傅教授规定要读的书读完,定期向傅教授作口头汇报就行了,自由度很大。

林焕然在台北没有亲友,除了刚到台湾时到过阳明山丶北投丶淡水看看风景,平日他都待在图书馆,只偶而到西门町看一两场电影。生活半径很小,从景美住所到台大再回到景美。他一天三餐都在外头解决,新生南路丶公馆和景美一带有许多小食店,价格也便宜,二三十元新台币就可以解决三餐。他住的地方业主夫妇很友善,没有禁止他开火煮食,只是他懒,觉得既要买菜又要切又要煮还得洗碗碟,很麻烦,不如到小食店吃来得乾脆。刚到台北的头一两个月,他都独来独往,他本来就不善於交际,待久一点才发觉台大有不少侨生,马来西亚丶新加坡丶印尼,泰国丶缅甸丶越南都有,香港侨生也不少。在棕榈林荫道上,偶而会听到有人用广东话交谈,但他没有搭讪,他没有这种习惯。香港的侨生大都比他年轻一截,估计是来读本科的。林焕然觉得自己跟他们并非同类,这些年轻的香港侨生也未必认同和接受他,因为大家的生活阅历和价值观可能都不相同。

台湾处於戒严时期,实施党禁丶报禁,但肃杀的气氛却跟中国大陆相差甚远,政府虽有新闻检查制度,但政府只对报纸的社论和头条检查得比较严格,对一般非政治性出版物检查却很宽松,民间有许多同人文艺刊物也应运而生。那时,比较出名的有由台大外文系师生主办的《现代文艺》,由政大中文系师生主办的《笔荟》双月刊,由台大不同学系师生主办的《大学生活》。香港侨生参与最深的是《大学生活》,因为这本杂志不是纯文学杂志,而是属於社会学的,内容比较芜杂,可以容纳经济丶政治丶文化丶历史丶生活丶文学各式各样的稿件。林焕然最初在台大图书馆里接触到这些杂志,民办的同人刊物公然跟官办的《中央杂志》《幼狮杂志》《匪情研究》一同排在书架上,任凭人们自由取阅。林焕然觉得在图书馆里看不太方便,反正杂志订价不高,负担得起便自己买。古文读得太多,看看其他杂志,看看现代文艺创作和交艺理论也算是一种调剂,可以让脑子放松休息。

然而看多了又难免技痒想写点东西投稿,最初他把在大陆时写的诗默出来,投给《现代文艺》,可是没有一首获得刊登。他後来又写了一些散文和小说投稿,只有小说《中秋》被《笔荟》发表。这篇小说描写大陆沦共後逃到香港的主人翁,在中秋夜「独酌无相亲」,回忆起以前中秋节一家团聚的快乐。现在归路已断,故乡故人不堪回首月明中,自己胡混度日,明日一片迷茫。《笔荟》编辑寄来一封热情的信,赞扬他的小说写得好,感情真实,鼓励他多给他们写稿。可是同样是这一篇小说却曾遭到《现代文艺》退稿,编辑在退稿信中说,感情造作,无病呻吟。至於《大学生活》他只看而没有投稿,因为《大学生活》更多的是介绍西方思潮和生活方式,虽然也有文学,但却以介绍西方现代文学为主。林焕然觉得自己对西方的东西所知不多,追不上潮流,想多阅读多补课後再说。他第二篇短篇小说《童年》也在《笔荟》发表,这个短篇是他自己的真实生活,主人公是娘。写童年时候跟娘躺在天台上看银河,「土改」来了娘如何被揪回老家批斗,如何自缢。他在遥远的天边空有怀念与惆怅。编辑寄来一封更加热情的信来,对他的小说大加称赞,要他有空时来编辑部见见面。

那是一个隆冬的黄昏,台北的寒冷跟香港一样,又冷又湿,天老是阴着脸,让人难受。林焕然依址找到木栅路二段一幢唐楼的三楼《笔荟》编辑部,看见几行旧杂志靠墙堆得高高的,门口虽然没有招牌,但那是杂志社准没错了。按响门铃,一位穿着深灰色厚夹克大汉应门出来:

