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八章
在托尔若克镇上全团分成了连。根据师部的命令,六连被派往步兵第三军团去听候指挥,这个连用行军的队形开到佩利卡利耶镇以后,就派出了哨兵。
国境仍由我们的边防部队守卫。步兵和炮兵正往那里挺进。七月二十四日傍晚,第一零八格列博夫斯基团的一个营和一个炮兵连开到了镇上。有九个哥萨克由下士率领着在附近的亚历山德罗夫斯基田庄上放哨。
二十六日半夜,波波夫大尉把司务长和哥萨克阿斯塔霍夫叫去。
阿斯塔霍夫回到排里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刚刚饮完马回来。
“是你吗,阿斯塔霍夫?”他唤了一声。
“是我。克留奇科夫和弟兄们在哪儿呢!”
“在那边的土房里。”
阿斯塔霍夫是个身高体胖的黑头发哥萨克,跟瞎子差不多,什么也看不清,眯缝着眼睛,走进屋子。谢戈利科夫正坐在桌旁煤油灯下修补破缰绳。克留奇科夫背着手站在炉子旁边,指着躺在床上患水肿病的主人——一个波兰人——对伊万科夫挤眼睛,他们刚开过玩笑,伊万科夫红润的脸颊上还留着笑容。
“弟兄们,明天天一亮就去放哨。”
“往哪儿去!”谢戈利科夫问道,他呆看了一阵,把还没有搓好的麻线也丢了。
“去柳博夫镇。”
“都谁去?”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走进来,把水桶放在门限旁边,问道。
“谢戈利科夫、克留奇科夫、勒瓦切夫、波波夫,还有你——伊万科夫跟我一块儿去。”
“那么我呢,帕夫雷奇?”
“米特里,你留下看家。”
“好,见你们的鬼去吧!”
克留奇科夫离开了炉炕;他伸着懒腰,浑身骨节咯吧咯吧直响,向主人问道:“从这儿到柳博夫有几俄里路?”
“四米里亚。”
“这很近,”阿斯塔霍夫说道,坐在长凳子上,脱下靴于。“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烤烤包脚布吗?”
黎明时分,他们出发了。一个赤脚的姑娘正在村头井台上用水桶汲水。克留奇科夫停下马来。
“给我一点水喝,姑娘!”
姑娘用一只手撩着麻布裙子,两只粉红色的脚在水洼里踏得呱卿呱卿响;生着浓密的睫毛的灰色眼睛微笑着,递过一只桶来。克留奇科夫喝起水来,他的一只手端着沉重的水桶,压得直哆嗦;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红裤绦上,迸溅着流下来。
“谢谢,谢谢,灰眼睛的姑娘!”
“托主耶稣的福。”
她接过水桶,不断回头看着,含笑走开去。
‘你笑什么,跟我一块儿走吧!“
克留奇科夫在马鞍上缩了缩身子,像是要让出一点地方。
“走吧!”阿斯塔霍夫催马离去,喊叫道。
勒瓦切夫嘲讽地斜脱了克留奇科夫一眼,说道:“迷上她了吗!”
“她的腿是红的,像鸽子腿一样,”克留奇科夫笑着说,于是大家就像听到口令似的,一齐回头看了看。姑娘已撇开两条红腿肚的胖腿,撅着裙子裹得紧紧的屁股,伏身在井栏上。
“要是能娶她多美……”波波夫叹了一口气。
“你娶我的鞭子吧,”阿斯塔霍夫说。
“鞭子能顶什么用……”
“兽性发作啦?”
“看来咱们只好把他骗了!”
“咱们把他像捆公牛一样捆起来。”
哥萨克们哄笑着,放马跑起来。从近处的山岗上可以看到在一片洼地里顺着山坡伸展开的柳博夫镇。太阳从他们的身后的山岗后面升起来。一只云雀落在路旁电线杆的瓷瓶上。
在教导队刚刚受训完的阿斯塔霍夫被指定为哨长。
他在村外靠近国境的最边上一座院子里选择好了驻地。主人——一个脸刮得光光、罗圈腿的波兰人,戴着一顶白毡帽——把哥萨克领到板棚里去,指给他们拴马的地方。板棚外面,稀疏的篱笆外,是一片绿油油的三叶草。小山岗一直伸延到近处的树林边,再过去是白茫茫的麦地,有一条道路横穿过这片麦地,再过去,又是一片绿油油的三叶草。哥萨克就在板棚外面的小沟边轮流着用望远镜瞭望。其余的人都躺在阴凉的板棚里。这里散发着陈腐的粮食、谷糠。鼠粪气味和青苔的甜丝丝的霉味。
伊万科夫在黑暗的角落里的木犁旁,一直睡到傍晚。太阳落的时候才把他叫醒。克留奇科夫揪着他脖子上的一块皮,神着他的脖颈,责备地说道:“公家的伙食吃得大饱啦,你看,脖子上的肉有多肥!起来,懒货,去瞭望德国人吧!”
“别胡闹,科济马!”
“起来!”
