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关于政治秩序的两部书认为一个现代国家必须具有三条件：足够强大，法治，问责[1,2]。福山认为秦朝的古中国就已经具有了强大这一条，世界最早。但二千多年来中国的政治停滞不前；离其它两个条件仍然遥遥无期（台湾已经初步达到法治和问责但本文只考虑中国大陆）。为什么？黑格尔的《历史的哲学（Philosophy of History）》一书有助于这个问题的解答。这篇短文介绍他的这本书并用它来看中国的政治现状。
先区分两名词：政治哲学和政治理论。政治哲学是政治理论，但政治理论不一定是政治哲学。如果一政治理论是从一些基本原理出发并且推导出来的理论具有普世性，这个理论就是一种政治哲学，也就是说政治哲学是上升到哲学高度的政治理论。政治哲学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政治哲学研究开始于苏格拉底／柏拉图，是最古老的学科之一。亚里斯多德曾说“人是政治动物”。他的意思是人与政治活动必然联系密切（实际上比这简单解释复杂）。
注意黑格尔的“历史的哲学”不是哲学史，而是从哲学高度分析历史。考虑一段广为引用的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的话：“经济学家和政治哲学家的理念，不论它们是对的还是错的，比通常认识到的更为强大。确实真正统治世界是这些理念。实用的人们可能认为他们自己不受知识界的影响，但他们的思想通常是某些失效的经济学家的奴隶。甚至从空中听到声音的掌权的狂人的思想也不过是从几年前某个学者的草书而来”[3]。这段话被广为使用的意识形态学课本所引用，强调意识形态在政治中的重要性。这也是对“历史的哲学”很好的诠释。注意按照凯恩斯”统治世界“的不是某人而是某种理念。政治历史应该从几种角度来考虑，其中之一是政治哲学。如果政治哲学错误，则属方向性错误，即使努力仍然达不到目的。在现实世界中，哲学理念，方法，实际各有其重要性。拿美国独立革命和建国来说。其政治哲学是由英国哲学家洛克奠基[4]；杰弗逊，富兰克林等撰写美国独立宣言；华盛顿领导美国独立战争；哈密尔顿，麦迪逊等起草美国宪法。这几方面对美国的建立和成功发展都有不可或缺的贡献。
黑格尔这本书英译本的 pdf 版可以从网上找到[5]。当代研究黑格尔的权威普林斯顿大学Peter Singer写过黑格尔哲学的简介[6]。Singer的书很好，容易读且要点清楚突出，是本文主要参考资料（只注页数则是指此书）。这本书里黑格尔（在哲学高度上）考虑了世界所有文明的历史。黑格尔的东方文明指中国，印度，和古波斯（125－127页）。他指出印度和中国属于停滞的文明；社会发展到了一个程度以后基本上停滞。（如果读者熟悉福山的两部政治秩序的书，印度的停滞很容易理解；至于中国的停滞后面有一些展开。）黑格尔认为（哲学意义上）历史的真正开始是古波斯帝国消亡之时。黑格尔分析了古代东方文明的要点，指出这些文明的政治特征：只有一个人（皇帝，法老，喇嘛）有真正的自由；其他人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自由人。黑格尔指出这注定家庭在中国的重要性和小辈绝对顺服家长。
◎ 从古波斯，古希腊，到现代社会 ◎
为什么黑格尔认为东方诸文明中古波斯特殊呢？儒教社会中每个人的地位自然确定基本不能改变。而古波斯的政治以普遍原则（general principle）不是以自然关系确定，因此有发展自由的可能性。
希腊人把这发展自由的可能性付诸实施（127－129页）。希腊不是只有一个人有自由。古希腊社会奴隶没有自由，妇女们也没有政治意义上的自由，但所有男性公民都有自由。当然古希腊的自由与现代自由民主制的自由还是有很大区别。黑格尔指出古希腊苏格拉底在自由发展上起的重要作用。苏格拉底的思考询问使得古希腊人觉醒，认识到自由的价值。这对后来自由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但苏格拉底这样做挑战了当时的宗教和社会支柱，导致苏格拉底被处死。更多苏格拉底的事迹可以参考[8]。中西文明的巨大差别，例如启发式学习方法等，也源自苏格拉底。
黑格尔认为人类社会演进的核心是增加人的自由程度。古希腊以后的罗马文明以及后来欧洲社会都向更多自由演进，当然有时不是直线发展[5-7]。此书后面的讨论牵涉到一些欧洲历史和社会状态，读者可能难以搞清楚，因此略去。黑格尔在哲学层面上的预见正确；一千多年来欧洲的发展基本上可以看作自由的扩展。
人类社会发展还有一条主线：从部落，经历王国，公国，城邦，或帝国到现代国家（nation－state）。福山的两部书主要研究世界各文明的国家建立和发展。史密斯的课本对西方政治哲学的发展做了很好的概述[9]。特别需要指出现代国家的政治哲学是霍布斯所奠基，而自由民主制由洛克所奠基。国家建立与人类自由进展的两条主线贯穿所有文明的政治演进。
