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死死罩照山路,星星躺在遥远的空中。有几个人拥着辆独轮车匆匆地行在山路上,两边的树木不时探出头毛茸茸的头来,拍打到行人的身躯,独轮车的吱呀声偶尔惊得路边觅食的山鼠、林间的宿鸟,慌忙逃窜。

推车的人说:“四哥,早就应该送小燕子去医院,你是有文化的人,读书人,这病不能拖,还不晓得么?”身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刚想发话,在车头拽小车的中年妇女接过话茬说:“哪里想到会烧到这个地步呢?你四哥上、下午都带小燕子到诊所去看了,打了针,也吃了退烧片,本来估计能好的。”戴眼镜的中年人,不时赶至车边,摸摸筐中的孩子,掖掖筐上的棉衣,说:“估计还有多长时间能到?”抬手擦自己两额。推车的人说:“快了,还有十四、五里吧。”拽车的妇女说:“总要麻烦崔表叔,你四表哥天生病汉子,一只手只拿得动粉笔,另一只手啥也拿不动。”周老师边走边附和着,崔表叔则连说:“四嫂说哪里的话,乡里乡亲的,相互帮帮忙,还不是应该的么?”

一行人又走了足足两顿饭的功夫,才赶到了卫生院。值班的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医生,量体温后,惊讶地惊讶地连讲了几句:“怎么烧得这样厉害?”又问了其他的情况,然后说:“好象是脑膜炎。”一听这话,燕子妈眼泪掉了下来,燕子爸脸色也顿时变得沉重,崔表叔说:“四哥四嫂,别担心!乡医院不比村里的诊所,会有办法的。”那女医生圆脸大眼,举止斯文,低头站着,沉思片刻说:“我还拿不准,我去叫胡医生来吧。”转身走到后院去了。

女医生偕一清瘦长者来到值班室,问了体温,查看了眼睛和喉咙,仔细听诊了一会,详细问了在家发病的情况,说:“不错,的确是脑膜炎,这样吧,先用青霉素、氨乃近、硫胺嘧定,这病势可能要多住几天,但是还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开了处方,示意女医生先帮燕子用药,就回后院去了。

天亮了,阳光懒洋洋地照着集镇,泥土街道的灰黄色,西边茅屋顶的草灰色,显得沉静而柔荏。集镇外围的田禾青绿与青黄相间,诸多水塘刚自夜睡中醒来,浮着一片片亮光,似是青野于清晨睁开的明亮的眼睛。已有三三、二二的赶集人相继走进街道。燕子妈在一卖米人处买了斤米,用旧手绢兜着,至医院边一家借了火,煮了两大碗米饭,又到卖辣酱的摊子上买来了两汤匙鲜红的辣酱,覆至雪白的米饭上,让崔表叔吃,崔表叔推让了一番,埋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燕子妈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根油条、一大碗稀饭,端到燕子的病床前。此时,燕子躺在床上,小脸蛋红扑扑的,两额汗津津的,眼睛半阖着,燕子爸坐在床边上,不时用毛巾替燕子擦头上的汗。燕子妈:“燕爸,你先吃饭吧。”将燕子脚部的被子拎了拎。燕子爸:“你吃过了么?”燕子妈没有说话,只是将碗端起送至燕子爸手中,燕子爸便接过稀饭,慢慢喝了。燕子妈摸着燕子的小脸轻声喊:“燕子,燕子,妈给你买来了油条。”燕子睁开眼睛望着妈妈,燕子妈拿着油条,送到燕子的嘴边,燕子摇摇头,说:“妈,我不想吃,我嘴里发苦。”燕子妈将油条放回原处,说:“妈等会去儿去买杯糖开水给你吃。”微笑着拉住燕子的小手,燕子咳嗽了两声,也笑了。

二天以后,那个瘦长的胡医生说:“基本没事了,住这里花费也大,我开几针药水,你们带回去,让村诊所的医生每天帮孩子打两针就行了。”那女医生也和善地安慰了几句,燕子的父母一听如此又是高兴,又是感激,连连说:“多亏二位医生,真是菩萨心肠。”燕子笑着,羞怯怯地说:“我长大也要当医生。”说得两个医生、她的父母、旁边的的崔表叔,都乐了.