“哼,松手。喂,别胡闹……我马上就起来。”
他站起身来,睡得眼皮肿胀,满面通红。他扭了扭那结结实实地安在宽肩膀上、像饭锅一样又粗又短的脖子上的脑袋,抽着鼻子(因为在潮湿的地上睡觉受了凉),绑了绑子弹盒,拖着步枪向门日走去。他换下了谢戈利科夫,调好望远镜的距离,对着西北方向的树林子看了半天。
那片白茫茫的麦地被风吹得上下翻滚。夕阳的红霞正消失在赤杨林碧绿的树岭后。镇外的小河(美丽如带的蓝色河曲)里有一群戏水的孩子在吵嚷。一个女低音在叫唤:“斯塔秀!斯塔秀!到我这儿来呀!”谢戈利科夫卷了一支烟抽上,临去的时候说道:“‘你瞧,晚霞有多红。要起风啦。”
“是要起风,”伊万科夫同意说。
夜里,马匹都卸了鞍子。镇上的灯火和喧嚣声消失了。第二天早晨,克留奇科夫把伊万科夫叫出板棚。
“咱们到镇上去。”
“于什么!”
“去吃点东西,喝杯酒。”
“怕很难有,”伊万科夫怀疑地说。
“我告诉你。我问过这儿的主人啦。在那间房子里——你看见那间小土房吗?”克留奇科夫用黑手指头指点说。“那儿的酒馆里有啤酒,去吗?”
他们走了。阿斯塔霍夫从板棚门里探身出来,向他们喊道:“你们上哪儿去?”
克留奇科夫比阿斯塔霍夫的级别高,挥了一挥手,说道:“‘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回来吧,你们俩!”
“别乱叫啦!”
一个长鬓发、翻眼皮的老犹太人躬身迎接哥萨克。
“有啤酒吗?”
“已经没有啦,考萨克老爷。”“‘我们给钱。”
“耶稣玛丽亚,难道我……哎呀,考萨克老爷,请相信诚实的犹太人吧,没有啤酒啦!”
“胡说,你这个犹太佬!”
“真的,考萨克老爷!我已经说过啦。”
“你还是……”克留奇科夫气愤地打断他的话,伸手到裤袋里去掏他的破钱包。
“给我们拿酒来,不然我就要发火啦!”
犹太人用小手指头把铜币压在手巴掌上,放下翻着的眼皮,走到门洞里去。
过了一会儿,他就拿来一瓶伏特加,瓶子湿漉漉的,外面还沾着大麦皮。
“可是你说过——没有啦,唉,你这位老爷子!”
“我说啦——啤酒没有。”
“给点什么菜下酒。”
克留奇科夫用手巴掌把瓶塞拍出来,满满地倒了一杯,一直漫到破杯子边。
他们喝得半醉才走出来。克留奇科夫手舞足蹈地走着,用拳头朝那些像朦胧的黑眼窝似的窗户威胁着。
阿斯塔霍夫在板棚里打盹儿,墙外,马在津津有味地嚼着干草。
傍晚,波波夫骑马去送报告。白天就这样悠闲地过去了。
黄昏。夜晚。市镇高高的天上挂着一钩黄色的月牙。
屋后的果园里,偶尔有熟透的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传来湿润、柔和的坠落声。将近半夜的时候,伊万科夫听到市街上有马蹄声。他从沟里爬出来,四下张望,但是月亮被云遮住;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推了推睡在板棚门口的克留奇科夫。
“科济马,有马队来啦!起来!”
“从哪儿来的!”
“在镇上走哩。”
他们走出去。可以清楚地听见五十沙绳以外的街上有吐吐的马蹄声。
“咱们跑进果园去。从那儿可以听得清楚一点儿。”
他们从屋子前面,跑进果园,卧倒在篱笆下面。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马镫的铿镪声。马鞍子的咯吱声。越来越近了。已经可以看见几个骑马人的朦胧轮廓。
他们四人一排地走着。
“什么人?”
“你要找什么人?”前排有人用男高音反问道。
“什么人?我要开枪啦!”克留奇科夫咔嚓扳了一下枪栓。
“吁——吁,”有个人勒马来到篱笆边。
“我们是边防部队的。你们是哨兵吗?”
“哨兵。”
“哪一团的?”
“哥萨克第三团。”
“你在那儿和谁说话哪,特里申?”黑暗里有人问。走过来的人回答道:“这是哥萨克哨兵,大人。”
又有一个人来到篱笆边。
“好啊,哥萨克!”
“你们好,”伊万科夫停了一下回敬说。
“你们在这儿很久了吗?”
