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那天,武威人所见之落日,明亮而烘热,城东、城北之古长城残墙,远望如灰白死蛇,黄土高原于强光之下黄得迷人,城里城外少许绿柳,皆满面灰尘,垂下枝叶,热浪之下,显得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某分局刑警队副队长郭某坐在自家的小客厅,面前摆着西瓜、可乐、旷泉水、冰冻葡萄之类,边上有个对讲机。一个人默望了许久,突然喃喃自语,说:“不能这样干坐着,得创造点发财的机会。”随手拿起对讲机,呼叫:“么参五,么参五,我是零么柒,噢,你来我家一趟,嗯,立刻就来,不要带其他人。”放下对讲机,伸手摘了颗葡萄放嘴里,身子往后一仰,靠了红木木椅上,闭上眼,脸上涌出一片自得自乐的微笑。一支烟尚未抽完,有人敲门。郭某懒洋洋走到门口,问:“是谁?”“郭队长,是我,城东所的仇大正。”郭某开门,一个矮壮汉子,瓦刀脸,手提摩托车安全帽,满头大汗,进门直奔客厅,说:“这球天气,傍晚还这么热。”郭某说:“那我替你把空调器开大点。”伸手扭空调器的温控旋钮,又说:“大正,想不想再发点财呀?”大正喝了一瓶可乐,说:“怎么不想?妈的,这年头,一天到晚喊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刚才我听说市里有个头的儿子、连襟又合伙倒了一批走私油,赚了几百万,我们的联防想查他们的货车,还被他们唰了两个耳光,真他妈的狗仗人势!郭某说:“他们的钱用卡车装也装不完,我们呢?连六位数的存款也没有。这不是严重的两极分化么?我要你来一趟,就是想看看市场经济对你有没有产生积极的影响?我们也该发点财呀。最近你我也没有要紧的公务,应该动动脑筋,想点发财的招术。”仇大正连连点头说:“郭队长有什么好办法,我照办是了。”郭某说:“我倒想听听人的意见。”仇大正眨眼数次,一拍腿说:“我见报刊上批露,广东省的公安将警车借给做大买卖的人,有的干脆替那些走私的押运,我们也可以照着办嘛。”郭某摆摆手说:“这不是一、二天能办成的事。”仇大正又说:“那我们再来一次扫黄打非,抓几个老板台姐罚他们十几万,大家分一分,也可以小富一下。”郭某说:“思路不错,像从前一样,的确能迅速盈利,但是扫黄打非,都是局里统一部署的,我们单独行动,声势太大了,再说,那些娱乐场所哪个小老板没有局长、副局长、书记、市长一类身边的要人做靠山哩。我看再来一次抓嫖客,这事由你们所负责,只要你们将外面游荡的女人抓起来,我亲自去,还愁审不出嫖客么!这样速度快,效益高,也可解决你们所里经费不足的困难。”仇大正说:“郭队考虑总是全面,常言道速度就是效益,我现在就去办。”拿起安全帽走了,郭某在后面说:“我等待你的捷报。”继续坐在红木椅上。

仇大正回到派出所,找了两个心腹耳语一阵,又打开对讲机呼了下辖的几个联防,几个人换了便衣,在城东一带转悠。此时残阳已逝,凉气渐起,三、五游人,在公园树下溜达,古长城残墙边的灌木有少许生气,仇大正眼贼溜溜地东张西望。一个联防说:“仇所长,你看那几个人不正像鸡婆么?”仇大正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见有四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一色穿超短裙,在数十米外的一排树下闲逛。仇大正满脸狞笑,说:“十有八九是鸡婆嘛,她们穿超短裙干啥?大家准备好。”几个人装着无事人的样子,慢慢走向那些姑娘,那些姑娘在互相说笑,当发现有五六个男子靠近她们时,不免有些紧张。此时仇大正说:“站着,不许动!”几个人冲上去,那些姑娘尖叫起来,几秒钟过后,已被手铐铐住了双手。这时仇大正说:“我们是公安局的,你们不要紧张,跟我们到派出所把问题讲清。”有的姑娘哭着说:“我们来古墙边玩,犯啥法了?”有的姑娘吓得面如土灰,喃喃问:“抓我们下岗女工干啥?”仇大正打开对讲机向郭某报捷,渐渐路上有人尾随围观,仇大正指示手下的人赶开围观者,那些人只得远远跟在后面议论,有的说:“现今的世道,真是粪坑里头的人--没干净的了,那些姑娘年纪轻轻的,个个漂漂亮亮的,准是卖淫的。”有的说:“卖淫又怎么样,卖淫的也比他妈做官的好!”有的说:“我看不像卖淫的,卖淫女哪有这样健康的气色,说不准又是这帮黄皮狼要发缺德财哩。”还有的说:“回家做凉粉吃去,管他妈什么派出所的,卖淫的,还不是脏狼逮脏鸡--一帮脏么?”夜幕垂下巨翅,遮盖了武威城东的黄原古墙、游人、看闲的人、以及仇大正和他们的战利品。