燕子与几个大人一道回到了自家所居的山村,白昼之下,那山村明明白白地散居于大山深处,林间石上,溪边岩前,数十个茅屋,零零星星,或孤居独处,或三、五成簇。那诊所离燕子家有七、八里地,每次打针,都是燕子妈背着燕子,爸跟在后面,翻沟越岭,几天过后,就好了。在诊所,医生说:“幸亏有了青霉素,要没的话,得了脑膜炎还能有救么?”听这话,燕子一样既莫明其妙地惊讶。医生又说了些话,庆幸燕子的运气。路上燕子曾说:“我长大,要背妈妈。”满头大汗的燕子妈说:“妈盼你长大,离开这穷山村,至城市坐汽车去。”燕子又说:“我长大了要到城市当医生。”燕子爸笑道:“那你每天都可以坐汽车了,再不用妈背你到医院看病。”

过些日子后,燕子每至下至,便无精打彩,初始,大人没有注意,只以为受凉。某日晚饭时,燕子妈说:“燕子,妈煮的香喷喷的玉米粥。”燕子对妈妈摇摇头,只叫不想吃。妈又说:“还有辣子拌萝卜,妈还加了点味精。”燕子仍然摇摇,燕子的妈妈问:“怎么,又不舒服啦?”燕子坐在小凳子上,身体微微蜷缩着,说:“我有点寒。”燕子妈走近,伸手摸燕子的脑门,说:“真有点发热哩。”燕子爸刚跨入家门,听这话忙将燕子抱起问:“乖燕子,哪里不舒服,快告诉爸爸。”燕子干咳几声,说:“我有点怕冷,身上软软的。”燕子爸说:“可能是感冒受凉。”放下燕子,端来玉米稀饭,喂了燕子,燕子勉强吃了几口,还是摇摇头说:“不想吃。”夫妇俩只得将燕子放到床上,多盖些被子,燕子爸找了两颗感冒片喂了燕子,说:“燕子,发发汗,就会好的。”

连服几天感冒片,燕子的病势反倒见重了。尤其是晚饭后,总是烧得厉害,夫妇常守在床前,每次总要到深夜燕子的烧自动退下为止。此时,夫妇俩总要用凉毛巾擦净燕子头上、手上、身上的汗,然后才半歪在床上凑合着睡眠。

燕子的父母不得不带燕子去诊所看病。燕子妈背着燕子,燕子爸跟着翻沟越岭,燕子软软地伏在妈妈的背上,近午时分,赶到了诊所。医生量了体温说:“体温正常。”然后和燕子父母聊了几句家常,又问:“平常怎样不好?”燕子爸:“每天中午后开始低烧,晚饭八九点烧得最厉害,午夜前开始出汗,然后烧就自动退了。反反复复,就是这样。”那医生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细高挑,大脸盘,大眼睛,又问:“干咳?还是咳痰?”燕子爸:“大多干咳?有时咳痰。”“咳痰带血么?”“好象没带血。”那医生用听诊器仔细反复地听了燕子的胸膛,那听诊器体的镀铬大多脱落,露出许多锈迹,那传声的导管也老化得面容土灰,呈许多雏纹与裂纹。那医生又用一只快散了架的血压计替燕子量了血压,接着用右手的食指按住燕子的左右胸腔,弯下腰并就左手的食指、中食指,在右手下按的食指上敲,然后直起腰问:“燕子想不想吃肉?”燕子妈:“王医生,这个哪个晓得?除了过年割二、三斤肉,平时是不买的。”医生改口问:“那燕子怕不怕油腻?”燕子父母茫然不知如何回答。王医生轻拍燕子的肩膀问:“燕子想吃油炒饼么?”燕子连忙摇摇头说:“不想,我一点也不想吃油炒饼,想到油炒饼就头疼。”此时王医生翻开一本破旧的医书,看了一会说:“可能是胸腔积水,要抓紧去乡医院或者是县医院看,看样子积水很多,说不定非去县医院不可呢?”燕子父母一听这话,顿时犯起愁来,面上的忧愁象是天上的阴云那样明显易见。燕子妈:“上次看病,借的债还没有还清,现在看病的收费那么高,要是到乡医院还倒罢了,要是到县医院的话,还不知要需要多少钱呢?”