这里应该提一下福山的“历史的终结”学说。黑格尔写《历史的哲学》时，德国学术和言论不是完全自由。有些地方黑格尔讲的不是很直接因为当时德国政治局势所限制（这在[6,7]有解释）。后来俄国出生的法国哲学家 Alexandre Kojève对黑格尔哲学作了更清楚地解释。福山根据Kojève对黑格尔哲学的解释提出了“历史的终结”学说。从哲学角度看自由民主制提供了现代国家里最大程度的自由，因此黑格尔哲学向自由演进的主题就终结了。这就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的由来。
黑格尔《历史的哲学》一书考虑的是历史的宏观运动。黑格尔的另一本书《The Phenomenology of Mind》考虑的历史变化的动力学。这本书要难很多，这里不讨论。Singer的书第四章（162－193页）对黑格尔的这本书有很好的简介；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这里只提非常重要的一点。这本书名字的原德文是Geist。如Singer所说Geist可以翻作Mind（心）也可以翻作Spirit（灵，即圣经里三位一体的灵，162－164页）。有的英文译本翻作《The Phenomenology of Spirit》。当然这个词本身比较复杂；Singer指出此书开始时这词的意思是心，而后半部的意思是灵。但马克思把Geist一笔勾销因为它不符合他的唯物主义。马克思这样做实属阉割黑格尔的哲学。
Singer在第六章（203－206页）介绍了继承黑格尔的各哲学流派。
◎ 儒教要点 ◎
已故著名汉学家费正清在《中国：一个新历史》一书中孔子法典一节[10]对儒教有一个总括。孔子首先认为宇宙有秩序，社会应有级别架构。这在广为所知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表现出来。孔子的一个主要原理是人是可以被完善的。战国时期中国主要思想流派的思想家们放弃了统治家族的遗传特权原理，强调人生来是平等的。孟子认为人的自然本性是善的，有固有的道德意识。孟子的这个观点得到广泛的认可。人们可以通过教育，特别是自己的努力，被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这些圣人和好人把行动正确看成在一切考虑之上。在期望作正确事的努力下，每个人可以被圣人和好人的榜样影响。古代中国强调道德教育一直持续到现代。
孔子法典也强调“理”，即按照地位的正确行为。孔子的绅士是以写在古代经典的教训，“理”，为指导的。这法典起初并不适用于平民，平民不是通过道德原理教育，而是通过法家的奖赏和惩罚来调整的。但是，“理”对政府和精英来说是绝对根本。这是孔子强调统治者的正确行为的理性。这样的侧重与西方任何思想都不同。这种政府理论要点是强调好的榜样，影响民众。孔子说：“当一个王子个人行动正确，他的政府不用发号施令就可以有效治理。如果他的行动不正确，他可以发号施令，但民众不会实行。”
西方观察家只看孔子经典著作并为它们与上帝无关而印象深刻。作为一种生活哲学，西方一般把儒教联于耐心，和平，妥协；中庸；敬祖宗，敬老，敬学者的德行；在这些之上，儒教是成熟的人文主义，把人而不是上帝作为宇宙中心。这些都无需否认。但是我们如果把儒教对生活在它的社会和政治背景来看，我们会看到它尊重年长相对年青，过去相对现在，已建立的权威相对新的发明，事实上对社会稳定提供了历史上伟大答案之一。它是所有保守主义系统最成功的。
了解中国古代政治的应该同意黑格尔的看法基本正确：即古中国只有一个人（皇帝）真正自由。古中国有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说。还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讲法。虽然古中国的绝对统治有时严厉有时比较开明，但从政治权力架构上，黑格尔的描述是正确的。根据黑格尔《历史的哲学》很容易理解古中国的政治停滞。古中国儒教下面的政治结构极难改变，因为一变动就牵动全局。古代中国如果有人挑战儒教的权威常常被认为是挑战皇权，会受严厉惩罚甚至死刑。
◎ 现今中国 ◎
从政治哲学来看，黑格尔关于历史的看法正确。如果谁有不同看法的话，欢迎提出讨论。另外这些涉及人类本性适用于所有文化背景。当然各文化背景的历史不同，文化不同，物质条件不同，政治演进的途径和快慢也会有区别。但终极目标应该相同，至少类似。
政治的演进有两条主线：从部落社会到现代国家（nation－state）；黑格尔指出的自由的扩展。西方国家在自由扩展上先行，在现代国家建设上也比较先进。在西方，霍布斯政治哲学在国家建设上起了重要作用，洛克政治哲学在扩展自由上起了关键的作用。这些是历史。对于中国大陆来说，需要认真考虑将来应该怎样发展。中国不一定走西方的路，但应该探讨比较快且较少代价地发展成为自由度较高的现代国家。福山所提出现代国家后两项条件（法治，问责）需要更深刻清楚地解释。我计划下一步做这事。
最近几篇国内学术界的文章／访谈表明国内在这方面的水平和知识亟待提高[11-14]。特别是[14]，文中居然认为西方不讲历史！而且文中提到黑格尔却不知道黑格尔对现代社会影响最大的贡献是历史（History）。
注释：
（1）Francis Fukuyama,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 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1.