“昨天才到。”
第二个走过来的人划着一根火柴,抽着烟,于是克留奇科夫看清了穿着边防部队制服的军官。
“把我们边防团从国境上撤下来啦,”军官抽着香烟说。“‘你们要当心,现在你们是最前方的守卫部队啦、明天敌人就可能向这儿移动。”
“你们上哪儿去,大人!”克留奇科夫没有把手指离开枪机,问道。
“我们要在离这儿两俄里的地方和我们的骑兵连会合。喂,走吧,弟兄们。诸事如意,哥萨克们!”“一路平安。”
风撕下了月亮上的云幕,死沉沉、黄澄澄的月光顿时洒满小镇、果园的树丛、凹凸不平的板棚顶和已经走上小山岗去的那支队伍身上。
早晨,勒瓦切夫去连部送报告。阿斯塔霍夫和主人谈了谈,主人允许他们付一点儿钱割喂马的三叶草。从昨天夜里起,马就没有卸过鞍子,哥萨克很害怕,他们现在已经与敌人直接对峙了。以前,他们知道前面还有边防部队在守卫,所以没有这种孤悬边睡的感觉;等到一知道国境上已经没有人守卫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变得强烈起来了。
主人的草地离板棚不很远。阿斯塔霍夫派伊万科夫和谢戈利科夫去割草。主人戴着白毡帽,领他们到自己的草地里去。谢戈利科夫割草,伊万科夫把湿漉漉、沉甸甸的草扒成堆,用草绳捆起来。这时候,正用望远镜瞭望着一条通向国境道路的阿斯塔霍夫,看见田野里有个小男孩从西南边跑来。这孩子就像只褐色的、还没有脱过毛的兔子似的,从山岗上滚下来,还离得很远就挥舞着上衣的长袖子,喊叫起来。跑过来以后,他大喘着气,睁大两只圆眼睛,喊道:“考萨克,考萨克,德国人来啦!德国人打那边儿来啦。”
他伸出一只长袖筒指着,这时正在用望远镜瞭望的阿斯塔霍夫,在圆玻璃上看见远处有一队骑兵。他眼睛没有离开望远镜,喊道:“克留奇科夫!”
克留奇科夫从歪斜的板棚门里跑出来,四下张望着。
“快跑,把弟兄们都叫回来!德国人!德国人的侦察队来啦!”
他听见了克留奇科夫跑去的脚步声,这时从望远镜里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棕黄色草地那面有一队骑兵在奔跑。
他甚至连他们枣红色的马和藏青颜色的军服也看出来了。他们有二十多个人,紧挤在一起,队形很乱;他们是从西南方向来的,而这里的监视哨还以为他们准是从西北方向来的呢。这伙人横过大路,沿着盆地的土坡斜插过来,柳博夫镇就坐落在这个盆地里。
伊万科夫咬着的舌头尖伸到干裂的嘴唇外面,用草绳捆着青草,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瘸腿的波兰主人抽着烟斗,站在他旁边,双手插在腰带里,愁眉苦脸地从帽檐下看着割草的谢戈利科夫。
“这也能叫镰刀?”谢戈利科夫一面骂着,一面狠狠地挥舞着玩具似的小镰刀。“你就是用它割草吗?”
“我就用它割草,”波兰人用舌头搅动着烟斗嘴回答说,然后从腰里抽出一个手指头来。
“你用它去割娘儿们的阴毛吧!”
“嗯——嗯,”波兰人同意说。
伊万科夫扑哧一笑。正要说什么,但是抬头朝四周一看,只见克留奇科夫顺着田垅跑来。他一手举着马刀,摇摇摆摆地在高低不平的田拢上奔跑。
“别割啦!”
“又是什么事!”谢戈利科夫把镰刀尖头扎到地里,问道。
“发现德国人啦!”
伊万科夫丢掉手里的草绳。主人弯着腰,手几乎触着地,仿佛枪弹就在他头顶上啸叫似的,往家里跑去。
他们刚刚跑到板棚,气喘吁吁地跨上马,就看见有一连俄国的步兵,从佩利卡利耶方面向镇上开来。哥萨克们迎上前去。阿斯塔霍夫向连长报告说,德国人的侦察队正沿山坡向小镇迂回。大尉严厉地朝自己的落满尘土的靴子尖看了看,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二十多个。”
“你们去拦截他们,我们就从这里对他们进行射击。”他转身面向连队,命令排好队形,领着队伍快步跑去。
及至哥萨克跑上小山岗的时候,德国人已经抢在他们前面,快步跑着,切断了通往佩利卡利耶的道路。跑在最前面的是个军官,骑着一匹浅棕色的短尾巴马。
“追上去!咱们要在第二道岗哨那儿追上他们!”阿斯塔霍夫命令说。
一个在镇上加入了他们队伍的边防部队的骑兵落在后面。
“你怎么啦?老兄,跑不动啦?”阿斯塔霍夫扭身喊道。
边防队的骑兵挥了挥手,慢步向镇上走去。哥萨克们纵马跑去。现在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德国龙骑兵的蓝色军服了。他们小跑着,朝驻扎在离小镇三俄里的一个庄园上的第二道岗哨的方向驰去,还不时回头看看哥萨克。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明显地缩短。
“射击!”阿斯塔霍夫从马上跳下来,哑着嗓子叫道。