王医生说:“周大哥,这年头,我们窝在穷山沟里,真是穷得象不长草木的石头,光秃秃的,我这里还有二十元钱,你们先拿去,赶快送燕子去乡医院先看一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木盒,自木盒里拿出几张人民币,递给了燕子爸,燕子父母连忙说:“王医生,这怎么好意思哩,你们家老的小的也十来口人,每月就三、四十块钱,我们这样一借,你们家咋办呢?”王医生苦着脸说:“表哥表嫂,给孩子看病要紧,说到日子,我想表哥表嫂也有同感的,现在穷的穷,富的富。去年我去县城开会,在县中看到很多书报杂志,上面登载的事你们真是不信哩。”燕子父母半张着嘴,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什么稀奇罕见的事呢?”王医生说:“现在富的人一掷千金,听说大城市那些公家人在大酒店吃喝一顿普通的酒菜就是几千元。”燕子父母不约而同地惊讶得叫出声:“几千元?这可是我们两家拆房子、卖地也聚不了这么多的钱啊!”王医生又说:“这算啥,报上说河南省某市县一干部经常将嫖妓的打入发票里,拿回单位报销。”燕子爸:“河南?是哪个中华文化源地的河南么?”王医生:“怎么不是?”燕子爸:“这嫖妓的钱到公家帐上怎么报销?”王医生:“他们住的多是私人旅店,开票时,叫开票的人多写些吃饭钱、住宿钱就是了。”看听者一脸惑疑的神色,又说:“这算啥,报上说深圳一家银行的大领导,一年就受贿几百万,这些人喝起酒来,一瓶都万儿八千,光是什么小姐开瓶费就好几千。”“开瓶盖?”“就是大酒店的女服务员,称作小姐,帮他开掉瓶盖的手工费。”燕子父母真像是听到海外奇谈,医生又说:“他到香港嫖一个年轻女人,一夜就花二十几万港币。”燕子父母:“港币是什么?”王医生:“就是香港用的钞票。”“那二十几万值多少?”“听说在黑市上值二十几万人民币哩。”燕子父母张大的嘴一张就没有合拢,喃喃地说:“这二十几万能买多少鸡羊猪呢?”忽儿又愤愤地骂道:“难道那女是金×银×,这么值钱?”王医生:“二十几万又算得什么?报上说江苏造条南京到六合的公路,三十公里,刚造好不久路面就塌陷了,国家不得不又拿出好几千万来修路。又说江苏的徐州七八年开始造一个大的水泥厂,国家花好几个亿,机器都是进口的,谁知自七八年动工到八四年时,厂没有造好,好几千万元就浪费了,那进口的铲车好几百万一台,就扔在小山坡上,风吹日晒,雨淋雪蚀,锈烂掉了。表哥表嫂,这下还认为我是吹牛么?人家那么富,过的真是天堂般的日月。我们呢?孩子缺少短裤,妇女买不起卫生纸,逢年过节了,老老少少才能闻次把次肉味,自去年开会回来,我一直琢磨离开大关县,走出这穷山区,到广东、江苏那些富地方闯一闯,挣点票子回来,让老的小的也过几天好日子,不要弄得大家这一生一世,都白来一次。难道我丫头都快到出嫁的年龄了,不该有条裙子穿穿么?”燕子妈喃喃自语:“人家怎么那么有钱呢?”王医生突然站起说:“哟,不早了,你看我一说起来,连燕子的看病的事也忘了。表哥表嫂,你们快回去,准备带孩子到乡医院、县医院看病吧。”临行时,燕子突然说:“王表叔,将来你到山外,也带我们全家一道去好吗?”