「你是焕然!」大汉声音很宏亮,个子高大,约摸比林焕然大三两岁。

「是的,您是……」

「我是费天柱!」费天柱紧握住林焕然的手:「进来,进来!房子很乱,等会到外面喝两杯,暖和暖和!」

进了房子,看见两个书架三张桌子和一张单人沙发,书和杂志随便堆放,给人凌乱的感觉。

「随便坐,上我们这儿就随随便便,像自己家,别客套!」

林焕然不想坐在唯一一张沙发上,拉来一张椅子坐下,但视线却被墙上那张结婚照片所吸引。照片上的新郎就是费天柱,他穿白衬衫黑色西装,结着粉红色领带,新娘穿着白婚纱,两人脸部拢在一起,看来《笔荟》所谓的编辑部,实际是主编费先生的客厅。

「请用茶!」坐下不久,照片中的女主人用托盘捧来一杯茶,林焕然看了一眼,觉得脸孔像照片那样精致,但鼻子似乎没有照片那麽挺拔,大概是没有化妆的关系。

「这是内子,这是林焕然,我们的新作者。等一下晓春到,一起去羊肉炉!」费天柱对妻子说。

「你忘了?我今天要上夜班!」他妻子说:「我现在就得出门了!」

「哎哟!真的忘了,以为你今天是上早班!」

「我的事你甚麽时候记住过?」她已穿戴整齐,唠叨一句才出门:「记住,不要喝太多!」她走到门口回头对林焕然笑一笑:「你们慢慢聊!」

「焕然啊,你是香港侨生吗?香港侨生国语很烂,你国语说得不错嘛。」

「怎麽说呢,我算是,又不全是。」林焕然斟酌着词句:「我来自香港,又不像一般港生在香港土生土长,我在大陆念完大学才到香港来。」

「难怪,难怪你写的都是大陆的故事。你有没有看过我们这边的反共小说?都是概念化的,一点也不真实,不过官方报刊却喜欢这类东西。」

「你们《笔荟》完全没有资助吗?」

「我们不要,拿人家的钱财,得为人消祸,会失去独立性,那不如不办!」费天柱说话很直,完全不顾忌林焕然是刚刚认识的:「你从大陆出来多久了?」

「三年多了!」

「国民党宣传大陆闹饥荒,饿死很多人,到底是真是假的?」

「是真的!」

「是真的?我不相信,在我这儿不妨说实话,不会有人告密。」

「我说的是实话,我祖母就是饿死的!」林焕然把祖母饿死的情形和大陆那几年的饥荒情况概略地说了一番。

「没有道理,怎麽会那麽荒唐?我们一直还以为是国民党宣传,我们朋友中几乎没有人相信。後来我叔叔说,我们抓到从大陆逃奔来的渔民农民都脸色枯槁,他们也说饥荒的情况非常严重,我还是半信半疑,因为太不近情理了。」

「是真实的,我也没有必要说谎。」

「那怎麽办?中国的老百姓怎麽办?」费天柱愤慨起来,林焕然没有答腔,因为谁都不知道该怎麽办?接着两人都不说话,大家都感到迷惘。

「晓春到了!」门铃响了,费天柱拉开大门。

「费老大!」门外是一位穿着枣红色夹克的男人,年龄跟费天柱相若,个子却要矮两三公分,一头卷发也不知是天然的还是烫的?他进门也不跟费天柱握手,而是在他肩上打了一拳,费也在他肩上还击一下。

「来,这位就是写《中秋》《童年》的焕然,这位是写《嫁妆》《玩偶》的晓春!」

晓春伸出手来,焕然握着,晓春却使劲地摇几摇:「你写得好,不像那些反共八股!」

「你也写得很好,透过你的小说可以了解台湾的农村!」

林焕然庆幸自己看过晓春的小说,否则就没有话题了。

「嫂子呢?」晓春往内室探探头。

「她上夜班!来来!咱们去吃羊肉炉,喝两杯!」费天柱说着转身从柜上拿了一瓶金门高粱。

那晚,由费天柱作东,酒喝了不少,话也说了不少,林焕然大致上说了自己的来历,但没有说「十全大会」,也没有说怎样偷渡到香港。酒醉还有三分醒,林焕然警惕性很高,他控制着不让自己醉,只喝到有几分兴奋。