他们把马恒绳套在手腕上,停下来,齐射了一排枪。伊万科夫的马用后腿站了起来,把骑手摔了下来。他往下跌的时候,看见一个德国人坠马的情景:先是懒洋洋地往一边歪去,后来忽然两手一扬,跌了下来。德国人既没有停止前进,也没有从枪套里拔出短枪,他们飞跑起来,散开了队形。风吹卷着他们长矛上的小旗儿。阿斯塔霍夫头一个跳上马。大家扬鞭催马追去。德国侦察队猛地向左转去,哥萨克跟踪紧追,从那个德国兵落马的地方,一直追了有四十沙绳远。再往前去,进人丘陵地带,沟壑纵横,崖陡坡直。等到德国人刚从谷底翻上对面土坡时,哥萨克们就下了马,朝他们身后打了一梭子子弹。在第二道岗哨前面,又把一个德国人打下马来。
“倒下来啦!”克留奇科夫喊着,一只脚踏上马镫。
“咱们的人马上就会从庄园里杀出来!……那儿是第二道岗哨……”阿斯塔霍夫嘟哝着,用烟草熏黄的手指头往枪膛里压着一校新子弹。德国人改用不快不慢的速度跑起来。跑过庄园的时候,不断地往那里看看。但是院子里已经空了,阳光在贪婪地舔着房屋的瓦顶。阿斯塔霍夫在马上打了一枪,稍微落在后面的一个德国人晃了一下脑袋,用刺马针刺了马一下。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里的哥萨克们发现了离庄园半俄里地方的电报线被割断,当天夜里就从第二道岗哨撤走了。
“咱们追到第一道岗哨去!”阿斯塔霍夫转身朝其余的人喊道。
这时候伊万科夫才看见阿斯塔霍夫的鼻子上脱下一块皮,薄皮挂在鼻于尖上。
“他们为什么不还击呢?”他用手扶正背上的步枪,困惑不解地问道。
“等等再看……”谢戈利科夫像呼哧呼哧喘着的马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德国人连头也不回,跑下第一道沟谷。沟那面是黑乎乎一片耕地,这面是乱蓬蓬的艾蒿和稀疏的灌木。阿斯塔霍夫勒住马,往后推了推军帽,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回头看了看其余的人;吐了一日痰,说道:“伊万科夫,到沟底去看看他们在什么地方。”
砖红色脸的伊万科夫,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他拼命舔了舔于硬的嘴唇,策马而去。
“要能抽日烟就好啦,”克留奇科夫用鞭于赶着马蝇,小声说道。
伊万科夫缓步走着,站在马镫上,向洼地里瞭望。他先看见了晃动着的长矛尖,后来突然发现德国人拨转马头沿沟坡冲了上来。一个军官姿势优美地举着剑跑在前面。伊万科夫拨转马头的时候,脑海里留下了军官那张没有胡子的阴沉的脸和端庄的骑马姿势。德国人的马蹄声像雹子似地打在他心上。伊万科夫痛切地感到背上有一股刺人的死亡的冷气。他猛然拨转马头,悄悄地跑回来。
阿斯塔霍夫没有来得及放好烟荷包,塞到口袋外面去了。
克留奇科夫一见伊万科夫背后有德国人,就头一个拍马遁去。德国人从右翼斜插过来,拦截伊万科夫,以惊人的速度向他奔去。他一面用鞭子抽马,一面不断回头观看。灰色的脸在一阵阵痛苦地抽搐,眼睛简直要从眼眶子里鼓出来。阿斯塔霍夫伏在鞍子上,跑在他前面。克留奇科夫和谢戈利科夫的马后扬起一股褐色的烟尘。
“不得了!不得了!追上来啦!”伊万科夫的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根本没有想到抵抗;他把肥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脑袋紧贴在马肩胛上。
一个身材高大、棕红头发的德国人追上了他,用长矛朝他背上刺来。矛尖穿透皮带,斜着刺进体内有半俄寸深。
“弟兄们,回来吧!”伊万科夫疯狂地喊叫着,从刀鞘里拔出马刀。他挡开朝他肋部刺来的第二矛,然后在马镫上立起身来,朝从左边赶来的德国人的背上砍了一刀。他被包围了。一匹高大的德国马用胸部侧撞在他的马上,差点儿把马撞倒,离伊万科夫那么近.他面对面地看到了敌人恐怖可怕的脸。
阿斯塔霍夫第一个赶来救援。德国人把他赶到一旁去。他呲着牙,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挥舞着马刀,旋风似的在马鞍于上转来转去。敌人的剑尖在伊万科夫的脖于上刺出了一道血痕。一个德国的龙骑兵又从左边凌空冲杀过来,敌人利剑的寒光在眼前闪烁。伊万科夫举刀挡架;刀剑相击,铿然有声,火星飞溅。身后有人用长矛挑起他的武装带,拼命要从他肩上扯下来一张不很年轻的德国人的激动的长满雀斑的汗脸,在仰起的马头后面闪晃。德国佬下垂的颚骨颤抖着,用剑在胡刺乱捅,想刺中伊万科夫的胸膛。剑够不到,德国人就扔掉剑,从缝在马鞍上的黄色枪套里往外拔马枪,惊恐的深棕色眼睛不停地眨着,盯住伊万科夫的脸;他还没来得及拔出马枪,克留奇科夫的长矛已经隔着马刺在他身上了,德国人撕着胸前的藏青色军服,向后一仰,惊讶地喊道:“玛恩戈特!”