又是崔表叔推着小木轮车,燕子的父母一前一后,送燕子去乡医院看病。清瘦的胡医生和那位和善的女医生不急不慢地诊断了一会,啧嘴,说:“好象胸腔的积水很多,还是去县医院吧,那里有X光机,能确诊,那里的医生也会抽水。”燕子的父母与崔表叔仍是道谢不停,燕子母亲还哄燕子感谢医生,燕子:“谢谢大爷、大姨。”又拉住那女医生的手,说:“我长大了也想象大姨这样,当医生,阿姨的白大褂,雪白雪白的,真好看。”

春气弥满了天空,漫溢在茂密蓬勃的翠林碧草之间,飘荡在山谷中、山道旁,数百种野花,星星点点,生长在道边、沟边、岩石根部,毫无斗艳之气,只是各自娴静地躺在春光的怀抱里。独轮车在山道上又行了上百里,才到了县城的医院。

有一个医生温不经心地帮燕子量体温,听诊、量了血压,然后半死不活地问了几句,问话时眼皮也不抬,鼻音重得如同病中的声音,那医生的对面有个文静的白衣姑娘,埋头看书。燕子妈抱着燕子,崔表叔又恭敬地着着,总是燕子父亲应话,谦逊地弯着腰每讲句话,总是小心小胆的,像是生怕得罪了医生。燕子自己还说:“我心里疼。”又指指两肋说:“我这里涨得难受!”那医生说:“去透视吧,然后回到我这里。”递了单子给燕子爸。几个大人将燕子带去透视室,透了视,拿了透视师盖好印章的单子回到门诊室,刚才给燕子诊断的医生接过单子看了看,说:“这孩子的病是胸膜炎,需要住院治疗。”递过几张单子,又说:“你们去办理住院手续吧。”燕子父母、崔表叔带着燕子离开门诊室,只听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是结核性的还是非结核性的?是干性的?还是渗透性的?”一个翁声翁气的重鼻音说:“非结核的,干性转变成渗透性的。”

到了住院处,递上单子,一位白衣女人飞速拔动算盘,刀条脸毫无表情,说:“先交六百元压金,外加第一疗程的药费、诊断费、治疗费一百八十九元,共七百八十九元。”燕子父母与崔表叔都楞住了,站着发呆,像木瓜似的。良久,燕子妈才说:“借了十几家,总共才几十元钱,老天爷,这是成心叫我孩子受难。”怀里的小燕子,已经睡着了。崔表叔说:“走,我们再去求求那医生,看能不能不住院,我们在城里找个廊檐,晚上凑合着,需要吃药打针时带孩子来。”

走到门诊室,燕子爸吞吞吐吐讲了难处,燕子妈:“我们离这儿一百多里,赶了一整天的路才到。”崔表叔:“医生,麻烦你给我们想个法子。”那医生说:“不住院怎么治疗?我们这里又不是乡村诊所,孩子抱来抱去的,治疗无效谁负责。”这才缓缓抬起头,望了望燕子的父亲。对过的那个年轻的女医生脸上表示出同情的样子,几次欲言双止,燕子醒了,望着那白衣女子说:“阿姨的白大褂真漂亮,我长大也想当医生。”白衣女子嫣然一笑,站起来亲切地说:“史医生,我去替他们讲讲看,能不能在过道加张铺,让他们应付下来。”那男医生说:“你要讲你去讲好了。”头也没有抬。

走在过道上,燕子妈连忙说:“这位大姐心肠真好,说不准是观音投的胎。”又对燕子说:“这位阿姨不但心地仁慈,你看,样子长的多俊!”那女子满脸笑容,偶尔说:“还不知讲成讲不成哩。”

到住院处,那白衣女子好说歹说,与办理住院登记收费处的那个刀条脸女子协商了好久,才获得了在一条僻静的过道上加了张床铺。崔表叔说:“你们安登下来就好,我要先回去了.”燕子妈到街上买了饼,让崔表叔吃,饭后,崔表叔回家去了。