（2） Francis Fukuyama, “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o the Globalization of Democracy,”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4.
（3）这段话的原文是：“The ideas of economists and political philosophers, both when they are right and when they are wrong are more powerful than is commonly understood. Indeed, the world is ruled by little else. Practical men, who believe themselves to be quite exempt from any intellectual influences, are usually slaves of some defunct economist. Madmen in authority, who hear voice in the air, are distilling their frenzy from some academic scribbler of a few years back.” 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s, and Money, Harcourt, Brace & Concept, 1936, p.383. 这段话被无数次引用。例如广为使用的意识形态教科书之一 Terence Ball, Richard Dagger, “Political Ideologies and the Democratic Ideal,” 8th Ed. 2010. 的第一章的抬头就是这段话。
（4）Steven B. Smith, “Political Philoso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这本课本中对洛克的政治哲学在美国建国的重要性有详细叙述。
（5）Hegel, “Philosophy of History,” https://socialsciences.mcmaster.ca/econ/ugcm/3ll3/hegel/history.pdf
（6） Roger Scruton, Peter Singer, Christopher Janaway, Michael Tanner, “German Philosophers: Kant, Hegel, Schopenhauer, Nietzsc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如果读者有下面这本书（7），应该可以用。我大致比较了这两本书，它们基本一样。
（7）Peter Singer, “Hegel: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Revised ed., 2001.
（8）Steven B. Smith, “Political Philoso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Chapter 3. 韩家亮：苏格拉底生平对我们的启示http://www.21ccom.net/articles/thought/bianyan/20151002129363.html
（9）Steven B. Smith, “Political Philosophy,” 第八章霍布斯；第九章洛克。
（10）John King Fairbank, Merle Goldman, “China: A New History,” 1998, Belknap Press，pp.51-53.
（11）韩家亮：从现代政治学看中国政治历史 http://hx.cnd.org/?p=145614
（12）韩家亮：为辩证法拨乱反正 http://hx.cnd.org/?p=146592
（13）韩家亮：中西政治哲学之辩 http://hx.cnd.org/?p=145481
（14）赵鼎新：很遗憾，人类从不曾从历史中汲取教训 http://hx.cnd.org/?p=148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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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Sunday, January 14,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