旁边,八个德国骑兵把克留奇科夫团团围住,他们想活捉他,但是他跃马直立,使出浑身的解数,挥动马刀,左右开弓,直到马刀被打落,他立即从近身的一个德国人手里夺过长矛,像在教练场上一样,挥杀自如溃退的德国人用剑来抵挡他的长矛。双方挤在一小块凄凉的粘土耕地上混战。厮杀,风驰电掣,激烈异常。哥萨克和德国人都吓得发了疯,乱刺乱砍:不论是脊背、胳膊、马匹和武器……死亡的恐怖吓得昏头昏脑的马匹横冲直闯,胡里胡涂地倒下去。伊万科夫使自己镇定下来,多次想砍到那个向他袭来的长脸白发龙骑兵的脑袋上,但是马刀碰在钢盔边上,滑开去了。
阿斯塔霍夫冲出重围,鲜血直流,飞奔而去。德国军官在后面紧追。阿斯塔霍夫从肩上扯下步枪,几乎是用枪口紧顶着他,把他击毙。这一来使这场殊死格斗的形势急转直下。德国人早已被这阵荒唐的砍杀弄得全都遍体鳞伤,一见军官阵亡,立刻就溃散逃窜而去。哥萨克们没有穷追,也没有在他们背后射击,径直往佩利卡利耶镇的连部驰去,德国人抬着一个从马上跌下的受伤的同伴,向国境退去。
跑了有半俄里远,伊万科夫在马上摇晃起来。
“我全身……我要摔下去啦!”他勒住马,但是阿斯塔霍夫抖了抖马缰,命令说:“前进!”
克留奇科夫抹了抹脸上的血,摸了摸胸膛。军服上面透出了斑斑的殷红血渍。
他们来到第二道哨岗驻扎过的那座庄园时就分成两路。
“向右转!”阿斯塔霍夫指着院子外面那个赤杨丛生,碧波荡漾,美丽如画的池塘说道。
“不,向左转!”克留奇科夫固执己见。
于是他们就分道扬镰了。阿斯塔霍夫和伊万科夫到达镇上的时间比较晚。同连的哥萨克们都在镇边等候他们。
伊万科夫扔掉缰绳,从鞍于上跳下来,晃了几晃,倒在地上。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马刀从他那僵硬的手里拿出来。
一小时之后,差不多全连都来到杀死德国军官的地方。哥萨克脱去他的靴子、衣服,摘下枪,围在一起,看着死人那张双眉紧锁、已经发黄了的年轻的脸。
霍皮奥尔河日镇的哥萨克塔拉索夫,从死人身上解下带着一条银链儿的怀表,当场就卖给了同排的下士。从死者的钱夹子里找到了一点儿钱,一封信,信封里有一缕金色的头发和一张少女的照片,姑娘在骄傲地微笑着。
第三卷 第九章
事情发生后,论功行赏。克留奇科夫是连长的红人,根据连长的报告,他被奖给一枚乔治十字勋章。而他的同伴却被埋没了。这位英雄被送到师部去,因为彼得堡和莫斯科有势力的贵妇和军官老爷们络绎不绝来观赏这位英雄,索性把其余的三枚勋章也给了他,以壮观瞻,从此他就留在师部闲荡,直到战争结束。贵妇人们惊叹不止,请这个顿河的哥萨克抽高级香烟,吃名贵的糖果,而他哪,开始只会报以大喊大叫,可是后来,在司令部那伙戴军官肩章的马屁大王们的熏陶下,就把这变成收入相当可观的职业:他把自己的“功勋”吹得神乎其神,毫无廉耻地扯谎,而贵妇人们却大加赞赏,用钦佩的目光看着这位哥萨克英雄强盗似的麻脸。这么一来,大家都觉得很舒服,很愉快。
沙皇驾幸大本营的时候,克留奇科夫也被送去觐见。棕红头发。睡眼惺,讼的皇帝陛下,相马似地把克留奇科夫打量了一番,眨了眨委顿、肿胀的眼皮,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萨克好汉!”立即就转身对侍从官说:“给我一杯矿泉水,”
克留奇科夫的留着一撮额发的脑袋不断地在报纸和杂志上出现。还出了印着克留奇科夫相片的香烟。下诺夫戈罗德的商人送给他一支金枪。
阿斯塔霍夫打死的德国军官身上的制服被剥下来,钉在一块大胶合板上,丰·连年卡姆普夫将军叫伊万科夫和拿着这块木板的副官坐在汽车上从开赴前线的队伍前面驶过,并作鼓舞斗志、官腔十足的演说。
而实际情况却是这样的:一些还没有熟练掌握杀戮其同类本领的人们怀着极端的恐怖。在战场上偶然相遇,便厮杀、混战,胡砍乱杀了一阵,自己也人马俱伤,被杀死别人的枪声吓坏了的人们四散逃去,精神受到严重创伤。
这被誉为“功勋”。
第三卷 第十章