晓春和费老大倒是喝得半醉,喝醉了就大骂美国大骂日本,大骂台湾皇民的奴相,也骂贪官,简直口没遮拦。

羊肉炉小吃店距木栅路二段不远,喝光了酒瓶费老大和晓春哥儿俩互相扶持,摇摇晃晃地走回家。林焕然告辞後坐公车回景美,公车很颠簸,摇摇晃晃,弄得他想吐,他极力忍着,可是下了车,冷风一吹,终於忍不住蹲在路边吐在沟渠里。

*********************

《笔荟》的台柱是费天柱丶单真真丶晓春三个人。费天柱原籍山东,幼年随国军迁台,叔父费叶青是二十年代的留日学生,也是第一代马克思主义学说研究者。可是他越是研究马克思主义就越反对马列主义,变成著名反马克思主义学者。他从三十年代起至国民党迁台,都是国民党中央党部宣传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尽管有这样的背景,费天柱对国民党却没有多大好感,提到国民党多没好话。费天柱在台湾政大中文系毕业後留校当助教,现已升上讲师。他在课馀办杂志,专长是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只偶而写一些散文。单真真,是云林人,先祖从福建迁台到他是第七代,他毕业於台师大英语系,在一家规模颇大的巨人出版社当编辑,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小说家,已出版《大将军》《三年》等几本小说集。晓春家乡在花莲,祖上也是从福建来台,他好像没有读过大学,却很有写作才华,一两年间发表很多篇小说,正在准备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嫁妆》。《笔荟》三个台柱只晓春没有固定工作,他不想让固定的工作时间影响他的文思。他的生活缺乏规律,有时可以通宵达旦地写,有时也可以彻夜喝酒聊天,有时可以睡到下午两三点不起床,有时天朦朦亮就跑上辛亥公墓的山头听鸟鸣。《笔荟》创刊时他们三人都未结婚,有时编杂志编得累了,就随随便便睡在办公室,费天柱结婚後就不能随便乱睡了,最多只能在办公室也就是费天柱家吃饭。天柱的妻子姓梅,名叫素芬,是一位护士,烧得一手好菜,难得的是她能够容忍丈夫和他的猪朋狗友们胡闹。他们每一次在办公室聚会,都把地方搞得乌烟瘴气,她得花好大气力来收拾。然而她整理好了没几天,他们又把地方搞得一团糟,後来她的防线只好退到卧房,不许他们逾越雷池半步,客厅就任它乱了。

罗斯福路二段有一间蓝屋咖啡屋,地面二楼两层,台北非官方的自由主义文人墨客经常在此聚会。咖啡厅恒常播放轻音乐,三几个朋友手持一杯咖啡可以聊上一两个小时,即使独自一人,临窗看看街景,听听音乐,翻翻杂志,度过一两个小时也绝不沉闷,虽然收费贵一点也物有所值。林焕然第一次见到单真真就是在蓝屋咖啡屋,是费天柱邀他一起去的,他俩坐下不久,单真真就来了。单真真身材比费天柱还要高大,粗粗壮壮,声音也很宏亮。林焕然发觉《笔荟》三位台柱都是坦坦荡荡的君子,言词直接,口没遮拦,他们对台湾当时媚美崇洋的风气很不满,对一些假洋鬼子的行径甚不以为然。他们也很看不起那些奉命写作的官方作家,对党办报刊上的反共八股很反感。对林焕然的小说单真真并不像费天柱那样肯定,他认为林焕然多少有点主题先行观念,容易落入反共八股的俗套。也许正因为这样,林焕然跟单真真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像跟费天柱丶晓春那样坦诚亲近。