照常白天打针、吃药。第一次结帐时,燕子父母带来的几十元钱便付光了。第二次结帐时,燕子的父母不得不求医院宽限几天,住院处的管理说:“我们这是县人民医院,不是街头小摊小贩,没有欠帐住院的惯例,你们准备离开病房吧!”黑乎乎油腻的脸皮上满是不容商量的神色。燕子妈说:“我们再去想想办法。”拉着燕子爸到一边,说:“我们再去找找那个年轻的女医生,求她帮我们再说说情。”

到了门诊室,燕子爸犹豫了,立于门口不动,燕子妈扒开他,走到那年轻女医生面前,说:“大姐,我们想再麻烦你。”女医生见燕子母亲有难言之状,便站起将燕子妈引至门外,问:“大哥大嫂,又遇上什么困难呢?”燕子妈说:“我们现在交不起药费,连二元一晚的走廊床位费也交不起。现在管病房的人赶我们离开,孩子的病没好,一离开,怎么行?请大姐再去帮我们说说情,宽限几天,燕子爸马上回家去借。”女医生低头沉思片刻,说:“我去试试看,结果难说,碰碰运气吧。你们在这里等着。”匆匆走了,燕子父母站在过道,一会唉声叹气,一会愁眉苦脸。女医生回来了,说:“我是刚分来的,没有什么面子,好说歹说了半天,以我一个月的工资奖金作保,再宽限你们一个疗程,你们抓紧,好好想想办法吧,我收入也很低,手头也没有积攒,要不是还能帮你们。”燕子父母连忙说:“大姐,这样帮忙,真是天老爷降给我们的福气。大姐,你忙吧!”燕子妈又说:“大姐这样的善心,将来必修得个好女婿.”那女医生开心一笑,说:“我小时也生过燕子这样的病,我尝过这病的痛苦。”返身进了诊断室。燕子父母又商量些如何借债的事,便匆匆回病房过道去了。

燕子爸在燕子的床旁,燕子妈坐在床边沿上,燕子爸说:“回村里借,可是向谁借呢?邻居都穷得赤条条的,我把每家每户都放脑子筛过了,实在是挑不出一个能有钱借出的人家。”燕子躺在床上,手里摆弄着一个小的用过的青霉素油剂瓶。燕子妈:“我刚才是在过道上,听到旁边有几个人讲卖血的事,说是半月卖一次,每次能卖一、二百元哩,我们俩一起卖血的话,一次不是能卖三、四百元么?”燕子爸:“真有这事么?”燕子妈:“我还没有七老八十,耳朵没有聋,难道会听错么?担心的倒是人家城里买血的不见得要找穷山村人的血哩?”燕子爸:“那倒不见得,城里人、乡下人,血还不都红红的血水么?我去问问怎么样。”迫不及待离开了病房过道。大约有一顿饭功夫,燕子爸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向病房过道,望见燕子母子俩时,脸上露出几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到病床边,说:“燕子妈,这下我们有办法了,再也不怕人来赶了。”自破旧的中山装上面口袋里掏出一百多元。燕子妈:“哪里借的?”燕子爸:“借?到哪里借,这是卖血的钱。”燕子妈有些伤感,忙站起扶着燕子爸,让他坐到燕子的病床沿,说:“在哪里卖血?等会也带我去。”燕子爸:“别忙,何必你我一道抽呢?还是过几天结帐时,钱实在不够了,我再去抽。”燕子妈眼圈红了说:“怎么能让你去卖血,刚才你答应回来叫我先去,你怎么办?再说你身体本也不好,下次一定我去。”燕子插话道:“爸妈,血也能卖么?”燕子父母点了点头。燕子:“那我开春在河边割草时手割破了,流了很多血,真可惜掉了,要知能卖的,找个小蚌壳盛起来,带来卖多好。”燕子爸:“傻孩子,这里血库不买你说的那样血。”燕子:“我的血也是红红鲜鲜的,当时我把那血都淋到了几朵粉红粉红的野蔷薇花朵上,怪好的,怎么不要?”燕子爸:“血库要的是这血管里的血。”便把如何消毒,如何扎针,如何抽满一小瓶血桨的过程详细告诉了燕子,燕子静静地听。燕子妈说:“你先拿点钱,我去帮你和燕子买点吃的,还有那位大姐那么善良,多次帮我们,我想应该买点东西感激感激人家才合情义。”燕子:“妈,我想吃甜开水。”燕子妈心疼地说:“这下有钱了,妈马上去买斤糖来。”燕子爸:“我什么吃的也不要,你去买斤糖,买点面包留给燕子吃,至于那位大姐的确应该好好感谢人家才对,但是买什么是好呢?”掏出十元钱,给了燕子妈,便从病床边一个纸箱里掏出一块硬硬苦苦的玉米饼子,吃了起来。燕子妈倒了杯开水,递给燕子爸,说:“这饼带了有很多天了,硬绑绑的,用开水泡泡吃。”雏了雏眉,显出很犯难的样子,又说:“是呀,买什么是好呢?吃的,人家城里人啥没吃过,穿的太贵了,我们也买不起,那街上挂的衣服哪件不是大几百块,真吓死人的价!我看,医院旁边那个百货店里有一种镜子,古色古香的,也不算太贵二块八毛钱。那大姐长得那样俊,买个送她,怎么样?”燕子爸:“这想法好。”燕子在旁边听说爸妈要给那女医生买礼物,高兴地说:“那大姐又俊,身上的白大褂又好看,我长大也想穿白大褂。”燕子妈:“燕子,你叫她姨才对,怎么能叫姐哩,辈份不能错。”笑着离开病床,走向医院大门。