还没有形成那种漫长、巩固的长蛇似的阵线。国境上只是偶尔发生骑兵的冲突和战斗。宣战后的头几天,德军司令部就伸出了许多触角——精悍的骑兵侦察队,这些侦察队偷偷地绕过我军哨所,侦察军队的部署情况和数目,弄得我们的部队人心惶惶。卡列金将军统率的第十二骑兵师,是布鲁西洛夫指挥的第八军的前沿掩护部队。左边一点,第十一骑兵师在越过奥地利边境后,正向前推进。第十一骑兵师的几支部队攻克了列什纽夫和布罗迪之后,就在原地停下来,——因为奥地利人得到了增援,匈牙利的骑兵经常向我们的骑兵进行奇袭、骚扰,迫使其向布罗迪收缩。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自列什纽夫城下战役后,就被烦人的内心痛楚无情地折磨着。他瘦了很多,体重减轻了。不管是在行军还是休息的时候,不管是在熟睡还是打盹的时候,那个被他在铁栅栏旁边砍死的奥地利人经常在他眼前浮现。他非常频繁地梦见第一次肉搏战的情景,回忆折磨着他,甚至在梦中也感觉到紧握矛杆的右手在痉挛;醒来以后,就驱赶噩梦.用手巴掌遮着眯缝得发疼的眼睛。
马队踏倒已经成熟的庄稼,田野里遍地是有尖钉的马蹄印,仿佛加里齐亚全境都遭过雹灾似的。步兵的沉重的靴于踏硬了大道,踏碎了公路上的石子,踏烂了八月的泥泞。
凡是发生过战斗的地方,大地忧伤的脸上就被炮弹打得麻痕累累;嗜血成性的钢铁碎片,在血泊中生锈。夜晚,地平线上,红霞染遍半天,火光照亮了村庄、市镇。八月里,正当果子成熟和秋庄稼即将收获的时候,天空变得阴沉灰暗,偶尔有个晴天,则暑热蒸腾,令人昏昏欲睡。
八月将尽。果园里的树叶油亮橙黄,果树枝上流出枯萎前红艳的粘液,远远地看去,仿佛果树都遍体鳞伤,正在流血死去。
葛利高里很有兴趣地注视着同连伙伴们的变化。刚从后方医院里回来的普罗霍尔·济科夫脸颊上留下了一个马蹄印,唇角上仍然挂着痛苦和疑惑的神情,小牛犊似的可爱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叶戈尔卡·扎尔科夫不论在什么场合总要骂一些粗野的下流话,而且比以前更加玩世不恭了。咒骂世上的一切;同村的叶梅利扬·格罗舍夫,本来是正经而又能于的哥萨克,不知道为什么全身变得像木炭一样黑,总在呵呵地傻笑,他的笑声是不由自主的、忧郁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发生了变化,心里也程度不同地滋生着战争播下的悲伤。
团队从火线上撤下来,休整三天,由从顿河开来的援军进行补充。连队正预备到地主的池塘里去洗澡的时候,从离庄园三俄里的车站上驰来一大队骑兵。
等到第四连的哥萨克来到堤边的时候,这支队伍正走下缓坡,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是哥萨克骑兵了。普罗霍尔·济科夫正在堤岸上弯着身子脱军服上衣,脑袋刚露出来,抬头一看,大叫道:“是咱们的人,顿河人。”
葛利高里眯缝着眼睛,看着向庄园开来的纵队。
“补充兵员来啦。”
“大概是补充咱们团队的。”
“一定是把第二期服役的人都征召入伍啦。”
“看见了吗,伙计们?那是司捷播·阿司塔霍夫呀!看哪,在第三列片格罗舍夫大叫道,短促地尖声呵呵笑着。
“把他们哥儿们也给弄来啦。”
“那不是阿尼库什卡吗!”
“葛利什卡!麦列霍夫!你哥哥,就是他。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啦。”
“你得请客,浪荡鬼,是我头一个看出来的。”
葛利高里的颧骨上皱起一片皱褶,仔细打量着,竭力想辨认出彼得罗骑的是什么马。“买了一匹新马,”他心里想,把视线移到哥哥脸上。从好久前会面以后,哥哥的面容已经大变了:晒得黑黑的,留着剪得短短的麦黄色的小胡子,眉毛也被太阳晒成了银白色。葛利高里摘下制帽,像演习时候一样,挥着一只手,迎上前去。许多半光着的哥萨克也都跟在他后头从堤岸上跑了下去,乱踏着空茎白芷的脆芽和根深茎老的牛蒂花。
补充连绕过果园,向团队驻扎的庄园走去。这个连由一个大尉率领,他已经上了点年纪,身体倒很结实,新剃过头,刮得光光的、威严的嘴角上有几条呆板、坚毅的曲线。
“一定是个哑嗓子的凶狠家伙,”葛利高里心里想,朝哥哥笑着,不时瞅瞅大尉健美的体态,他骑的是一匹凸鼻子的马,显然是加尔梅克种。
“全连!”大尉用纯正的钢嗓子喊道,“成排纵队,左转弯,开步走!”
“您好啊,亲爱的哥哥!”葛利高里朝彼得罗笑着,高兴、激动地叫道。
“上帝保佑。到你们这儿来啦。喂,怎么样?”
“很好!”
“还活着哪?”
“到今儿还活着。”
“咱们全家都问候你。”
“家里的人都好吗?”