林焕然认识第一位香港侨生也是在蓝屋咖啡屋,那时春季开学不久,在一个馀寒未消的下午,晓春跟他在二楼饮咖啡,侃大山。

「晓春!我正要找你。」一位白皙瘦弱戴着厚镜片的青年朝他们走来:「这犁(里)有三首士(诗),都交给你!」他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稿纸,晓春摊开来瞄一瞄,林焕然看不清文字,但看到字体蛮端正。

「多谢!我们这一期就登。」晓春说完把稿子放进一个鸡皮纸袋里:「来,来,坐下,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着名的诗人白驹,这位是小说家焕然。」

「不敢当,我刚学写点东西。」林焕然谦让着,两人循例握手坐下。

「焕然也是香港侨生。」晓春向白驹介绍道。

「你系香港人咩?你讲国语唔似(不像)!」白驹马上用广州话说。

「我响(在)大陆读书,所以国语好啲。」

「唔(不)怪得啦,我仲(还)以为你系(是)国语人!」

「说国语,说国语!」晓春嚷起来了。

「我说,他想(像)国语人。来台湾多久了?」

「去年夏天来,还不到一年。」

「有没有回去过年?」

「没有,机票很贵。」

「不用钱的,带点水货过来,除攒机票,还可以攒一两千块台币!」

「真的吗?」

「没骗你。」白驹接着用广州话说,香港有许多旅运社让人带洋货和大陆中药材中成药到台湾。你只要有入台证,自己不用出一分钱,旅运社就会替你买机票和准备货物。带到台北後就有人来收货,除了赚取机票之外还能赚一两千元零用钱,视你带货多少而定。白驹还强调,这些完全是合法的,是政府允许入口的,如果货物太多,超过规定要打税时,可以把物件寄存在机场,把寄存单交回给旅运社就行了,他们自会叫人带回去。

「咁(这)样,放假真系(是)可以返香港行吓!」

「梗系(当然)啦,你返(回)去时搵(找)我啦!」白驹说着拿出稿纸写上他在台湾和香港的电话地址,小心摺好,交给林焕然,林焕然也把自己的地址写给他。

「你们老广,一见面总是吱吱咕咕的。说国语!」晓春说。

「你们不也是吱吱咕咕说闽南话吗?」白驹反驳他。

「我跟单真真就不说闽南话,小时候在学校说闽南话是要罚的。」

「我们在香港不教波坡摸佛(ㄅㄆㄇㄈ),我们用广州话来教语文,所以我们的国语很特别!」白驹自我解嘲。

「台湾以前也是用闽南话教语文,我爸那一代就读日文不读中文,中文都是偷偷学的。」晓春说:「其实每一种语言都有特别传神的地方,那可是不能翻译的!」

「你们写小说可以用方言,我们写诗就不行!」白驹说。

「那也不是,清末何淡如就常常用广州话写诗,他的一副对联『一拳打出眼火,对面睇见牙烟』就是绝对!」

他们谈诗论文,聊了整个下午,林焕然不太插得上嘴,白驹对「五四」以来的新诗基本上是否定的,他不厌其烦地阐述现代诗理论,还常常插上英文术语,林焕然不甚了了,只能洗耳恭听。分手时,白驹说,《大学生活》和《现代文艺》也有不少香港侨生,叫林焕然有空时去玩玩。

林焕然觉得自己跟他们有差别,他们年轻十岁八岁,在香港土生土长,英语流利,有理想有冲劲。而他读的先秦文学在他们眼里是老古董,自己写的写实主义小说,他们也认为是落後的表现手法,他们崇尚的是意识流。林焕然觉得自己未必跟他们合得来,没有主动去探访他们,只跟《笔荟》保持比较紧密的联系。