一天黄昏,那年轻女医生来到病房过道燕子病床边,问:“大嫂哪里去?”燕子爸说:“到外边去了。”女医生说:“你们在这里很艰苦,还买礼物送我。”打开白提包,掏出一包糖果,塞到燕子手里,又说:“这包糖果给燕子吃。”燕子爸说:“大姐,你又花钱了,叫我们如何过意得去?”又对燕子说:“快谢阿姨。”燕子笑着说:“谢谢阿姨,阿姨这白大褂真好看,我长大也想穿白大褂。”燕子妈此时自外面回到了燕子病床边,连忙说:“燕子,你手脏,别碰阿姨的干净衣服。”伸手拿开了燕子的手,那女医生笑着说:“对的,病人的手容易携带细菌,你们也要注意传染。”和善地望着燕子,又说:“我觉得燕子是结核性浓胸,但是其他医生非讲是渗透性胸膜炎。”又问了问孩子的病情。燕子父母忙问什么叫浓胸,什么叫渗透性胸膜炎。那女医生解释了几句,见他们听不懂,又问了几句燕子的病情,然后说:“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要走了。”燕子父母一直送女医生至医院的门口。

新疗程结束了,燕子一点也未见好转,反而越来越虚弱了,人越来越瘦,小脖子瘦得只有手腕头粗,面色日益土灰,脑袋枕到枕头上,想抬起,也很吃力,要挣扎好几下子才行。燕子爸卖血钱都付光了,燕子父母既为燕子的病着急,也为费用焦心。燕子爸:“你看好燕子,我再去血库。”燕子妈:“你不要去,我已去过了。”自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取出一卷,递给燕子爸。燕子爸望着燕子妈,显得吃惊,问:“你去过血库了?”燕子妈点点头,脸色蜡黄,说:“总不能让你一人的血抽光了。”燕子爸问:“你怎么知道那地方?”燕子妈:“我又不是哑巴,不能问人么?”燕子爸:“难怪这几天,我看你很气色很不好,还有要晕倒的样子,下次还是我去吧。”燕子妈:“只要燕子能好,我就晕倒了也无所谓了。”