一行人到了派出所,姑娘们或哭哭啼啼,或畏惧战栗,或高声争辩,郭某早已坐在派出所的问讯室,两腿叉开,戴着墨镜,手提警棒,虎着大黑脸,突然大声说:“统统铐到暖气管上。”挥手示意仇大正等离开,说:“现在我们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们犯有卖淫行为。”几个姑娘一齐喊道:“我们是郊游的,你凭什么诬陷良家女子!”郭某眼睛一翻,说:“我们执法机关,决不会无缘无故抓人,现在只要你们每人交十个八个嫖客,底下立即放人,再也与你们没有关系。”几个姑娘又打断他的话:“我们都是下岗失业的人,结伴到古墙边郊游的,你怎么能随意败坏我们的名声哩。”郭某生气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手下几个大将可不像我这温和!”一按电警棍的钦钮,电警棍噼噼叭叭声,顶部火花直喷,扬长而去。几个姑娘仍相互说--“我们怎么这么倒楣。”“没有工作,连累父母不说,又碰上这帮五狼神,哪辈子作的孽呢?”“刚才围观的人中,好象有熟人,这下出去怎么做人啊?”“这帮歹徒!王八!你们家的姐妹才是卖淫哩!”夹有断续断续的哭声。

这时仇大正几个人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乱打起来,皮带没头没脸的抽,打耳光的声音噼噼叭叭的响,仇大正与联防几个人几支黑警棒一齐乱捣,颈子上、脖子上、脸上、嘴唇、腿上,无所不至。嘴里还不停地说:“不交待嫖客,找死!你们你们看来还不认识我们几位的手段!”姑娘们尖叫声、哭喊声、怒骂声,响成一片,其中那个敢吵敢争的姑娘骂道:“你们哪是人民公安,你们是流氓、歹徒,你们的姐姐妹妹才是婊子!”他大正眼睛一斜,说:“噢,看来你是邪头!”左手中的警棒塞进那姑娘的嘴,右手中的警棍顺着短裙内侧,猛捣向那姑娘的裆下部,那姑娘的惨叫声,如同案板上挨了刀的猪临终时的叫声,其他几个人见仇大正大开杀戒,便将电警棒要么从上领口伸向姑娘们的胸部,要么同样顺着短裙内侧,电她们的裆部。有的还剩机用手摸她们的脸、胸、腿。姑娘们腿乱蹦,身子乱躲,无奈双手被铐在暖气片上,乱挣扎之下,脚搓地破了,手腕勒出了深深的血痕,脸上、脖子上、腿上等顿时起了血泡。这时郭某过来,说了声:“你们先休息一下。”仇大正等几个人闻声退到另一个屋里,郭某说:“小姐们,识点象吧,俗话说‘聪明人不吃眼前亏’,看你们这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你们还是交待几个嫖客,只要你们说出几个真实姓名,我们就有办法依法治裁他们,你们哩?一旦说出,立刻放你们回家,包你们无事,我郭一向信守诺言。”姑娘们乱叫骂不停,只是声音嘶哑了许多。那个刚才口腔遭了电警棍的姑娘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另一个说:“你们诬赖我们良家女子,又这样殴打我们,我出动一定要告你们!”郭某一怔,随即冷笑两声,开打手中的小警棍,随即噼叭声惊得几个姑娘大声哭泣,那火花喷如烟花,促及那姑娘大腿时,姑娘尖叫一声昏了过去,大腿内侧顿时暴起了几道血泡,残破处血肉模糊。这时郭某腰上BP机嘟嘟响起,他摘下看了眼说:“今天算你们几个走运,明天我来人人过堂,我就不信几个婊子能挺得住,大男汉在我手里有几个能过关的?你们快点交嫖客吧!否则下一步,我来用新招,叫你们一辈子生不了孩子,嫁不了人!”退出讯问室,找到仇大正几个人说:“走,我们一起到夜总会,有朋友约我们去找几个台姐乐一乐,不过留两个人,给这些小婊子加加温,按过去的程序。”指着两个联防说:“就你们俩,替我烧烫点!”与仇大正及另外两个穿制服骑上摩托车走了。