**********************

校园的生活像温柔的小夜曲,委婉而和缓,围墙内浓密的林木隔绝了外间的烟尘,缔造了闹市中的绿洲。林焕然觉得自己像栖停在林叶间的小鸟,自由自在地吮吸着浓郁的花蜜。台大的图书馆藏书非常丰富,一头扎进去像在深不见底的书海潜泳。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馆,他看了很多书,除了细读春秋三传之外也旁及《老子》《庄子》和《易经》。而典籍读得越多,他对道家哲学也越感兴趣,有空时就常常到哲学系旁听。有一次,着名的钱教授讲《庄子》,他坐在课室最後一排,开讲不久,一位迟到的长发女孩子推开後门进来,弯低腰身摄手摄脚走到他身边坐下。钱教授讲《庄子》讲得很生动,故事很多,大家都听得津津入味。讲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和「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时多有发挥。

下课後林焕然走在前头,长发女孩在背後,他忽然听到一句问话:

「你相信吗?」

「我相信!」他答着转头去看,这才发现长发的女孩子是问她身旁另一位女孩子,他这一回答变成搭讪,尴尬得脸孔红起来:「对不起,我以为是问我。」他深深地鞠一个躬。

「没关系!」长发的女孩微笑着说。她眉眼清秀,长着瓜子脸孔,挂着稚气,应该只有十八九岁。额前留着刘海,披肩的黑发甩到身後,穿着白色衬衫,深蓝色褶裙,言谈之间显出善意。

「你为甚麽相信?」她身旁一位短发阔脸的女孩子问。

「这既是哲学也是物理学的问题,物质可以分割到多细?目前还没有最後答案,以前说最小的物质是分子,後来发现分子是由许多个原子组成的,因而认为原子才是物质的最小单位。再过一段时间又发现原子是由原子核和很不稳定不断颤动旋转的电子组成的,原子核也是由中子和质子组成。将来分割技术更加高明,显微镜的倍数也更大,再把电子丶中子丶质子进行分割,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当科技不断进步,可能有更细小的物质被发现,我们不能说现在已是终极。」他认真地解释。

「庄子两千多年前真的已经认识到物质无限小吗?会不会是巧合?而我们後代人在替古人寻找理论根据?」长发女孩子说,说话时他们三人已并排走在一起了。

「我相信不会是偶然的,『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不就是说宇宙无限大,没有止境吗!现代科学家不是证明了宇宙还在膨胀中吗!没有谁知道宇宙膨胀何时终止;『至小无内』,跟『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互相吻合,都在阐明微观世界的无限小。只可惜古人的文字太简约,有了结论却没有充足的论据。」

「你念哲学吗?为甚麽对《庄子》那麽熟?」短发圆脸的女孩子问。

「我念文学,喜欢庄子,所以来旁听!你们念哲学吧?」

「我本来想念哲学,但家里不让念,念国际贸易。」长发女孩说。

「我是念哲学,我想知道宇宙从何而来?」短发女孩说。

「那宇宙从何而来呢?谁创造物质呢?中国古代哲学有没有讲呢?」长发秀眼的女孩子问。

「道家没有说得很清楚,但基本的概念是有的,万物应该从无中生有,应该是自然而然而生出来……」林焕然的话被打断。

「嘻嘻!无中生有,真的能『无中生有』吗?例如女人没怀孕能就出小孩来吗?」短发女孩笑嘻嘻地说。

「你别笑,道家是主张无中生有的。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易经》说,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无四象,四象生八卦。『道』是一切事物的开始,是『无极』,也是大自然的规律。『一』是太极,是有限的空间,『二』是阴阳,『三』是众数,即众多事物……」林焕然兴致勃勃地解释,可是两个女孩子也许没有仔细听,她们已经走到分岔道。

「最简单是相信神创造万物,相信了一切都好解释……」长发秀眼的女孩在岔路上回头跟他摇摇手。

林焕然来不及反应,女孩子已渐走渐远,他连她们的姓名也没有机会问,望着她们婀娜离去的背影,若有所失。

黄昏的馀晖在棕榈林里散落,草地上有一只粉蝶搧扑蝉翅困难地停立在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上,他记起了泰戈尔的一首诗《异国之花》:

我问:「你叫甚麽名字,呵,异国之花?」

你摇摇头,莞尔一笑。

我理解你的意思:名字能说明甚麽呢?