又是两个疗程,燕子每天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有时还会晕过去,燕子父母轮流卖了二次血,结帐后,还欠医院几百元钱。管病房的人说:“你们准备离开吧。”医生也说:“没大问题了,可以回家养。”燕子父母说:“我们会有办法的。”燕子父母又去血库,血库的人说:“你们俩的身体已经很亏空了,我们是不敢再抽了。”燕子父母:“求你们发发慈悲,抽出事不会怨你们的。”血库的人:“你们俩走路都打晃了,抽出事,我怎么忍心呢?”燕子父母又哀求好长时间,那人一转身走了。

燕子父母急得头上冒汗了,在血库门口徘徊了好长时间。燕子妈:“再去求求那位大姐吧。”燕子爸:“怎么好整天麻烦人家,何况她是刚分配来的新医生,工资少,没有外快,面子也有限,找她,她会很为难的。”燕子妈:“除了找她,在这里第二个熟人都没有,除了找她,还能找谁呢?”燕子父母只得又硬着头皮走到门诊室,一望那女医生不在,坐位空着,那翁声翁气的男医生,正在帮人看病,夫妻俩等了好一会,等那病人离开,才搓着手,蹑着脚,问:“请问医生,那女医生到哪去?”男医生先呷了口茶,说:“要找下个礼拜来找。”拿起鸡毛掸,慢慢掸起桌面的浮尘。燕子父母只得返回病房过道,一路上,不住地猜测——“回去了?”“有病了?”“她家在哪呢?”“医生还会得病么?”“说不准有什么要紧事?”

刚回到病房过道,燕子父母看到管病房的人站在离燕子病房几米远的地方,忙上去问候,说:“劳你大驾,来看我们孩子,真谢谢你了。”那人把脸一沉,说:“上面命令我们将病房过道彻底消毒一下,然后好好装修一下,你们抓紧收拾收拾,离开这里。医生说你们欠的那些钱不要了。”燕子父母几乎是同时哀求道:“一离开,我们的孩子还有能有救么?现在每天都会昏迷一、二次的。”那人皱了皱眉头,说:“你们可以到外面找个地方住一、二天,等这地方消过毒,装修好了,再住进来也不迟,你们也要为我想想,我是端这里饭碗的职工,不能不按人家的指挥去做。”燕子父母只得将一些杂碎的东西装进口袋,背着燕子离开医院。

晚上,燕子一家就住街边一个避风的长廊下过夜。二天之后,燕子父母背着燕子去医院,看那病房的长廊依然如故,找到那管理人,那人说:“住院,要有医生的单子才行,我怎么能随便接收病人呢?”燕子父母又去找从前替燕子看病的医生,那些医生说:“这病回去,休养休养就会好的,从前你们欠的百十元药费,也不收你们的了。”燕子父母只得将燕子背到街边避风的长廊之下,每天上下午总报一线希望,背着燕子去县医院的病房前,乞求医生的照顾.医生们仍然是过去的那些老话,而且说起来,更加温和。他们每次返回长廊,都寄望于再碰到那个女医生,而且问过二次,人家说:“旅行结婚,还没回来。”

一天,天散细雨,燕子猛咳不行,而且大口大口吐起浓血来,燕子父母慌了,连忙帮燕子捶背,安慰她,说:“燕子,马上带你去医院。”燕子半闭着眼,说:“我想去医院去看那阿姨,她的白大褂真好看。”接着一阵更为猛烈的咳嗽,燕子父母忙抱着燕子,疾步走向医院.到医院急诊室时,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忙站了起来,说:“大哥大嫂,我估计你们回家去了,燕子怎么样?”走过去微微弯腰,观察燕子妈怀中的燕子,燕子父母说:“燕子,姨帮你看病了。”燕子没有应声。燕子父母又重复了一遍,燕子仍没有回声,小头垂她母亲的胳膊弯外,女医生扒开燕子的眼睛一看,立刻如遭电击,面如土灰,轻抚燕子的头,长叹一声,眼泪溢出了她的眼角,慢慢地向面部流去。(完)

《杨天水文集》《农家子女集》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