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庙短篇小说(25)

原创 2017-10-18 老虎庙 知无知

《屁丁》

老丁富学,老丁通商,老丁寒酸,老丁爱放屁。
上边这些个看起来不算连贯,亦非同义,更似不成体统的单词连缀一气,就是了我的一个朋友——老丁。

富学

老丁姓丁,冠以老字却是在12岁上公众所予,究其内里,不明原由。却就是这样叫了,以至于机关院子里的大人也不得不这样称呼,不过加了一个小字——小老丁。
12岁时,老丁的父亲变成了牛鬼蛇神。每天站在机关大门口,拎着口破锣,边敲,边嘴里喃喃:“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是牛鬼蛇神,我向毛主席请罪。”不是他自愿请的罪,是造反派叫他这样说的。老丁到教室去上课,进去教室门,就见有同学站在讲台上,手里拎着只簸箕,也那样地敲着,就象老丁的爸爸,嘴里依样儿地喃喃:“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是牛鬼蛇神,我向毛主席请罪。”用的是老丁爸爸所特有的陕北鼻腔……老丁见状,一跃跳上讲台,揪住那同学不放,吼道:“说丁是神,是神,不是‘牛鬼蛇’,说说!快说!”那同学就乖乖说:“你爸爸是神,是神!”
老丁占了上风,同学们好生奇怪:是神就是好么?破四旧破得就是神,你还当好?
十年后,同学们聚会,说起往事,不尽佩服:老丁真是博学,早早就知道神也是无产阶级革命队伍里一员,而且是最大的一员。若是那时候大家知道这些世事,还不扣你个反革命的帽子?扣你个谋反的帽子!
那年正是毛主席被中国人民请下神坛的年月……
因此——老丁堪称富学。

通商

老丁的爸爸一走八年,进了革命队伍的大牢。一次老丁去看望父亲,不解地问:“都是信仰共产主义,为甚就要自己人整自己人?”老丁爸爸说:“革命的队伍要善于吐故纳新,不断地检点自己,因此才不犯错误。”老丁不服,道:“就你就犯了错误,那他们呢?”老丁是指那些造反派。老丁爸爸嗔怒,“不要说人家,管好自己。要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老丁的爸爸被揪到台上批斗,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块木牌,牌上写“赫鲁晓夫在我省的最大代言人”,打了红叉。
老丁就爬上舞台天幕,从那天幕上往台上造反派的头上扔砖头。造反派狼狈逃窜,追到天幕上,老丁猴子样地又跳到台上,造反派复追至台上,却抬头见老丁又蹦回了天幕,石子瓦块更猛烈地扔将下来。有几个造反的人就头破血流……造反派的家属求上门来。已经很多年没有家庭教养的狗崽子老丁坐在椅子上,二郎腿子晃荡晃荡,道:“要想不让我打人,那就放了我爸爸。”老丁的爸爸当然不能放,那是捍卫无产阶级红色江山永远不变色的的大事业,怎能随便放人。
也罢,老丁就向造反派家属提出了交易条件:每天必须保证给我爸爸三顿饱饭,得病了就回家里生养。第二个条件是老丁每天去造反派家里吃一顿晚饭,否则继续扔砖头,少一顿饭,扔四块砖头,造反派家属立刻应允。可苦了在外闹革命的造反派丈夫,如此岂不落得个家中藏奸。但又着实无奈!
老丁要吃造反派家里的饭是有其道理的,这些年父亲被关押,他就饥一顿饱一顿地混,因此解决温饱是大。老丁又从家里翻出两本小人书,一本是《龙江颂》,另一本是《红灯记》。他拿了书去机关门口摆书摊,一分钱一看,专找造反派的孩子来看,不看就威胁,一次不来用砖砸,砸三次。院子里的造反派孩子每人轮过一百遍来看那两本书,看得腻味,直到一律呕吐,老丁就压着他们的脑袋,逼着看,又说永不免费,看一本,收一分,不看就罚,罚三分。后来培养了一院子的样板戏专家,院里的孩子一律通背书里的台词,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因此——老丁堪称通商。