你的微笑已作了介绍。

呵,异国之花,我把你紧紧贴在心上。

问你住在哪里?你又笑了,

你又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懂得你的意思,你的家

在爱你的人们心上,别的住所你不需要……

那天夜里,林焕然久久不能入眠,脑际偶而浮起长发姑娘的影子,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这两年来彷佛生活在死水湖,完全没有心弦的颤动,长发姑娘的出现,却像投石於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圈漪涟逐渐向外扩展。林焕然更多地旁听哲学课,希望再见到她,又时时在校园里踯躅,希望她在棕榈林荫中出现,然而再也没有她的身影,而在意想不到的一个雨夜,把他刚刚萌生的一点点追寻爱情的嫩芽,一棒子彻底击碎……

************************

他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西历四月四日星期五,清明节前一天,业主全家回南部老家扫墓,整个屋子空荡荡,难得的清静。那天早上天色晴朗,午後阴云就渐渐加厚,黄昏终於下了蒙蒙细雨来。他本来可以煮点东西吃,不必冒雨出门,但每逢佳节倍思亲,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故乡的虎岭。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娘和嫲嫲扫坟?不知道母亲和伯父如今如何?「上山下乡」之後,「文革」的狂焰已降,但「黑五类」日子也不会好过。他又想起在澳门那个清明节,想起倩怡和仔仔,惆怅突然袭进心头,甚麽都不想做,只望着窗外的细雨发呆。等到肚子饿极了才下街去找小食店吃点东西,再顺道买一本刚刚出版的《大学生活》回家看。走回家时他觉得好像有人跟踪,然而他既不欠债,又没做过坏事,那会有人跟踪呢?何况台湾治安特别好,只有小偷小摸,从没有发生过抢劫绑架之类大案。他觉得可能自己神经过敏,且不去理他,如平日一样信步而行,直达家门。

「林焕然!」当他踏上楼梯时听到背後有人叫,回头一看,一个人急奔冲上来,抢到他的前面,另两个靠近他身後。

「你们是甚麽人?」林焕然有点慌了,但仍强作镇定。

「林焕然先生,我们正要找你。」说话的穿着灰色衣裳,没有雨衣,也不打伞,头发上凝结着水珠。

「我不认识你,找我想干甚麽?」

「没干甚麽,想找你谈谈!」灰衣人皮肉不动地说:「上楼,打开门!」语气像叫,也像命令。

林焕然无奈掏出锁匙打开大门亮了电灯,这才看清楚灰衣人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粗壮汉子,跟在後面那两位很年轻,只二十出头。两位年青人留着齐颈的长发,穿着喇叭裤,也是灰灰蓝蓝。

他们进来後一个年青人守着门口,灰衣人就动手去翻东西。

「客厅里的东西是房东的,我只是租住一个房。」林焕然看到他们的架势知道他们不是贼,是情治人员,但不知是甚麽机关?

没有回应,灰衣人在客厅也只是随便看看,没有大肆翻动,穿蓝衣的年青人随林焕然进入房间。林焕然的房间不大,只有七八坪,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单人衣柜,一个书架,一张书桌和一张椅子。灰衣人也进来了,他用眼睛示意年轻人,两人开始翻动东西,衣柜里的衣服连口袋和衣领都仔细摸索,书架上的书籍也一本本地翻,看看里面有没有夹着甚麽东西?林焕然不禁想起一九五五年鹰隼鼻公安在广东医学院搜查他们家的情景。他心里虽然有一点慌,但不像少年时那麽恐惧,他知道自己清清白白,没有违法,觉得其中有甚麽误会。他不说话,站到靠墙的一角以免妨碍他们搜查,灰衣人把他抽屉里的文稿丶资料,剪报和书架上的几本书都放进一个大包里,对林焕然说:「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里?」