那两个联防一胖一瘦,边走向锅炉房,捣咕:“他妈的,坏事恶人都留给我们,夜总会台姐的事都是他们的,真他妈的不够意思。”至锅炉房,瘦子打开炉门,加煤,胖子放水进锅炉。水烧得差不多时,胖子说:“好啦!好啦,那些小婊子一共才四个人,烧一吨水够了,我们玩牌去。”便拉着瘦子进了办公室,打开电扇,说:“今天玩啥?两张死,还是跑得快?”瘦子说:“跑得快哩!”俩个边玩边吃桌上的西瓜。

黄土高原入夜的凉气,渐入讯问室,外面黑暗无边,室内一个小灯泡,至多三、五瓦,光线柔弱异常,于幽暗中大有奄奄一息之态。几个姑娘有的说渴,有的被蚊子咬得直搓脚,那两个被打得最重的坐在地上,身子靠着暖气片箱,垂着头,抽噎流泪不止,有个姑娘说:“这些绝八代的二球货,他姐妹他妈才卖淫哩!”另一个说:“这咋办哩?他们等会还会打的。”这时靠在暖气箱上的二个姑娘感到热量,便挪动身子尽量离暖气箱远点,另一个姑娘也说:“怎么夏天,送啥暖气呢?”一阵议论之后,有个姑娘说:“是这帮野兽有意害我们的呀!”时间稍稍分分向前推移,室内愈来愈热,几个姑娘满身大汗,汗水浸到伤口上,疼痛难忍,于是无边黑暗包裹下的问讯室内呻吟声、叹息声、怒骂声、抽泣声,断断续续,时起时落。

夜半时分,有个姑娘说:“都是那帮王八蛋混帐的厂长、科长把厂子掏垮了,我们没处上班,才落到这种地步!下午时间应该是上班时间,要是有工作,我们哪个会跑到城东郊游哩?”另一个说:“是的,那个绝八代的球经理,把公司的钱挪到国外替儿子、媳妇、孩子、小姨子存了,公司欠一屁股债,就垮了,我要是有班上,我也不会买这便宜的超短裙穿,惹来这样的大祸,”那个嘴被电烂了的姑娘想说话,但说不出,急得嗯嗯叽叽。那个大腿内侧被电烂了的姑娘说:“我出去一定要告这帮打人的歹徒,我也要告那些掏垮厂子、公司的经理,要他们赔偿我们的损失费。”刚才说话的那个姑娘说:“他们真要是再来把我们打死了,死无对证,我们家里可遭了大殃,报纸说重庆有个派出所,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抓去,打死了,将毒药塞进他的食管,伪装成自杀,尸体也不让死者的母亲看就烧掉了,死者的母亲告了十五年状了,现在也没有告倒凶手,还有的地方公安开枪打死好多被押解的人,就诬陷他们是拒捕,企图脱逃,他们非常狠毒的。”另外几个姑娘一听,真的害怕起来,柔弱灯光,照得那些痛苦恐惧之脸,异常悲惨。那个姑娘说:“我看不如这样,那些该死的厂长、经理、科长都该挨枪子,我们就交待他们,每人讲十个八个,让他们也来受点罪,这样我们好保住自己,出动告状!”几个姑娘议论了许久,一致同意这样办,室内的蚊子嗡嗡叫乱成群,刚才由野外浸来的一点夜凉早被暖气箱散出的热浪赶跑了。几个姑娘唉声叹气,悲悲戚戚说:“何时才能熬到天亮呢?”凌晨二、三点突然院外响起摩托车声,又有许多嘈杂脚步声,突然仇大正推开门,身后跟着郭某等数人,仇大正说:“你们这些小婊子,还不交出嫖客么?”一个姑娘迫不急待地说:“我们交,我们交。”郭某说:“好,你们只要老实交待,我们会兑现政策的,大正,去关了暖气,叫人把电风扇拎来,纸笔也带来。”仇大正飞快领人去办了郭某吩咐的事。郭某命令手下人发纸笔给四个姑娘,又叫人打开铐子,四个姑娘赶忙趴到边上小凳子上,认真写字,有时还雏紧眉头拼命地想人名地址。写好后,仇大正取过递给郭某看,郭某看了几眼,狞笑了,说:“这一张才六个人,少了,最起码给我再添两个,凑个吉利的数字。”有意开手中的电警棍,响声与电火花吓得那姑娘有些发抖,连忙说:“我加,我加!”拿回纸,又加了两个名子,郭某手持几张纸,带几个人去办公室了,仇大正说:“我们郭队长开恩,叫我放你们,你们要明白,这里的事,不许乱讲,乱讲就是陷害国家执法机关的威严,真要是乱讲的话,我们就向你们的单位、居委会公布你们卖淫的事情,那时你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而且我们还可以找你们兄弟姊妹的事,只要有一点违法乱纪的事,我们就可以送他们去劳教,我这所里上面下达的劳教劳改的名额,好几个月刚刚足数,我不愿下次轮到你们的家人,回去吧!”迈开大步,走向办公室。几个姑娘一瘸一拐,离开派出所,中途不时捂痛哭。