“都很健康。”
彼得罗把一只手巴掌撑在健壮的、浅红色马身上,全身向后一转,含笑扫了葛利高里一眼,继续向前走去。别人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们的风尘仆仆的脊背把他遮住了。
“你好啊,麦列霍夫!全村都问候你。”
“你也是到我们这儿来的吗?”葛利高里从那一堆金色的额发上认出了米什卡·科舍沃伊,呲牙问道。
“是到你们这儿来的。我们就像母鸡一样来打食啦。”
“够你吃的!当心别叫他们把你吃掉。”
“我们会当心的!”
叶戈尔卡·扎尔科夫只穿一件衬衣,提着裤子,一只腿跳着,蹦下堤岸。他歪着身子,撑开裤子,想把一只脚伸进飘晃的裤腿里去。
“好啊,乡亲们!”
“哦哦!原来是扎尔科夫·叶戈尔卡。”
“喂,你这匹儿马,难道前腿被拴起来了吗!”
“我母亲好吗?”
“还活着哪。”
“我们给你带来她的问候。可是没有带礼物——因为太重啦。”
叶戈尔卡脸上带着很严肃的表情听完了回答,就光着屁股坐到草地上,为的是不让别人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哆嗦得厉害的腿怎么也穿不进裤管里去。
在漆成浅蓝色的围墙外面,站了一群半裸的哥萨克;连队——从顿河开来的补充队——顺着对面栽着两行栗子树的大道走进院子。
“老乡,好啊!”
“喂,你就是亲家亚历山大吧!”
“是他。”
“安得烈扬!安得烈扬!你这个大耳朵鬼,不认识我啦!”
“喂,老总,你老婆给你带好来啦!”
“基督保佑。”
‘有个叫鲍里斯·别洛夫的在什么地方啊?“
“哪一连的?”
“大概是第四连。”
“他是什么地方人?”
“是维申斯克镇河湾村人。”
“你找他有什么事?”又有第三个人插进了这短促的对话。
“当然有事啦。我给他捎来一封信。”
“老兄,前天在赖布罗迪城下阵亡啦。”
“是吗?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一颗子弹打进他的左胸脯里。”
“你们这儿有黑河人吗?”
“没有,往前走吧。”
连队的尾部也进了院子,列队停在院子中间。池塘堤岸上又聚满了回来洗澡的哥萨克。
过了不大工夫,刚刚开到的补充连的人也来了。葛利高里和哥哥并排坐下来。堤岸上的粘土散发着浓重的霉湿的气味。岸边浑浊的池水泛着青草似的碧绿光波。葛利高里一面用指甲挤着衬衣缝和褶子里的虱子,一面说道:“彼得罗,我心里痛苦死啦。现在我就像个半死不活的人……好像上磨磨过,把我磨碎了,又吐了出来。”他的声音幽怨、颤抖,额角添的一条新的黑皱纹(彼得罗直到现在才恐怖地注意到它)斜横在额角上,这条皱纹使葛利高里的面貌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有点儿吓人,显得非常陌生。
“这是怎么回事?”彼得罗脱着衬衣问道,露出脖子周围有一圈整齐的日晒黑印的洁白的身体。
“听我说,就是这么回事,”葛利高里急促、愤愤地说道,“他们唆使人们到处互相杀戮!简直变得比狼还凶残。哪里都是仇恨。我现在觉得,如果我去咬人一口——这个人立刻会发疯。”
“你……杀过人了吗?”
“杀过!……”这两个字葛利高里几乎是大声喊出来的,他把衬衫揉成一团,扔在脚边,然后,用手指头捏了半天喉咙,好像是在把卡在那里的词句顺下去似的,眼睛向旁边看着。
“说下去!”彼得罗命令道,同时把脸掉过去,怕跟弟弟的视线相遇。
“良心在折磨我。我在列什纽夫城下用长矛刺死过一个人。那是正在火头上……非这样做不可……可是我为什么要砍死这个人呢?”
“怎么啦?”
“还怎么啦,白杀了一个人,就是为了他,这个混蛋,我的良心在受折磨,夜里总梦见他,这个混账。难道是我的错吗?”
“你还不习惯。用不了很久,就会习以为常了。”
“你们连——是补充连吗?”葛利高里问道。
“为什么?不是,我们已编人第二十七团。”
“我还以为你们是来补充我们的呢。”
“我们这一连分配到一个步兵师去,我们就是去追赶那个师的,不过补充队也和我们一块儿来啦,把些青年人送来补充你们的队伍。”
“原来这样。好,咱们洗个澡吧。”
葛利高里脱掉裤子,匆匆走到堤坝顶上,他的皮肤是深棕色的,背略微有点驼,但是身材很匀称,彼得罗觉得分别以来,他显得老了。他伸出两只手,脑袋朝下,跳进水里;浓重的绿波在他身上合拢后,又分成了两道水波,扩散开去。他向一群正在池塘中哈哈大笑的哥萨克们游过去,用手掌亲热地拍着水面,懒洋洋地划动着肩膀。
彼得罗费了半天工夫才把贴身的十字架和缝在母亲的祝福袋上的咒文摘下来。他把挂链几塞到衬衣下面,露出一种恐惧的憎恶神情走下水去,水漫到他的胸部和肩部,他叫了一声,往水里一扎,游起来,向葛利高里追去;他们相隔一段距离,同向对岸灌木丛生的沙滩游去。
游泳使葛利高里的头脑逐渐清醒,心情平静下来,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热情奔放,一面挥手击水,一面沉着地说道:“虱子要把我吃掉啦。非常想家。现在要是能回去一趟多好啊:要是生着翅膀的话,我一定飞回去。就是看一眼也好啊。喂,家里怎么样?”