「去到你就知道!」

林焕然知道反抗无用,多问无益,乖乖合作,他预估到这一走不会那麽快回来,便顺手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夹克才出去,天气虽然已回暖夜里如果没有被盖也不好受。

他没有被捆绑,没有戴刑具,只是下楼梯时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後把他夹在中间。路旁有一辆黑色大房车在等候,灰衣人坐到前座,林焕然坐在後座,也是被两个年轻人夹在车子中间。

也许清明节中南部的市民都返乡扫墓,平日车水马龙的台北市街道,竟然显得有点冷清,汽车在细雨中亮开车头灯开行,好远才看见一两辆其他车辆。他们的车子走了二十来分钟,在一条横街停下了,虽然在夜里,靠路灯的微光还能看清楚门口挂着「台北市警备司令部」几个白底黑字招牌。

下车後林焕然被带进二楼一个房间,「你坐一会!」灰衣人说完就独自走了出去,两个年青人留着看守。

林焕然并不坐,他浏览四周,发觉房间像一般的住宅,有窗户,有窗花,玻璃窗紧闭着,望向窗外,能看到街外的树影和细雨在街灯下飘动。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另一张椅子远远靠墙放着。林焕然挪动一下靠墙的木椅子,然後不客气地坐下,他只是想看看椅子能不能移动?孤坐空房,林焕然眼睛望向窗外,看累了就转过头来望望这两个年青人。他俩站立在他身旁,不言不语,保持三四尺距离。

过了很久,林焕然觉得起码超过一个钟头了,突然听到外面人声杂沓,几个人把桌子椅子搬进来,两张桌子斜斜摆着呈八字形,灰衣人和一位头发斑白的胖子各据一张桌子坐着。还有一位捧着大叠文件进来,放在桌子上,然後坐在一旁摊开纸张作记录状,估计他是书记官。灰衣人以手势示意叫林焕然站起来,把椅子搬到两张桌子的中央,这显然是临时的摆设,不是正式的审讯室,正式的审讯室的椅子和桌子都是钉死在地板上,不能挪动。

「叫甚麽名字?」胖子问始发问。

「林焕然!」

「籍贯?」

「广东新江县!」

「职业?」

「学生!」

「在那里读书?」

「台大研究院!」

「你知道这里是甚麽地方吗?」

「知道,台北市警总。」

「知道你为甚麽要进来吗?」

「不知道!」

「不要装糊涂!你来台湾有甚麽任务?」灰衣人第一次发声,刚才总是胖子在问。

「读好书!」

「装蒜!啪!」灰衣人拍了桌子:「不要以为我们是傻子,我们已经钉住你很久了,你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们的法眼。」

「你还年青,还有大把前途,好好交待,老实招供,我们会从宽处理。」胖子温和地说。

「我没做过任何坏事,没有甚麽好招认的!你们可能弄错了!」林焕然觉得这一套跟共产党一模一样,他确实一头雾水,不知道有甚麽误会?

「你在香港都跟哪些人来往?」灰衣人厉声问。

「我到香港之後,第一个来往的是《大陆研究》的王老总,是投稿认识的。後来又跟《国民日报》的陈董事长来往,是王老总介绍的……」

「不是问你这一些,这些我们都知道,你还跟哪些共匪往来?」灰衣人问。

「我没跟任何共匪往来!」

「嗱!这些是甚麽?」灰衣人晃了晃手中的文件,林焕然认得出那是从他抽屉里搜出来的。

「那是我的文稿和剪报!」他们问这些东西,林焕然心反而定了。

「甚麽剪报?」灰衣人提高了音调问。

「是香港和台湾的剪报。台湾的剪报是我剪的,香港的剪报是我同学寄来的。」

「这包也是你同学寄来的了?」灰衣人晃了晃手上的鸡皮纸信封。

「可能是,我同学偶而会寄一些剪报给我。」

「你同学叫甚麽名字?」

「叫杨志远,我们是华南大学中文系的同班同学。」

「他在哪里工作?」

「在香港中原贸易有限公司当副经理。」

「那间贸易公司的情况你了解吗?」还是灰衣人在问。

「情况不了解,只知道是大陆资本在香港开的对外的贸易公司。」

「那麽就是共匪的公司罗,他做到经理,还不是匪谍吗?」灰衣人咄咄逼人。

「他绝对不是匪谍。他爸爸在这家公司工作几十年,杨志远在香港长大的,读完中学才回广州升学,大学毕业後只在大陆教一个学期书就申请回香港。他的思想跟我差不多,绝对不是匪谍。」林焕然强烈地为杨志远辩护。