寒酸

老丁读书很多,专读野书。老丁读书越多,越不文明,思想亦怪异。机关院子里的人都这么认为。由此更加证实读书很无用。
老丁穿着怪异,那年刚满弱冠,按说是想穿不会穿,又没钱穿,却又很愿意琢磨穿着事情的年龄。
老丁脚蹬草鞋,是纯正用稻草秸杆儿编织,穿一条膝盖落三层补丁的裤子,右腿侧边还撕开着三尺大开祁儿。革委会专此开会讨论老丁这个狗崽子的穿着问题,一致决议:个人的穿着寒酸事小,用心险恶还在于对社会主义制度的心怀不满。
老丁成为我们那座城市里最早的小牛鬼蛇神。
后来老丁的爸爸老老丁在牛棚里未能“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愿把牢底坐穿”就急匆匆地上了吊。老老丁还留下一纸遗书——不是我爱死,是世事看不明白。
说到老老丁的上吊,我这才想起忘了交代老丁的妈妈,老丁妈妈是四年前老老丁进牛棚的那天去到郊区投一口枯井自杀的。大概是看见了城门楼子上挂的那张大标语:“打倒隐藏在我省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赫鲁晓夫代言人!反革命分子,美蒋特务XXX!誓将XXX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老丁的妈妈,老老丁的结发爱妻,一同从延安走来的革命战友跳了井的事情,是十三年后才被人在郊区枯井里发现。若不是身旁那只包包,还有那张标题叫做“老丁不是坏人,他是跟着毛主席打天下的穷苦人!我们冤枉……”的遗书,老丁妈妈的尸骨还不知会丢到哪里。这在那年头叫做死无对证,一般按自决于人民的叛徒论处。后来老丁家楼上的牛局长也死了,因为吃馒头自己把自己噎死的,也同样盖棺定论:自决于人民,自己杀了自己的叛徒分子。原来也是要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造反派一忙,忘了,老头算是埋得安静。
老丁是十三年后才得以把母亲的骨灰送往陕北老家的。返回城里的时候,老丁立刻变了个人。那时候老丁已经上班,在郊区的一家钢铁厂里工作。也就是从那天起,那座城市里出现了一个怪人,每每早晨上班的自行车潮流里,出现了一个骑着毛驴的人,只见那毛驴小蹄子嘣儿嘣儿地,由地面到驴背,总共不过三尺高,那人的腿子就拖沓在水泥马路上。遇了红灯它也会停,遇了人少,它又会撒开了蹄子地跑,逮着了空子还会停在路边上嚼几口草。
老丁成了公认的明星人物,每每驴在路上跑,就有一万辆自行车跟着后头撵,拿现在的人说,就是fans巨多!
女孩子们就猜:买那驴得多贵呀!知情的人就反驳:其实驴子不贵,他从陕北买的,就二十块。女孩子们很惊讶:那够寒酸,买不起车子买了头驴,够贱!
穿草鞋、穿破裤,骑一头小毛驴去上班……
因此——老丁堪称寒酸

爱放屁

12岁上,老丁得了肠胃上的毛病,因此会了放屁。放屁其实并不稀罕,而老丁的放屁会一次性连续着放屁,这就很是奇葩。
老丁放屁从不避讳,且常于人前施放。乃至理由充分——屁是人生之气,哪有不放之理?放屁者洋洋得意,闻屁者垂头丧气。12岁时,老老丁坐牛棚,老丁独自了照顾自己,饥饱不定,常生食,喝凉水,后来就落下那病,可老丁的说法又跟大家不一样:我是做梦与狗抢食,一时岔气,从此肠胃扭结,内脏错位,以至终生不得圆顺。老老丁在世时,给老丁总随身装大把的酵母片,用以化食。老老丁一走,没了人照应,从此老丁就有了无穷量的屁要时时释放,放得随意,放得大方,放得目无他人,也放得忘记了世界文明。
老丁有在公交车上放屁的劣迹,且遭得一车人攻击,老丁也曾做反攻,却随意指向身边他人,那人措手不及,一时间乱箭齐射,叫那人真的屁滚尿流,落荒逃车,老丁却若无其事。后来老丁就懒得做多辩解了,遇了屁到紧急处,只做喷薄而出,哪管你是什么场合。
老丁是终生未娶之人,据说年轻时有人给介绍过几个姑娘,却都坏在了十分钟之内,老丁必有排放需求。以至媒人事后问起姑娘意下如何,姑娘但凡被问,一律闭花羞月,羞于谈论。
后来知情者传言,“是因为放屁,才误了一场场花好月圆事……”
因此——老丁堪称爱放屁。

38年后,我与老丁再见,说起幼时琐事,自然包罗放屁那点事情,这在我们之间已算平常。却如今老丁只笑不语,问得急了,也只道是“还那样,已稳定,成个性……”我道是“放屁乃事小,在你亦乎常态,只是年岁已高,须时时提防健康影响,耽误人寿,可是不能小看大意呀!”老丁连连点头应允,面露感激。
散会后,有人告密,老丁一生绰号亦多,先后若小学段:老丁、放屁大王、屁篓子;中学段:屁串儿、老屁;到工厂后:放屁老丁,丁屁,直至最近获得的一个称呼十分简约了得——屁丁!众人皆笑。我则乐意告诉大家:老丁之放屁,包含阶级冤仇,革命辛酸,万万不得小以琐事看全。
只遗憾,那是我们的最终诀别!
前日传来消息,老丁于兰州逝世,年方五十,正当年轻!据我等客居省外同学分析,小若瞌睡打盹儿,行路撞墙,迈步拖脚,眼斜鼻凹,夜遗不眠,吃食噎哽,睡觉呼噜震天价响一律该做大事对待,放屁一生之老丁难说不是因此命毙。
丁姓氏族乃革命世家,至老丁一代绝后,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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