“娜塔莉亚在咱们家呢。”
“啊?”
“她很好。”
“父亲和母亲怎么样?”
“很好。但是娜塔莉亚一直在等着你哪。她相信,你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葛利高里打了一下响鼻,默默地把灌进嘴里的水吐出来。彼得罗扭过头来,想看看他的眼睛。
“你在信里问候她一句也好嘛。这个女人是为了你才活着的呀。”
“她怎么的……还盼着破镜重圆吗?”
“这怎么说呢……人总要有点儿盼头才能活下去呀。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娘儿们。很正派,守身如玉。什么风流放荡或者别的什么——这种事她根本不沾边儿。”
“她应该嫁人嘛。”
“你这话说得真怪!”
“一点也不怪。应该这样。”
“这是你们的事儿。我不管。”
“杜妮亚什卡呢?”
“已经快做新娘啦,兄弟!在这一年里,她长高了很多,你快从不出啦。”
“哦,”葛利高里高兴起来,惊讶地说。
“真的。她要出嫁啦,可是咱们连胡子尖也沾不着一滴酒。也许还会被敌人杀掉,这帮坏蛋!”
“这太容易了啦!”
他们爬到沙滩上,并排躺下,用两肘撑着身子,在烈日下晒着。米什卡·科舍沃伊从水里探出半截身子,从旁边游过去二“葛利什卡,到水里来!”
“我躺一会儿,等等再去。”
葛利高里在用沙土埋着一只甲虫,问道:“听到阿克西妮亚什么消息没有?”
“宣战以前,我曾在村子里看见过她。”
“她到那儿去干什么?”
“到她男人那儿去拿东西。”
葛利高里咳嗽了一声,用手巴掌刮了一堆沙土,把甲虫埋起来。
“你没有跟她说话吗?”
“只是问候了一下。她的样子很丰满,很快活,大概吃地主的饭吃得很舒服吧。”
“司捷潘怎么样?”
“把她剩下的一点东西都给她啦。圆满收场。不过你可要小心他。防备着点儿。有几个哥萨克告诉我说,有一回司捷潘喝醉了酒,威吓说:在第一次战斗中——就给你一枪。”
“我知道……”
“他饶不了你。”
“我知道。”
“我新买了一匹马,”彼得罗改变了话题。
“卖了几头牛吧?”
“把些老牛卖啦。总共卖了一百八十卢布。马是一百五十卢布买的。这匹马还不错。在楚茨坎买的。”
“庄稼怎么样?”
“很好。可惜还没有收割完,就把我们征召来啦。”
谈话转到家务方面,气氛就缓和下来。葛利高里贪婪地听着家里的消息。这会儿他全神贯注的就是这些消息,这使他又变成像从前那个倔强、朴实的小伙子了。
“好,咱们凉快凉快——就穿衣服吧,”彼得罗抖着身子,从湿肚皮上往下拂着沙土,提议说。他的背上和胳膊上都起了些小泡。
哥萨克们成群结队地离开了池塘。在花园和庄园院子中间的木栅旁边,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追上了他们。他一面走,一面用小骨头梳于梳着技散下来的额发,把它们塞到帽沿下;他跟葛利高里走齐了。
“你好啊,朋友!”
“你好。”葛利高里停住脚,用有些发窘的、略感负疚的目光迎着他说。
“没有忘记我吧?”
“差不多要忘啦。”
“我可是牢记着你哩,”司捷潘嘲笑说,脚不停地走了过去,抱住了走在前面、戴着下士肩章的哥萨克的肩膀。
天刚黑下来,师部来电话,命令全团开赴前线。团队在一刻钟内准备就绪;这支刚刚补充了新兵的队伍唱着歌去堵塞前线上一个被匈牙利骑兵冲破的缺口。
分别的时候,彼得罗把一张折成四折的纸片塞到弟弟手里。
“这是什么?”葛利高里问道。
“我给你抄了一个咒文。你拿去……”
“有用吗?”
“别开玩笑,葛利高里!”
“我不是开玩笑。”
“好吧,再会,弟弟。祝你健康。你不要冲到别人的前头去,不然的话,死神可是专门找急性人!多多保重!”彼得罗喊道。
“那还要咒文于什么呢?”
彼得罗挥了挥手。
一团人马一直走到十一点钟,也没有采取任何警戒措施。后来,各连的司务长才跑着传达命令:尽可能不出声行进,禁止吸烟。
信号弹在远处的树林上空飞起,冒着紫色的烟雾。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