「狡辩!他寄这些无聊的剪报,到底传递甚麽讯息?你们的读报密码是甚麽?赶快招认,否则……」灰衣人掏出手枪在桌子上一拍。

「你们仔细研究过剪报没有?那些剪报能有甚麽秘密?」林焕然知道他们根本没有研究过。

「你自己先说说看!」胖子说。

「我们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因为所有剪报都是有关香港电视演员嫣紫的消息。嫣紫未当演员之前叫爱伦,在调景岭长大,读调景岭中学,毕业後到《星岛日报》当娱乐版记者。我就在那个时候认识她,她後来成为我的女朋友,可是她转到了《电视周刊》工作,成为电视艺员,我们的关系就淡了下来,不再往来了。可是我心里仍然忘不了她,我到台湾後杨志远便把与嫣紫有关的剪报寄给我。你们如果仔细研究过,应该知道这些剪报没有甚麽密码,应该知道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来台之前曾在《亿众周刊》工作,再之前在《真言报》工作,我跟爱伦即嫣紫就是在《真言报》工作期间认识的。你们可以作详细的调查,不过嫣紫曾经是我女朋友的事希望不要张扬。她现在以纯情少女形象出现,我不想影响她前途,因为我曾与她交往很少人知道,我也是来台前夕才告诉杨志远的。」

灰衣人与胖子听了,使劲地翻动桌面上的剪报,两人交换了眼色才走出去,负责看管的年青人仍然站立原处一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他打了个盹醒来,再打个盹又醒来,窗外雨粉还在灯下飘飞。不知是不是打过盹的关系,林焕然觉得精神起来,想站起来走走,「坐下!」是年青人在命令。

房门突然打开,灰衣人和胖子走了进来,坐回他们刚才的位置上,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灰衣人才说:

「林先生,你可以回家了!现在公交车停了,计程车也不好叫,我们派车送你回去!」林焕然不作声,他看一看腕表,已是凌晨三时半。

「今天的事是一场误会,就当作没有发生。没有人知道我们请你来,我们也不存纪录,刚才的纪录你过目一下,看完就把它撕掉,一切回来从前,回到未来时。」胖子友善地说,递过四张记录专用纸给林焕然。

林焕然接过来用眼睛扫了一扫,确实是刚才的纪录,就当着大家的面撕碎了。他能说甚麽呢?莫非大吵大闹要求赔偿?情治人员和警察一样,没办法帮人发达,害人却轻而易举,不跟他们硬碰是最佳办法。林焕然仍然是坐刚才那辆黑色大房车回去,只有一个年青人陪同,车到了景美楼下,年青人下车拉开车门让他下车。年青人向他摇摇手,没有说再见,谁都不想再见。

雨仍然下着,他的窗户看不到树,也没法直接看到路灯,只看到对面的楼房和路灯映上云天的白光。细雨仍然在灯影中飞舞,水珠闪烁着白光,他感到很疲累,身心俱疲累,但却无法睡得着。他想起广州的黄华大厦,想起沙田农场,也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像他们这类人无论在共产党或国民党的眼中都是不可信任的异类,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他们竟然无法在任何一个角落寻得温暖!雨无声而心滴泪,他半躺在床上,把宋人蒋捷的《虞美人》改了几个字,默默念着:

少年听雨村楼上,残烛薰蚊帐。

壮年听雨客途中,山高云低,孤身战台风。

而今听雨台北夜,鬓已星星也。

故乡故国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返回目录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