次日一大早郭某、仇大正领着属下到处抓人,连抓了十几个,有的一经恐吓便什么都按郭某的要求和提示,承认和某女在那丛树下,哪个墙边做了嫖娼买卖,下午遇到几个不买帐的,郭某命令仇大正如法炮制,铐在暖气箱上,胶木棍、橡皮棍、警棍、拳脚、巴掌交加,那二个人还不服从郭某的意图,郭某叫他人退出,说:“对,假定你们没有和这几个卖淫女做肉体交易,但是你们与其他的卖淫女在其他时间,其他地点,肯定有过肮脏交易,党和政府的政策,你们做干部的多少应该有些了解。”推开西面窗帘,太阳直照那二人,半小时后,郭某转身回来说:“这次只要你们承认两次,下次我逮到你们可以抵销两次。”开了小警棒,在那两男子面前恍了几恍。那两位男子只得按照郭某的提示交待了嫖娼的经过,然后在审讯记录上写上“以上记录与本人陈述相符,某月某日某人。”最后按了手印,郭某说:“钱下午、晚上送来,时间由你们选,你们都是国家干部,应当配合我们执法,你们看,目前的社会风气不整顿能行么?再说卖淫女交待了你们,我们身为国家执法人员,不按法办事,不是失职么?希望你们能够按照理解万岁的精神看待这个问题。”两个人倒有些诚惶诚恐,快步离开派出所。

夜幕又遮掩了河西走廊的万物。讯问室的昏灯似乎更加黯淡无光,柔弱得快要死去,好几个男子被拷在暖气箱上,两脚、颈部、手臂、腿上到处是伤痕,或者青紫,或血泡如豆,个个满身湿透,加之又经尘汗交污,失去光彩。几个制服和联防不时过来殴打一时,那惨叫声、哼叫声,穿越窗隙,直到远处的古城墙边,惊得那里的夜鸦呱呱四起,以为遇到天敌。不远处的办公室,郭某正和仇大正对坐,郭某饮了一口可乐,说:“大仇,市场经济的大潮不忽视,你看,我们小小一个战役,十几万已经到手,剩下的这几个,不愁他们不交钱。”仇大正赫一笑,说:“刚才你不在时,我接到上面的电话,说有几个女人告我们了,郭队,底下就靠你周旋了。”郭某二郎脚一翘,说:“大仇,别担心受怕的,再来电话,就告诉他们,不要随便干扰基层的执法,他们都是一屁股屎的人,外人不太清楚,我们还不清楚,他们要是把你我也办了,咱们一进班房,一封举报材料,呈交给检察院、反贪局,还会有他们好日子过?大正呀,不要紧的,他们也整天在挖空心思发财,我们的事有些人是能理解的。”仇大正一拍大腿说:“跟郭队干事我一万个放心,你再喝点冷饮,我去催催,让这最后几个嫖客快点承认。”起身冲向讯问室,郭某从容点了支烟,猛吸一口,头一仰,半躺在躺椅上,那长风牌落地电扇呜呜叫呼,左右来回摇头,远处荒野中的夜鸦偶尔发出惊叫哀鸣。(完)

《杨天水文集》《公务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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